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下) 第十八章
    北風呼嘯,鵝毛大雪飛舞著。瑞雪兆豐年。

    今冬自從下了第一場雪,一種原因不明的疾病便迅速蔓延開來。起先是抵抗力較弱的嬰兒,然後是老人和婦女,最後連強壯的成年男子也倒下了。倒下,高燒,昏迷,死亡。只要擁有龍族血統,便無一倖免。各地急報紛紛送到天庭,疫區擴大的速度超乎想像,而病源卻仍然沒任何頭緒。

    醫生們束手無策。

    不安,恐慌,不信任,負面的情緒用比這種疾病傳播快上萬倍的速度擴大。不敢出門,不敢碰觸別人摸過的東西,不敢吃別人贈送的食物,不敢喝來歷不明的水;衣服餐具用沸騰的開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屋子的每一寸縫隙用藥草仔細地堵好;醋在火上煮著,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人心惶惶。

    一個謠言開始流傳:這場瘟疫並不是自然發生的,而是有人帶來的!如果不是那個首發者,便不會有這種病!

    是誰?是誰?龍、走獸、飛禽、玄武,四大族已經在這片大地上彼此相處了無數萬年,從來都沒有彼此傳染疾病之說,原住民中也從沒有人得過這種病!

    對死的懼怕讓他們把仇恨的目光集中到了一起:那從西海對岸大陸來到這裡的異鄉人。

    但成王可是當今儲君的岳父大人,即使有種種懷疑又有誰敢把他樣?只能能避則避了。

    那仙卿原本一直賠著笑臉,卻在成王手觸到自己衣服的時候僵硬了。等成王一轉身,那名仙卿便立即告假打轎回府,迅速沐浴更衣,房子貼滿了辟邪符咒,並把今天穿的衣服——包括內衣——全部都燒了。

    雪花在飛舞,瘟疫在蔓延,災情在擴大,病人的哀號一天響過一天:既然沒有辦法救我們的命,那至少也要給罪魁禍首應有的懲罰!你們上位者全都只為自身利益考慮,只因為犯人是自己的親眷就任其逍遙法外!自古衙門向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

    琥珀色眼睛的貴婦出現在成王面前,那與他一樣的赤銅色髮絲散發著滾燙金屬的氣息。成王滿心歡喜地迎上去,卻因對方手中的一卷詔書而停住了腳步。

    明黃色的卷軸緩緩展開,出嫁前的利金郡主——現在的太子妃利利金捨——宣讀著詔書內容。讀完後,她抬頭,眼中映出了父親的身影,他整個人蒼白一片。

    「爹地,您請。」

    太子妃將詔書合起,側身讓路。

    成王看著自己的女兒,注視良久,呵呵一笑:「利利你真是的,居然和你爹地開這種玩笑,我差點以為是真的呢!」

    「爹地。」

    「真是,心臟病都要嚇出來。」成王不理會女兒的呼喚,微笑著左顧右盼,彷彿剛剛被小孩子的惡作劇驚嚇到,「你嚇人的本事真是越來越高明了。」

    「爹地。」

    「不過用詔書這可不太好哦,萬一有人告狀,可是會有麻煩的——」

    「爹地!」

    太子妃大喝一聲,打斷了成王的自言自語,「這詔書是真的,我沒有開玩笑。」

    「……是真的……?」

    成王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手掌一張一合,似乎在努力克制著即將爆發的怒氣,突然他大吼起來:「為什麼要我為那該死的瘟疫負責?那關我什麼事?鬼知道它是打那裡蹦出來的!」

    他一個箭步衝到太子妃身邊抓住她的肩膀。跟隨而來的宮女侍從以及侍衛們嚇了一跳,卻不敢上前,生怕貿然行動會危害到太子妃。

    「利利!難道你也相信那種無稽之談?就因為我是異鄉人?我來到這裡已經快八百年了!如果我會帶來疾病,那為什麼現在才爆發?你說啊!啊?」

    他用力搖晃著女兒。與其說是憤怒或者恐懼,不如說是被親生女兒背叛的感覺攫住了他。

    「如果我會帶來疾病,那你不是也會嗎?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女兒啊!」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爹地,我全部都知道!」太子妃大聲回答,「讓您進天牢只是為了堵住天下悠悠眾口!等事情真相大白後,自然會讓您出來的!」

    「真相大白?那一天什麼時候會來臨?明天?明年?如果永遠都沒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呢?如果我在真相大白之前就死了呢?」

    成王越說越激動,一拳擊在石牆上,頓時碎屑紛飛,拳頭上鮮血淋漓。

    「爹地!」

    太子妃大叫一聲,搶步上前摀住父親的傷手。

    「爹地,我知道這委屈你了。天寒也是迫不得已,他身為理政儲君,有的事是身不由己的,請您體諒。」

    她將父親的手貼在臉上,琥珀色的眼睛中水光閃動著,「請您體諒女兒的難處。」

    成王沉默了:如果這個時候她站出來為自己父親辯護,除了讓自己的立場更加艱難外,不會有任何作用。反正自己與那什麼瘟疫沒有任何關係,而且是太子的岳父,想來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等事情平息,也就出來了。

    「……我知道了。」他對著女兒笑笑,「不就是暫時進天牢住一陣子嗎?沒什麼大不了的。」

    ***

    天牢內黑絮絮的,光線很暗。吱呀聲中,牢門起開,像一頭怪獸張開嘴。成王突然感到有點不安,也說不清是什麼緣故,也許是對黑暗的恐懼吧,他忽然覺得這一走進去也許就永遠也出不來了。他回頭,看到了女兒,那琥珀色的眼睛望著他。不可以讓利利為難,這麼想著,他走了進去,門落了下來。

    咯噠一聲,門落槽了,與此同時,牢門外的太子妃唰地抖開了第二個卷軸,朗聲宣讀。

    「……成王翼龍瑞瑟格,與今上之淑妃通姦……生育蜃龍天翡鼉龍天愷,卻假托為皇族血脈……罷官奪爵,宮刑,終身監禁……」

    成王聽得目瞪口呆,大腦罷工了,他完全不明白女兒在說什麼。

    「……欽此,謝恩。」

    「……胡說!胡說!」

    最後一個字讀完了,他吼叫著撲向牢門,「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是誰在陷害我!」當他觸及牢門的時候,彷彿有一道雷電打在他身上,把他轟出老遠。

    天牢的門與牆壁都布有結界,封鎖住一切靈力與法術。在這裡,囚犯除了人型的肉身以外什麼都沒有,即使想現原身也不可能。

    被彈開的成王翻身又衝到牢門前,不過他這次學乖了,不敢再貿然碰觸牢門的欄杆。

    「利利!你不會也相信那個吧?你要相信我!或許我是花心了點,但我從來沒做過那樣的事!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

    「我怎麼會不相信爹地呢?在這件事上,您確實是清白的。」

    太子妃走近幾步,隔著牢門注視著父親。成王稍微放下心來,露出欣慰的表情,但是太子妃接下來的話讓他再次陷入了恐慌。

    「可是你以往的所作所為呢?那總不會是假的吧。」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誰也不會否認你是個好父親,你給了我最優渥的生活,可那是怎麼來的?想一想吧,七百年前你做過些什麼?聽一聽吧,難道你的耳朵裡連一點慘叫聲也沒有殘留下?閉上眼睛,難道那些死去的人沒有在你的眼睛裡留下一點影像?」

    成王臉色變的慘白。

    「那、那是……」

    他的嘴唇顫抖著,想不到自己竟然會被親生女兒當面如此指責。

    「為了養育子女而不得不這麼做,多麼冠冕堂皇的借口!誰沒有父母?誰沒有子女?罪過就是罪過,無論用多麼美麗的借口都是無法將之合理化的。」

    太子妃凝視著自己的父親,鼻子陣陣泛酸,喉嚨裡好像堵了塊核桃,發出聲音的時候萬分艱難。眼眶紅了,她努力睜著眼睛,不眨一下。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敢做就要敢當。每個人都應當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懺悔吧,爹地,趁現在還來得及,我不希望您在死後墜落地獄。」

    她轉身往天牢外走去。成王在她背後狂叫:「不!利利!你不能這麼對待自己的父親!」

    天牢的結界是那樣的強而有力,無論他怎麼衝撞都沒有辦法前進分毫。

    太子妃頭也不回,逕自走著。宮女侍從以及侍衛們緊隨其後。

    因為你是我父親,所以才愈加無法原諒。

    如果我是您犯下罪過的原因,那麼我寧願從來都沒有來到過這世上。如果有人要向您索命的話,我寧願親自動手……

    出了天牢,迎面碰上了有著銀藍色髮絲的年輕人。他身後帶著處刑人,行禮,然後側過身子讓到旁邊,低著頭。

    腳步不停,纖細的眉微微蹙起,琥珀色的眼睛將視線留在他身上,從正視一直到眼角的流連。

    最終以袖掩口,不發一語。

    ***

    朱雀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跟隨著這場瘟疫瘋狂傳播的謠言,時機未免配合的太好了。

    天寒雖然整天為著賑災事宜忙得焦頭爛額,對這謠言卻態度曖昧,表面上雖然堅持成王是清白的,實際上卻沒有絲毫為之澄清的行動。

    一個怎麼看怎麼牽強的罪名不但把成王送進了天牢,還連帶剝奪了蜃龍天翡鼉龍天愷的皇族身份,雖然成王的風流世人皆知,但痕跡仍舊是太明顯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面對朱雀的疑問,天寒說,這樣就沒有人會來騷擾你了,不是嗎?

    面對那溫柔無限、滿是寵溺的笑臉,朱雀感到自己的臉陣陣發燙,不禁有點後悔當初對成王的態度。

    天寒忽然又說,對了,最近白虎有沒有來騷擾你?如果他讓你覺得麻煩,就告訴我。

    血色立即從朱雀的臉上消失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敷衍地點點頭。

    天寒不許朱雀去疫區,怕他被傳染,可朱雀還是私下偷偷來到疫區查探,看到的景象幾乎讓他噩夢連連。

    海水泛著白沫,無數死魚反著肚子在海浪裡載沉載浮,浪頭起來了,捲著他們的屍體敲打到礁石上,發出劈啪聲。

    村子裡看不到一個走動的身影,西西梭梭的聲音穿來,循聲而去,原來是一群大老鼠在啃食屍體。發現有人在看,那些大老鼠忽地抬起頭來,毫無恐懼地瞪回來,在它們的腳下,骷髏齜著牙在笑……

    謠言中的病原體成王被送進了天牢,人心是定了,可瘟疫並沒有停下腳步。龍族平民中得病的青壯年已經超過三成,剩下的那些也岌岌可危,想逃難,卻發現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走投無路的他們最終來到了天界,可天界並沒有保護他們的能力,不僅如此,因為他們的到來,這瘟疫終於在終年晴天的天界開始蔓延。

    為什麼會突然爆發這樣一場大瘟疫?為什麼得病的都是擁有龍族血統的人?哪怕只是四分之一的混血也無法倖免?

    「這是怎麼一回事?誰可以詳細解釋一下?」

    朱雀的視線在玄鳥鬼宿,青鳥星宿,丹鳥柳宿,黃鷹翼宿,祝鳩張宿,雕鷹井宿,爽鳩軫宿身上逐一掃過。山雨欲來風滿樓。

    那瘟疫的來源原來是女鳥變種的羽毛。女鳥是專降小兒疾病的凶鳥,朱雀七星將朱雀的血加入給女鳥的血食中,對其精心培育,得到只對龍族有效的變種,並進行大量繁殖,收集它們的羽毛,然後混在雪花裡面傳播出去。這一切全部都是以朱雀的名義下的命令。

    朱雀非常生氣。要他的血時,說是要用來施融合法術,好提高士兵的戰鬥力,所以他才沒有異議的無條件放血,誰知道這血卻是被用來培育製造疾病的凶鳥的!

    朱雀七星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第一個開口。

    當命令來到時,他們也吃了一驚,但想既然是為了對付龍族,那就不用將什麼仁義道德了,而且這是朱雀的命令。誰知今天朱雀卻跑來質問他們,很顯然,他先前並不知道。

    「龍族是可恨,我們一直在為推翻龍族的統治而努力著,但這種殃及無辜的做法和那些卑劣龍族又有什麼區別?」

    朱雀七星誰也不敢回嘴,乖乖地挨罵。這個時候有人來幫他們來解圍了。

    「對那些龍族難道還要講什麼仁義道德嗎?」

    一對綠色的貓眼突然出現在朱雀面前,圓圓的耳朵一搖。

    朱雀被白虎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莫非,這命令是你下的?」

    「不錯。既然我們的目的是要推翻龍族的統治,而他們的總體力量又比我們強的多,那在提高我們自身的實力的同時想辦法削弱他們是必須的。」

    「可是那些因瘟疫死去的龍族中大多是老弱婦孺啊!」

    「有戰爭就會有犧牲,誰能夠保證受傷害的只有雙方的軍隊?即使只有兵士死亡,他們的家人也依然會受到傷害!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故意去擴大這種傷害?難道我們對這種痛苦瞭解的還不夠透徹嗎?」

    「如果不這麼做,戰爭就會拖延更長的時間,到時候死的人更多。難道你以為龍族會對叛賊存有慈悲心嗎?想想靖王,想想成王,雖然他們是在我們的設計下完蛋的,但難道不足以引起警惕嗎?一旦我們失敗了,將沒有任何退路!」

    朱雀青著臉,白虎的話讓他無法反駁。

    根律的探知,當初天寒娶利金郡主,就是為了與成王套近乎,加以利用,借他的力量除掉靖王。靖王死後,成王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大寒自然要找機會搬掉成王。既然是這麼一種情況,不好好利用未免太可惜了,於是白虎利用借朱雀的血培育出來的女鳥羽毛在龍族中製造瘟疫,同時散播謠言說成王這個異鄉人就是帶來瘟疫病原體。

    瘟疫的事情雖然讓天寒焦頭爛額,但也正好給了他除掉成王一個好時機,反正瘟疫已經奪走了無數龍族的生命,婆婆媽媽地哀悼根本無濟無事,不如對這事態善加利用,既然有謠言說成王就是病原體,那就順應民意,明明張膽地對成王下手。

    如果是別人來捉拿,成王一定不會乖乖就範,於是天寒讓利利出面,說只是迫於壓力下的緩其兵之計,把成王騙到天牢裡去,只要進有強力結界的天牢,是留是殺就全聽他們處置了。對於天寒來說,重要的是除掉成王,至於按的罪名是什麼並不重要,哪怕只是在天帝舉辦的宴會上失手打碎了琉璃盞也可以算是欺君之罪!說成王和淑妃通姦,不過是天寒為了讓自己的四哥五哥更加「安分」而已。

    靖王臉上淌著血的眼窩,天牢中成王的慘叫,讓他忽然發現天寒那溫柔的笑容是那樣虛假,在那似水溫柔背後,莫非其實隱藏的是萬分毒辣的心腸?

    不!朱雀搖頭企圖擺脫那種想法。天寒不是的!他一向是那麼的憨直,甚至有點呆,恐怕連螞蟻也不忍心踩死。

    「你在眷戀什麼?仍然在為天寒那個王八蛋所迷惑嗎?」白虎發現了朱雀表情的異樣,「忘記了嗎?明是你的孩子,可他卻拿明的膽來給你吃!他根本不曾考慮過你的感受!」

    「不要說了!這不怪他!」

    朱雀並不知道天寒對子緋的記憶已經被鳳凰消除,雖然對孔雀膽一事有點芥蒂,但他並不想責怪天寒。自己中了毒,必須要孔雀膽才能解,這只能怪下毒人的卑鄙,天寒只是為了救自己,這怪不得他。朱雀不斷努力說服自己。

    「他明明知道明是你的孩子!他明明知道的!」

    「不要說了!」朱雀搖頭,他一點也不想聽。

    但是他的鴕鳥態度大大地刺激了白虎。他覺得朱雀是因無法忘情而拚命為天寒辯護,這讓他非常地不爽。真心愛護朱雀,為朱雀不遺餘力地奔忙,在朱雀傷心的時候想辦法安慰的都是他啊!為什麼彤還是只記著天寒那惺惺作態的偽君子?

    「他對你根本不是真心的!他的心裡只有鳳凰一個!如果不是因為你就是鳳凰,他難道還會多看你一眼?」

    話一衝出口,白虎立即暗叫不好!

    偷眼瞧著在場的玄鳥鬼宿,青鳥星宿,丹鳥柳宿,黃鷹翼宿,祝鳩張宿,雕鷹井宿,爽鳩軫宿齊刷刷對自己行注目禮,而朱雀的臉更是在瞬間僵住了。

    「……你剛才說什麼?」

    「啊哈哈哈哈,開個玩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何必這麼認真呢?」白虎急忙打哈哈,想糊弄過去。

    但是他並沒有成功,朱雀依然盯著他。

    「你剛才說了什麼?誰……就是鳳凰?」

    朱雀湊了過來,直直地盯著白虎。

    「『誰就是鳳凰』?我說了嗎?」白虎開始裝傻,「哎呀!我只是舌頭滑了一下!真的!」

    「別想賴,這裡每個人都聽到了。我希望你能好好解釋一下,什麼叫我就是鳳凰?」

    朱雀依然盯著他,那眼神彷彿在說:『別想糊弄過去,如果不老實交代就要你好看!』

    而朱雀七星的眼光也是審問性質的,白虎冷汗直冒,直想抽自己嘴巴。自己果然還是藏不住話啊,一激動就全說出來了。

    朱雀要他解釋,可是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啊!從玄武那裡的記錄,他得知了這一秘密,可是具體是怎麼回事,他就不得而知了。鳳凰和朱雀究竟是什麼關係,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也是鳳凰的朱雀是如何降生的,他根本就不曉得。

    現在朱雀又盯著自己問,怎麼辦?

    圓圓的耳朵搖啊搖。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呼啦一下,正盯著白虎那雙綠色貓眼的朱雀發現眼前的人一下就不見了!

    白虎居然化身為風逃跑了,朱雀大怒!看他那驚慌失措的模樣,就知道一定有問題,絕對不是一時說錯那麼簡單!如果是不小心說錯,何必那麼緊張?彷彿作賊被抓到了一樣!

    可惡!他到底在隱瞞什麼?什麼叫「你就是鳳凰」,自己明明是朱雀!四百年來一直都是!

    「等一下!你給我解釋清楚!」

    朱雀迅速地追了出去,留下朱雀七星,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朱雀後腳一離開,便有使者到了。從律那裡來的使者帶來一個既讓人震驚又完全在意料中的消息:天帝常俊陷入彌留中。

    ***

    在夜明珠夢幻般的光輝中,一個身影靠坐著,他垂著臉,閃亮的金髮上一圈光暈。在他的對面是一名金髮金眼的男子,撐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良久,他忽然露出一個微笑,並從坐墊上站了起來,步出房間,順著走廊往外走去。

    他走著,一步一步拉開自己與身後之人的距離。

    千年的過往一幕一幕閃過。還記得當初龍族是如何地四分五裂,還記得當初自己是如何假扮賓客去騙吃騙喝,還記得當初與他的第一次見面。

    為何還是那麼地清晰?兩千兩百年了啊……

    ***

    好多人啊……人聲鼎沸,亂做一團。

    這裡是東大陸與南大陸之間的一隅,非常小的一個部落。國小民窮,可酋長的野心卻不小,居然招兵買馬想吞併大部落太湖。

    不過這和他常俊無關,他只要有免費的飯吃、免費的衣穿就可以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鑼聲響起,急的彷彿有怪物在後面追。所有的龍族都抬頭,疑惑地張望著想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只聽-望台上敲鑼的龍族士兵大喊:「飛禽一族出來狩獵了!快藏起——」

    最後的「來」字沒有能夠說出口,因為轟地一聲,他連同-望台一起化為了火焰的燃料-望台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炬。

    尖銳的鳥鳴響徹天際。一團一團的黑雲出現在天空,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黑影。仔細看看,那其實並不是黑雲,而是眾多的飛鳥聚集在一起,光線無法透過。

    龍族們立即陷入慌亂中,這裡只是一個盆地水潭邊的招兵處,並沒有多少訓練有素的士兵,也沒有什麼有效的武器,只有準備當兵的年輕人,以及送他們來的父母弟妹。年輕而有活力的肉體,難怪會成為飛禽狩獵的目標。龍族是個籠統的稱呼,基本上,兩棲類的爬蟲以及水族,反正只要不是走獸不是飛禽不是昆蟲的動物,幾乎都可以歸於龍族這一大類,基本上都是飛禽一族的食物。

    這一次來的飛禽體型都十分巨大。它們飛舞著,俯衝下來,然後拉升,盤旋片刻後又再次衝下來。每俯衝一次,就有龍族士兵受傷,不是身體的一部分被扯住然後撕斷,就是被有力的喙啄傷。

    龍族們有的拿起武器抵抗,有護著父母弟妹,有的像沒頭蒼蠅一樣動撞西撞,向著水潭撲去。只要回到水裡,潛入水潭深處,就能保得平安。常俊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無數火箭落了下來,在水潭沿岸形成一道障礙,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於是常俊跟著他們掉頭,向外四散逃逸,但是無數的飛鳥在出這盆地的必經之路上守侯著,張著大嘴等他們送上門來。

    在飛鳥群的中央,一頭紅色的大鳥張開的羽翼足有丈長,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居然有九個頭。每個頭都發出尖銳的鳴聲。

    「全部抓活的,斷手斷腳也沒關係!」

    發令的人站在那九頭鳥的背上,太遠了,從常俊的位置看不清他的模樣。

    這個時候保命要緊,管那個發號施令的人長的是圓是扁。常俊注意到在包圍圈的一處,守侯的飛禽被一些抵抗異常頑強的龍族士兵纏住了,原本緊密包圍圈立即出現了疏鬆之處。好機會!只要出了這盆地,就是廣闊天地。

    常俊彎腰,放低重心,以最不引人注目的速度向那個缺口爬去。

    十丈……五丈……一丈,前面就是巨鳥了,它們那銳利的爪子正因身體的舞動而亂踩著。看準機會,常俊一縱身從間隙中翻滾了出去。

    好了!安全!爬起來,常俊迅速逃跑。雖然他也很擔心被飛禽們包圍的族人,但是他已經自顧不暇了,實在沒有餘力救任何一個人。

    跑出不到三十餘丈,突然背後一股巨大挾帶著熾熱火氣的力量撞來,撞的他向前撲倒在地。後背熱的彷彿就要燃燒起來了。

    正掙扎間,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在淺紅的底色上用深紅繡著暗花的靴子,式樣之華美,是身為乞兒的他生平所未見。

    靴子的主人蹲了下來,抓住了常俊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頭髮,將拎起,使他的下巴離開了地面。

    疼痛中,常俊看清了拎著自己的頭髮說話的人。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活生生的「美麗」二字。所謂鮮紅的牡丹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深邃的靛色眼眸,嫵媚,卻又英武,熱情,卻又冷冽,兩道石青色的刻紋分別從雙眼的眼稍延伸到腮部,閃著隱約的金色光澤。燦爛的金紅色發長至及腰,閃耀著絲緞般的光澤,整齊的劉海,鬢角部位的兩束髮絲鬆鬆地與攏在腦後的長髮一起束著。

    挺拔的身材,好高的個子,比站直時候的自己恐怕要高上半個頭。

    這就是飛禽一族嗎?與他們爬蟲類完全不同的飛禽一族?

    在他看著對方的時候,對方也看著他。秀麗的纖眉簇了起來,似乎在對什麼不滿意。

    「族長!族長!您在哪裡?」

    焦急的呼喚聲傳來。

    「這裡!」

    他將手中的常俊丟開,縱身向呼喚的方向躍去。很明顯,他根本沒抓常俊來吃的意思。

    常俊趴在地上,背上的疼痛使他無力移動,意識卻因此而異常清醒,身後的哀號聲持續不斷地灌進他的耳朵裡。

    不知過了多久,明亮的天空再次被陰影遮住了。結束狩獵的飛禽們帶著獵物飛上天空,點點紅色的液體從獵物們身上灑下,地面上就像下了一場紅雨。

    那就是飛禽一族,是走獸、飛禽、龍、玄武四大族中最美麗的一族,是翱翔天際、最自由的一族,同時,也是最驕傲的一族。

    那本登記用的名冊因風而嘩啦啦地翻著頁……

    常俊將名冊揣進懷裡,這名冊上登記著的以及還沒來得及登記的龍族,恐怕只有他還活著了。

    恨嗎?飛禽是爬蟲的天敵,狩獵不過是為了進食而已。被吃掉也算是死得其所,逃得性命那是走運。

    方纔,聽得飛禽中有人呼喚「族長」,而抓住自己的人答應了。這麼說,他就是飛禽之長鳳凰?果然一如傳說中的,那樣風華絕代……

    從此以後,這個小部落裡便多了一個奇怪的小兵。一旦飛禽出來狩獵,別人都是逃都來不及,他卻是主動往那裡鑽。說也奇怪,每次他都活著回來了。能活著回來是好事,可他每次回來都哭喪著個臉,彷彿別人欠他一大筆錢似的,問他原因他也不說。同伴們當他是在試煉自己的逃生能力,因為他越來越強了。

    是夜,常俊的腳下現在是火山的地下水脈,十年來的觀察讓他得知了這裡。為了那個原因,他已經在這裡守侯了好幾天。今天,終於讓他等到了。

    將身體埋入溫熱的水中,三百歲的少年開始划水,緩緩向前進。他的目標是位於半山腰的那個地方,從這裡逆流而上就可以到達。他從來都沒有在這麼熱的水裡游過泳,而且越往前進,水越熱。通過事先的探路,他知道最前面水還會更加熱,幾乎超出了他能忍受的範圍。

    一會上,一會下,轉過無數的彎,水越來越渾濁,突然,眼前豁然開朗。他終於到了。前面不再是信道窄窄的巖壁,而是一個寬闊的溫泉池。白濁的溫泉水,咕嘟嘟地泛著泡。

    他不敢貿然露頭,在水中貼著巖壁摸索著,希望能找到一個隱蔽的角落。溫泉水是白濁的,遮蔽了他的視線。

    摸啊摸,突然摸到了一個圓滾滾地柱狀物體。

    「……」

    摸摸,捏捏,戳戳。很有彈性,似乎是活肉的樣子。

    「……」

    金眼少年迅速往後移動。

    沒想到已經有人在洗澡了。這裡是那個人專用的,除了那個人以外,沒有人敢在這裡下水。就說說,他剛才摸到的那個圓滾滾地柱狀物體,不是那個人的腿就是手臂嘍。

    隨著他的撤退,有東西左右搖擺著探來。感覺到水流的波動,金眼少年本能地加速後退。看來他想的太簡單了,好運並不會輕易降臨於同一人。

    突然他遲疑了。自己忍受著溫泉的熾熱,沿著地下水脈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如果就這麼退去了,固然能保住性命,但是也許他就再也沒有機會離那個人那麼近了。十年來,每次跑到正在狩獵龍族的飛禽群中,就是為了再見那個人一面,可每次希望都落空了。除了最初的那一次以外,那個人再也沒有出現在狩獵的隊伍中。

    現在他終於來到了這裡,也終於來到了那個人的身邊。只要他一露頭,就可以看到了,同時,那個人也會看到自己。

    那個人的身份是如此高貴,是他永遠也無法接觸到的人,也許今生就只有這一次能與那個人距離如此近。

    想見那個人,想見他,想看他的笑容,想看他輕簇眉的樣子,想聽他的聲音……

    他挺腰抬頭,嘩啦一聲,冒出了水面,但還沒等他睜眼,頭上就毫無徵兆地挨了一下,跟著似乎是棍棒的重擊就如雨點般接而連三地落了下來,落在他的頭上、頸上、肩上、背上,把他打的前伏後仰,絲毫沒有招架的餘地。一時間水花四濺。

    怎麼會?他一點也沒聽到有人叫喊,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多侍衛。只能感歎這些侍衛實在是訓練有素。

    有一擊正好落在他後腦上,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他甦醒了,是疼醒的。背後火辣辣地疼。

    他被從溫泉池裡拖出來後,就被背朝外綁在一塊石頭上,有人站在他背後,揮舞著鞭子,抽在他脊背上,但是並沒數著數。當他醒來後不片刻,鞭子就停了。看來行刑的人被吩咐看到他醒就停。

    有人走上前,將他解下,押著他轉身跪下。溫泉的氤氳中,他看到了那個人,他搜尋了十年的人,十年前放過他的人——飛禽之長,火鳳梓童。

    鳳凰坐在榻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奢華的金紅色長髮,整齊的劉海,飄逸的鬢髮,靛色的眼睛如同深海般深邃,俊秀中帶著嫵媚,如同盛開的牡丹般的面容上沒有一點可以稱之為羞憤的神情。那種表情確實不是憤怒。

    「該說你是不怕死,還是不自量呢?總之,我很佩服你的勇氣。」鳳凰靜靜地看著他。「身為討厭熱的龍族,居然順著火山的地下水脈摸到這裡。說說看,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是什麼人指使你來的?」

    「不……」他搖頭,「沒有人指使,我是自己想來的。」

    鳳凰簇眉:「哦?」

    「是的,我來這裡,只是為了再見你一面,我——」

    「我瞭解了。」鳳凰打斷了他,「不必再說了。」

    瞭解了?他還什麼都沒說呢!他還沒說自己是誰,還沒說自己來這裡沒有任何不良目的。為什麼說『瞭解了』?

    「我不會殺你的。」鳳凰站起身,「珍惜一點自己的性命,不要再來了。」

    說著,鳳凰就要離開。

    「等、等一下!」他掙扎著,努力摔開押著自己的飛禽族士兵,向鳳凰衝去。「我的、我的名字是——」

    不要走,他還什麼都還沒說呢!如果現在不說,以後恐怕就永遠都沒機會了。至少……至少要報上自己的名字!既然像自己這樣的無名小卒無法奢求什麼,也恐怕無法在鳳凰的記憶中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哪怕只是一瞬間,他也希望自己能在鳳凰的腦海中停留。即使只有名字。

    啪的一聲,一條以靈力具體化而成的長鞭子捲了上來,將他纏的就像做繭子的蠶。他立足不穩,摔倒在地。

    「我的、我的名字是——」

    他繼續說著。

    「我不要聽。」鳳凰持著鞭柄,「現在的你,沒有要我記住你名字的資格。」

    他噎住了。帶著血味的液體在喉嚨裡翻滾。

    鳳凰注視著他,美麗的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神情。

    鳳凰說:「你知道什麼是天命嗎?」

    天命?

    「天命不可違,違者必有報應。」鳳凰用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說著,「所謂的天命就是——我是鳳凰,不老不死,與天地齊壽,而你,則是爬蟲。」停頓了一下,突然抬高嗓門:「爬蟲就是爬蟲!乖乖地在爛泥裡打滾吧!」同時猛力轉動手腕將他向外甩出去。

    他像是被投石機作為子彈投出去一樣,撞破了脆弱的火山岩牆壁,在空中久久地飛著,飛著。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外,還迴響著鳳凰最後的話——爬蟲就是爬蟲!乖乖地爛泥裡打滾吧!打滾吧!打滾吧!……

    他趴著,呆呆地從眼角望著天空,從漫天星斗一直到日頭高照,然後又是漫天星斗。四肢麻痺,傷口疼的要命,他幾乎無法動彈。身下是柔軟的草堆,他的運氣不錯,降落的時候正好落在這草堆上面,否則不死也得重傷。

    細小的腳步聲又響起了。從他清醒開始,就間或聽到這個腳步聲,一旦它響起,熾熱的傷口皮膚就會感覺到一陣冰涼,很是舒服。看來應該是有人在給自己的清洗傷口。

    從眼角望去,他能看到一雙光著的腳丫,滿佈傷痕污泥。照顧自己的就是這腳的主人吧。他想看清楚恩人的模樣,於是試探著挺起上半身,結果以失敗告終。

    「你還不可以動,還是躺著比較好。」光腳的主人說話了。

    常俊又動了一下,這一次他成功了,他用手肘撐起了上半身。轉頭,他終於看到了光腳主人的模樣。這一看不打緊,嚇得他手一軟,差點下巴著地。好髒的孩子,污穢襤褸的衣服極為不合身也就罷了,脖子上的污穢也不提了,但是怎麼那麼大一塊泥巴糊在臉上也不清洗一下?洗乾淨了,說不定會好看一點……只是可能而已,因為從沒有泥巴那半張臉看,實在是不怎麼樣……

    「你的臉髒了。」常俊說。人家救了自己,出聲提醒是應該的。

    對方卻笑著說:「這是胎記,不是泥巴。」

    原來如此……還真夠嚇人的……七月半的時候不用帶辟邪符了……

    「你餓了吧。」對方說著,掏出一包用棕櫚葉包著的東西,打開,兩隻死老鼠露了出來。「這是我好不容易捉到的。分給你吃。」

    常俊看著棕櫚葉上的生物體,腦中只有『死老鼠』三個字在不停轉啊轉……

    見常俊一臉呆樣,對方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前天下雨,把我保存的火種弄熄了。所以現在只好生吃了……我知道很難入口……但是你現在受了傷,不吃血肉是不行的。」

    看著對方一幅既緊張又擔心拚命說服自己的模樣,常俊笑了。

    「我叫常俊,你叫什麼?」

    「小赤佬。別人都叫我小赤佬。」

    赤佬,東南沿海一帶的方言,意思是「怎麼還不去死的混蛋」。這自然不會是真名。

    「這名字不好,改一個吧。」

    「咦?」對方的眼睛亮了起來。

    「你是烏龍?」

    「是的。」

    常俊注意到,他的眼睛也是金色的,這麼說,他也是純血統的龍族。再看看他的髮色,黑色的頭髮,難得還整理的蠻齊整乾淨的。

    「取個什麼名字好呢?」常俊凝視著他。

    『所謂的天命就是——我是鳳凰,不老不死,與天地齊壽,而你,則是爬蟲。爬蟲就是爬蟲!乖乖地在爛泥裡打滾吧!』

    打滾吧!

    打滾吧!

    打滾吧!

    在爛泥裡打滾吧!

    「……『梓童』,『梓童』這名字怎麼樣?」

    「哇啊!」驚喜異常的樣子,「好好聽的名字,我真的可以用這個名字嗎?」

    「當然,你以後就是『梓童』,烏龍梓童!」

    又瘦又小臉上都是胎記的孩子轉眼間就成為了婦人,髮髻散了,衣服破了,到處都是飛濺狀的血跡。顧不得肩膀上正在冒血的傷口,還沒說話,她就哭了起來。

    「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老二!」她抹著臉,留下了更多的污跡,「對不起……如果我再強一點的話,老二就不會……」

    老二怎麼了?是了,別的女人為他生下的第二個兒子徒勞龍,被出來狩獵的飛禽一族作為食物抓走了。鳳凰生下了孔雀和大鵬,必須用龍族的上等血肉來餵養。

    他擁住哭泣的婦人。

    「不要哭了。這不是你的錯。」

    ***

    這不是你的錯啊……

    忽然聽得有人呼喚,將他從回憶的海洋中拉回。抬眼仔細看,才發現有著青色頭髮和金色眼睛的男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自己面前。自己坐在蒲團上,靠著供桌,昏暗的大殿,搖曳的燭光,分列的牌位……是了,這裡是奉先殿,供奉死去之人的地方。

    「……你來了啊……」

    凝神看了半晌,他才想起是自己命人喚青龍天寒來的。不過,他記得好像還有多叫一個人,但是他並沒有在他背後看到另外那一個。

    「天虹呢?怎麼沒看到他?」

    「去叫了,馬上就會來。」

    天寒回答著,父親一向是那麼高大又強壯,威嚴又充滿活力,即使是在滿兩千五百歲的時候,也一如壯年。可是僅僅過了七八年,眼前的父親彷彿一下子老了幾千歲,幾乎感覺不到生命力。

    終於要不行了嗎?如果是,那為什麼只叫自己和天虹?難道父親忘記四哥五哥的存在了嗎?不過這樣也好,四哥和五哥已經被自己剝奪皇族的身份驅逐了,如果問起來,他也只好扯謊說他們出去辦事還沒回來。

    「……你……恨我嗎?」

    常俊看著兒子。

    「啊……」天寒一楞,隨即明白父親問的是什麼,「不……」

    「我強佔了你的心上人,你難道真的一點都不恨我?」常俊笑了,「當初要死要活哭著喊著要娶鳳凰的是哪個傻小子啊?」

    天寒搖頭。

    「一開始確實是的,我恨的恨不得殺了您,但是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啊?明白什麼?」

    「現在,我已經能明白到當初您為何發怒拚命阻止我娶鳳凰,也明白到您為何攻打飛禽一族。」他正視父親,「我終於體會到您當初是怎麼一種心情。所以,我並不恨您。」

    也是這原因,他才沒有在父親囚禁鳳凰的時候阻撓。父親已經兩千五百歲了,是即將離世的人,他爭了一輩子,臨死難道連最大的同時也是最小的心願也不能得償嗎?為人子者,於心何忍。

    「哦……」常俊看著兒子,眼中滿是玩味,「你懂?你真的完全懂?」

    「是的。」

    當聽到天寒肯定的回答時,常俊笑了起來,用力地,大聲地。囂張地嘲笑。

    「連我自己也不怎麼明白,難道你一個旁觀者反而能清楚地體會?你還太年輕了,太容易自以為是。」

    天寒被笑的莫名其妙,不解地望著父親。

    在彷彿釋放出全身力氣的大笑後,常俊扭過身子,從供桌上取下了一個牌位,連同自己的膝蓋一起抱在懷裡,彷彿很冷般地縮起身體。天寒注意到那是母親的牌位。

    「……您……」猶豫了一下,天寒還是決定開口,「您對母親,究竟是怎麼看的?」

    其實他想問的是:既然鳳凰是你一直追逐的目標,是你心中真正嚮往的戀人,那為什麼要娶母親?為什麼要和母親生下我和天虹?對您來說,母親算是你的什麼呢?

    「梓童啊……」金色的眼睛迷離起來,彷彿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

    光和暗交錯著,不斷變換再變換。

    ***

    貌若芙蓉的鳳凰冷若冰霜,視線中除了不屑外,還有名叫憐憫的東西。金紅色的髮絲彷彿在宣告主人的高貴與尊嚴。

    『所謂的天命就是——我是鳳凰,不老不死,與天地齊壽,而你,則是爬蟲。爬蟲就是爬蟲!乖乖地在爛泥裡打滾吧!』

    轉過身來,臉上帶著胎記的黑髮流浪兒對他露出羞澀的微笑,伸出雙手托著一包用芭蕉葉,兩隻死老鼠在芭蕉葉上躺著。

    『你餓了吧?這是我好不容易捉到的,分給你吃。』

    光突然消失了,黑暗籠罩過來,但很快又明亮了,一名石青色長髮的女子伏在地上,抱著一個有著鮮紅髮絲的頭顱,本應溫婉的絕美面容因憤怒與悲哀而扭曲著,她抬頭,仇恨的視線幾乎要將他射穿。

    『你們……你們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呼啦一下,黑髮的婦人代替了石青色長髮的女子,她穿著窄袖衣袍,鎧甲上密密的傷痕。手中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劍,她將它舉高,張口咬住鞘上的繩子,同時雙手對繩子做出調整,眨眼工夫就完成了。接著她把劍往他面前一送。

    『這地任你來踏,這天由你來撐!』

    跟著,金色長髮的年輕人站在黑髮婦人站的位置上,垂下眼睛,緩緩地背過身去,在他背後是一名有著鮮紅髮絲的少年。少年用年輕的眼睛望過來,好奇又羞澀,嚮往又畏懼,崇拜又憎恨。

    ***

    光線又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了。

    抱著牌位,金髮在瞬間變成蒼蒼白髮,無數皺紋爬了上來,讓那張方纔還平滑的臉變的如同核桃一般。皺皺的唇動了,做出似乎是在笑的動作。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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