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書嵐在半夢半醒間,依稀覺得懷中空空蕩蕩,猛然跟著心也變得空空蕩蕩,還未睜眼人已坐起,藉著月光左右一顧,柳聽竹已不在房中。
蕭書嵐順手推開窗,慘淡的月光更是洩了一屋,也照在那個像夢遊般走在園中的人身上。
他早已發現,柳聽竹行走時,悄無聲息。
微潤的長草拂在他腳面上,一定是很溫柔的觸感。
他便那樣搖搖晃晃地走著,走得很慢,深一腳,淺一腳,如在夢境。
「聽竹?」
蕭書嵐喚了一聲,柳聽竹恍若未聞,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前面是水,映出他如淡青雲霧般的影子,影影綽綽,飄飄蕩蕩。
蕭書嵐再也坐不住了,匆匆披衣起身,衝出房門,卻見柳聽竹驟然回身,月光下他的臉蒼白晶瑩,衣衫凌亂,玉般的脖頸和露在淡青衣袖下的手腕,瘀痕纍纍,看得蕭書嵐直想抽自己的耳光。
一夜發瘋似的的翻雲覆雨,瞬間的顛峰快感,帶來的只能是永遠抹不去的傷害。
我是瘋了。我不是愛著你麼,為了你甘願把禮法仁義都付之一哂,可是……我最後還是如此對你。
忽然見到柳聽竹停住了,慢慢垂下頭,去看腳下的什麼東西。
依稀可見瑩光一閃,卻是一顆白子。
蕭書嵐身形微微一動,又停住了。
柳聽竹卻笑了起來,無聲地笑,笑得眉也揚了起來,眼睛也瞇成了兩彎新月。
美,真美,他眼中晶晶的閃光,就像是冷月溢出的光。
「你為什麼不把這些棋子毀掉呢,還一直帶在身邊?」
蕭書嵐動了動嘴唇,又嚥下了。
我不想毀……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害怕把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毀掉?
「……我幫你找回來。」
蕭書嵐向濃密的草叢中走去。
莫離遠不是個愛打理庭園的人,園中雜草叢生,有些長了一人多高,蕭書嵐撥開草叢,輕吁了口氣,千顆棋子,大概會尋到明年吧,扔出來的時候,倒是容易得緊,覆水難收大概便是這個意思吧?
他彎下腰,手正要觸到一枚黑子,柳聽竹的聲音,在他身後清清冷冷地響了起來,像冰水潑上他的心。
「不必了。」
蕭書嵐回頭,柳聽竹站在水邊,雖然衣衫散亂卻飄灑如仙。
他的臉,他的脖子,他的手,他整個人在月光下看來,冰冷得像玉做的雕像,紅色和青色的痕跡,卻生生地破壞了這美感,但又有種殘虐的淒艷。
水波在他的臉上,一波又一波地漾動,他的眼神比水波還要清澈,乾淨得讓蕭書嵐都覺得有些恍惚,彷彿剛才跟自己翻雲覆雨的人並不是他。
他像是在凝視蕭書嵐,但似乎又什麼都沒有看。
茫然的眼神,茫然的美麗,把蕭書嵐的心撕成碎片,一片片散落。
他唇角甚至浮著一絲淺笑,詩一般的笑,不可解的笑。
忽然這淡淡飄渺的笑被一道光華照亮,是他橫在頸邊的短劍,莫離收藏的一柄鋒銳之極的古劍。
「砍斷我腳上的鎖鏈,否則,現在斷在你面前的就是我的脖子。而且我死了,你看到的還會是斷成兩截的狐狸,而不是現在我的模樣,在這月光下,還會發出淡淡的青色,你難道不怕嗎?」
他的聲音很平淡,平淡得彷彿不像是在說自己的生死。
「不怕。」
柳聽竹微笑了笑。
「那麼換個樣子,比如……」揚揚下巴,地上有一條娛蚣爬過。「是這種東西呢?你怕不怕?」
蕭書嵐口唇一動,又歸於沉默。
柳聽竹冷笑,側過頭。
「還是怕的嗎?對不對?」
蕭書嵐低聲道:「開始或許會怕,會接受不了,我不否認,因為我不想對你說謊。給我一點時間,一個適應的過程……我不會怕。」
柳聽竹的笑容,在月下看來,更覺慘淡。
「你真坦白,夠坦白。」
蕭書嵐咬了咬牙,道:「你先把劍放下。」
柳聽竹笑道:「我說了我不能與人類交合,你偏生要一次一次毀我修行。你今日再不放我,我寧可死。」
見蕭書嵐站在那裡,沒有反應,柳聽竹一笑,右手一帶,短劍切入頸間。
血還沒湧出的時候,只見青龍劍劍光一閃,柳聽竹左足上那條青銅鎖鏈,應聲而斷。
柳聽竹一時似乎還未反應過來,低下頭,怔怔地低頭看那斷成兩截的鎖鏈,卻說了句很不合時宜的話:「好快的劍。」短劍墜地,柳聽竹驟然長聲狂笑,青衣飄飛,眨眼間沒在林間,不見蹤影。
蕭書嵐想笑,笑得卻比哭還難看。
你總算是開始明瞭人的感情,你知道我心疼你,在乎你,絕不忍你自絕於我眼前。你以此逼我對你放手,因為你已經懂了我的心。
而你呢……如今的你,可有了心?
蕭書嵐癡癡地站在那裡,腦中一片空白,心中也是一片空白,幾乎什麼都不能想,也想不了。
他聽到背後有腳步聲,有說話聲,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卻依舊站著,不想動。
倦怠的感覺一波又一波地湧上。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記,聲音已經到了他耳側。「蕭大俠?」
蕭書嵐終於僵硬地轉過頭去。
鐵錚看到他的模樣吃了一驚,與上次相見時蕭書嵐神采飛揚的樣子相比,這時的蕭書嵐整個人失魂落魄已極。
青龍劍已出鞘,緊握在他手中,再低頭一看,有兩截青銅的鎖鏈斷在地上,還有一柄染了血的短劍。
「你把他放走了?」
說話的卻不是鐵錚,而是個陌生的男子聲音。
蕭書嵐緩緩揚頭看去,那人的面貌依稀相熟,而近乎空白的腦中,一時根本回憶不起來是在何處見過。
鐵錚道:「這位是御封的宋瞳宋天師,是我特地請來收妖的。」
蕭書嵐忽地仰起頭,對天狂笑起來,笑聲震得週遭的樹葉簌簌作響,鐵錚不由得握拳凝神,卻只聽蕭書嵐的笑聲一直不歇,直笑得聲音嘶啞,笑聲幾近成了哭聲。
「收妖?收妖?哈哈,去收啊!」長劍一展,寒氣逼人,鐵錚兩人都不由得退了一步。「給我滾!」
鐵錚怒道:「蕭書嵐,你莫要不知好歹!」
蕭書嵐狂笑道:「不要把那套仁義道德的說詞拿出來,我就是喜歡那個你們口中的妖孽!那又怎麼樣?他殺了人我也喜歡,他是什麼我都喜歡!你們敢傷他一根毫髮,我就先殺你!」
那宋天師皺了眉頭,道:「走吧,那妖已經離去,我們沒必要留在這裡。」
鐵錚還想說話,蕭書嵐怒喝道:「滾!」
鐵錚大怒,便想發作,宋瞳道:「走,捉妖要緊,不須跟他計較。」
蕭書嵐根本看也不看一眼兩人離去的身影,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
用慣的青龍劍,此時彷彿有千斤重,再也握不佳,匡啷一聲墜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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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無星也無月,偌大的宅子是一片死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衣襟拂在草叢上的沙沙聲,像蛇爬過的聲音。
忽然噗地一聲輕響,一團白色的光暈亮起。
驟然的亮光讓柳聽竹退後了一步,眨了眨眼睛,面前站著個一身華衣的中年男子,身形甚高,一對眼睛雖小,卻是精光閃爍,也未見他手中有燈,但那團白光卻是自他左手上發出的。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日見那蕭書嵐失魂落魄地說你走了,以為你已回到深山,原來你還在這裡。好大的膽子,這一府的人,又盡數死在你手下?」
柳聽竹冷笑。
他唇上還沾有鮮血,映了他慘白臉色,煞是駭人。
「你又是何方高人?「
宋瞳背了手,笑道:「前些時日,我知一處小鎮上出了妖邪,便去收妖。陪同你之人卻帶你走得快,讓我撲了個空。」
上下打量柳聽竹,宋瞳眼中詫異之色卻越來越濃。
「你……你怎能用這種方法來修煉?你本來是……」
柳聽竹伸手,揮袖抹去唇邊血跡。
他笑,笑得清冷,笑得淡然。
「閣下法力高深,已看出了我的本來面目。」
宋瞳搖頭,眼中有一絲惋惜之色。
「你本是吸了天地日月精華而生的靈物,又得了寒月芙蕖之助,本該得道成仙。而如今……你已墮入邪道,竟至要吸人精血,來恢復你的功力。你造孽太多,天都不能容你。」
柳聽竹笑了起來,笑容竟鋒銳如刀,還是浸在鮮血裡的刀。
「我造孽?那你們人呢?又對我做了什麼?蕭書嵐不知仙葩不能為凡人所取,你該知。我不殺他們,取仙花者,必當自斃。那他對我做的,又算什麼?」
宋瞳微歎,他已知道柳聽竹發了瘋般索人性命的原由,目光觸及一地屍體,心中發寒,提了聲音喝道:「不論有何理由,你造了殺孽,不收你,天理不容!」
柳聽竹微挑了唇,淡淡一笑,笑容中滿是譏嘲。
「這就是人的想法麼?人對妖,就是這般看的嗎?本來就不平等,所以用不著用對人的法則去看?」
退了兩步,他攤手笑道:「好,你來收。不過,先得看你功力夠不夠了,如果不夠,我的九百九十九人之數,你也得湊上。」
宋瞳手中的白光突然發亮,光華直逼月華。
柳聽竹低呼一聲,那道白光罩在他頭頂上,他揮袖格擋。
宋瞳喝道:「我倒看你這一身的血腥氣,抵得過這仙物?」
那道白光逐漸向柳聽竹罩下,觸到他前襟之上時,忽然白光猛烈一閃,瞬息頓收。
柳聽竹笑了起來,笑聲清亮:「失陪了,法師。」
他人已輕飄飄地向牆頭飛去,只要一離了這裡,便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還有最後一個人,到那時候,管你什麼天師、青龍劍,一般的奈我不何!
忽然頭頂似有千斤巨石壓下,柳聽竹啊了一聲,整個人摔落下來,直撞得口角流血。
抬頭一看,牆上站的竟是鐵錚,右手中有青光閃動,竟然是一條斷掉又被接上的青銅鎖鏈。
柳聽竹暗暗切齒,冷笑道:「好個鐵大捕頭,找東西的本事比隻狗還強,敢情是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去翻出來的?」
鐵錚笑道:「是跳到水裡撈出來的。蕭書嵐傷痛之下,一腳把這鎖鏈踢飛,落到水裡。唉,只可惜那把青龍劍他隨身不離,我也沒把握搶得過來,否則剛才你就已經斃命於此了。」
柳聽竹伏在地上,經了剛才那一下,現在還覺得頭暈目眩,站不起身,右臂勉強撐在地上不讓自己倒下去。
鐵錚從牆上躍下,對宋瞳拱了拱手道:「有勞宋天師了。這等事還不勞煩天師,鐵錚自可包辦。」
宋瞳淡淡一笑,負了手道:「天師這名頭不過是皇上給的,我在意的,還是百姓們莫要被妖邪所害。」
柳聽竹咬著牙想站起身,冷笑道:「說的真是比唱的還好聽。」
宋瞳瞟了他一眼,還未搭話,鐵錚已伸手去拉柳聽竹手臂,笑道:「我說過,總有一天會抓到你的。」
柳聽竹抬起眼睛看他,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氣。
鐵錚雖然是隔著衣服碰到他,卻仍然覺得透骨的冷,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抖,鬆了開來,此時一般青煙突然竄起,鐵錚只覺兩眼疼得流淚,待得勉力睜開時,柳聽竹卻已蹤影不見。
鐵錚沉聲道:「天師為何不攔下他?」
宋瞳卻神定氣閒地道:「你也未免太小看他了,方纔我手中這宮中所得的仙物,也收不了他。你知道他已經害了多少人嗎?」
鐵錚此時才覺得有股寒氣冒上,道:「多少?」
宋瞳嘿嘿一笑,道:「一千九百九十九。若是讓他吃了最後一個,你我都別想活命。」
眉一豎,宋瞳喝道,「還愣著幹什麼,快一起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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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書嵐死死地盯著一間破敗的茅屋看。
這茅屋座落在密林裡,屋裡閃動著微微的火光。
非常普通的茅屋,蕭書嵐卻看得非常專注,幾乎是著魔。
他突然抬頭往天上望擊,這天正是十五月圓。
林子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蕭書嵐是循著香氣而來的,那股熟悉的香氣,就是從那茅屋裡散出來的。
四周很安靜,蕭書嵐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一步一步地向茅屋走去。
「吱呀」一聲,柴門開了,甚至不用他去推。
茅屋裡幾乎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火盆,一盞高高的燭台,燭火下坐著一個人,似乎在沉思。
蕭書嵐一時間幾乎喜極而泣,竟然說不出話來。
燭火下的人,抬起頭看到他,眼睛裡滿是不可置信。
燭火流動下,玉一般的容顏,熟悉的香氣像蠱惑的毒,在空氣裡流動。
柳聽竹。
蕭書嵐一個箭步衝上,一把將他擁在懷裡,便俯下頭去吻他。
柳聽竹呆住,也不知道是推開他好還是如何,一時間怔在那裡,任憑蕭書嵐火熱的嘴唇在自己唇上輾轉。
「聽竹,聽竹……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你幾個月,一直找不到……卻聽說這一帶又有人死,我才知你在我面前隱去後……卻又……」
柳聽竹好容易喘過了氣來,一把推開他,站起身向門外張望。
蕭書嵐見他神情有異,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柳聽竹蹙起眉頭道:「你什麼時候進這林子的?一路上有沒有遇上過人?」
蕭書嵐道:「這裡人跡罕至,莫說人,連個鬼影子也沒有,我會找到這裡來,是因為聞到你身上的香氣了。」
柳聽竹冷冷地道:「那你的運氣真不好。」
蕭書嵐一怔,這句話似曾相識,似乎在什麼時候也是這樣像水珠子似地,從柳聽竹唇中迸出來?
哦,想起來了,是初遇之時,柳聽竹著了一身青衣在雨中,雨絲像紡出的絲,織成網籠在他身上,他的手中,也彷彿握著兩把冰絲。
「聽竹……」
柳聽竹伸手搭上他的肩頭,慢慢地將他推倒在地上。
他壓在蕭書嵐身上,眼觀眼,鼻觀鼻,心觀心。近,那麼近、近得幾乎已經沒有距離。
蕭書嵐用力地吸著他身上的香氣,奇怪的是,這香氣卻已經勾不起他的情慾。
柳聽竹似乎察覺到他在想什麼,微笑道:「那是因為寒月芙蕖被你的未婚妻弄死了。」
他低下頭,去吻蕭書嵐。
他的嘴唇軟軟的,冰涼冰涼的,像帶著露水的花瓣,還帶著花的香氣,清新的水香。
「你喜歡我吻你嗎?」
「……喜歡。」
柳聽竹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脖子上,手指慢慢陷入蕭書嵐的皮膚。
「你知道嗎……他們在追我,鐵錚,跟那個法師。我現在還差最後一個人,我鬥不過他們。我不想殺你,雖然你那麼對我,我還是不想殺你……可是這裡我實在是找不到人了,一個人也找不到。
「我修行了兩千年,我不想死在那個法師,還有那個鐵錚的手裡……」
看著呆呆凝視自己的蕭書嵐,柳聽竹又一笑,笑得如同芙蕖綻放。「你讓我吃了好不好?」
蕭書嵐還是怔怔地注視他的臉,真美,笑起來就像個孩子,一雙眼睛裡清澈得似乎什麼都沒有。
「好。」
柳聽竹笑容更深,將臉在蕭書嵐下巴上擦著,道:「真的?」
蕭書嵐伸手撫摸他的頭髮,道:「真的。」
柳聽竹奇怪地看他,道:「為什麼?你不怕死?」
柳聽竹的卷髮,在蕭書嵐的頸側挨挨擦擦,蕭書嵐覺得癢,一手把他頭按住,不讓他不聽話地亂動。
「我本來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如今竟見到了,你要我立即去死,我也願意。」
「……」
蕭書嵐一縷一縷地撫著他的發,溫柔得像是拂過柳葉的春風。「你得道成仙後,會再回到山裡去嗎?」
柳聽竹伏在他身上,鼻尖抵在蕭書嵐鼻尖上,涼涼的,像冰。「是啊,我還要想辦法把寒月芙蕖救活呢。」
蕭書嵐微笑,這一刻他卻覺得平靜,幾乎是安然的寧靜,寧靜得聽得清兩個人的心跳聲。
「在那裡你不會怕冷嗎?不會寂寞嗎?」
柳聽竹半支起身子,微側著頭凝視他。
髮絲紛紛地從他額上披下來,遮住了他的臉,蕭書嵐伸手掠開,又繼續凝視他。
多看得一時,是一時罷。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你就不怕有那般的一天麼……」蕭書嵐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他的臉,感覺著那玉石般的觸感。
「你就是我的藥啊。你總是自己送上門來給我,以前是,現在也是……」
柳聽竹笑著,俯下身去吻他的嘴唇,一個火熱,一個冰冷,糾纏在一起,是冰,還是火?
冰火本無法交融的吧。
「你拿去吧……」
「……你以前怎麼不肯給我?」
蕭書嵐看著眼前那張皎皎如月的臉龐,一時間不知是哭還是笑。「等你以後成了仙,天天無聊的時候,再慢慢想為什麼吧。」
柳聽竹將手肘盤在他胸上,笑道:「如果我想不明白,想來問你,你又已經被我吃了,我去問誰呢?」
蕭書嵐氣得眼前發花,想發作,最後又變成了苦笑。
「不用問了,你就開開心心去做你的仙人吧。我這種俗人,還是早死早投胎的好,說不定隔了個千兒八百年,你有閒心下界來轉轉時,還會看到我呢,只不過那時候變成什麼東西了,我也拿不準,還得靠你的眼力了。」
柳聽竹卻聽不出他話語中的諷刺,還偏著頭想了想,道:「就算你轉世為人,你在黃泉路上喝了孟婆湯,也不會再記得前生的事了。當然也不會記得我了……所以,一點意思都沒有。」
蕭書嵐悶著聲音道:「那你索性就忘了我吧。」
柳聽竹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笑道:「那怎麼會,你還記得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問你叫什麼名字,我會一直記住你的啊。』
蕭書嵐眼中幾乎要燃起怒意了,卻又漸漸按捺了下去。
「聽竹啊聽竹……你還是不要記住的好。有時候我真恨你……恨你的不通世事,恨你太乾淨……恨你的一無所知,什麼都不懂……既然你怨我壞你修行,你就把我的命拿去成全你九百九十九人之數吧,這樣總可以抵消了吧。有話說,死者為尊啊。」
柳聽竹忽然側過頭傾聽動靜,輕聲說:「他們快來了。「
蕭書嵐笑道:「你難道還要客氣?要我說,來來來,請吃吧?或者要我把自己先洗乾淨?」
柳聽竹手擱在他脖子上,竟然在微微發顫,蕭書嵐閉上眼睛。
「我……為什麼我心裡會疼?」
蕭書嵐睜開眼,輕輕撫模柳聽竹冰涼的臉,像在撫摸一塊玉。「沒關係,疼一下,以後就再不會疼了。」
柳聽竹把頭埋在他胸前。
「可是現在很疼,疼得我喘不過氣來。」
蕭書嵐微笑。
「疼過了就好了,就像刀把腦袋砍下來,一下子,就好了。別怕,你以後會忘記過種痛法的。」
柳聽竹盯著他看,一雙眼睛很亮,亮得有幽幽的綠光在閃動,像兩盞小燈。
蕭書嵐也盯著他看,一瞬也不瞬。
「你不怕我?」
「不。」
蕭書嵐閉上眼睛,感覺到扼在自己頸間的手,緊了又輕,鬆了又緊。
一時間窒息的感覺像在黑暗的水底,柔軟的髮絲拂在臉上頸間,就像是水草,纏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一時間又像是陽光透過了水面,也透來了清鮮的氣息。
忽然有什麼東西落到了自己臉上,滾燙的,像火。
蕭書嵐睜開眼,他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在破敗的茅屋裡,而是躺在密林裡的草地上。
火盆,燭台,都不見了。
原來那間茅屋只是點化出來的幻境,是柳聽竹誘人入谷的,然而,說巧不巧,來的卻是自己。
柳聽竹的臉,還在自己臉的寸許之間,初晨的日光此時透過密林射下來,耀得眼發花,看不清柳聽竹的容顏,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蕭書嵐按住他的肩,想把他拉到朝光的方向。
柳聽竹一掙,卻抵不過蕭書嵐力大,一張臉頓時露在日光下。
他的睫毛是濕的。
「聽竹?」
蕭書嵐伸手,去觸他的臉。
突然柳聽竹一回頭,只見一個絳農絳袖的絕色女子,正站在身後不遠處的林間,一雙美目裡滿是驚訝與不信。
「雨煙!」
雨煙先一陣的驚訝過了,這時已氣得臉色慘白,雙目蘊淚,牙齒已把嘴唇咬出了紅印來。
她又狠命地咬了咬嘴唇,幾乎咬破,一轉身就走。
蕭書嵐的手還停留在柳聽竹臉上,一時間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柳聽竹卻一躍而起,直向雨煙的去路截去。
雨煙聽到身後風聲響動,拔刀回頭,柳聽竹的十指,已經搭在了她頸間,那感覺冰冷得讓雨煙一瞬間連刀也握不穩,叮地一聲落在地上。
見到柳聽竹眼中的綠光,雨煙一時間嚇得沒了反應。
「住手!」
柳聽竹聽到蕭書嵐的呼聲,手下略微一鬆,雨煙已被他掐得臉色青紫。
「你要我的命你儘管拿去,你不要傷她!」
柳聽竹猛然回頭,神色陰晴不定,隔了片刻,冷笑道:「我偏要她的命!」手下加力,雨煙雖然身有武功,此時也早無反抗之力,一雙眼睛已逐漸失神。
「雨煙!」蕭書嵐臉色發青,一瞬撲上,把柳聽竹掀在一旁。
柳聽竹本就不及他力大,摔到地上,也不知道摔疼了哪裡,蹙起眉頭卻忍耐著不語。
鐵錚跟宋瞳也已趕到,宋瞳見一個絳衣女子倒在地上,忙上前察看,見雨煙一張俏臉發白,眼神卻慢慢靈活起來,吁了口氣,道:「這位姑娘沒事。」瞟了一眼柳聽竹。
柳聽竹卻對他的眼神恍如未見,一雙眼睛盯著蕭書嵐,卻看不出有什麼表情。他的臉,彷彿都成了一片空白。
蕭書嵐見雨煙無恙,一抬頭觸到柳聽竹的眼神,心中一顫,伸出手去扶他。
雨煙方緩過氣來,立即叫道:「書嵐!」
鐵錚在一旁笑道:「蕭兄,你有這般如花美眷,江湖上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你還不知足?那也罷了,你偏要對一個妖邪這般念念不忘,屢次回護?」
柳聽竹聲音發抖,道:「她就是你未婚妻?」推開蕭書嵐,瞪著雨煙道:「是你弄死了寒月芙蕖?」
雨煙見他面色發青,心中害怕,口中卻道:「我又不是有意的,死都死了,你想怎麼樣?」
蕭書嵐喝道:「雨煙!」
柳聽竹狂笑起來,笑聲說不出是淒涼還是憤怒。
「好,好,好,蕭書嵐,這就是你心心唸唸要送花去的女人,果然是個愛花之人。」
蕭書嵐見他這般神情,再也顧不得雨煙在旁,伸手再次去拉他,卻被柳聽竹用力一推,他未曾提防,退了兩步,一株枯萎的花自他懷中落了出來。
寒月芙蕖。
這花活著的時候,花瓣如月,此刻卻是漆黑如焦炭,花瓣殘碎,幾乎伸手一觸就會化為灰燼。
蕭書嵐知柳聽竹重視此花,一直帶在身上,雖然枯死也未曾丟棄。
鐵錚低聲問道:「天師,這便是那傳說中的仙葩?」
宋瞳一雙眼睛直直地盯在那朵枯萎了的花上,眼神裡卻頗為傷感,喃喃道:「要多少年月,才能生得出這朵寒月芙蕖?就算山中歲月易逝,山裡一日世上百年……恐也不易再生出這朵仙花了……」
柳聽竹慢慢俯下身,伸手拾起那花。
花朵漆黑,手指白皙,對比鮮明得觸目驚心。
花朵慢慢自他手中滑下,落在地上。
林中忽然風聲大作,滿天的樹葉紛飛。
此時本是早春三月,一林翠綠,樹葉翻飛如同碧綠的蝶,鋪天蓋地般席捲而來。
蕭書嵐只覺立足不穩,眼中都是一片碧色,他不期然地想到那個月圓之夜,天地浴在清輝之中,青衣的柳聽竹一點點地貼近自己
也是同樣的窒息的感覺。
重重的葉,讓他睜不開眼睛,只能閉上。帶著清香的綠葉,不,不是這種香,柳聽竹身上的香氣,似花的馥郁,似草的清香,說不清是什麼的香,像水波,一波波,向外擴散。
再次睜開眼睛時,蕭書嵐驚異地發現,面前的綠葉,漫天成了血一樣的紅,像當日山中的紅楓林,或者,是剛才的碧色的蝶,被大火燒著了,然後燃燒起來,燒得熊熊的紅亮殘酷,淒艷。
蕭書嵐知道那只是紅色的樹葉,然而……為什麼,會覺得,它會變成灰燼,然後……灰燼從手中滑落出去,什麼也沒有。
滿天紅葉亂舞,勁風如刀在削人的臉,紅葉漸漸如脫了力般,輕輕飄落在地,滿地鋪了一層紅,映著朝陽,一地艷麗的胭脂色。
柳聽竹淡青的身影,漸漸出現在紅葉之中。
他半跪在地上,手正緩緩離開雨煙的脖子。
雪白纖細的脖頸,深深的指印赫然在目。
絕色的女子,就靜靜地躺在那裡,一雙美麗而驚恐的眸子,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靈動。
微啟的紅唇,紅得就像她身下的紅葉,胭脂般的顏色,還沒有來得及被死亡消褪掉血色,一般的嬌艷欲滴。
柳聽竹慢慢抬起頭,下頷一點一點地後仰,直拉成一個極優美的弧度。
瘋狂般的笑聲,迴盪在林中。
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