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川盆地遭水淹,數萬頃樹木成了水下森林。
容山山嶺飛禽族下級神族十七戶遭襲被擄,七萬凡鳥被大網網走八成。
洞庭湖、鄱陽湖等的五大湖泊迅速擴張,面積達到了汛期全盛時的五倍以上。
……
獸族飛禽族玄武族中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們無法忍受,欲論三分理,卻沒說上兩個字就被放了血。
「天空本來就是我們飛禽的,豈能容你們如此作威作福。」一名飛禽族人氣噴地大叫,結果不但嘴被撕爛,還被吊起示眾。
……
圈地,蓄奴,巧取豪奪,暴力衝突……
彷彿餓了幾輩子的蝗蟲一下冒出來,拚命地從天朝尚不豐碩的血肉中吮吸。
進諫大臣苦口婆心地勸說著新登基的天帝,天帝卻像沒聽見一般,既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反對。他們被干晾的事,不出兩天,就像長了腿似的傳遞天地間。
「天帝都不說話了,要你來多管閒事?」
一干言官們臉漲的青紫,龍族親貴們拊掌大笑。
「天下是我們流血流汗打下來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的!」
那些邊角的、零星的利益不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了,他們抬起腿,直起腰,大搖大擺,堂而皇之地將圈地蓄奴搬上了正式議程。登基大典前張貼的安民告示成了廢紙一張,勸阻之辭完全被當成了耳邊風。
西雙版納,美麗富饒,號稱萬林之林,萬森之森。
那一晚,一支兵不兵、民不民的龍族隊伍進林,砍林木,掏鳥窩,設獸夾,開礦井,一株株百年古木不斷倒下……受到生命威脅的飛禽族終於忍無可忍地再次拿起了武器,龍族早有準備,一聲鼓響,「殺——!」揭開了邊緣的拉鋸戰。朝野皆驚,急忙派人調停。
「挑起戰端的是他們,我們不過是正當防衛。」
龍族將士振振有辭。
而前往飛禽族陣營的專使則話還說沒上兩句,就被打的頭破血流,身首異處。
「爬蟲們滾回爛泥裡去!」
「安生」了一陣的飛禽族暴怒了,舉著專使的腦袋大喊。
「反了!反了!」
天帝長子赤髯龍天顥大怒,褐色的眼中滿是怒火,赤紅色的鬚髮彷彿在燃燒。「他們眼中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天帝?我就說,對這些不識好歹的東西從一開始就應該全盤剿滅,免得後患無窮!」
正當赤髯龍天顥的圍剿大軍往西雙版納進發,眼看就要抵達的時候,突然發現前面居然有軍隊擺開陣勢,擋住了去路。那飄揚的主旗幟,正是原先站在仁德皇后一邊的亢軍。
龍族軍制分角、亢、氐、房、心、尾、箕七軍。角軍是天帝常俊的親兵,亢氐房心尾箕六軍由其它親貴分別統領。常俊原本想讓烏龍梓童任亢軍的統帥,可是遭到了婉拒。
「我是個女子。」
她如此說道,常俊也只好作罷。龍族是男尊女卑的父系社會,從來沒有哪個男人會心甘情願當女子的手下,即使那個女子再出色也是一樣。於是,亢軍統領亢宿便由其它人擔當,可實際上,等於是烏龍梓童的親兵。沒有她的命令,誰也不會移動半分。
這一天,三百歲的少年青龍天寒來拜見亢宿,一見便對亡母的舊部施予大禮。
「天寒不才,只是一個黃口小兒,沒有滿腹經綸,沒有超群武藝,更談不上功勳威望,本沒有資格在這個時候出來指手畫腳,作為人子小弟,也沒有資格對父兄說非道是。可是身為天帝的嫡子,仁德皇后的長子,卻非站出來不可,決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輩們打下的天下就此大亂。陛下登基不到一個月,龍族的天下才剛確立,此時正百廢待興,本應該實行仁政以得天下歸心,如今卻使用如此愚昧野蠻的手段鎮壓。如果繼續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對這個孩子,亢宿雖有疼愛之情,卻無敬佩之意,現在聽了這些話,胸中一熱,似有所動,便還禮道:「仁德皇后對在下恩重如山,殿下如用得著在下,就請儘管吩咐。」
現在,青龍天寒頭頂上是母親的旗幟,身後是母親的親兵,要面對的,是大了自己一千餘歲的長兄。長兄如父,本來應當言聽計從,可是他並不認為兄長的做法是正確的。原來他因為年紀幼小,足不出戶,對父兄們究竟在做什麼通通一無所知,就算知道也弄不明白,只是別人說好就認為是好,聽別人誇獎他們是大英雄便認為就是那樣,從來不曾懷疑,可是在經歷了那場變故後,他終於瞭解到,原來所謂龍族的榮耀是怎麼一回事!
他能做什麼呢?原不想依靠任何人,可如果沒有支持者,面對整個龍族,勢單力薄的他根本就無能為力。只有借用亡母的親兵,才能對抗長兄的軍隊。
「六弟!你這是什麼意思?」赤髯龍天顥叫道。
「大哥請聽小弟一言。」天寒拱手道,「天下初定,百廢待興,如果在這個時候再起戰端,除了徒增死傷外,又有何益處?無數將士和仁德皇后用性命為天朝打下的根基,如果就此動搖,那他們的血豈不都白流了?」
「你是讀書讀傻了吧?」赤髯龍天顥不以為然,「我知道你書讀的多,可那全部都是書獃子閉門造車編出來哄人的屁話!寫的人本身就居心不良,想要的就是給他們造反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子民心生不滿,有所怨言,我們就應該仔細聆聽,三省自身,施仁政,安民心。如果對不滿的子民見一個殺一個,甚至全部都殺光了,我們要天下來又有何用?」
「朝廷不對?那怎麼不說他們有野心,自己想當天帝?如果真是絕對忠心於我天朝,那就應該竭力上訴、進諫,哪裡會想的到做這種事?」
「問題是我們給他們說話的機會了嗎?如果他們真有門路上諫,還用得著這樣嗎?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赤髯龍天顥一聲暴喝打斷了天寒,額頭上青筋暴出,「在父輩們為爭奪一口食而以死相拼的時候,你在哪裡?在族人被當成食物生吞活剝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們在戰場上拚殺,流血流汗的時候,你在哪裡?在花前月下,在兒女情長!在抱著你的寶貝鳳凰醉生夢死!甚至殺了自己的親娘也再所不惜!」
天寒臉漲的通紅。天顥說什麼不好,偏偏提到了最不應該提的事!母親在自己面前自刎,成為他睡夢中必定會出現的一幕。不論事實如何,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執拗,母親就不必這麼做。全部都是自己害的!
天顥越吼越激動:「你懂什麼?不過是溫室裡的花朵!不知天高地厚!如果不是因為你娘是正室,你有什麼資格當世子?」
天寒眼前一花,就見一條全身赤紅色的巨龍,眼睛瞪的有如銅鈴,張牙舞爪地向自己衝來。
我不會讓你過去的──
提起一口氣,一條全身玄青的龍也騰空而起,與赤髯龍在空中扭做一團。論年紀,赤髯龍比天寒要年長一千餘歲,身形更是大了一倍有餘,可是雙方竟然相持不下,一時間勝負難料。戰鼓擂動,隆隆作響。赤髯龍天顯所帶領的氐軍與亢軍也戰在了一起,雙方相持不下。
天寒心中有數,自己和大哥硬碰硬其實是相當愚蠢的,明智一點的話,應該仔細部署一下想辦法化解這場衝突。但是大哥行動迅速,令到即行,光是帶兵早到一步就已是千難萬難,根本沒有詳細部署的餘地。如果自己孤身一人前來,也許能有充裕的時間,可那是螳臂擋車的行為,毫無威懾之力。
事到如今,天寒已經沒有退路了。本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一股氣,青龍紅了眼,張口向自己的長兄咬去。自己絕對不能失敗,如果輸了,大哥就會帶著大軍以剿匪為名將飛禽族大肆屠殺,飛禽一族將遭受滅頂之災。
鳳凰現在猶如一嬰孩,而飛禽族位高者幾乎已經被屠戮殆盡,龍族中主張滅了飛禽一族權大勢大者,天帝也稱病不發表意見,如果自己不挺身而出,誰來保護他們?
***
明亮的陽光從花窗窗格間照進來,落在燃燒著香料的香爐上,縷縷淡淡的細煙裊裊升起。棋盤前,一名貴婦跪坐著,深的近乎黑色的發巧迭雲堆,同樣顏色的眼燦若雙星。凝視盤面,峨眉深鎖,思索片刻,執起一子,輕輕落下。
這黑子剛一觸棋盤,就聽對方輕笑一聲,也落下一子:「霞妃你大意了。」
再看盤面,貴婦發出訝異的輕呼聲,隨即笑道:「陛下棋藝高強,臣妾又怎麼是對手呢?」
「這局明明該是你贏,你故意讓著我,還盡揀好聽的說。」坐在對面的男子哈哈大笑,金色的發光可鑒人,金色的眼炯炯有神,沒有一點憔悴病容。
「陛下太過謙虛了。」
見常俊高興,霞貴妃小心翼翼地開口:「臣妾有一事不明,還請陛下明示。」
「說吧。」
「這幾日,聽說仙卿親貴們起了爭執,甚至到了動刀動槍的地步,而陛下您……」話說了一半,卻住了口。
撥弄著手中的棋子,常俊微笑:「而我明明好的很,卻稱病躲在深宮不加理睬?」
「臣妾惶恐。」
笑意加深了,常俊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抬手嘩嘩移動著棋子將它們排成矩形,好方便計算目數。霞貴妃也跟著動手。
在整地接近尾聲的時候,常俊從棋盤上取一枚白子,在霞貴妃眼前晃了晃。
「我龍族的子孫沒有趟不過去的河,誰要是趟不過去,誰就沒資格君臨天下。」
棋子有力地落到棋盤上,發出清脆響亮的碰擊聲。
***
羽扇狀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鳳目啟開了一線,像是一時無法承受太過明亮的光線般,打開,又合上,重複幾次後終於完全睜開。對於四周的擺設,碧綠的眼眸中滿是迷茫,似乎無法理解身在何處。視線移動著,由遠至近由左至右,迷霧漸漸淡去,清明回來了。
他抬頭,撐起身體,左右張望,然後收回視線,微蹙雙眉。下得榻來,沒有穿鞋,光著腳就往窗邊走去。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攀上了窗欞,他停下喘了好幾口氣,這才抬手,下定決心似的把窗扇猛地推開……
「六嫂終於醒了,覺得如何?」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急忙轉身,一名有著銀色頭髮和金色眼睛的少年出現在視線中。那似曾相識的相貌讓他一陣迷惑。
「你是……」
「我的名字是天虹,天帝常俊的第七子白龍天虹。」
天帝……常俊!這麼說,那個男人終於還是從自己的三昧真火中逃得性命,而且還登基成了所謂的『天帝』!而且這名自稱白龍天虹的少年竟然還稱自己為『六嫂』!在自己失去心智的一年裡,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情?
似乎注意到他的迷惑,天虹笑瞇瞇地說道:「看來六嫂有點犯糊塗,那小弟就來說明一下吧。我龍族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轎把你——飛禽之長的鳳凰娶了過來,成為六哥青龍天寒的正妻,所以,你是我的六嫂……」
鳳凰臉色慘白,隨著對方的說明,散亂的記憶開始組合,逐漸成形。
「……現在,六哥為了你的事和大哥打架去了。可憐的我被當成累贅,只好待在這裡。六哥那個白癡,他以為憑他那點本事就能和大哥抗衡嗎?就算加上亢軍恐舊也是凶多吉少。不過呢,六嫂不必擔心,六哥絕對會安全回來的。」少年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因為我在大哥出發前敬了大哥一懷……」
***
西雙版納的邊緣,地動山搖,風雲變色,滾雷聲聲,霹靂一個接一個的落下來。
西雙版納森林中的飛禽族人遠遠觀望著,一時間鬧不清他們是在搞什麼名堂。後來打聽到是龍族的兩名王子在自相殘殺,冷笑數聲,決定坐山觀虎鬥。
呈現僵持狀態的戰局突然有了轉變。天帝長子赤髯龍天顥所帶領的尾軍後方出現了騷動,混亂不安一波一波不斷向前推-,擴散開來。尾軍將士被一個突然爆出來的消息震撼了——對於這次的圍剿行動,天帝非常震怒!赤髯龍天顥為一己私慾而動搖天朝根基,罪大惡極,令其速速迷途知返,向皇六子青龍天寒投誠,否則決不寬待!
「東北角潰散了!」
「西北角投誠了!」
「中軍背叛了!」
諸如此類的謠言在尾軍中如野火燎原,原本只是空穴來風的小動靜,經過這麼一傳,整個尾軍動搖起來。在廣闊又複雜的戰場上,根本無法找到傳謠言的人。他們喊了一嗓子,就身子一貓,迅速轉移了。大小軍官努力想要穩定軍心,可是卻無法遏止兵士們對於天帝震怒的恐懼。這種恐懼本來是治軍的根本,現在卻成了混亂的根源。
混亂的戰場上,他們看著在半空中相持不下的赤龍和青龍,耳邊是狂轟濫炸的謠言——
「天顥殿下要輸了!」
「庶出畢竟是庶出!」
「天寒殿下是皇后嫡子,他才是純血統的皇族!」
身形遠比青龍巨大的赤龍本是佔盡上風,可是對方由於身形小,行動也就靈敏許多,東突西撞,狂衝濫咬。
一旦赤龍略微後退,就有人大喊:「瞧啊!天顥殿下退縮了!他害怕了!下來吧!你不行的!別死撐了!」
而當青龍發起進攻的時候,也有人大喊:「天寒殿下千歲千千歲!」
每喊一次,跟著喊的人就增多一次,尾軍就騷動一次,呈現節節敗退。
最後,一直僵持的戰局終於有了結果:赤紅的巨龍從雲端直直墜落,在巨響中,地上被砸出一個又大又深的坑。
有著赤紅色鬚髮和褐色眼睛的男人趴在坑底,瞠目欲裂。一支胳膊不見了,鮮血從斷口汨汩而出。全身彷彿都成了一灘稀泥,癱在那裡無法移動分毫。黑血不斷從他口中湧出,斗量升計。以那龐大的身體為中心,血的湖泊不斷擴大再擴大。幾名親兵急忙上前圍攏著,想要救援,卻對主子癱如爛泥般的身子束手無策。
隨著赤髯龍的失敗,尾軍完全潰散了,亢軍要做的就是掃蕩戰場,接收降兵。
有著青色發金色眼睛的少年在坑沿,搖搖欲墜的身體上滿是撕咬留下的傷口。長兄的話他似聽非聽,意識和視線早已朦朧,只是憑著一股氣在強行支撐。
「大哥……」拖著腳步,天寒向他走近了幾步,嘩啦一下從坑沿滑了下去,來到與長兄近在咫尺的地方,「你怎麼罵我都無所謂,可是,你不能這麼說他……就算拼了這條命,我也要保護他的族人!」
赤髯龍的臉扭曲著,伸出食指指著天寒,張口似乎想要說什麼,哇的一口血噴出,漆黑如墨。頭垂下了,眼睛仍然瞪著,食指還直直地指著原來的方向。
大哥……大哥?怎麼了?
少年一時間無法轉過彎來。發生了什麼事?他不過是想阻止大哥對飛禽族的圍剿,想要保護鳳凰的族人,想要防止天下大亂,想要不讓母親的死白費……原本以為會死的是自己,可現在卻完全反了過來:躺在血泊中不再動彈的居然不是他,而是大哥!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天寒,你居然……為什麼……為什麼要出賣我?』
石青色的眸子滿是不解與哀怨,與赤髯龍天顥那雙充滿憤怒的褐色眼睛重迭在一起,直直地看著他,他沒有地方躲,沒有地方藏,除了硬著頭皮將苦果吞下去外,別無他法……
不——!我已經不想再看任何人死去了!
金色的眼眸無意識的移動,最後停在某一點上,瀑布一般的金色長髮進入了他的眼簾,那燦爛的色澤終於讓他有了一點反應:「羽盈!」
羽盈!羽盈!」他叫喚著,向那金髮的主人跑去。
不及思考一直處於心智迷失狀態的鳳凰是如何甦醒的,也不及思考對方為何出現,怎麼知道這裡,他只是單純的想要尋求一個可以讓他感覺到溫暖的地方。
母親死了,因為自己的固執,長兄死了,因為自己的堅持……
這一仗,他是贏了,擋住了龍族對飛禽的圍剿大軍,保住了飛禽最後的容身之處,可是對於親人來說,他卻是弒親的罪人,父親會原諒他嗎?整個龍族會原諒他嗎?從此以後,還有他容身之處嗎?……
這個時候,他多麼希望能有人能安慰他,摟著自己的肩膀,用輕柔的聲音說一句:「我明白,這不怪你」或者是「沒關係,你還有我」。
不管怎麼樣,他終究才三百歲。
就在他即將把那那纖細的腰身摟住時,一個冰冷的聲音闖進了天寒的耳朵:「你在叫誰?」
彷彿被一堵無形的牆壁所阻擋,天寒身體一僵,在兩步遠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了。鳳凰還是如以前一樣,頎長苗條的身段,精緻嬌-如同盛開的牡丹,絲緞一般的長髮,寶石般的碧綠眼眸……可是那美麗的眼睛中下再帶有笑意,如春陽般的笑容被冰霜所覆蓋取代。
「無禮之徒!」
鳳凰抬起右臂,手掌在天寒額頭前張開,如同炮火般的能量猛地爆發出來,在一道耀目的閃光中,有著青色頭髮和金色眼睛的少年被正面擊中,直直飛出,砰的一聲,後背撞到一堵懸崖堅硬的石壁上,破碎的石塊四散飛出。跟著,少年開始順著石壁下滑。
金色的眼大睜著,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到自己方纔的表現是多麼不識相。
在過去一整年裡,他既盼著鳳凰恢復心智又希望鳳凰就這樣被自己保護。一旦鳳凰想起了一切,將如何對待自己呢?自己有何顏面去面對他?忐忑不安中,這一天終於來臨了,自己卻作出如此無禮的行為。自己對鳳凰來說是什麼人?夫婿還是仇人?自己有什麼資格如此恬不知恥地表現親暱……
天寒下滑了一段,突然停住了,因為鳳凰飛身而上,拎住了他的後領,將他提住固定在石壁上。不發一言,鳳凰左手提抓著天寒,一翻,讓他面對著石壁,然後右手捉住了天寒的右手,砰地按向石壁表面,砸出一個拳頭大的坑,跟著以這小坑為起點,鳳凰捉著天寒的手開始在石壁上拖動,製造出長長的凹槽。
「啊——!」
天寒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被捉住的右手與石壁粗糙的表面劇烈地摩擦,石粒石粉撲籟撲簌地掉個不停。疼痛使他本能地開始掙扎,可就是掙動不了半分。雙目因疼痛而朦朧,天寒睜開淚眼,他發現原來鳳凰捉著自己的手是在石壁上寫字,而寫的內容……
「不!羽盈!不要!不要啊!」
他拳打腳踢,努力想要收回右手的控制權,可是石壁上的刻字還在一個接一個地,無情地增加。石粉在散落,緊握在一起的兩隻手上,紅色的液體噴濺而出,將接下來的每一個文字染紅,並用紅絲聯繫在一起……
最後一個字的最後一筆終於還是出現在石壁上,雙足終於著了地,鳳凰鬆開了他,任由他跪在地上面對著石壁。
「從今往後,我們再無一點關係。」
向著西雙版納森林的方向,鳳凰逐漸遠去,留下三百歲的少年一人面對著石壁,紅色的陰文在他眼前跳躍著,燒炙著他的視網膜。
沒有關係,是,依照龍族男尊女卑的規矩,只要夫婿寫下了休書,雙方的婚姻關係就算是正式完結了,從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鳳凰這麼做是理所當然的,難道他還奢望他會笑臉相對不成?他沒有資格提出任何異議,即使他多不願意,也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對方。
金色的眸子緩緩地移動著,視線落到了曾經被緊捉住的右手上,除了略微的麻木外,一開始的巨痛現在居然感覺不到了。他嘗試著將手掌張開緊握反覆多次,赫然發現右手雖然染滿了鮮血,可實際上受傷甚輕,只擦破了點皮。
那些染滿石壁的鮮血並不是他青龍天寒的!
這時,隨著巨大的滾雷聲,又一支軍隊趕來了。那旗幟是尾軍的另一支,隸屬靖王赤龍火山。靖王赤龍火山,一千六百歲,天帝常俊的結拜兄弟,同時也是赤髯龍天顥的舅父。
早在赤髯龍天顥的尾軍與亢軍打起來的時候,主剿派就被驚動了。自相殘殺,其罪非小,靖王赤龍火山立即帶兵趕來試圖阻止,可是他發現自己已經來的太晚了。
「天寒!這是怎麼回事?」
赭紅色的發和蚓髯因為怒火而上指著。
戰場上屍橫遍野是理所當然的,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外甥竟然也成為了其中的一員!而且根據死狀,分明是中了毒。
「天寒!你個重女色輕兄弟的混蛋!竟然用下三濫的手段來對付自己的親兄弟?難道在你眼中,一個婊子此自己的親人還重要?外族難道比自己的族人還重要?」
聽著指責,少年緩緩站起來,通過恍惚的視線,認出了有著赭紅色鬚髮的男人。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長兄竟然會比自己先倒下。下三濫的手段?他可不記得自己有動什麼手腳,叔父恐怕是誤會了……算了,誤會就誤會吧……可是,他不容許任何人將那種字眼加注到鳳凰身上!
「叔父,請注意你的用詞。」
「我呸!有了老婆就忘了娘,忘了爹,忘了叔伯,忘了兄弟姐妹!真是父親的好兒子!我的好侄兒啊!」
「我已經寫下休書,所以羽盈不再是我的妻子。天寒忤逆兄長,挑起爭端,使得兄弟自相殘殺。天寒自覺再無顏面活在世上……可是,」少年挺直了腰桿,張開雙臂,面對著叔父。「可是,我不覺得大哥是對的!所以我要阻止他!叔父,如果你也要做和大哥一樣的事,那我也會阻止到底的!」
一向溫和的少年第一次面露殺氣,全身都繃緊了,如同壓緊了的彈簧般。
「大哥已經死了,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靖王氣的全身發抖:「紅顏禍水!全部都是那個婊子的錯!只有殺光那些惑亂人心的妖孽,才能天下太平!快些讓開!」
「不!」
「快讓開!否則我連你一起殺了!」
靖王正要下令攻擊的,突然一道火光從天寒的背後射來。慘叫聲中,靖王摀住右眼,鮮血噴湧而出。
天寒大驚,回頭去看,就見鳳凰站在那裡,碧綠的眼睛看著他。落到他身上的視線是那樣平靜,沒有一點波瀾。天寒無法從中分辨出任何感情的因素:那是表示冷漠,還是輕視?或者……已經原諒他了?
鳳凰並沒有走多遠。感覺到大軍前來,他就停留在西雙版納的森林前,等待著,他不能讓龍族的軍隊再前進一步。靖王赤龍火山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的清清楚楚。
當天寒正要出聲呼喚的時候,鳳凰轉身,一頭巨大的五彩神鳥撲扇著翅膀騰空而起。
***
「尾宿大人辛苦了!如果不是您鼎力相助,六哥就危險了。」
「天虹殿下言重了,在下不過是依計行事。天顥殿下暴躁凶悍,殘忍成性,朝野早有微詞。在馬上打天下,卻不能在馬上治天下,現在不是依靠武力鎮壓的時候,而是要想怎麼才能讓大家心服口服地臣服於我天朝。天寒殿下寬仁厚德,才是繼承的不二人選……」
對天顥天寒兄弟互相殘殺這件事,決斷很快下來了,歷數赤髯龍天顥三款罪狀:屠城、械鬥、濫殺無辜。罪大惡極,死有餘辜。青龍天寒深明大義,處事果決,理當嘉獎,但弒兄之罪非輕,封賞之事就此作罷。此事就此了結,不得再有異議。如有違者,嚴懲不怠……
帶著赤髯龍的屍體,亢軍回來了。青色頭髮的垂髫少年失魂落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懸崖石壁上的刻文宣告著龍族世子與飛禽之長婚姻的結束。無論它究竟是怎麼來,刻下它的人的本意如何,在正式的說法中,它宣告著天帝第六子青龍天寒阻擋長兄、保護飛禽一族,並不是與飛禽之長存有兒女私情之故,而純粹是為了龍族統治的長治久安。
又一道聖旨下來了,嚴禁圈地蓄奴,走獸、飛禽、玄武、龍族,都是我天朝子民,須得一視同仁,不可有所偏頗。對於順民,可撫不可剿。但是,如不歸順我天庭,則只有死路一條!
龍族被壓抑了數萬年之久的慾望當得到釋放,但應該是合理有序的釋放。青龍天寒可以在順民如何定義、是否應當圍剿這個問題上與他人持有異議,可是卻無法對抗整個龍族被壓抑了萬年之久後終於得到釋放的慾望。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如不歸順,便只有死路一條!
詔書傳到,鳳凰狂笑起來,居然用死來威脅不老不死青春永駐的鳳凰?當注意到族人期待又疑惑的目光,笑聲戛然而止,自由又高傲的飛禽一族幾時受到過這樣的威脅?
他們的眼神在說飛禽一族寧願玉石俱焚也下能為奴為婢!
玉石俱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為什麼不珍惜生命呢?造成現在這個局面的是這個被沖昏頭腦的族長,是企圖用愛情的名義逃避責任的懦弱之輩,是曾經將你們棄置不顧的卑鄙小人!不是你們啊,怎麼能讓大家無辜賠上性命?
在石壁上寫休書的時候,鳳凰其實不受傷流血也可以做到,可是他沒有。那一點血算什麼?能比的上因自己的錯誤而失去生命的族人流的血多嗎?
如果死了,一切都會成空,美貌沒有用,地位沒有用,財富沒有用,名譽與驕傲更是不復存在!
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那一天,巍峨的南天門前,終於出現了那位最尊貴的賓客,他送上簽署著飛禽之長名諱的降表,並在殿前廣場上等待著召見。
青色頭髮的垂髫少年最先從殿中跑出來,在廣場上,他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燦爛金髮。急忙跑下台階,卻在隔著足有十丈遠的地方就停下了。他想上前,可是又不敢,就這樣站在原地,遠遠地看著。
那舉世無雙的容顏明顯憔悴了,彷彿被吸去了大量的生命力般,整個人瘦了不止一圈,站在風中形銷骨立。碧綠的眼眸轉過來,在少年身上靜靜掃過,沒有做片刻停留。有著金色頭髮和眼睛的男人從殿中走出,親貴仙卿們都跟在後面,在殿前排開。
玉石俱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為什麼不珍惜生命呢?
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那一瞬間,鳥王從不曾對任何生靈曲過的膝蓋打彎了。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鳳凰對著一名出身爬蟲的龍族跪了下來,雙手著地,額頭往下,觸到了地面。
「天帝萬福金安。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