雲燕湖邊,垂柳深處,有一處幽靜的院落,從鏤空的窗子裡望進去,只見裡面一位二十來歲的少年正坐在桌前,正出神的看著外面的景色。窗外垂柳依依,煙波畫船,又是一年江南春景。
清書從外房走了進來,臉色非常古怪,說道:「公子,外面有一位曲公子想要見你。」又小聲說了一句:「公子,我今天見到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啦。真奇怪,他連公子的這個住處都知道。」
沈靜舟聽他說「曲公子」,渾身一震,清書小心翼翼的說道:「公子難道不想見他?這麼好看的人,就多留他說會話嘛。剛才我看著他,整個人都是暈暈乎乎的,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公子說不定見了他,心情也會好起來啊。」
沈靜舟沒有答話,只說道:「請他進來。」
過了一陣,腳步聲輕響,有一個人走了進來,正是多日不見的曲天虹。沈靜舟一眼見到他,本以為這一個月來自己已經徹底平靜,此時看見他的笑容眼神,只覺得心中氣血翻騰,全身都在微微發抖。一個月來自我安慰的那些言詞,此刻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曲天虹微有笑容,看著沈靜舟沒有說話。沈靜舟不敢看他,幾番努力之下,終於讓自己平靜了下來,低聲說道:「清書,你先出去。」
清書這才戀戀不捨的走了出去,臨出門前又看了曲天虹一眼。
沈靜舟說道:「曲教主,好久不見。」
曲天虹微笑說道:「靜舟,這一月真的過得好像一年一般。我不敢早來一天,也不敢晚來一天。」他說這句話時,一直看著沈靜舟,等到說完,臉上的笑容忽然慢慢隱去不見,低聲說道:「你瘦了。一個月不見,怎麼變得這樣?」
沈靜舟沒有答他這話,說道:「這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見了。不知曲教主還有何吩咐?」
曲天虹微微一震,卻沒有說話。
沈靜舟說道:「既然沒有話說,曲教主教務繁忙,我也就不虛留你了。」
曲天虹怔怔的看著他,過了一陣,低聲說道:「告辭。」再不多說,轉身走了出去。
沈靜舟看著他的背影漸漸走遠,慢慢的坐在了椅子上。
清書從外面走了進來,滿臉驚訝,說道:「那個漂亮的公子這麼快就走了?公子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朋友?莫非他是江湖上的人,規矩是不辭而別?」
沈靜舟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清書忽然說道:「公子,那個人那麼好看,讓人看了以後只想再多看幾眼,可我不喜歡他。」
沈靜舟輕聲問道:「為什麼?」
清書說道:「他看上去高貴的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一樣,這樣的人你只能遠遠看著,連對他說話,都不由自主的要恭恭敬敬,穿的又這麼精緻乾淨,這樣的人,多半一輩子都不會去碰一下別人。更不要說和他放放風箏什麼的,還是我家公子好。」
沈靜舟慘然一笑,說道:「他永遠是那麼清冷的人物,高高在上,又高貴又優雅,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方寸大亂。連臉色都不會變一變。」
清書歎了口氣,說道:「真是沒有人味。公子,你小時候罵人,說的最狠的話就是出塵如仙,正好用來罵他。」
沈靜舟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過了一陣,沈靜舟說道:「清書,你先回去住幾天,我想一個人靜靜。」
清書跳了起來,說道:「那怎麼行?」
沈靜舟說道:「你到底聽不聽我的話?」
清書見他面色變了,心裡害怕,只好答應。還待絮絮叨叨說兩句,沈靜舟已將他推了出去。卻聽清書在窗外說道:「公子你會不會照顧自己啊?」
沈靜舟隔著窗子說道:「你放心!」
清書這才走遠,沈靜舟一個人坐在房中,只覺得心亂如麻。過於麻木,反而沒有了痛楚。
天色漸漸的黑了下來,沈靜舟卻沒有燃燈,他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已經坐了幾個時辰,暮靄沉沉,雲燕湖上已經有畫舫出遊,湖上處處都是畫舫上紗燈的柔光。
原本以為自己會如何傷心,此時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只呆呆的看著暮靄之中的春景,一切都是影影綽綽,流麗無端。雪衣宮中戴著面具的教主,泉石軒中獨坐的清雅公子,雲燕湖上的會面,一年多來朝夕不離,還有床笫之間的纏綿……到頭來,一句告辭。
真的一句多話也沒有。
就這樣結束了?
也好,今時今日雖然傷心,可是從此不再相見,過得十年,二十年,再深的痛,也不會再記起了。
若是能再活一世,一定將前緣續上。將前生的愛恨全都不再記取,可是今生就是如此了。終究是忘不了那些恨意。為了那些不可說的理由。偏還要雲淡風清。
窗外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雨中的景致,是分外的流麗與朦朧。隔江人在雨聲中,不知又是怎樣的心境?也許這世上,本來就是個人有個人的愁苦。
沉寂無聲的房子裡,沈靜舟始終一動不動,外面的春光,似乎與他無關了。
垂下簾櫳,始覺春空。
房中忽然亮了起來,有人點燃了白燭。
沈靜舟沒有回頭,漠然的說道:「清書,你回來做什麼?」
卻沒有人回答。
沈靜舟慢慢站了起來,眼前的人不是清書,卻是曲天虹。
沈靜舟忽然一轉身,就往屋外走去。卻被曲天虹緊緊抓住,只聽他說道:「不管你多麼不想見我,我今晚是不會走的。有件事情,我一定要知道。」
沈靜舟甩開了他的手,說道:「你想知道什麼?」
曲天虹卻沒有說話。
兩人僵了一陣,曲天虹忽然歎了口氣,說道:「其實一月之前,我就隱約想到是這樣的結果。我今日來,也只是為了聽你親口說一遍,好讓我徹底死心。」
沈靜舟一怔,卻聽曲天虹說道:「我一直知道,你始終沒有原諒我。」沈靜舟身軀顫抖了一下,曲天虹又說道:「何況你是沈家獨子,又並非事事都由得你自己。你既然說得如此絕決,一定有你的理由。我怕你為難,本來想不再糾纏你,就此回雪衣宮,卻還是……心有不甘。也想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讓你整個人都變了。」
沈靜舟淒然一笑,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沈靜舟終於開口說道:「你當初將我捉進雪衣宮中,是為了什麼?」
曲天虹雙手微微發顫,低聲說道:「那是為了我練的一門武功。」
沈靜舟微微苦笑,說道:「然後你帶我去尋醫,也是為了心存愧疚?」
曲天虹說道:「我一直很是內疚。」
沈靜舟忽然將門拉開,說道:「你給我走。」
曲天虹見他臉漲的通紅,自和他相識以來,從未見他這麼憤怒過,說道:「你真的再也不願意見我?連我的一句話都不肯聽?」
沈靜舟說道:「我這一月之中,夜夜有人同寢,我現在再也不能離開他,你不要再來打擾我。」
曲天虹語聲都在輕微發顫,說道:「靜舟,你要拒絕我,直說便可,不要說這些話來騙我。」
沈靜舟搖頭說道:「我幾時說過謊話?你不也是夜夜……」說到這裡,卻沒有說下去。
曲天虹站在那裡,眼神中滿是痛苦之色,沈靜舟忽然走到他身邊,將他拚命的往外推,口中說道:「你給我走!我此生再也不要見到你這個人!你是高貴的雪衣教主,要誰便是誰,我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可我不是你的玩物,任你欺凌!你把我踩在腳下,哪天忽然動了點惻隱之心,又施捨一點小恩小惠,我告訴你,我不是一隻搖尾乞憐的狗!」
曲天虹見他臉上全是怒色,說道:「你真的一直這麼看我?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沈靜舟聽他這麼說,伸手往他身上狠狠打去,盛怒之下,實在是口不擇言,只聽他說道:「誰喜歡過你?你這種人,相貌醜陋,心如蛇蠍,居然有人會喜歡?你給我走,我看見你就討厭,恨不得再也見不到你!」見曲天虹也不還手,也不說話,心中更怒,說道:「你還不走?好,那我走!」
曲天虹顫抖的再也說不出一句話,走了出去。
沈靜舟慢慢撐著自己走到床邊,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終於倒在了床上。
***
再睜開眼時,只覺得頭痛欲裂,有人正在給自己擦汗,他稍一定神,那人原來是清書。他神色稍稍有些古怪,說道:「公子,我不放心,回來看看,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沈靜舟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清書也是一直沒有說話,只默默的守在旁邊。
不知不覺過了三天,
沈靜舟雖是神色如常,實際上卻是精神恍惚到了極至。清書有時和他說話,他聽了半天還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這一天清書見他坐在桌邊寫字,喊了他幾聲,沈靜舟卻是什麼都沒聽見。清書悄悄走到他身後,看見他在寫的是什麼,心裡微微一動。
沈靜舟神情都是呆呆的,似乎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過了半天,清書輕輕喊了他一聲,他這才回過神來,低頭看自己寫的字時,臉色也變了,猛地將那些字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
清書端了杯茶過來,立在沈靜舟旁邊,忽然小心翼翼的說道:「公子既然有喜歡的人,又何苦總是和自己過不去。」
沈靜舟吃了一驚,說道:「你說什麼?」
清書仍是小心翼翼的說道:「公子喜歡誰,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頓了一頓,又說道:「公子昏睡了三天,那個人在外面站了三天……」一句話還沒說話,沈靜舟已經站了起來。
清書看著他的背影,卻沒有跟出去。
***
曲天虹一個人站在柳樹下,不知道站了多久。
沈靜舟慢慢走到他身邊,曲天虹回過頭來,沈靜舟只見他一向明亮的眼睛此時竟然失去了神采,神情也是異常憔悴,心中一酸,輕聲說道:「我前幾天說的話太過分了。」
曲天虹沒有說話。沈靜舟眼睛不看他,低聲說道:「不過我的意思不會變,我不會再恨你,但也請你不要再來找我。」
曲天虹看著沈靜舟,忽然說道:「你如此絕決,是不是真的另有所愛?是不是真心希望不再見我?」
沈靜舟不敢看他,卻點了點頭,曲天虹的面色變得慘白,過了一陣,忽然說道:「你變心真快。」
沈靜舟抬起頭來,嘴唇都在顫抖,說道:「我什麼時候對你動過心?」
曲天虹忽然笑了一笑,說道:「我的確是自作多情。」他說完這句話,從懷中拿出一塊玉珮,說道:「靜舟,雖然你不再喜歡我,不過我的心意,你也得明白。我從小到大,都戴著面具,不許哭,不許笑,不許動怒,更不許歡喜,總而言之,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我不可以做。直到我見到了你,你那麼善良,其實我……」說完看了沈靜舟一眼,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其實我和你在琴心閣過第一晚的時候,我看到你看著牆上我的字畫出神,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也許就喜歡上了你。可是那段日子,我心智大異平時,對你做了許多不可饒恕的事情。
「我也不敢求你原諒。那時我自己都很惱恨自己,常常一個人到後院之中去,沒想到又在那裡見到你,你對我那麼關心,我發現我越是和你相處,越是離不開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過得快樂無比。可是我也知道,你始終沒有原諒我,我想彌補,但我現在才明白,當初既然鑄成大錯,苦果自然還是須得我來承擔,我傷害了你,也不是後來對你好就能彌補的。」
沈靜舟聽他這麼說,低著頭沒有說話。
曲天虹輕輕牽過沈靜舟的手,將玉珮放在他手心,苦笑道:「不過我這人,一旦認定了的事情,就不會變更,說出口的話,也從不收回。要是喜歡上了一個人,更是如此,你對我萬分厭惡也罷,你另有所愛,從此心裡沒有我這個人也罷,我對你始終是不會變,這玉珮我從小就帶著,是我最珍愛之物,我將它送給你。從此以後,我也不會再對別的人動心了。」
沈靜舟聽他這麼說,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曲天虹慢慢的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撫摸一下沈靜舟的臉頰,沈靜舟沒有閃躲,曲天虹忽然將沈靜舟抱在懷中,吻著他的嘴唇,越吻越深,過了半天才鬆開,低聲說道:「靜舟,我這輩子只愛過你一個人,我真的很喜歡你。這些話,我從前一直放在心裡沒有說,可是現在還不說的話,我怕我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對你說了。」
沈靜舟見他眼睛之中,淚光瑩然,心中也是異常酸楚。
曲天虹忽然將他鬆開,轉身就走,再也不回頭,沈靜舟站在那裡,嘴唇動了一動,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心中亂作一團。
剛才曲天虹說的話,初聽之下,自己還懵懵懂懂,如在夢中,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字字錐心刺骨。
沈靜舟扶著樹幹,只覺喉頭一甜,一大口鮮血吐了出來。
他看了看曲天虹離去的方向,他的背影都已消失不見,終於眼中一熱,淚水滾滾而下,流到了唇邊,和鮮血混在了一起,變成了淡淡的紅色,沈靜舟也不去擦拭。
天色漸漸暗沉了下來,似乎是要下雨了。雲燕湖上的風吹起,那些柳枝更是隨風擺動。風中都有水霧的沁涼味道。
沈靜舟站在那裡,卻好像癡了一般,一動不動。
雨越下越大,清書跑了出來,見沈靜舟癡癡的站在雨中,趕緊將他往房中拖去。沈靜舟恍如失了心魂一般,由得清書擺佈。
清書拿過一件乾淨衣服來,給他換好,又生了個火爐,放在沈靜舟身旁讓他暖身,一邊忙著沏熱茶,熬薑湯,卻始終沒有說什麼話。沈靜舟似乎也還是沒有回過神來。
清書服侍沈靜舟喝了一碗薑湯,沈靜舟也不說話,慢慢的喝了下去。清書一邊忙來忙去,一邊說道:「公子,你把我賣出去算了。」
沈靜舟聽了他這句話,半天才聽明白,低聲說道:「為什麼?」
清書說道:「從前公子愛笑愛鬧,什麼事情都想的開,現在卻好似一個病歪歪的小姐,三天兩頭傷春悲秋,我可服侍不了。」
沈靜舟微微苦笑,也不反駁。
清書仍是話裡帶著點火氣,說道:「公子你自尋煩惱,我可沒有法子勸慰你。」
沈靜舟苦笑說道:「如果你是我,只怕你也會和我一樣。」
清書笑道:「若我是你,喜歡上了誰,我就去和她說,她要是不理我,我就死纏爛打,直到她對我動心為止。何況公子喜歡的那個人,只怕我一輩子都難見到第二個。」
沈靜舟歎了口氣,說道:「爹一直對我說,做人要善良,不可太過自私,只想著自己。」
清書冷笑了兩聲,說道:「公子還好意思說這種話,我看你現在就是只想著你自己。我猜多半是那個人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你鐵了心要去折磨他。不過現在吐血的可是你自己,將來你要是後悔了,不要怪我沒提醒你。」
沈靜舟苦笑搖頭,輕聲說道:「你不會明白的。」
清書忽然把濕衣服重重一放,氣沖沖的說道:「是,我哪能比得上公子的聰明睿智?」再也不多說,走到裡房去睡了,沈靜舟也不說話。
他慢慢起身,站到了門口,只見外面的春雨已經停了,被雨水洗過的柳枝更加翠綠,傳來幾聲小鳥的叫聲,也飽含了水氣。
沈靜舟看著地面,似乎有一個東西在動。
他略一凝神,只見那竟然是一個峨冠博帶的小人兒,一路做著揖,向自己走了過來,沈靜舟只覺得駭異之極,一時間竟以為自己猶在夢中。
他蹲下身去,仔仔細細的看著那個小人兒,只見他身高不足一尺,面目栩栩如生,下巴還有鬍鬚,更奇的是,兩顆眼珠子竟在轉來轉去。沈靜舟又覺得駭異,又覺得有趣。那小人兒越走越近,沈靜舟禁不住伸出手去摸,誰知那小人兒竟然大叫一聲,遁往鬆軟的泥土之中,消失不見。沈靜舟心裡咚咚直跳,正待回房,喊清書一起出來看神仙,忽覺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本已被眼前之景驚得有些神不守舍,此時肩膀上被人驟然一拍,幾乎也要驚跳起來。回頭一看,只見那人滿臉笑容,卻是萬俟無傷。看見萬俟無傷,連帶的想起了曲天虹,心中又是一痛。
萬俟無傷笑的嘴都合不攏,露出一口整齊之極的牙齒,有如編貝一般,在春雨後的淡淡陽光之中閃閃發亮,沈靜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怎麼是你?剛才那個小神仙,你看到了沒有?」
萬俟無傷哈哈大笑,忽然在地上跺了兩腳。口中喊道:「酒仙酒仙!出來!」這一喊之下,沈靜舟只見那小人兒又從地下鑽了出來。一雙眼珠賊溜溜的看了沈靜舟一眼,跳到了萬俟無傷的懷中。
萬俟無傷摸著那小人兒,笑道:「別怕別怕,這沈公子除了人糊塗些,倒也不是個壞人,我就把你送給沈公子怎樣?」
沈靜舟笑道:「雞鳴狗盜之徒偷竊來的東西,我可不要。」
萬俟無傷硬將那小酒仙放在沈靜舟手中,沈靜舟只覺得那個小酒仙肉乎乎的,再看時,只見它眼睛緊閉,已經暈死了過去。嚇了一跳,手一鬆,那小酒仙登時到了地上,它動作迅捷之極,一眨眼的功夫,又遁入泥土之中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