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下) 第十九章
    朱雀沒追出多遠,就發現了白虎的蹤跡。

    他弓著背,就像是拉緊了弓,緊盯著眼前的「獵物」,喉嚨裡發出呼呼聲,停頓片刻,嗷嗚一聲如彈簧般猛地撲出去。一名小女孩尖叫著閃到一旁,跌倒在地。頭發上青金的色澤閃過,朱雀吃了一驚,是水華?她怎麼在這裡?難道是跟著自己來的?

    以往他一直都很小心,這次卻為何沒有發現身後多了一個尾巴呢?

    一撲不中,白虎扭腰,轉身又撲,卻被一根橫著的欄桿擋住了。朱雀擋在小女孩面前,單膝點地,雙手擎著長槍,架住白虎的利爪。

    「讓開!」白虎叫道。

    「不行!」

    「她偷聽了我們的談話。留她不得!」

    「她只是個七歲的孩子!」

    「如果她不死,死的將會是我們!她回去一說,一切就都完了!」白虎大怒,「難道你要讓大家因為這個小孩而死嗎?!」

    朱雀自知理虧:白虎說的對,現在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有戰爭就會有死亡,一旦失敗,他們將沒有任何退路。那麼長的時間,犧牲了那麼多,就為那一天,現在萬事具備,只欠東風。

    靖王死了,成王在天牢裡如同廢人,天帝常俊壽命將盡,龍族的天庭內因為長時間的朋黨之爭、相互猜忌,早已四分五裂……無論是不是出自朱雀本身的意願,整個龍族因為瘟疫而元氣大傷是事實,起兵的日子可說就在眼前,怎能因為一個小孩而前功盡棄?

    朱雀明白雖明白,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看到這個孩子,他就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雖然他是為了白虎說的一句「你就是鳳凰」而追來,現在卻也暫時把它拋到腦後。

    這個孩子明明擁有龍族的血統,而且又是雌性,卻為何與孔雀明有著相同的面貌呢?

    「那也不是非殺她不可,只要不讓她回去就行了!」朱雀架著白虎說道。

    先前和白虎爭論,一時間的氣不過是占了很大部分:這麼重要的事居然瞞著自己?

    自從天寒所在的天宮也出現病人後,他就很不安,萬一天寒也得了那種病怎麼辦?不過現在想一想,這樣也許是最好的,如果事先知道了,難免會在天寒那似水溫柔面前露出馬腳。在知道病源後,他又擔心要是天寒知道這瘟疫就是用他朱雀的血培育女鳥制造出來的……他無法想象自己以後要怎麼面對天寒。

    在被白虎點中心中的真實想法後,朱雀惱羞成怒地和白虎爭論。現在想想又不禁黯然,到了這個地步為何還搖擺不定?明明知道自己和天寒是沒有希望的,他對自己溫柔又怎麼樣?疼愛又怎麼樣?寵溺又怎麼樣?自己利用了他的寵溺,他也利用了對自己的寵溺,原來靖王和成王不過是他們相互利用下的犧牲品,而整個龍族的天庭將是接下來更大的犧牲品。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水華小小一個孩童,最終不過將是狂風暴雨中的一片落葉。

    也許把水華暫時關起來,反而能保得平安。

    白虎還沒答話,朱雀便回身去抓水華。

    「走開!」水華一嚇,爬著躲開朱雀的手然後迅速地站起來。

    剛才白虎突然伸出來的巨爪真的把她嚇壞了,她哪裡見過這等猛獸?如果不是憑著天生的反射神經,白虎最初的一擊恐怕就已經讓她受了重傷。就在她以為這下死定了的時候,還好有人即使出現保護了自己,心下甚是感激,可等看清擋在自己面前保護自己的居然是朱雀後,這份感激就全消失了。尤其當聽到朱雀說要不讓自己回去,就完全變成了憤怒!

    「果然瘟疫是你們散播的!大家全都被你們這些叛賊給欺騙了!」

    說著,她就飛快地跑走。一頭白色的老虎從朱雀頭頂上縱身躍過,呼嘯著追去。

    這裡是南方的林海,密集的樹冠遮天蔽日,濃綠得化不開,絲毫感覺不到嚴冬的氣息。

    森林垂著一層淡淡的青煙,攀籐把一棵棵參天大樹密密實實地纏繞著,一排排,一束束樹根似的粗籐,從樹上垂下,搭拉著纏在周圍的樹木上,時而像山澗水簾直瀉而下,時而又形成一個個拱頂。叢生的荊棘野草把原來已經十分茂密的樹林越發封得密不透風。遠遠看去,仿佛給一片永恆,無邊的黑暗籠罩著,無限幽深古遠。

    一只孔雀從這森林中躥起,振翅,扶搖直上。兩道光,一道白,一道紅,緊緊追擊。

    朱雀的速度乃天界首屈一指,不多時就迫到了孔雀背後,伸手就要去擒它那纖長油亮的脖子。孔雀猛回頭,全身的羽毛都豎了起來,同時呱地一聲張開了嘴。朱雀暗叫不好,急忙團身跳開。孔雀張開的嘴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頓時氣流就急速逆行起來,雲層被攪動著,無數石頭、樹葉被巨大的吸力卷進了孔雀的口中。

    朱雀在半空中無依無靠,急忙降落到地面,但那吸力讓他站也站不穩,急忙抱住一棵大樹才不致於被那吸力弄的浮起來。白虎停止了追擊,放低身體,用爪子緊緊地扒住地面,同時操縱起身體四周的空氣,對抗著孔雀制造的吸力。

    小樹被連根拔起,大量人類的茅棚像火柴盒子飛到了空中,進入了孔雀的口中。

    見朱雀和白虎退縮了,孔雀便合上嘴,又飛去了。

    朱雀急忙縱身追擊,白虎緊跟其後。朱雀全力加速,在孔雀察覺前跳到了它的上方,伸手去捏它的頜關節。孔雀感到風動,頭一偏,雖然讓朱雀的攻擊落了空,但也嚇出了一背的冷汗,還沒等它喘口氣,白虎呼嘯著撲了上來。

    由於這一巨大的沖力,孔雀不支,一鳥一虎一人型從雲端迅速墜落。

    南方溫暖之地,是人類的糧倉銀庫,那裡有富庶的城鎮和四通八達的道路,水道遍布,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只聽砰地一聲,水花四濺。岸邊的行人和商販被嚇了一跳,一開始還以為誰家的船翻了或者是有人落水了,正嚷嚷著要撈的時候,一頭白色的巨虎冒出頭來,粗大的鼻梁,有力的下巴,鋼針一般的胡須,血盆似的大口,銳利的劍齒,兩只虎眼顯露出綠瑩瑩的凶光,只見它揮舞強有力的四肢,開始狗刨……

    「老虎啊!」

    「吃人啦!」

    雖然是「落湯虎」,但老虎就是老虎,岸上的人類一邊發出殺豬般的慘叫一邊飛逃。

    白虎爬上了岸,一抖,甩掉身上的水,但毛還是濕漉漉的,沒辦法一下子弄的很干燥。

    逃跑的人類並沒有能逃出多遠,狂風平地起,一股巨大的吸力將他們拉了回來。雙腳離開了地面,在他們剛意識到自己飛起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一個黑洞給吞噬了。

    「來昂——!來昂——!」

    小山一般大小的巨大孔雀從水中昂起頭來,張開口,呼啦啦吸著所有能移動的東西。青金色的羽毛豎著,從水中站起來竟然弄濕半分!水華原來因為年紀幼小,等級雖高但個頭卻並不大,沾了水以後,竟然一下膨脹了十幾倍。難道是因為她擁有龍族的血統的緣故?沾了水不但不會有阻礙,力量反而能得到大幅度的提高。

    水開始發熱,不斷蒸發,泛著氣泡開始沸騰。孔雀急忙跳出水,來昂來昂地鳴叫著,意圖逃跑。白虎卷起暴風阻攔它,孔雀張口,兩股巨大的氣流相撞,這個城鎮所受的破壞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人類被氣流卷進了孔雀的肚子裡。

    在如同爆炸般的巨響中,那池水砰地焦干了。紅發少年躍出池子,伏在地上不斷喘息著。在掉下來過程中,他們三個不斷扭打,結果入水的時候孔雀在中間,白虎在最上面,朱雀被壓在了最下面。對火鳥來說,將全身浸入冷水中實在是不怎麼愉快的體驗,可以說差點就溺死了。

    朱雀抬頭看見了僵持在一起的孔雀和白虎,長槍一揮,便追了上去。

    孔雀以一敵二,自然毫無勝算,但她只以脫身為目標,而且朱雀不希望傷害到她一絲一毫,就算白虎想出手攻擊她,朱雀就會反過來阻止。這樣,孔雀一個勁地逃跑,朱雀和白虎在後面不斷追趕,沿路不知道破壞了多少人類的家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類被吸進了孔雀的肚子裡,成為她肚中亡魂。

    不知不覺,人類的城鎮漸漸遠去了,戈壁灘上的炎暑也被遠遠地被撇在後邊,雪山寒氣迎面撲來。萬仞高山山脈屏立城北,龍走蛇舞,山光映雪。冰峰高矗藍空,閃射著強烈的冰光,群峰被一縷縷雲紗繚繞著山腰,積雪的峰巔像白玉的群島浮出在海藍色的天際春天融化的雪水會從高懸的山澗,從峭壁斷崖上飛瀉卜來,而嚴冬的此時,這飛流直下的千尺銀河就被凝固在了那裡,閃耀著冷峻的寒光。

    孔雀朱雀和白虎的到來打破了雪山的寧靜。

    孔雀和白虎所制造的寒風打著尖厲的呼哨,把雪原上平展展的積雪,吹成一條條巨龍,貼著雪地滾動。狂風暴怒了,像百萬雄獅在怒吼、奔騰,把千百條白龍卷上天空,整個空間迷漫著白色的粉末,如煙,似霧,卻沒有煙霧的柔軟,打在臉上像針扎。剎那間天昏地暗。唯一可見的亮光便是從朱雀身上散發出來的高熱所形成的光。

    孔雀撲扇著翅膀,她已經很累了,長時間的劇烈運動早已經耗光了她的體力,但是她不能停下來。一定要逃走,她腦子裡只有這個念頭。

    白虎越來越煩躁了:這樣下去什麼是個頭啊?如果不是看在朱雀的面子上,他老早就把這不知好歹的小東西解決掉了!那裡用得著拖到現在?

    凝神,匯聚全身力量,爪子收緊,就在他即將像壓緊又突然松開地彈簧那樣跳起來攻擊的時候,那巨大的孔雀突然發出尖銳的悲鳴,直直下墜。紅色的液體從它的脊背上灑出來,就像下起了紅雨一般。

    朱雀和白虎大驚,急忙跟過去查看,卻見一人站在雪山峰上,丈六金身,頭打螺髻,雙耳垂肩,儀態端莊,面目慈祥。孔雀就躺在他腳前,脊背上破了一個大洞,血水嘩嘩地淌著。

    得把她帶回來。朱雀心裡雖然這麼想著,卻不知為何移動不了半分,仿佛被什麼鎮住了一般。再看白虎,情況更嚴重,他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了,雙眼死盯著前方,而且居然在微微顫抖,仿佛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

    只聽那人笑道:「我是西方極樂世界釋迦牟尼尊者,阿彌陀佛。我在這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她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從她便門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開她脊背,脫身而出。孔雀性最惡,能吃人,四十五裡路把人一口吸之,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永墮阿鼻。」

    朱雀大驚,猛力掙脫那看不見的束縛,就要上前,卻被無形地力量壓倒在地。

    那人又道:「但我從孔雀腹中出,傷孔雀如傷我母。」

    那人抬手,一團金光將孔雀籠罩住,緩緩升起。孔雀漸漸恢復成小女孩的模樣,同時背上的傷口也逐漸愈合,恢復到看不出一點傷痕。

    「故此留她在靈山會上,封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不生不滅,不垢不淨,永伴清燈黃卷。」

    眨眨眼,她在光球中逐漸坐起,驚恐地撲光球壁上,朱雀在外面看著她,眼光正對著自己。那人的話她雖然只聽了一半,但從這情勢看,很明顯對方指的是自己。什麼「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說的好聽!不就是要她當尼姑嗎?

    「朱雀彤,朱雀彤!這是你早就設計好的對不對?」她敲打著光球球壁,「你這奸佞小人居然陷害我當尼姑!我不會放過你的!你不得好死!屍骨無存!」

    托起光球,那人駕起祥雲緩緩離去。我以甚深般苦,遍現三界。根本性原,畢竟寂滅。同虛空相,一無所有。

    壓制著朱雀的力量消失了,但是他依舊伏在地上。

    這樣也好,被那個人帶走,就可以遠離即將發生的變亂。任何事都不能傷害到她了……

    狂風暴雨中的落葉終於有了安全的棲身之所。

    ***

    奔喪中的白龍天虹突然得到報告,說精衛女娃失蹤了。顧不得父親剛剛過世,天虹穿著孝服就帶上大隊的兵士出去尋找。

    天虹焦急不已。

    精衛身上帶著他的擒心鎖,如果發生了危險,就會感應到。以往,她一直在他身邊,從來不曾遠離,也不曾發生過什麼危險。有的時候會有尖叫傳來,等他急忙趕去一看,卻不過是因為被毛毛蟲之類的東西嚇到了而已。擒心鎖的力量就在於一個「心」字。戴上了它就等於是拴在「心」上的一根繩子,既能牢牢綁住,也能將各種感情的波動傳送過來。所以天虹一直很放心,反正如果有危險,擒心鎖也一定會通知他的。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大意了:精衛女娃的意識並不清晰。正如一個夢游中的人明明正朝火堆走去,卻並不能意識到危險,也就無所謂恐懼不恐懼。如果她的感情不發生波動,那天虹也就不會感應到那危險。

    他嘗試著感應,只有一片空白。無論他怎麼呼叫,也得不到一點響應。把每個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依然沒有精衛的蹤跡。

    究竟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找不到呢?

    神啊!請保佑她平安!千萬不要讓她出事!

    ***

    由於施加結界者的死亡,原來堅固無比的巨大水幕一下子就崩潰了,被封鎖了整整七年的披香殿終於重見天日。

    天寒在披香殿內找到了全身沐浴在夜明珠光輝中的鳳凰。他呆呆地看著許久未見的人兒,竟然忘記了要趕緊帶他出去。

    鳳凰靠坐著,垂著頭,半開半闔的眼瞼,散發著沉靜恬然的氣質。在黑暗中封閉了七年,竟然一點也沒有憔悴。天寒伸手,輕輕順過他耳前的金色長發。七百年了,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垂髫少年,父親也已仙逝,而鳳凰卻依然與七百年前初見時完全一樣。神族的壽命算是很長了,可是仍然逃不過生老病死,惟有鳳凰,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也許被囚禁太久了吧,此時的鳳凰美則美焉,卻呆坐著像個沒有靈魂的娃娃,沒有絲毫生氣。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來,天寒凝神仔細查看,赫然發現:面前的這個軀體不過是個空殼子!是具僅僅只有呼吸的行屍走肉,內裡並沒有靈魂存在!

    鳳凰的靈魂哪裡去了?天寒又驚又喜,呼吸不禁急促起來:那些文獻上的記載並沒有欺騙他!

    ***

    雪山上,伏著的朱雀站起來,回頭瞄一眼白虎,孔雀的事既已解決,朱雀這個時候又想起自己是為了什麼而追出來的。白虎被他一瞪,也醒過神來,看朱雀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說什麼,不等朱雀開口,就要逃跑,可惜被一把拉住。

    「我又不會吃了你,跑什麼?」朱雀生氣了,一把擰住白虎的圓耳朵,「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問就問吧,君子動口不動手。」白虎齜牙咧嘴中。

    「你說『我就是鳳凰』,那是怎麼回事?」

    「啊?我有這麼說過嗎?什麼時候說的?時間?地點?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啊?」

    朱雀大怒,揪著白虎的耳朵將他拉到自己面前開始吼:「你是腦子進水了還是真的退化成貓咪了?」開始搖晃虎頭,「不要以為裝傻可以糊弄過去!」

    既然跑不掉,白虎決定裝傻到底。

    剛才就是因為一時激動而說漏了嘴,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再克制不住了!一定要忍住!就是把嘴撕爛了也不能說!罵也沒關系,打也沒關系,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嘛!想我獸族,哪家夫妻親熱的時候不是打架打個半死?越打感情越深嘛!啊!彤那軟綿綿的小拳頭落在我身上……

    嘶!白虎吸口水中。

    白虎一副想入非非的模樣讓朱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認真檢討自己是不是下手真的太輕,於是凝聚力量准備給予重擊。

    這個時候,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動了朱雀,一下就使他撲倒在雪地中,被倒拖出丈余遠。白虎吃了一驚,從遐想中回過神,急忙就想去拉他。

    「不用緊張!是天寒在叫我!」

    朱雀叫道。雖然被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定下神來,明白到是怎麼回事:自己是偷跑出來的,而且為了孔雀的事情又拖了很久,天寒一定是發現自己不在了,於是通過戴在朱雀手上的擒心鎖來呼喚。拉力只是這麼一下,接著就安靜了。但也不保證會因為等得不耐煩而強制把他拉走。

    他得趕快回去,否則會不好解釋為什麼出來這麼久。

    「我得走了!這次算便宜你了!」朱雀躍到空中,「下次一定要你給我好好解釋清楚!」

    ***

    一道紅光向著天宮而來。

    穿過南天門後,朱雀看到了無數的喪幡,紙錢如同雪花般在半空中飛著,每個人都穿上了喪服。有點訝異,隨即了然,除了那個人以外,沒有誰的喪禮可以這麼有這麼大的排場。

    對天帝的逝去,朱雀並不感到悲傷,天帝常俊早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死是遲早的事,他只是想著:先前常俊曾經帶他進入過披香殿,並對他說一旦自己死了,這水幕結界就永遠也解不開了,鳳凰將為他陪葬,現在天帝死了,那鳳凰……

    一邊想著,一邊被引領到祥隆宮。

    「你終於回來了。」

    看到朱雀的出現,天寒掩不住的一臉笑意,快步迎上去,拉著他就往裡走。

    「什麼事這麼高興啊?」

    朱雀正疑惑間,已被帶入了內室,眼前赫然一亮,耳中仿佛聽到了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一名金發美人躺靠在座中,即使不言不語也不動,依然能看到光芒的碎屑在他身上閃耀。

    「族長……」

    看到許久不見的鳳凰,突如其來的沖擊讓朱雀有點發暈。常俊果然騙了自己,說什麼他一死結界就解不開了,結果原來是施術者一死就崩潰了,鳳凰也就被帶了出來。天寒就是為了這個而高興,就是為了這個才催促自己趕快回來……

    「父親他陽壽已盡,已然逝去。因為如此,我們才有再次相見的機會,我很高興。雖然為人子者有點不該,但我不想隱瞞自己的心情。」天寒扶著朱雀的肩膀,將他帶到鳳凰近前。

    沒去注意天寒究竟在說什麼,朱雀只是看著近在眼前的鳳凰。自從上一次見面已經有兩年了,鳳凰還是和上次見到時一樣,毫無生氣。

    「族長怎麼了?」

    其實他想問的是:為什麼帶我來看?我知道鳳凰出來了你很高興,可是不用特地叫我看啊!何必特地讓我來看你們的卿卿我我,難道還想要我笑著祝福你們不成?

    「還沒有發現嗎?」天寒歎道。

    發現什麼?朱雀仰頭去看天寒,那金色的眼睛中寫滿了無奈,仿佛正看著因逃學被抓到還死不承認的孩童。

    天寒伸住食指,在朱雀額頭上輕輕一點:「你,就是鳳凰啊。」

    仿佛一個炸雷在朱雀腦中炸開。

    天寒在講什麼?為什麼他一個字也聽不懂?翻來覆去只聽見「鳳凰」、「朱雀」、「朱雀」、「鳳凰」……天寒想究竟說什麼?是在把他們兩個做比較嗎?

    為什麼,為什麼,天寒一向是如此的溫柔又體貼,從來不會故意做出傷害別人的事,如果不慎做了,也一定會自責好久,但是為何今天卻說著如此殘酷的話語?

    從天寒的話語中他了解到,原來天寒認為鳳凰之所以成為空殼子,是因為靈魂離開了肉體,而那離開的靈魂就是他朱雀!因為鳳凰是天地間的唯一,沒有第二個,而「朱雀」就是鳳凰的別名。

    原來如此,白虎一時脫口而出的「你就是鳳凰」就是這個意思。

    朱雀的驚愕在天寒的眼中成了迷惘。

    就像一個迷失了的靈魂,突然被告知他由那裡來又該往哪裡去一樣,最初的恐懼是必然的,但是只要好好的撫慰,一切都將回到正規。

    「我知道我父親的行為讓你非常厭惡,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你也只有逃避一途。」天寒握住朱雀的手,「但是現在父親他已經故去,恐怖的根源已經消失了。你不再需要害怕,不再需要恐慌,現在已經沒有人會來傷害你了。」

    朱雀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你在和誰說話?在你的眼中,我是誰?」

    「彤,我知道這也許有點讓人難以接受——」

    「我問你認為我是誰?」朱雀大聲打斷天寒,「在你的眼中,我是誰?是鳳凰?還是朱雀?」

    「你就是鳳凰啊。」天寒覺得他問得奇怪,他們本來就是同一人,朱雀就是鳳凰,鳳凰就是朱雀,不過只是一個稱呼的區別罷了。

    「我問……我是誰?」

    朱雀的身體開始搖晃。「難道說……你從來到沒有把我當做個一個獨立的人看待?」

    「彤……」

    看在著朱雀的反應,天寒意識到自己恐怕真的傷害到他了。挑揀著字眼,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彤,你站在這裡,任何人都看的到,也摸的到,誰也無法否認你存在的事實。可是你也要明白,你的靈魂來自鳳凰。為了逃避我父親,丹瑩他將自身全部的靈魂都轉移到了你身上,因為你就是他……」

    這些都是天寒自己推理出來的。雖然他並不知道鳳凰是如何制造出「朱雀」這個個體,也不知道鳳凰是如何讓自己的靈魂完全過渡到朱雀身上,但是丹瑩的軀體成了空殼子是事實,也是鳳凰的朱雀的存在也是事實,那麼這就是唯一講的通的解釋。雖然這是高難度的法術,但是依照鳳凰的靈力,要這麼做也不是不可能。

    朱雀覺得腳下好軟,雙腿似乎無法支撐全身的重量。他知道天寒的心裡只有鳳凰,對自己的溫柔不過是習慣使然。每次每次他都這麼不斷地提醒著自己,好使自己不會沉溺在眼前似乎的幸福中而忘記了必須要做的事,可是他又忍不住想要相信,天寒其實是喜歡他的。鳳凰不在,此時天寒眼中看著的只有自己。

    一直以來他就知道鳳凰是很大的因素,可沒想到這因素大到這樣的地步:天寒一臉理所當然地告訴他,你就是鳳凰。

    他看的根本就不是他朱雀!

    為什麼要這樣明確的告訴他?為什麼不讓他繼續把夢做下去?何必他我這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自欺欺人呢?

    「……然後呢?」朱雀抬頭,望著天寒,「突然告訴我這些,不會只是一時興起吧?」

    天寒深吸一口氣,仿佛在下了很大的決心,過了一會才說:「靈魂如果從身體離開過久,身體就會衰竭而死。」

    「你是想說,要讓靈魂歸位?」

    「是的。」

    「別開玩笑了!」朱雀大叫,「什麼我就是鳳凰!是他分離出來的一部分!我才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他快速後退拉開自己和天寒之間的距離,「我是朱雀!只是朱雀彤!不是其它任何人!」

    說著,他轉身就要跑,天寒急忙趕上去,展開手臂一下攬住朱雀的腰,將他拉進自己懷中。

    「放開我!」朱雀掙扎著。

    「彤!讓丹瑩的靈魂回到他的本體吧!」天寒努力想要將他帶到鳳凰身邊,「幽體脫離如果太久的話,會發生危險的。丹瑩他已經處於這種狀況七年了,身體已經非常衰弱,如果不趕快,他會死的!」

    「胡說!他是不老不死的鳳凰,是絕對死不了的!」朱雀踢打著天寒,但是他和對方的體格相差的太多了,這種程度的掙扎根本無濟於事。

    「難道你要讓自己的本體一直處在這半死不活的狀態中嗎?」天寒將朱雀扛到了鳳凰面前,一下將他按在鳳凰的座位旁邊。「回到丹瑩的身體中吧,那裡才是你該待的地方。『鳳凰』才是你真正的身份。」

    「我是朱雀!才不要當什麼『鳳凰』!」朱雀推拒著壓著自己的天寒,想要逃走。

    「我知道擁有更多的承認不是你向來的願望嗎?」

    朱雀一驚:原來天寒知道。他一直以為他不知道。結果原來他知道。

    「回到本體,你就是鳳凰了!鳳凰是飛禽之長,是飛禽一族永遠的帝王,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受萬世景仰,擁有無上榮光!」

    「我不稀罕!」

    啪——!

    朱雀一巴掌將天寒的臉打的歪到了一邊。

    天寒被打蒙了,他不明白,真的一點也不明白。

    七年前,被抽筋的應龍以及被殺的九只金烏,下手的是誰他早就已經調查出來了,只不過被他壓了下來,沒有公開而已。為的,就是保護丹瑩疼愛的朱雀彤。同時他也早就注意到了朱雀一直希望能出人頭地,那仿佛燃燒著火焰的丹鳳眼早就洩露了一切。也因此,他不斷護著他。其實他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惟有把這想要保護他的欲望歸結到對鳳凰的一片癡心上。

    現在,鳳凰從披香殿的結界中出來了,只要再讓那離開的靈魂歸來,丹瑩便會再次出現。同時,彤也應該因得到地位而滿足才是,但為何彤卻看起來那麼不願意呢?

    「我,一點,也不,稀罕。」朱雀一個字一個字說著,靛色的眼睛瞪著天寒,眼眶紅了,淚水從眼角滾出,啪嗒啪嗒落到座墊上。

    「我的,名字,是,彤。我的,種族,是,朱雀。我,在這裡,活著,呼吸,思考,會動,會跑,會說話,會哭,會笑。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屬。」

    為什麼不看看我?為什麼要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還竟然是如此地理所當然。

    什麼鳳凰的靈魂,什麼本體,什麼歸位。別說他根本就不懂要怎麼讓靈魂從身體中脫離並進入另一個身體的法術,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去做。因為那樣他就不再是自己了。

    天寒心中陣陣發慌:彤為什麼看起來是如此的哀傷?莫非自己真的做錯了?可是,鳳凰的靈魂如果不回來的話,他就會永遠是個活死人……

    正當他亂成一片的時候,朱雀用飛快地動作將左手小指放入口中,猛地背過身去。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闖進了他的耳朵,同時身下的嬌小軀體劇烈顫抖了起來。

    冷汗突地爬滿了天寒的額與背。莫非?不會吧!

    朱雀緩緩轉過身來,從口唇一直流淌到下巴的鮮血觸目驚心。左手從口上離開的時候,那小指齊根而斷,不見蹤影,紅色的液體從斷口處咕嘟嘟地往外冒。

    吐地一聲,朱雀從口中吐出了一個物體,唾到了天寒的臉上。那東西打到天寒的臉後滾下來,赫然是一根小指,根上套著一個金色的指環,細密的花紋閃著詭異的光芒。

    「……這個,還給你……」

    朱雀從呆然的天寒身下爬出來,捂著滴血的傷口,向外緩緩步去。肉燒焦的味道飄進天寒的鼻子裡,喚回了天寒的意識,那是朱雀在用高熱讓傷口止血。

    「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就和你的鳳凰一起走陽關道吧,」

    ***

    好大的風,吹在臉上好象砂紙在刮似的。

    天虹睜大眼睛四處搜索著,終於發現了目標。一名黑發少女立在懸崖邊緣,在強風中搖搖欲墜。她怎麼會站在那種地方,實在太危險了!

    「女娃!小心!」天虹飛奔而去。

    少女在海風中搖晃著,竟然還在往前走,腳下的巖石啪啦啪啦地粉碎。突然少女身型一晃,眼看就往崖下倒。天虹大驚,猛然發力,縱身一跳,去抱她的腰。

    手穿過了少女的腰,天虹看著自己穿過了少女的身體。眼看就要倒下的少女依然留在懸崖上,而自己卻以飛快的速度在下墜……

    原來只是幻影,不是她。在失去意識前,天虹慶幸著……

    ***

    將精衛引領至內室休息後,翼宿來到了囚室,看著被縛龍索綁成麻花狀的銀發男子。

    精衛女娃心智迷失,只一個面人就被引了出來,於是他們留下蹤跡讓白龍天虹來尋。雖然手段是卑鄙了一點,但回想起來還真覺得有點不敢相信。白龍天虹雖然墜崖受重傷,但竟然為了精衛女娃而甘心受縛。

    律出的這個主意竟然真的成功了。

    翼宿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你放心,我會讓這個男人得到報應的。」

    「如果能讓女娃平安的話,就算你要我的命也沒關系!」

    真是讓人「感動」啊!翼宿嗤之以鼻。你這中山狼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裝情聖?如果不是因為你,大鵬宇風也不會死!

    想一想,那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被封在石化之術中過了七百年,還要再加上之前的四百年……恍然一夢,竟然已經過去一千一百多年了。

    *****

    神木梧桐,當頭一輪明月高照,清光皎潔,玉宇深沉。正是那:樓頭初鼓人煙靜,野浦漁舟火滅時。

    一把被推跌在牆角,由於是在地毯范圍之外,所以生疼生疼地。翼宿掙扎著撐起身子,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只穿著單衣,曲線畢露。在女子的背後,榻上紗幔低垂,沉睡的人影依稀可辯。

    女子蹲下,用力將翼宿按倒,並捂住了他的嘴。

    「噓——安靜。」石青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我需要你的幫助。」

    幫助?今天是青凰羽盈和朱雀子緋的洞房花燭夜,並沒有任何異狀,卻為何突然將在外面站崗的他喚進這新房?要做什麼?

    正疑惑間,對方竟然開始解他的腰帶,動作飛快。手伸了進來,撩撥著他,熟練並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呻吟被封鎖在喉嚨裡,不許洩露出一點。對方稍稍起身,一足跨過他的身體,扶住他的熾熱,沒等翼宿反應過來,就坐了下去。

    「唔……」

    鳳凰伏在他身上,微微顫抖著,卻絲毫沒放松對他的壓制。

    看著近在咫尺的絕世容顏,翼宿絲毫沒有欣賞的興致: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今天不是你和子緋大人大婚的日子嗎?就算要另尋新歡,也不應該在新婚之夜吧!這樣要讓子緋大人情何以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黑暗中,鳳凰對他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我也是沒有辦法。」

    鳳凰生下了兩個孩子,雄的孔雀明和雌的大鵬宇風。小孩子活力充沛地跑來跑去。朱雀會帶著人出去狩獵,用龍族的血肉來滿足孩子們無底洞般的胃口。看著朱雀的背影,翼宿有時候會想,子緋大人知道嗎?什麼時候會知道呢?

    想要說出來的沖動不止一次,可都在目睹朱雀追打接鳳凰繡球的人後失去了勇氣。不是因為懼怕挨揍甚至被殺,而是因為有的時候,謊言比真實更好。

    「為什麼不消除我的記憶?那樣不就可以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了嗎?」

    翼宿如此詢問,鳳凰掩口微笑,只是不答。

    當宇風的屍體被掛在旗桿上出現的時候,朱雀當時的表情讓翼宿幾乎以為他已經瘋狂了,這才忽然明白到鳳凰的用心:他是希望有兩個父親來保護孩子。

    *****

    朱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這裡,仿佛夢游一般,完全憑著下意識移動著身體。這個時候偏偏有人向他稟報,說翼宿把白龍天虹抓了回來。

    天虹?朱雀模模糊糊地找出與這個名字相對應的臉。就是那個有七十八個側室、表面上玩世不恭,實際上卻是天寒最有力的支持者的風流子弟啊。除掉了他,就等於砍掉了天寒的左膀右臂。翼宿的動作還真快。

    唉……就去看看吧。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既然已經決定不在回頭,就必須在天寒做好准備前先下手。

    嘩啦——

    冷水突如其來地迎頭澆下,被縛龍索綁在木樁上天虹一激靈,從昏迷中清醒過來。通徹心扉的疼痛,從右胸蔓延至全身。

    「醒醒。」

    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接著下巴被捏住,迫使他抬起頭來,只見一個男人隱約的影像。視線還很模糊,看什麼都朦朦朧朧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天虹努力凝聚意識回想,終於明白到自己的處境。

    「女娃……女娃她沒事吧……」

    「她好的很。」

    「有什麼事你沖著我來好了,女娃的腦子不清楚,放她走吧。」

    「哼,與其關心女人,不如多關心一下你自己。」

    翼宿在天虹的胸口上輕輕一拍,天虹身體猛地一縮,痛苦的神情浮上來。肋骨傷的不輕。

    「如果你要的是我的命,就盡管拿去吧,只要你放過女——」

    「老是女娃女娃,難道對你來說,只有她是女人,其它女孩就什麼都不是了嗎?如果你真的是愛精衛女娃一個,為何還要招惹其它女孩?為何還要束縛住七十八名女子的一生?」

    「我可從沒有為難過她們。」

    「說的好聽!據我說知,就在不久前就有一名名叫蘭兒的女子被你遺棄了,就因為她懷上了你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她是個蕩婦!」天虹大叫。

    「你有什麼證據這麼說一個服侍了自己那麼久的女人?」

    被這麼一問,天虹啞了口,只是咬了牙關,恨恨地瞪著翼宿。

    見天虹不答,翼宿認為他是回答不出來,罵道:「沒想到你不單沒節操,居然還是會賴帳的混蛋男人!」

    「你把我抓來,難道就是特地要討論我的閨房私事嗎?」天虹突然笑了。從剛才的問答中,天虹覺出對方話裡有話:「莫非我的哪個妾是你的心上人?如果你想帶她走就帶她走吧,反正我有七十八個,少一個多一個都無所謂——」

    話沒有說完,下巴上就挨了一拳。

    翼宿被天虹那完全不在乎的態度氣得渾身發抖:「龍族的男人妻妾成群。在你們眼中,女人不過衣服一件,隨手就可以丟棄!」

    飛禽一族是女尊男卑的母系社會,女性的地位就如同父系社會中的男性一般。如果說龍族信奉的是男權主義,那飛禽一族便是女權主義者。

    朱雀停步側耳傾聽,身後的兵士也不敢出聲。從囚室中傳出的動靜似乎不是在為正事考問,而是在為別的事爭論。翼宿十三郎那個家伙,原來早已心有所屬啊,難怪會被連續休掉十三次。而且看來他的心上人和天虹這個出名的風流浪子有關系……

    「你可還記得七百年前來到你們龍族當人質的那個女孩?」

    「啊?誰?」

    「大鵬宇風!」

    「啊?」天虹擺出思索狀,然後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你說的是他啊!原來他竟然是女的嗎?」

    飛禽一族兩性的外表相對他族來說是顛倒的,雄性外表勻稱華麗,而雌性外表圓短樸素。大鵬宇風是雌性,外表與幾乎是鳳凰翻版的孔雀明可說是兩個極端。於是在外族人眼中看來,大鵬宇風幾乎沒有女性魅力可言。

    「你少給我裝蒜!」

    「莫非她就是你的心上人?不錯不錯,你們合適的很吶,郎才女貌,絕配絕配。」

    「住口!」翼宿大喝一聲,一把揪住天虹胸口的衣服。受傷的肋骨受到震動,劇痛讓天虹幾乎無法呼吸。「我不許你侮辱她!」

    「哎呀?難道你只是單相思?好可憐哦~」

    「夠了!我只問你,既然你們彼此有意,為何還不專心一意?你看看,他是拼命為你說著好話。」

    翼宿唰地抖開了一封信,湊到天虹面前。發信人是大鵬宇風,寫的都是說自己在龍族中過的有多麼好,多麼順心,大家對自己都很照顧,尤其是白龍天虹,會和自己一起玩風箏,到人界去游蕩惡作劇,在天冷的時候還會為自己添衣等等等等……

    「依照我對你們龍族的了解,這信的可信度實在不怎麼樣,也許都是為了讓我們安心而編造出來的謊話,可是她一再地提到你的名字,並強調和你在一起有多快樂。如果不是真有其事,是無法編織出這些細節的!可以說,你是她在人質生涯中唯一的快樂源泉!」

    信被抖的嘩嘩響。

    「她是一個多麼善良的女孩,為了讓家人安心而說著善意的謊言!這樣的女孩卻被溺死了!大鵬金翅鳥,垂翼若天蓬,水擊三千裡,搏扶搖而上者九萬裡,什麼人能如此輕易地將其至於死地?」翼宿湊到天虹近前,狠狠盯著他。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天虹不為所動,「唉,也真難為你了,為了自己的心上人,特別地利用別的女孩把我引誘出來。為了情人嘛,同是天涯癡情人,了解!」

    「她是我的親生女兒!」翼宿大吼起來,「我女兒究竟做錯了什麼,竟然要被自己愛的男人害死?」

    「原來你是她的老爹啊!難怪!」天虹一副了然的模樣,絲毫不為翼宿所動,似乎對這種情勢已經見怪不怪了。只見天虹詫異地眨眨眼:「可是我記得,大鵬宇風和孔雀明都是鳳凰和正室朱雀子緋的子女,什麼時候變成你的孩子了?」

    「囉嗦!這和你沒有關系!」翼宿白了臉。

    「是哦,那是你的家務事,和我是沒有任何關系。」天虹金色的眼瞳往囚室門方向瞄去,「不過,外面的人大概不會這麼想了吧。」

    外面有人?自己明明把守衛都譴開了,也不許任何人靠近。朱雀七星其它六人都有事在忙,來的自然不會是他們。是誰竟然敢違反命令?但是天虹又不像是在說謊,說這種謊言騙自己回頭對他並沒有任何好處。

    翼宿回頭。

    牢門的木頭一根根豎著,彼此間留下巴掌寬的空隙。紅發少年站在那裡,身影被牢門切割成一塊一塊。

    灰白一片。

    冷汗,爬滿了翼宿全身。彤大人什麼時候來的?在後面站了多久?聽到了多少?但是紅發少年神情木然,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翼宿知道應該立即若無其事地上前請安,拼著那萬分之一的機率想辦法蒙混過去,可是一種近乎麻痺的感覺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任何一部分。他抬不起手,邁不開步,說不出話。正因為未知,所以恐怖。

    就在翼宿被莫名的恐怖淹沒的時候,朱雀轉身走了,沒說一句話。

    朱雀按住心口,方才翼宿和天虹對話重要部分他聽的一清二楚。原本已然不甚明了的頭腦更加混亂。

    明不是他的孩子,宇風也不是他的孩子,那是鳳凰和翼宿的產物,而不是他的。可是鳳凰讓所有人都相信明和宇風是他朱雀的孩子,不但騙了他,也騙了所有人。一直到死,朱雀子緋都蒙在鼓裡,像個傻瓜似的被耍得團團轉。

    原來過去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什麼又是真實的呢?自己明明就站在這裡,為何卻沒有絲毫的現實感?朱雀仿佛看到無數根手指指著自己,無數張嘴在叫著:你是假的!是個冒牌貨!

    當鳳凰丟下那張休書坐上花轎離去,當天寒宣布迎娶利金郡主,他以為那已經是世界上最殘酷的畫面和聲音了,現在他才發現那些其實根本不值一提。沒有了未來,至少還有過去,可是現在,連過去也被奪走了。

    為什麼要騙他?既然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為什麼要假裝是他的骨肉?為什麼不大方地宣布孩子的親生父親其實是翼宿十三郎,難道還怕他會無法忍受而存心報復不成?鳳凰應該知道,他的反應也許會比較大,但他根本就不會真正做出傷害自己兄弟的事。

    唯一的解釋就是天寒的論調:朱雀就是鳳凰,鳳凰朱雀本是一人。眾所周知,鳳凰一得交合之氣就會受孕,但同一個體之間又怎麼可能生下孩兒呢?如果沒有孩子,勢必會讓朱雀的行為能力受到質疑,於是為了完美地塑造出「朱雀」這個獨立的完整個體,惟有移花接木。

    為讓本不存在的人完美地存在,鳳凰欺騙了所有人。

    朱雀突然仰天狂笑:好大的騙局!真是好大的騙局啊!

    鳳凰究竟當他是什麼?從炎之槍接收過來的記憶中,朱雀子緋從小就呆在青凰羽盈的身邊,鳳凰不許他叫自己義父義母族長或別的什麼。為什麼?因為你是我將來的夫君啊,鳳凰笑得羞澀。

    騙人!我是你的,你卻不是我的!

    朱雀仿佛回到了七百年前的那個中秋前夜,搖曳的燭火中鳳凰美麗依舊,說出的話卻是那樣殘酷無情。

    『我可以為他生兒育女,你呢?你憑什麼和我爭?』

    『我會給你一紙休書。從此以後,各自婚嫁,兩不相干。』

    子緋死了,對他來說不過是早已逝去的過往。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朱雀子緋早在七百年前就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朱雀彤,是一個全新的生命,即使繼承了子緋的記憶,即使外表完全一樣,也是不同的個體,不可以被過去束縛住。無法擺脫過去,就不能開創未來。而且這四百年來鳳凰對自己也是疼愛有加,無論那是不是出於內疚或者別的什麼,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中,他從來都沒有過記恨的念頭,即使接收了子緋的記憶也一樣。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一天能獨當一面,不用老是躲在別人的羽翼下。

    他今日才看清自己想法有多麼可笑,沒人期望朱雀明理又強硬,沒人期望朱雀可以與鳳凰並駕齊驅,沒人期望朱雀是偉男子大丈夫,他們要的只是一個有分量的陪襯、一個識大體的工具、一個可以換得利益的禮物。只有他一個人在傻乎乎地做著根本沒用的事。

    朱雀突然想哭,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剎那轉念,他冷笑:飛禽之長,鳳凰,仁智禽,至仁至智的萬聖之聖、萬尊之尊,你不要怪我忘恩負義,誰叫你把我肆意玩弄在股掌之間。天寒,不要怪我心狠,誰叫你明明對我無意卻從不明白表示,到了最後才給我致命一擊。你們狠,難道我就不會狠麼?

    ***

    翼宿在忐忑中接到了立即整軍准備進攻的命令,他原本以為朱雀在那樣重大的打擊後就算不會崩潰,至少也需要幾天的恢復時間。雖然他們為了這一天已經准備了好多年,現在立即起兵並不是問題,但朱雀真的是在頭腦清醒的狀態下做出這樣的決定的嗎?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朱雀呵呵一笑:「你放心,我清醒的很。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了。」

    翼宿接令而去,白虎湊了過來。白色的大貓在朱雀身上磨蹭著,厚實粗糙的舌頭添上朱雀的臉。

    「你不問我為什麼突然下定決心嗎?」

    「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我猜的出來。」白虎輕吻朱雀失去小指的左手。

    朱雀慘然一笑:「自以為是的家伙。你明明知道卻不告訴我。」

    「我是怕你一時接受不了,所以才瞞著。」白虎知道他前後兩句話分別指的是什麼,故意裝沒聽見前面一句,「也許對你來說我是個讓人難以忍受的粗人,是為了飛禽一族才不得不接受我,可是我要告訴你:彤,無論你是朱雀還是鳳凰,是至尊還是奴才,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我不在乎那些無意義的名位,我只要你……向著我,記著我。」

    最後的停頓,是因為他原本想說「心甘情願做我的人」,但怕朱雀發怒,在話出口前緊急拉回修改。這一下轉的實在是生硬,依照對白虎一貫用下本身思考的習性,朱雀自然是聽出來了,撲哧一笑。

    轉身從牆上取下裝飾華美的劍,抽出,鋒芒閃亮。朱雀拔下發簪,鮮紅的發絲落下來,披了一肩一背。白虎正看得發癡,卻見朱雀握住長發,橫過劍身來到頸後,往上一揮。長發斷了。朱雀手一松,鮮紅的斷發掉到了地上。

    「這樣,就不合龍族的體統了。」

    聽見朱雀這麼說,白虎將視線從地上的斷發轉移到朱雀臉上。短發覆額的朱雀讓白虎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初見,朱雀頂著一頭不合龍族禮法的齊額短發來到了朝堂,那個時候他可真是吃驚不小,還以為除了自己以外沒人敢公然表示對龍族的不滿。老實說,當時的敵視態度有很大一部分是由於這個小家子氣的原因。現在一想,真是汗顏。說真的,雖然長發的彤嫵媚非常,但短發的彤更有神韻。神采奕奕,英姿颯爽,充滿肅殺之氣!

    是因為即將起兵的緣故嗎?白虎從朱雀身上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殺氣。這殺氣是對龍族,還是……?

    ***

    誓師大會,戰旗飄舞,飛禽一族與獸族的大軍准備就緒,只待令發。

    「龍族無道,奴役我族人,囚禁我族之長。每每想起族長恩遇,更是夜夜難眠,寢食難安,我想眾將士和我都是一樣的心情,這七百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今天我們終於等到了!」朱雀頓了頓,突然抬高嗓門:「血債要用血來償!」

    底下一片歡騰,有人帶頭叫道:「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原本排成一排的朱雀七星成員往左右讓開,一名被綁主旗底座上銀發男子出現了。

    天虹下巴抬的高高的,毫無懼色,只有仿佛在看喪家之犬狂吠的鄙夷。忽然他看見了她——他的妻子。精衛女娃在丫鬟的牽引下走上台來,晶亮的黑眼睛中除了憎恨還是憎恨。

    她甩開丫鬟的手,忽地沖上來。巨痛從天虹胸口傳開。低頭看,精衛手中握著一支發簪,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胸口,猛力拔出,血噴射而出。握著發簪的精衛往後退,天虹覺得那染著自己鮮血的發簪是如此熟悉。

    「讓你的刀飲這龍族的血,讓你的劍啃這龍族的肉!以此為誓,殺盡龍族!」白虎用他的大嗓門吼起來,「我軍必勝!」

    「救出鳳凰,殺盡龍族!」

    「救出鳳凰,殺盡龍族!」

    「救出鳳凰,殺盡龍族!」

    在歡呼聲中飛禽族與獸族依次上前,每人在天虹身上砍一刀,先是朱雀和白虎,然後朱雀七星玄鳥鬼宿,青鳥星宿,丹鳥柳宿,黃鷹翼宿,祝鳩張宿,雕鷹井宿,爽鳩軫宿,跟著是白虎七星豺狼奎宿,黑豹婁宿,饕餮胃宿,猱獅昴宿,白狐畢宿,金-觜宿,伏獬參宿,最後是各校尉,各隊長……

    最後,底座上只剩下了一副不成型的骸骨,骨肉脫離,血肉模糊,惟有一雙金色的眼睛,望著精衛。自始至終,天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一頭白色巨虎出現在朱雀面前。上來吧,碧綠的眼睛無聲地說著。朱雀略微遲疑後,便跳上了白虎背,抓住濃密的虎毛,長槍一指:「出發!」

    戰旗飄舞,塵煙滾滾,飛禽與走獸的聯軍依次而動,秩序井然,遮天蔽日。

    黑發黑眼的少女絲毫沒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只是睜大著眼睛看著綁在底座上的屍骸,一眨不眨。

    抬起左手,小指上那金色的指環已然失去了光澤,一碰,便成為了灰燼,隨風而去。抬起右手,滿是鮮血的掌中發簪仍在。

    「這支發簪,是你送給我的。你說,等我及笄的時候就可以用了。可是……」忽地哽咽起來,「精衛這種鳥本是亡魂所化,已死之人又怎麼可能繼續成長呢?」

    右手舉高,簪尖對著自己的咽喉,猛然落下!

    在丫鬟的尖叫中,黑發少女緩緩軟倒……

    ***

    天很藍,風很大,夏季燦爛的陽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牛羊在樹下嚼著草,他躺在樹陰中草地上,嘴裡咬著草哼著歌謠。她脫下鞋子,赤腳踩進清澈的溪水,激起朵朵水花。

    天很陰,雨很大,楊柳新枝泛著嫩黃。行人在奔跑,只想快點回家。他頂著書本,踩著水窪,躲到了一處屋簷下。一頂油紙傘嘩地撐開,傘下的胭脂紅唇抿著笑。來,有了這個你就能回家。

    霧雨在下。

    朱雀猛回頭。

    「怎麼了?」白虎問道。

    「不,沒什麼。」

    朱雀回答。身後除了數十萬軍隊,其它什麼都沒有。

    已經決定了,這次絕對不退讓。飛禽之長,鳳凰,仁智禽,至仁至智的萬聖之聖、萬尊之尊,我來了,不過不是為了救你,而是要把你埋葬!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不日有-,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詩經-國風-邶風】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