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拿了兩三年的定息,不必再為生計擔憂,年過四十的紫籐反而顯得比前幾年後生起來。她的皮膚褪盡了因為營養不足加上煩心操勞而生成的青黃,兩頰和嘴唇重新泛起了以往的血色,身體略有點發胖,飽滿起來的面孔拉平了早先積聚而成的細細的皺紋,使那本來並不很白的臉竟顯得白淨了許多了。
因為經濟上的寬裕,她也便很自然地注意了些衣飾,雖然無論冬夏,她的衣褲基本上總保持藍白兩色,長袖短袖均是白的施特勞斯(DavidFriedrichStrauss,1808—1874)德國,長褲外套均為深栽青藍,但剪裁合身,布料也大多為滌綸,顯得很挺刮。她不喜燙發,也從來不去理發店,青春年少時流辮子,有了孩子後剪短發。田大勤在時,她的頭發總由他來剪,剪得圓圓的,前額還有留海,那發型極適合她的臉蛋;田大勤走後,她學會了自己為自己剪,左右手都會操作,對著一面鏡子,手摸著後腦勺,竟也可以剪得一排嶄齊,決不凹進凸出。為了節省開支,在那十幾年裡,她還學會了為男孩子剃頭,工具只需一把粗齒推剪便可,澤鯤澤鵬的頭發總是修剪得干干淨淨的。後來經濟條件改善了,澤鵬就再也不願把個腦袋交給她了,並且還說她剃出的頭是“馬桶頭”,是“鍋蓋頭”於是只剩下了一個服務對象——考進了研究生就讀“中國古典文學先秦文學史”的沈澤維。沈澤鯤從小不注意自己的衣飾打扮,與紫籐一樣地不願進理發店,讀了大學後更是覺得進那種店不光是經濟上的浪費,更是時間上的浪費,所以心甘情願甚至是十分感激地還把留長了的頭發給他的籐姨收拾。他的頭發帶著自然卷曲,修剪起來很不容易,但紫籐已經積十多年經驗駕輕就熟了,從來也不讓他的頭發出現向上翻翹的現象,反而可以利用那種卷曲,擺弄出賽似吹過風上過電燙的效果來。紫籐自己呢,四十歲之後自認為“老了”,則不再剪弄頭發,而是用一根橡皮筋一把扎了,再翻卷上去,用發夾夾住,不久便形成了一個警。因為頭發依然又密又粗黑,那個會太大了,小發夾夾不住,於是就去買了一種塑料做成的大夾子鉗制住它。紫籐喜好紫色,那夾子就挑了枚深紫偏藍的,好似花園中的四月裡最初綻出的紫籐花英一樣。
干干淨淨、利利落落、過了不惑之年愈加透出一身的沉穩鎮定的紫籐,每隔一個季度,就到常熟路淮海路轉彎角上的一家銀行跑一趟,取出兩筆款子:一筆是由龍華水泥廠轉來的原“華申”私段定息,一筆是將幾年前補發到手的錢存進銀行後所應得的利息。兩筆款於加起來粹邏輯的概念而存在著,運動和發展只在純粹思維的范圍內,又不是按月,而是按季度提取的,所以總數有好幾百元近千元,在旁人看來,這位年紀不大的婦女,收入也算是很可觀的了。
“八十六號!”櫃台裡的出納員在喊。
紫籐從銀行設於牆邊的一排長椅上站起身,到那櫃台前,將手中的圓圓的銅牌遞了上去。
她發現那出納員換了人了。原先是個姑娘,如今換了個中年人。三七開的分頭,梳理得紋絲不亂,臉皮很白淨,鼻梁上架了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紫籐一時裡覺得有點面熟。
“多少?”那人頭也不抬地問。紫籐發現,連那聲音,好像也在什麼地方聽到過。“九百九十七元三角。”紫籐答。
那人正點著錢的手突然停住了,好像也觸動了什麼。他突然抬起了頭,並且摘下了那副眼鏡。兩個人都呆住了。
紫籐認出了他來。是馮唯,那個曾在石路“大群綢布店”裡當帳房,後來與阿晶一起偽造假帳,席卷了李可心娘家幾乎全部資金逃得無影無蹤的小白臉。
“小白臉”飛速地瞄了一眼手邊存折上的名字。他本來並未注意到存戶的姓名。他確信面前囑一排櫃台與他相對的就是紫籐,那個在他記憶中還梳著兩條短辮子的,為李可心打雜跑腿總往石路跑的小丫頭。他那白淨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那雙已經墜下了眼袋的雙眼皮大眼睛裡,剎那間就布滿了慌亂和惶恐。
紫籐卻不動聲色。她閃開目光,接過那只略有點發抖的手遞上來的錢,顧自很認真地數了一遍,然後用手絹包好,放進手提包裡,看也不看櫃台裡一眼,轉身就走出去。
她對二十年前發生在四馬路石路口的恩怨糾葛已了無興趣。
馮唯那慌亂惶恐的表情,已說明了紫籐積四十年人生經歷已日漸參透了的一個道理:人做不得虧心事,做了虧心事一輩子都不得安寧。天網恢恢地,他馮維與阿晶兩個,能料到二十年之後,在茫茫幾百萬人口的大上海,居然還會遇到這世上這片土地上唯—一個知道他倆所干的缺德事的紫籐嗎?可是上天還是安排了這麼近矩高的四目相對!
紫籐認為,她以她足夠的冷漠和鎮定,已經向馮唯顯示了自己並不認得他,也不想重提往事,也不希望互相打擾的意思了。她甚至不願意去太多太深地想象這一對卷逃分子這二十年來的生活。“各人頭上一片天”,紫籐想著,很快就甩開了眼前隱現著的那張變老了的“小白臉”,匆匆趕回家去。星期六,住校的一個研究生澤鯤、兩個大學生大籐和澤鵬,都要回來,晚飯務須好好准備一下。特別是那澤鵬,已經交了個女朋友了,一早就打了個電話來,關照籐姨一定要弄個蔥油白斬雞,說是女朋友白曼娜,別的什麼葷腥都不沾,獨獨只吃這一種雞的。
門被拍響了。
在廚房裡忙著褪毛剖膛拾綴那只閉雞的紫籐,與一邊奶著娃娃一面管著潤飯的月妹對視了一眼,明白來了什麼客人了。自己家的人不拍門,知道在門樞的一個暗角落裡,有個電鈴按鈕,只要把覆蓋在上面的一了片顏色酷似門框木料的塑料紙掀起,便可將門鈴按響。這是花園內住著的兩家人家的機密,主要是用來防止弄堂裡淘氣的小孩亂按電鈴,弄得裡面的人總是去開門,開了門又不見人影。園內朝南的那兩扇大鐵門,早在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就被裡弄裡的積極分子拆了去了。征求紫籐意見時紫籐沒敢不同意。她多年來一直訂閱《解放日報》,懂得不能逆歷史潮流而動的道理。鐵門拆去後的窟窿,是她與福平月妹再加澤鯤,拆下了花園裡的幾道分隔花種的低柵欄,用那些磚塊再加上一些泥巴和水泥,才算勉勉強強地填補了起來的。很難看,像是一大塊爛瘡疤,也像是一張狗皮膏藥。從那以後,園內大大小小十幾口人,全從偏門進出,成了弄堂居民中的一部分了。
紫籐滿手雞毛雞腸子,就對月妹說道:
“快去開門,大約是居委會來收弄堂清潔費了!我右邊口袋有零錢,你來掏,付了去!”
月妹“哎”一聲,伸手從紫籐腰間掏了錢,抱著孩子就忙忙地去開門了。
手裡這個孩子是去年生的,生他時她都已三十九歲了。
好幾次機會可以有正式的工作,她卻都因為生兒有女而被耽誤。除了早已成年的小福和成年不久的逃過一九四九年那場麻疹的女兒福妹,她後來又接二連三地生了五個孩子,家庭負擔日漸沉重,日子愈過愈緊巴了。剛解放時,因為眼看紫籐一個人帶三個孩子,毫無經濟收入,她鼓動著福平“與資本家劃清界線”,非但分門另過,有時候見到福平幫紫籐干點園林花木活,她還啼啼咕咕,說福平是生來的“奴才命”,自覺自願“受剝削”。及至到了公元一九六二年,新來的建工局局長督辦了有關沈家支取定息的政策,她才變了那種“劃清界線”的態度,與紫籐熱乎起來。一熱乎經濟上就模糊起來,電費水費甚至幾毛錢的弄堂清掃費,全都由紫籐一人支付了。
她開了門,看見了一手提著一盒點心,一手持了一竹簍水果的馮唯。
“我找紫籐。”他說,“我是她表哥。”
月妹領了他向紅樓走時,不免好奇:“沒聽她說起過你嘛,怎麼……
想起來看表妹了?”
馮唯邊走邊飛快地左右打量著花園,笑嘻嘻地解釋說;“一直在外地工作,遠著呢,剛剛調來上海,這不就來看妹妹了嗎?”
“妹妹……”月妹忍不住笑,心裡想,叫得真親熱,說話也細聲細氣地,挺討人喜歡的一個斯文先生!
“怎麼不帶表嫂一起來?”月妹問著,不覺中已代替紫籐認同了這位表兄。
“唉——”馮唯長歎一聲,“多年前就去世了,撂下我一個人
月妹很同情地不再多說,心中卻又隱約有點明白了這表兄來找表妹的目的。
馮唯像一條螞蜂膠盯住了紫籐,叮住了紫籐花園。
雖然一眼就認出了紫籐,但紫籐那完全改變了的氣質,還是使他大吃一驚。
留在印象中的紫籐,是一個手快腳快嘴也快的,整日裡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鑒貌辨色而又有點傻乎乎的小丫頭。那年頭裡她在沈家李家兩頭跑,每次在二樓臥房裡找不著人了就瞪昭昭沖進店堂間來,直撲帳台,喊著“馮阿哥”,問老板老板娘到哪裡去了,“阿晶姐姐”到哪裡去了。那時候的她,好像有點缺心眼,阿晶勾住了後來又嫁給李步正後,她也並沒有像李可心那樣恨之入骨,有事跑來石路,照樣“姐姐、姐姐”
地叫,有幾次李步正不在家馮唯上樓去會阿晶,她正巧撞來,竟不知不覺地被一騙就騙了過去,還真以為他們倆在算帳核帳辦店裡的事呢!
可是如今的紫籐,卻是如此沉穩鎮定,渾身上下,濃濃地透出了一種從容、自信、遇變不驚,甚至只有大家閨秀、時代書城出身的女子才會具有的冷冷的寬容和淡淡的傲氣;
馮唯相信她也認出了自己。她那雙大大的亮晶晶的杏眼間了一下。而且在他臉上停留過幾秒鍾。幾秒鍾之後,像他馮唯這樣老練世故的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地慌張了起來,而她,黨立即就自然而然地眨了眨眼皮,眼皮重新張開時,那裡面便沒有了回憶,更沒有了相認的痕跡。她穩穩地接過那近千元錢,只是粗粗地點了點那人摘每一百元扎成一疊的大數目,其余幾十元相當於一個普通職員一兩個月工資的“零頭”,干脆數也不救,就用一塊手絹一包了事,裝進了手提包。她轉身走出銀行時,步履穩健,既不匆忙也不遲緩,留在馮唯眼中的背影是一頭黑發,松松地鮮在腦後,用枚大發夾夾住了,白衣藍褲松緊鞋,雖然普通,卻一副大家氣派。馮維認定,這紫籐今非昔比,不是解放後嫁了大干部,就是早些年成了老楊白大了。二十年工夫,是足可以重新造就一個人的。
紫籐前腳走,他後腳就查找了紫籐名下的存款數額。礙於諸多同事眼目,不能用算盤,他就用心記心算法加出了總數。乖乖,定活兩種,已經逾萬!還不包括每季度從龍華水泥廠轉來的定息在內!“龍華水泥廠”前身不就是李可心所嫁的沈老板的“華申”嗎?早就聞知他們全家去了香港或者台灣,怎麼紫籐還在領著定息呢!馮唯馬上又去翻閱了存戶登記卡,找到了紫籐的“家庭地址”,果不其然,就是那座當年的“麥演路”如今的烏魯木齊路上的花園洋房,馮唯斷定,紫籐一定是後來成了沈源的偏房,沈李一定了事,這裡的家產,統統都由紫籐繼承了!”
馮唯作出如此判斷之後,渾身像燃起了一蓬火,屁股下的座椅賽似冒出了一片尖刺,怎麼也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控制到下班,他就買了禮物直撲紫籐花園來。
雖然在紫籐花園裡所了解的實際情況,與他最初猜想略有差異,但紫籐目前主宰著沈氏留於上海的全部家產,卻是毫無疑問的了。隨月妹走過花園走進紅樓大廳又拐入廚房時,他用目測法估算了這一片地產、房產、物產的大致價格,心裡冒出了一串串數字一個個驚歎號。他下定了決心。
馮維的殷勤討得了除紫籐之外的花園內的所有人的歡心。
第一次登門他就賴下不定非要參與紫籐全家的周末晚餐不可。“我見見外甥外甥女,”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兩張拾元人民幣來,伸向月妹,“弄堂口有爿熟食店,煩勞月妹去一趟,添幾個菜上台面,好不好?”
“哪用表哥掏錢呀,”月妹說,“我們自己有的!籐姐,買什麼好?”
“菜夠了!”紫籐說道,“添雙筷子就可以了。”
她雖然並沒完全驅除對馮唯的厭惡,但剛才聽了他聲音嗚咽語氣沉重的敘述,知道了阿晶早在解放前便已暴病而亡,他一直在外地鰥居,吃過不少苦等等自述,那新鮮的泛起的同情也便大大抵消了早已陳腐了的久存的積怨。特別是聽他抖著聲音說,年青時不懂事,太重感情,為了,為了……那語調裡透著不好意思,為了愛,什麼也不顧了,阿晶讓怎麼做就怎麼做,便是叫我赴湯蹈火冒殺頭危險也顧不得了,只為了能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做長遠夫妻,所以才干了那種缺德事——帶了人家的老婆跑了,現在回想起來,心裡真是懊悔、內疚、痛苦阿!這輩子欠他們李家的債,只好下輩子還了。這種實實在在發自肺腑不文過飾非不回避事實的話,出名於一個眼泡浮腫的中年男子之口,不能不讓紫籐真正地滾動。誰能保證自己不干點錯事呀,她想,干錯事的人常常原本想不到這事干錯了會給別人造成多大的損害呢!及至懊悔,那預想不到的後果也已經產生了,這樣欠下的債,委實是在今生今世裡也難以償還了!照這麼將心比心、設身處地地想起來,把李家敗落、李步正自殺的責任全推到馮唯身上,恐怕也的確是太過了。
這麼想著,紫籐在馮唯剛進門時就激起的一肚子不快也就消散了不少,那冷冷的臉色也轉了過來,馮唯那張過於白皙過於細致的臉,似乎也並不那麼可厭可惜了。
馮唯一定要月妹去買些鹵菜來,而且還說,沒想到紫籐還有你這個妹妹相伴,所以沒帶見面禮來,請你就近用這錢買兩斤大白兔糖回來,給你幾個小娃娃們甜甜嘴吧!大阿舅——他自稱道——以後再補禮品。
月妹笑得閉不上嘴,抱一個拖一個去買大白兔奶糖了。
月妹一走,他將身上一件滌卡中山裝一剝,系起了月妹甩下的圍裙,竟就操起了菜刀站到站板前了。
“這只雞,”他說,“我可以用它做出了蘋本一口吻腦—從一只宮保雞丁、一只雞骨著、一只炒時件,一只風爪香菇湯。”
“你坐著坐著,”紫籐一半有點過意不去,一半卻並不喜歡這種不由分說不特邀請不須認同便介入別人家庭生活的過分的殷勤,俄們家澤鵬特意關照過,他女朋友只吃蔥油雞的!”
“我做惠油雞最拿手了,紫籐,姜在哪裡?我先把調料准備好。”馮唯又馬上迎合了上來。
晚餐桌上,也不知是受了紫籐專門為澤鵬女朋友准備蔥油雞的啟發,明白了這位小少爺將據地受嬌寵些、特別霸道些,還是因為三個子女陸續到來—一聽他自我介紹時,書生氣十足的澤鯤馬上很恭敬地叫了“表舅”,熱情爽朗的大籐也毫不生疑地對自己母親有個娘家親戚上門來而表現出了由衷的高興,只有這個方臉盤上拉有幾條橫長的肌肉、眼神也格外凌厲的澤鵬,在淡淡的做做的應酬中,不但顯露出少爺式的驕矜,甚至還隱含了一種與他才二十歲的年紀很不相稱的警惕和疑惑,令馮維對他格外地生了小心。他曾以很委婉很在行的方式贊揚他那女朋友白曼娜的漂亮,假裝問道,小白你的血統裡有沒有八分之一或者十六分之一的外國血統?白曼娜哈哈笑著搖頭說,我才不是“雜夾種”呢!他卻作不信狀道,可我怎麼總覺得你有點像外國人呢!這明擺著是在吹捧白曼娜的雪白的膚色和高而挺拔的鼻梁,白曼娜開心得馬上就夾了一塊蔥油雞到“表勇”面前的碟子裡。而那位澤鵬,卻非但無動於衷,桌子下的一條大腿卻還抖動起來,表現出了阿飛式的不屑和不耐煩。紫籐在忙進忙出地端蔡瑞場,因為全家團聚而滿面笑容的,馮唯明白凡小時前她胸中的疙瘩多半被他兩個鍾頭的努力化解了大半,心內暗想,女人畢竟好對付些,可台面上那位長得酷似當年沈老板的這小患於,卻不能掉以輕心呢!一方面是急中易生智,另一方面也是他發現,這澤鵬似乎特別有經濟頭腦些,紫籐每端一道菜上來,他大多要問一問,晴,刀豆,時鮮貨,賣多少錢一斤?籐婦,這只雞不小呀,幾斤重?活殺的,幾鋼一斤?甚至對馮准掏錢、月妹采購的鹵菜也作了評論:弄堂口這爿店,最敲竹槓了,味道不好且不說,每樣東西都比常熟路淮海路那家熟食店貴上兩三角錢,店裡一定有貪污犯,我早晚要向他們系統裡的“四清”工作隊檢舉揭發。馮唯聽了茅塞頓開,馬上就在心裡配好了一把專開這位小少爺之鎖的鑰匙。待紫籐忙得沒什麼可忙了終於坐上桌面時,他就一面往紫籐面前的酒盎裡斟上他帶來的葡萄酒,一面說道:
“紫籐我告訴你,你的存款方式要變一變,改成另一種辦法,每年可以多出干把元進帳呢!”
紫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發了呆了。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馮唯就捏了一只筷子,好像用它當筆在計算著似的,邊在桌上比劃,邊慢條斯理地說:
“你從銀行走後,我粗粗翻看了一下你的存戶登記卡,才發現這幾年下來,你可真是大虧了…”
沈澤鵬馬上接了口:“怎麼?銀行搞錯了?”
澤鯤說。“這怎麼會?國家銀行嘛!”
大籐笑著:“表舅你怎麼像說書似的呀?弄得大家肛腸根都發癢,怎麼回事,快說呀!”
馮維說:“你們不在財貿系統,特別是不在銀行裡工作,所以不曉得這個存款的方式,是大有講究的L澤鯤說得對,國家銀行麼,錯是不會錯的,但因為存款有活期、定期、零存整取、整存整取等多種方式,而各種方式的規定利息有高下之分,所以會存不會存,這個利息的數額,就不大一樣了!……”
他陷了澤鵬一眼,見他瞪大了眼睛專心致志地聽著,大腿也忘了抖動了,心裡不禁想,小子,一聽到錢的事你就沒有一點兒狂勁了!你不懂的事多著呢!
他不慌不忙又條理清楚地比較了兩種存款方法:一種是如紫籐般交給銀行拉倒,到時候去取固定的息金,還有一種就是將錢款分成幾股,有的存三年五年甚至八年,有的存一年半年甚至活期,中間不斷地進行周轉,一方面可以細水長流地每月都支取到一定的利息以維持生活,另一方面則可以充分利用某些高利息的存款方式,使本金不斷地本加利、利滾利地擴大起來。這樣,他說,非但不影響日常開支,只要再過十年八年,紫籐名下的這筆存款,估計即使不翻倍,也至少可以增加到目前總額的百分之一百七十到一百八十。
“你們三個的婚事,”馮唯用充滿長輩式慈愛的口氣說,“篤定可以辦得體體面面的了!”
“這有多麼喀蘇!”紫籐說,“總這麼存進取出地折騰,我聽聽頭都發了暈了!”
澤鯤說:“我也搞不大清楚。只是有點奇怪,國家制定金融政策時,怎麼就沒有考慮到中間有這麼大的漏洞呢?”
大籐笑盈盈地問馮唯:“表勇你以前是干什麼的?放過高利貸沒有?”
“你媽知道我,”馮維說,“我這輩子,就吃算盤飯,不是當會計就是坐銀行。辛苦阿,剛過四十歲,就老花眼了!”
一直沒有吭聲,只是骨碌著兩只眼睛的澤鵬,突然站起,舉起了酒杯。“表舅,”他第一次這麼喊道,“看你不出,還真有兩下子!來,外甥敬你一杯!”
兩杯相撞,發出了“恍”的一聲。澤鵬一飲而盡後說:“表舅,歡迎你常來;以後多給我們籐姨出出主意,她呀,經濟上太有點糊裡糊塗了,還真需要有人幫她把把關呢!”
“沒問題,”馮唯說,“自己人嘛!”
幾個讀大學讀研究生的年青人不常回家,因此雖然知道表勇常來常往,倒也沒住別處想,但終日在花園裡操持家務的月妹卻看出了馮啥要想最終介入這個家庭的深層用心了。她不久就很明朗地游說道;
“那個表勇我看挺好的,紫籐你去辦個手續得了!”
紫籐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了:“月妹你胡說什麼,都這麼大年紀了,還開這種玩
笑!”
月妹笑道:“咦,你當我看不出來呀,他第一天登門我就有數了
紫籐板了臉:“別人若是胡說人道還可以,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家裡的情況……我怎麼會對不起……對不起……大籐她爸爸?”
“還守他呀?”月妹說,“一、二十年杳無音訊,又是去那邊的……
弄堂裡那家姓供的,知道嗎?也是你這種情況,去法院裡一說,馬上就判離婚了,前不久剛剛結婚,把一個在大學裡教書的男的接了進去了……思恩愛愛的,天天去國泰戲院看夜場電影……”
紫籐任由她絮絮叨叨,不再搭理。月妹覺得無趣,以後也便不再談這個話題了。
紫籐怎麼會不知道馮唯的意思?
他是個非常狡猾的男子。他把自己掩飾得很好,人前從來無越軌言語過分舉動,使全家老小都覺得他是個膽小謹慎循規蹈矩的正派男子,月妹的所謂“看出來了”,只是一種猜想,一種感覺而已。可是只要他與紫籐相處時沒有第三個人,他就把那種意思明明白白地擺到了臉上、眼光裡、甚至動作中。紫籐從心底裡討厭他這種好似時刻候著機會、得便就放肆的脾性。最不能讓紫籐接受的,是他最喜歡采用的一種動作:那就是但凡他從紫籐手中取過什麼東西,或者交給紫籐什麼東西,甚至是幫了紫籐於一件什麼活,他都喜歡用他的那雙白淨淨軟乎乎的手,碰碰紫籐的身體的某些部位,比如贈一下手背、撞一下臂膀、挨一換肩頭、有一次畜飲田聰吸附捅了一下紫籐的胸軌紫籐雖然經過男人的撫愛,失卻了男人的撫愛一、二十年,卻絕對受不了這種賊頭狗腦的、如蚊叮如蟲咬的、曖昧得如做賊做扒手般的親熱動作。每讓他碰過一下,那被碰的部位便會汗毛肅立,緊接著全身就起雞皮疙瘩,胃部產生一種惡心得想嘔吐的感覺。她真不明白當初那位精明強干的阿晶,怎麼會喜歡上這樣一個如夏日梧桐樹上的刺毛蟲般的男人的!
去法院辦一張離婚證明再嫁給他?這輩子決不干,下下輩子再下輩子再下輩子,紫籐也不會願意!
她永遠記得、今生今世只能接受男人的兩種愛:一種是沈源的,毫不猶豫地迸發出熱和力,一把就把她攬在懷裡;另一種是田大勤的,所有的愛都在他的寬容、忍讓、克制以及對她肉體的尊重上!
馮唯的最佳存款法一年後便見成效。公元一九六六年春節,紫籐按慣例向澤鯤澤鵬公布前一年的收支總帳,出示她名下的存折,澤鯤邊聽邊點頭,一點兒不往心上去,澤鵬則骨碌著眼睛,明白一年下來除去吃用開銷,那存款的數額,已有了相當幅度的增長,心裡不由得由衷地佩服那位八桿子也打不著的“表勇”,並且從此省悟到了一條處事處世哲理:即便是國家制定的政策,也有空子可鑽,那麼做人做得聰明些、門檻精些,就不會吃大虧了,哪裡都留有縫隙呢!
於是到春末夏初學校裡發下“畢業生登記表”時,他就將白曼娜作為“未婚妻”填了過去。他讀的是美術專科學校,三年制的,馬上要畢業了。學校裡已經傳出風聲,這一屆畢業分配方案中有很大的比例的外地名額。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很有可能輪上那“支援邊疆、支援三線”的光榮。政治輔導員已經找他談過一次活了,問他畢業分配有什麼打算,他說:
“我養母年老體弱,一身的病,需要我照顧呀!”
輔導員笑了:“你養母還要你照顧?據我知道你一回家就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恐怕從小到大連只碗連塊手絹也沒洗過吧?”
澤因油腔滑調地說:“老師您說得對,愈是這樣,我愈有反哺報思之責了,養母到底上了歲數了呀I”
“你養母歲數不大,我前不久剛剛見到過,”輔導員說,“即使政策規定老人需有人照顧,你哥哥沈澤鯤也已在一年前研究生畢業留了校了,老人身邊留一個子女便可。”
澤鵬暗中氣恨大哥為什麼不考慮考慮他這個弟弟的出路,搶先留在了上海。有一次見到紫籐剛在花園裡收拾完了花木,滿面油汗顯得神采奕奕的,看上去比她四十四、五歲的年紀要年輕得多,一股莫名之火,竟也頂上了心頭。
好在他終於找到了白曼挪作自己的護身盾牌。
這白曼娜是他第三個也不知是第四個女朋友了。前面幾個他不認真,人家也只是玩玩,所以好聚好散地,朋友交長些是幾個月、年把,短的不過幾個星期,看幾場電影,在夜花園裡接兩次吻。白曼娜不大一樣。她比他大三歲,已經二十四了。非常漂亮,而且一心一意。只是獨養女兒從小讓她爹媽嬌慣著不動心思地過日子,於是那用進廢退的心思便退化得總保留在少兒水平上了。她本在一家絲織廠裡做檢驗工,爹娘寶貝她不捨得她上人小時的班吃苦,便讓她泡了病號游蕩在家裡,老兩口一個在工廠,一個在商店裡早班中班夜班地擁班子,把個女兒如佛般供了起來,只待識貨的前來化緣請佛。後來
沈澤鵬來了。他是學美術的,馬上就發現白曼娜五官搭配無稽可擊,人體比例標准合度,既有海倫的姿容,又有維納斯的身材,當即表示傾倒,確立了戀愛關系。那一對老老實實的、一輩子住在南市鴿子捆般的住宅區內的工人,見了沈澤鵬的翩翩風度,又聽他自吹家財萬貫,有花園洋房,父母親均在美國目前正在建立聯系之中,至今家內尚有保姆侍候等等,後來又真的去紫籐花園做了一次客,馬上就下決心把寶貝女兒送將出去了。不料沈澤鵬生性喜新厭舊,不到半年就對這個賽似個只會動人造眼睛的洋娃娃的漂亮姑娘生了厭棄之心,發了狂般地追求學校裡一個低年級的嬌小玲現的女孩子了”。白曼娜卻渾然不覺,只記得沈澤鵬的山盟海誓以及畢業後娶她的諾言,而她的一對老父母,則在很熱心地為她准備著嫁妝了。
畢業分配的事一提上日程,沈澤鵬從美麗浪漫的戀愛游戲中清醒了過來。小小年紀的他,既是天生了他父親沈源的做生意的精明,也是遺傳了他母榮李可心的自私和干練,更是在一年之內有了馮唯這位表舅的榜樣,權衡再三,決定腳踏實地地鑽空子找縫隙安排自己的前程。他對那白曼挪重新熱戀起來,並且征求了她父母的同意,在畢業生登記表上將白曼娜填作了未婚妻。他已經確切地探聽到了有關分配的具體政策,知道凡是有“敲定”了的未婚關系的,組織上自會照顧,更何況,這白曼娜還是一對“響當當”老工人的獨養女兒!
馮唯自然也有他的長處,要不然紫籐何以能容忍他在公元一九六五至一九六六年的一兩年間,如此自由自在地出入她的紫籐花園!
他實在也真會討好幾個孩子。他知道大籐這學期正在攻讀“中藥學”,馬上就捧來了一大疊線裝書,其中竟有一套《黃帝內經》。大籐得了書欣喜若狂,翻著翻著問道,這書上都有一個印鑒,是誰呀?馮唯淡淡地說,我的舅舅,過世前是問北一帶有名的老中醫呢,留給我也沒用,就再傳給你這位外甥女吧!大籐很感動很感謝,從此便多了幾份尊重少了許多戲誰。紫籐起先也以為他說的是真話,但後來偶然聽得懂篆文的澤鯤念出了那方印鑒上的字,才恍然憶起這書的主人,似乎就是那死去的阿晶的前夫,抗戰時在學校裡正教著書讓日本炸彈給炸死的。紫籐並不去點穿馮唯的謊言,就好像從來不與孩子們說起這位“表勇”的劣跡一樣。紫籐對“謊言”持有一種特別寬容的態度。她見到過太多的謊言了。她自己也說謊。她明白人有時候不說謊不行。謊言有時候是一把鑰匙,專來開啟某些沒必要鎖上的門,解除門外人的多余的疑竇。謊言有時候還可以安慰人,使人避開那些存了膿流著血一觸即潰的傷疤。馮維關於《黃帝內經》的謊言,於人於己都無害,隨它去吧!只是這馮唯說謊時的認真莊嚴和如此揮灑自如的套近乎,實在令紫籐歎服。歎服之余,則又更看清了他對自己的那種肉麻小動作之虛假實質。
盡管保持著高度警惕並且堅決將馮唯的非份之想拒之於門外,但到公元一九六六年的春上,這家伙的不屈不撓、謀而不捨精神畢竟引起了知好知歹、特別能領受人情的紫籐的感動,甚至還觸動得那位難得一來的張宗元先生,也直截了當地開口撮合保媒了。
馮唯很快發現他的小動作根本不能奏效。這紫籐看上去還年輕健壯,但好像天生就性冷淡,渾身上下不生成一個有性感覺的細胞。馮唯有意觸動的,都是些敏感部位,那紫籐竟然完全不知不覺,非但毫無反應,連個閃避動作也沒有。馮唯灰了心。但他不是個知難而退的人。占有這個紫籐花園,當它的主人的理想大誘惑人鼓動人了。他開始另覓捷徑。有志者事竟成,他發現了紫籐有著在花園裡摸摸弄弄整治花木的愛好。他跟在她旁邊觀察了一段時間,還跟她有一搭沒一措地閒聊著,乃進而發現這紫籐雖然種菜是個能手,培植花木的本事卻有限,弄來弄去都是些最常見的東西,月季呀,秋菊呀、迎春呀,茉莉呀、頂像樣的也不過兩棵玉蘭三株冬梅幾行月桂。紫籐見他對自己栽種的花地革兒們很不屑,就禁不住告訴他:
“全靠了它們呢,那十幾年裡,用它們換米換錢貼補家用,才養活了他們三個。”
馮唯說:“這麼大一個園子,為什麼不種點西洋杜鵑、馬蹄蓮、或者康乃馨之類?”
“我不捨呀,”紫籐可憐巴巴地說,“大…大勤例都會,原先園裡都有,他一走就統統死光了。”
馮唯看看紫籐的臉,明白自己日思夜想的捷徑已在眼前了。
他連著幾天一下班就跑新華書店舊書店,覓得了許多花木栽種及盆景制作的書。他開始刻苦攻讀並且理論聯系實際地拿紫籐花園作了試驗田。他才四十多些,正當壯年,人又聰明,不久就在國內培育出了許多新品種,而且還與紫籐一起,拉了福平,整理出了荒廢了多年的擁間小暖棚,在裡面一盆一盆地養起了米蘭、君子蘭、五針松等嬌嫩的名種花木。又過一段時間,他開始著手制作盆景,讓紫籐做他的下手,煞有介事地在園內辟了兩塊地方,一塊專放“樹木盆景”,一塊則擱置“山水盆景”,而且分門別類地給每盆盆景都安一塊寫了名目的小木牌:紅白相間的花叫“二喬春色”,幾根文竹加一塊石頭浸在水中叫“謙湘流水”,一小棵紫籐依於一段樹根則取名為“翠籐依木”,一
株安於啟盆裡的小相村定名為“青春常駐”。他下了這番心血使他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非但紫籐跟他有了共同的愛好日漸有了共同的語言,而且使素來對他身上的“銅臭味”、“市儈氣”不很看得慣的澤鯤也慢慢改變了看法,與大熊私下議論道,倒真看不出,這位表舅還很有點雅趣的呢!
一九六六年仲春,早已摘了右派帽子,但卻因這一段歷史而被調至遠郊去當教師的張宗元,因為帶了一批初一學生到上海的烈士陵園來掃墓兼春游,抽空先回山東路家裡探望一下臥病在床的老妻慧珠,又急忙忙趕到紫籐花園來看看紫籐和澤鯤。他雖然人在遠郊僻壤,卻始終密切注意著國際國內形勢,報上每一篇社論每一篇批“海瑞罷官”的文章都反復閱讀,憑著幾十年的老經驗,也從已當了市教衛辦副主任的兒子張魯那裡摸了點“內部消息”,他已嗅出了暴風雨降臨前的那種氣味了。他要來告訴紫籐和澤鯤,讓他們有點思想准備。澤鯤不在,他只遇到了紫籐。紫籐說,澤鯰正是去學校參加這個海瑞的討論會去了,昨晚看書寫文章弄到半夜三更呢!張宗元發急道,他不是搞先秦文學史的嗎?這海瑞是明代嘉靖的官,管他什麼事?紫籐卻道,既然是明朝的官,又管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什麼事,怎麼天天報上都有大塊大塊的文章?張宗元一時說不清楚,只好再三囑咐道,千萬讓他消停些,不要涉政,少開尊口,要記得他的家庭出身,不要當那個出頭椽子!紫籐讓他的緊張情緒感染了,只哈哈著,也有了點不太妙的預感。送張宗元出門時,那花園裡一排排新栽的花和新制作的一、二十盆盆景,令張宗元驚訝了:
“咦,大變樣了!你弄的?”
“不……就是那個馮唯,你上次來時見到過的。他弄的。”
張宗元饒有興趣地看了一圈,又說:“想不到他還這麼值園藝。”
“他說他原先不懂,只是近來看了書,邊干邊學的。”
張宗元笑了:“明擺著,是投你所好呢!”
紫籐紅了臉。在這位張先生面前,她總還留有點姑娘丫頭時的秦赧和屈從。她什麼也不瞞他。
“很一門心思呢。”她說,“學著種,還種得這麼好,也難為了他。”
張宗元駐足凝神想了想,問道:“你的意思呢?”
紫籐不答,顧自彎腰摘去了幾片枯黃的病葉。
“你真要覺得合適,”張宗元說,“還是可以考慮……改嫁的。誰知道那邊……唉,天各一方,什麼情況也不知道啊J”
紫籐仍然不言語,只是放眼望了望西落的夕陽,那夕陽下一大片梁上了金色的紫籐花。
“紫籐,”張宗元說,‘你歲數還不算太大,重新考慮目後的歸宿,也是人之常情……我說得再實在點,眼看又要來一場大運動,你這樣守著,恐怕—一唉,恐怕難逃一劫!若馬上改換門庭,還是來得及避開的!”他努力把話說得輕松些,“需要媒人的話,我來當陽!”
紫籐收回目光,正視著他,問道:“張先生,我是這樣的人嗎?”
難道我在戀愛?這算不算愛?怎麼沒有跟瑪麗的那種激情,沒有對李可心的那種傾慕,更沒有跟紫籐那樣的貼心貼肺纏綿淒婉?我只是覺得這女孩子像是一束熊熊的火,湊近了我這堆正在冷卻下去的灰燼,在把我重新點燃!難道這也是一種愛?天!我的年齡,是她的一倍半呀!
沈源沉沉地躺在席夢思大床上,半睡半醒圖圖盼盼地想著。衛生間的門半掩著,裡面傳出沐浴著的時重時輕的不規則的嘩嘩聲。沈源在一種疲累的迷蒙中,根據這無節奏的嘩嘩聲,能判斷出那噴灑著的熱水正在沖刷著阿強的哪些部位、這渾身都充滿了野性的女孩子,非但洗沐時從來不關上門,說是關了門太悶氣了,洗沐前後還從來不喜歡披上浴巾,赤身過去,赤身出來,毫無羞恥感。沈源太熟悉她的胸體了。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會沒有休止地重復這麼一句話,吻他的時候,掛在他脖子上的時候,用各種各樣的花樣做愛的時候。
沈源明白,對這個女孩子來說,“我愛你”已失卻了語言的意義,而只是歡愉時的呻吟,頂多不過是一聲聲感歎而已。
有了與紫籐的經驗,在她終於將他吻得不能自制,冷卻了十多年的欲火重新燃起時,他一上她的身就明白了她早已不是處女。
這早就應該想到。她太有經驗了。她熟練操作著各種性挑逗,明白無誤地暗示沈源不必有任何顧忌,一步緊逼一步地煽起他對她的欲念。甚至到最終結束那雇主與雇員的社會關系,躍入或者叫退回到那種男人與女人的自然關系時,沈源的衣褲,也是由她動手剝除的。
可是一旦越過了峰巔,沈源就不可抑制地產生了一種跌入懸崖、墜入深淵的失落感和恐怖感。他再不願也不敢去碰一下身旁這飽滿白皙曲線畢露的肉體。只要輕觸一下,他就會汗毛肅立,全身都爆起雞皮疙瘩,胃部湧起一種要嘔吐的感覺。
這時候他那緊閉的眼睛前,總會浮現出紫籐的面容來。她不笑,也不哭,只是睜大兩只杏眼,定定地望住他,望得他心裡發脹發苦發酸。他只能緊緊咬住牙關,把那湧到喉頭來的苦和酸,下死勁咽下去、咽下去。
幸而那阿長的經驗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她從來不再來騷擾他,軟癱片刻後,就會顧自躍起,撞開了衛生間的門,不關,嘩嘩地沖洗起來。
留下沈源苦苦地想:這算什麼?這算愛嗎?是她愛我還是我愛她?她說她愛我,可是怎麼會呢?我一個五十四、五歲的老頭子,她愛我什麼?金錢?不捨。她不缺。她父親是高雄的著名企業家,有比我沈源更大的產業。她說過,她應聘來當沈源的家庭秘書,僅只是要試一試自己在社會上獨立自主的能力,體現一下自己的價值。除了工資,她不拿他一分錢。那麼她愛我這個人?荒謬!我比她爹還大一歲。也實在是無意,當初澤籐“好愛好愛”的那位現代派詩人,也比自己大一歲!那麼澤籐的愛,也是像這位阿辦那麼現代化,那麼開放?沈源每每想到此,總免不了趕緊嚼一下牙關,努力驅走那種令他難堪的比擬和想象。他願意永遠保住女兒小籐留在他心中的天真爛漫的形象,決不忍心破壞了丑化了這印象。“她跟她不一樣,”他說服自己,“完全不一樣的!只是……阿然的爹,能想象出他的女兒,竟是這種模樣,連浴巾也不願被一條的嗎?”思維重又回到那尷尬的路上了,他不得不再一次咬住了牙巴骨。
他像染上了吸自鴉片或者說是注射嗎啡的嗜好一樣,清醒時對自己的作為疾首痛恨,毒嫣發作時卻任有刀山火海亦勇往直前。每天一到晚上,他就離不開了阿瑟。慢慢地,那種完事之後還要胡思亂想整理思維折磨自己神經的習慣也改了,常常是還不等阿癌沖洗完畢,他就已經鼾聲大作。只是第二天早晨醒來,頭痛欲裂.渾身發軟,雙腳如踩在棉花上一樣。廠務日漸流做,終日只想擁了阿姣,看她撒嬌作嗲,聽她彈琴唱歌,看她扭了腰肢如癡了狂了醉了般地跳扭擺舞,或者抱了她坐在膝蓋上一起看電視。房事B漸不講;於是就去買了壯陽藥來服用塗抹。藥都是阿金去買的。這女子無論干什麼都不躲閃不諱飾不在乎,晚間親手用藥,然後耐心地等候二十分鍾三十分鍾藥物見效後.再翻了花樣行事,直至沈源死去活來地最終昏昏睡去。
“我討厭田大勤!”阿強不止一次地說。
“人家又投招你惹你!”沈源說,“你干你的秘書。他做他的管家,何必嫌憎他。”
“他嫌憎我呢!好像你是他的情人,我從他手裡奪了你一樣!”
“什麼話I”
“就這個話唄。同性戀很現代的呀!”
“意說愈不像樣!田大勤是個很規矩的人l”
“規矩?”阿分聳著鼻子,“還不是因為性無能!不然能規矩?有規矩的男人嗎?”
沈源只好緘口不語。
“終日裡只拿那雙陰沉沉的眼睛瞪我,簡直像我們高雄的‘七賢幫’一樣,殺氣騰騰的!我好害怕哪一天你不在,他把我給客了哪I”
田大勤沒答了阿放,阿茲倒真的害了田大勤了。
那天氣溫奇高,午餐之後,大廳裡陰涼處的寒暑表上,水銀柱都升到了三十八度。沈源突然接到廠部來的電話,說是有個工人中暑昏倒,被卷進了攪拌機,成了肉醬了,警方亦已趕到,務須廠主前來處理。沈源一聽出了人命,急忙坐了“奔馳”前去,臨走吩咐田大勤道;阿熱在睡覺,不必打擾地,但她想吃美國火雞,你寫了那個“奧斯丁”,去基隆市走一趟,多買幾個回來吧。田大初聽了命令,待沈源走後不久,也便脫了短打,換上出客衣褲,開了車往基隆去了。
兩個人都還沒返回,沈宅大鐵門上的電鈴就被人按響了。管門的老頭去開門,見是一輛很豪華的“羅斯萊斯”,裡面坐了四個男人。駕駛座旁的豐富搖開,伸出了一張文質彬彬的面孔,說是找阿在小姐的,從高雄她家來,自己是她的表哥。管門老頭不敢怠慢,連忙將大鐵門敞開,弓身讓進了這輛“羅斯萊斯”。
一行人直奔紅樓二層臥室,撞開門將只穿了一條鮮紅三角褲戴了一只鮮紅小乳罩的阿想從床上拉了起來。
阿在先還有點吃驚,及至發現來人乃是自己的表兄,後面幾個則是表兄手下的“七賢幫”成員時,馬上就笑了起來:
“怎麼樣?到底還是沉不住氣,來找我了吧?”
她的表哥氣得鐵青了臉:“要不是姑父逼得緊,鬼找你!”
“不見得!”阿茲一面收拾衣物,隨隨便便地住皮箱裡扔幾件手邊拿得到的東西,也不往自己身上套什麼,一面還是得意地笑,“有些東西。丟失了也便格外容易發現它的價值,表哥你說是不是?”
“穿上衣服!快跟我走!”
“你跟你那位紅舞女byebye了?”阿較慢悠悠套上連衣裙,系上腰帶,依然滿面春風。
“不用你管。”
“我管定了!”阿面笑盈盈地說:“這回回去,只要我發現你們還有來往,我就再跑,再找別人,老的少的都要,天下男人,隨我找!”
“你敢!”表哥說,“你找一個我打一個,打得他半死不活,打得他廢了!”
“多謝多謝!這充分說明我的表哥發現了我的價值!你們打得愈的,愈說明你嫉妒,
愈說明你愛我!太感謝了!幾位大哥。”她沖那三個立於門口的大漢說,“走呀,我們都不是第一次見面了膽願這是最後一次幫我表哥這種忙!”
也是不巧,田大勤恰於此時從基隆返回。
樓上臥室裡的幾個人,包括阿放在內,都以為是沈源回來了。沈源走時匆忙,沒叫醒睡得甜甜的阿放,所以阿依也不清楚他是坐了哪輛車到哪裡去的。她隨著她的表兄剛到臥室門口,就聽見了汽車響。不等那幾個男的反應過來,她就飛步撲向窗口,沖著住在門斗前地評上的汽車,尖聲高喊:
“別出來!開走!快開走!”
她的表見從背後一把拉開她,同時轉頭對身後三位“七賢幫”吼道:
“給我截住!打斷他的三根肋骨!”
阿茲掙扎著高喊:“不滿三個月!我只住了兩個月1不許打斷三根!頂多兩根!……”
田大勤推開駕駛室的車門時,根本沒聽見這阿然警告的呼喊。他站在地上,將半個身於探進了車內,准備將那三只從基隆買來的美國火雞拎出來。畢竟也已近六十了,他的動作已不如以前那麼靈活,三只邦硬的凍雞抓住了這只丟下了那只。他正兩手並用忙亂著,背上突遭猛然一擊,整個人一下子就軟了。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就被幾條健壯的胳膊拽出、掄起、拋到了地上,同時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的眼睛和鼻子立時三刻冒出了鮮血。他竭力透過那血液望出去,紅紅的陽光下他看見了紅紅的三條大漢。他沒覺得疼,只覺得暈,在頭顱跌下水泥地的一剎那間,他竟然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又被一群日本憲兵牢牢地擺住了,那個姓把子卻大胡子的憲兵又一次把他甩到了地上。他勉強護住自己的腦袋,雙手抱住了後腦勺不讓它撞擊到堅硬的地面,但這樣雖然避免了那致命的搖擊,卻完全失去了對整個胸腹部的自我保護。三條大漢中的一條,提起腳只是輕輕一踩,田大勤痛叫一聲,就昏死了過去。
阿茲在他表兄的押送下裊裊停停下了螺旋梯,一路還與幾個聞聲而來的男女傭人笑盈盈地打招呼示別。出了門斗,一眼望見田大勤蟋成一團躺在地上,這才驚呼起來:
“混蛋!你們把他打死了?”
“你心疼了?”表兄惡狠狠地說,“打死活該!”
一條大漢迎上來說:“報告小姐,哪敢打死呢,頂多壞了一根肋骨,老家伙不經打罷了!”
阿合此時已認出那昏死過去的並非沈源,而是田大勤。她不想點穿這個事實。她不動聲色地哼了一聲,沖那個大漢說:
“還嫌不夠哪?想等著人家報警哪?快滾!”
那根踩斷了的肋骨扎進了脾髒,田大勤被送到醫院時,已經奄奄一息。
“誰是病人的家屬?”護士走出搶救室的門口,間。
沈宅幾個擁工先是面面相覷,繼而都把目光對准了沈源。
沈源連忙站了起來。
“我,我是……”他說。
“要切除脾髒,”護士說,“請進來簽字。”
沈源在那張例行表格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時,眼前忽然閃過了一幕。李可心躺在裡間的病床上,紫籐探手伸過他的西裝夾層,掏出了他那支安有私章的派克筆。
“您是他的什麼人叩有聲音在耳邊響起,“請寫上雙方關系廣
沈源在一陣迷蒙中,似乎聽到了紫籐的回答:“妹妹,是她妹妹
他不覺把這話說了出來:q妹妹……”
戴了口罩的護士用同情的目光注視著一身灰土、頭發蓬亂、兩眼發直,但顯然有一定身份的沈源,心想這位病家遭了歹徒襲擊,精神定是一時裡有點承受不了了。因此便輕輕地糾正他道。“是弟弟吧?或者哥哥?……”
“是弟弟……是哥哥。……”沈源喃喃地重復著。
護士一把拿過他手中的筆,代他填上了“兄弟”兩字。田大勤躺在擔架床上被送進手術室裡去了。
沈源由看門的老工頭和跟著田大勤學園藝的小花匠一左一右扶著,跟在那擔架床後走了幾步。
老王美感到管彎上的沈源腳步發沉,以為他不想再走,便就勢讓他坐到了走廊邊的長椅上。
“老爺您歇一會,”他說,“等會我就叫車把您送回去,這裡有我們守著,您放心好了!”
沈源望望他,而無表情,然後將頭靠到牆上,雙目閉了起來。
“老爺累了,”小花匠拉了拉老王頭的衣服,“讓他安靜一會,我們坐那邊去吧!”
老王頭看看一動不動的沈源,歎口氣,隨小花區坐到了走廊另一側的長椅上。
他們的話,沈源一句也沒聽見。
他頭痛欲裂。一邊太陽穴如同有鐵錘在敲打,那節奏好似“華申”裡的粉碎機和攪拌機一樣。他沒有看見那死者,但是死者的年達的母親和年輕的妻的嚎叫已經印進了他的那邊劇痛著的太陽穴,一下重一下輕地錘擊著他。他不能不將雙目緊緊地閉起來。不閉起來他就看見了那白得耀眼的墒、天花板,還有掠過他面前的一件件白大褂,那亮亮的白色,就好像那一片對准了他、對准了他那灰土飛揚的廠房、他那陳舊的機器、他那架停止運轉的攪拌機的盛料箱內那滿滿一兜沾了血肉的“白龍牌”水泥的閃光燈一樣。他受不了那一片白光。他已經可以想象出明天的日報晚報上的專題報道及“事故現場慘狀”圖片了。他覺得那白白的一張張報紙正把他緊緊地包裹起來,讓他胸口發悶,一口氣死死地塞在喉嚨口上不得下不得,那太陽穴上的疼痛竟就彌了開來,沿著頸脖直垂胸肋,刀一般挫割著他的半邊身子。有點模糊的意識如同一架沒調節好的電視屏幕,上面流動著一個個急速變換著的畫面:田大勤被開了腔,鮮血淋漓;阿強咧開塗得血紅的大嘴笑著,兩條肥壯的大腿壓在他的胸上辭可心的嘴唇都是紫黑色的,白森森的牙齒磨得格格直響,攪拌機一下子把李可心拖了過去,他去抓她,於是他也一樣被卷了進去;重錘擊打著他,他的身邊還有田大勤,不不,還有紫籐、小籐、大籐、澤鯰、澤鵬……他心痛如絞,卻又如以前有過的夢寬一般,喊不出聲來,他只能上牙咬住下牙,抬起一只能始起的手,用力捂住了心口那發痛的部位。
長廊另一邊坐著的老王頭和小花匠見他雙目緊隨,頭仰靠在椅背上,以為他過於疲累正在打盹,便顧自小聲談論著。
“一下午三件大事,真夠他受的。”小花匠說。
“怎麼三件了?”老工頭有點糊塗。
“第一件,廠裡死了人,可讓那些對頭抓住把柄了!聽說來了一大批記者,專找舊機器壞設備拍照,那意思還不明白?光給優恤金看樣子是了不了的了;第二件,家裡的小乖乖,讓人給綁了走了……
“少胡說!他是在心疼你師傅呢!雖說是個管家,當年跟你一樣是個花區,可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又一起到了這裡;相依相靠幾十年,眼親兄弟也沒什麼兩樣了——可憐的老田……”
“這不就是第三件事了?唉——也真是天不長眼,這頓打,本來不是沖著他來的……這世界真是要多不公平有多不公平!”
利爾能不能閉上你的臭嘴?”老王頭低喝道,“小心讓老爺聽見了,叫你卷了鋪蓋滾蛋!”
小龍醫輪轉眼睛去覷沈源。不看也罷.一看就吃驚地站了起來——沈源口鼻歪斜,嘴角邊如螃蟹般冒著白沫,正一手抓了自己的胸口,倒著硬邦邦的身子慢慢地向地下倒去。二十出頭的小花匠一個箭步沖過去,托住了他沉重的身軀。
沈源發作了第一次小中風。
災難如此凶猛迅捷而且花樣百出地席卷了整個紫籐花園,是紫籐所始料不及的。
五月底時一切還平靜如常。盡管報紙上的許多文章已火藥味愈來愈濃,什麼“三家村”、“四家店”地愈批愈凶了,但一家老小幾口人除了澤服這個讀文科的人對此比較關注些外,別人包括天天看報的紫籐都沒把這些專業性很強的爭斗往心上放。張宗元鈞警告,紫籐轉遞給了澤鯤,轉遞完畢後也好像郵差送完了情似的,大功告成不再惦記著了。澤鵬已經把曼娜接進了花園,兩人同居一室儼然是一對小夫妻了,只待畢業證書一到手,馬上就去辦結婚手續。紫籐在很費心思地為他籌辦婚事,准備在美心酒家擺上三、四桌酒席。、沈家親友不多,曼娜娘家卻有不少三姑六姨,知道曼娜嫁了個有定息的小開大學生,早已送過被面床單衣料過來,只等著跑喜酒了。紫籐還在家具店裡預訂下了一套仿紅木家具——買真紅木實在買不起,盡管很有這個意願——准備在婚宴舉行前一天搬進來。市場上比較緊俏的限量購買的紅玻璃紙包裝的“雙喜”奶糖和“維生素C”糖,紫籐早已一見就買,如老鼠合糧似地,兩斤兩斤買了拎回家來,集中到自己住著的偏樓二層房間裡,只待到時候八粒一袋裝進小塑料袋分發了。
可是只過了幾天工夫,這整片中國大陸就好像突然遭了地震般顛三倒四起來,或者說是如同挨了鐵扇公主的一芭蕉扇般著起了火。震中或者說是起火點,在高等院校裡。沈氏人馬中率先中彩的是那最不安分的沈澤鵬。
也不知是看了什麼魔,六月三日,大清早報上登了北方一個女人的一張“大字報”,一上午那沈澤鵬所在的“美專”就如尊麻疹大發作般布滿了“炮轟”、“火燒”、“拉下馬”之類的標語口號。沈澤鵬天性是個好事之徒,好出風頭好逞能,不甘落後地往系總支辦公室門口帖了一張,標題是“僵化的思想方法可以休矣”,副標題為“畢業分配之路該指向哪裡”。
既因了李可心的遺傳因子,也因了張宗元對他們幾個孩子的關心指點,他與澤眼大籐三個都寫得一筆好字,語文功底也比較扎實,所以大字報剛寫好,就有好幾個男生女生都擠上來簽了名。直到那片紙糊上了牆,還有兩個人拔了鋼筆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弄得那始作誦者沈澤鵬好不得意,臨到吃午飯時抽空撥了個電話給家裡的白曼娜,說學校裡熱鬧透了,明天快來一趟看看,長長見識,劉總貓在房間裡目光短淺了!
白曼娜剛撂下電話,鈴聲忽又響起。拿起話筒,裡面傳來了沈澤鯤急煎前的聲音:
“曼挪嗎?澤鵬有沒有來過電話?”
啊來過,”白曼娜笑盈盈地回答,“讓我明天去他們學校看大字報呢!”
“……她……我們學校情況怎麼樣?”
“熱鬧著呢,人人都寫,他也寫了一張,許多人簽名呢!是貼系總支的!”
“糟!他這麼急於表態干什麼!不能先觀望兩天嗎?”
“這……大哥,你……我不懂……你打個電話到他們學校去不行嗎?”
“打不通!總是忙……慢娜你聽著,要是澤鵬和大籐再打電話回來,你讓他們盡量保持鎮定,千萬不要隨便行動,明白嗎?”
“我……我一定把大哥的話告訴他們!”白曼挪抖著聲音說。沈家這位大哥是個溫吞水脾氣,很少用這樣的語氣,更沒用過這種“保持鎮定”、“隨便行動”之類的軍事術語,白曼娜實在是大受了驚嚇了。
她摘下話筒大喘了幾口氣,狂跳的心方平穩了些,電話卻又如救火車鈴般大響起來。幸而紫籐正進入大廳,看見白曼挪猶猶豫豫地不敢接電話,一邊有點詫異,一邊則拎起了話筒。電話是張宗元從遠郊打來的。
“聽說上海幾個高校亂了起來了?”
“什麼?什麼亂了廣
“孩子們沒打電話回家?”
“沒呀!嗅,等等,”紫籐回頭問白曼娜,“澤綜澤鵬大籐他們有電話來過嗎?”
“有的有的……”白曼娜結結巴巴糊裡糊塗地把回討兩兄弟的話說了一遍。
紫籐未及重復,那邊的張宗元已經通過話筒大致聽明白了,紫籐剛“喂”了一聲,他就打斷了她說;“我都聽見了。紫籐我告訴你,我們疏忽了對澤鵬的管束了。這位少爺闖了捐了。我估計這又是一次反右運動,先讓你‘放’,接下來就是抓右派了。現在我們只好亡羊補牢,讓澤鵬馬上收斂起來,一旦挨批,馬上認錯,爭取個從寬處理一唉,疏忽了疏忽了……”
紫籐驚得手足發麻,舌頭都發了硬:“能……能這麼……這麼嚴重嗎?他。…-他才二十歲……學生子呀!”
“十八歲不到的右派有的是!饒宗元說,“大籐沒消息?”
“她沒事!”紫籐立即回答,“她出身好。”
“出身好嘛,是好7點。不過,也告訴她說話謹慎些,她的嘴巴太厲害了些。”
“是,我一定關照她當心。澤好…不會有事吧?”
“照例才他那個電話看來……我們當初的警告還是起了作用了“我在周上海一趟,再看看情況,跟他們談談……”
“好的好的,你早點過來,到這裡來吃晚飯吧!”
這兩位長輩的先話交談還沒結束,那邊在“美專”的沈家二少爺沈澤間已明白大事不好了。午飯前一邊倒的”炮轟”大字報,在短短半小時時間裡,就被另一批“堅決捍衛黨的領導”、“痛擊右派進攻”、“我們永遠心向黨”的大字報大幅標語所包圍、所覆蓋,一批與上午出足了風頭的學生們持完全對立觀點的學生們,包括一些教師和政工人員拍案而起,組織了一次更加迅猛的反擊。正如張宗元所預測的,許多人以為又來了一場“反右”。上午那批讀了報紙也想如那位北大女將般當個弄潮兒的學生們,一下子便從耀武揚威的闖將躍進了“向黨進攻”的反革命“另冊”。誰也沒能預測到這場後來歷時十年之久風起雲湧變幻無窮的史無前例運動的走向,人們都習慣於拿歷史的模式來衡量眼前的現實。暮色降臨時,下午興起的一派伊然成了“心向黨”的左派,而上午曇花一現過的,連自己也以為這一回右派帽子是戴定的了。
澤鵬所在班級的一位團支部委員,當夜就組織了一次班級小范圍的批判會,“幫助教育”包括沈澤鵬在內的、屬於上午“轟派”的幾位同學。“教育”的主要對象是沈澤鵬,因為他出身最差、家庭背景最復雜,平時仗著自己成績出色經濟富裕儀表堂堂而陰陽怪氣總針對學生干部說怪話,渾身上下都透出資產階級少爺的作風派頭。沈澤鵬起先還為自己辯解幾句,後來發現愈辯解那斗爭的怒火愈高漲,而參與簽名的幾位同學則紛紛開始了檢討,有一位還當即痛哭流涕跑出會場,不一會兒竟棒了一張白畫布進來,那上面用鮮血寫了七個大字;“痛改前非忠於黨”,等於從認罪悔過的角度坐實了他們一干人的罪名。沈澤鵬不能不閉了口,低下頭,光聽著排炮似轟向他的揭發兼批判了。
“幫助教育”過了午夜方結束。沈澤鵬最後一個走出會場。他游魂似地走向系總支辦公室門口,還想去看一看自己書寫的那張看樣子要毀了自己一生的文辭優美、書法瀟灑、有感而發的作品。人生真是不可思議。寫這份東西的本意在發洩一下對畢業分配有關條文的不滿,指望借了上午刮起的那股東風,為自己的將來覓個好去處,結果竟會適得其反,一個浪頭壓來,馬上就人仰船翻遭了滅頂之災。命運之車真容易轉向,一個人把握自己的力量意就這麼微不足道!沈澤鵬想起了等著明天來看熱鬧、一個月後去辦結婚手續的白文娜,想起了那間整修一新的准備搬入仿紅木家具的二層樓臥房,同時也依稀記起了自己念中學時那位戴了右派帽子發配新疆去的美術老師,憶起了當初張完元臨去奉賢海邊勞動改造時戴了一頂破草帽前來向籐姨告別時的苦相窘相,想著想著,還沒走到貼了自己那張大字報的總支辦公室門口,就禁不住“嘿嘿嘿”地苦笑了起來。‘
有兩個低年級的女生走過他旁邊。因為白天的大起大落的激動,這兩個女孩子還不想睡,本來是在邊看一排排一行行的大字根邊興奮地議論著的,據一聽到沈澤鵬的笑聲,一下子就都得住了。澤鵬並沒注意到她們,顧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想象中他自己已
經戴上了張宗元那頂破草帽,在戈壁灘的砂礫堆裡跋涉著,頭上受著烈日的炙烤。他又禁不住對自己的那份狼狽笑出了聲來。
兩個女生拔腿就逃。
澤鵬在她們返走後留出來的那片牆上,見到了自己那一手飄逸風流的墨跡。
他定睛望去,看見簽名的地方有幾個黑洞。那幾位數小時前還觀點相同志趣相投的同學,用手指甲把自己的名字剜去了。
沈澤鵬又笑了。他的眼前閃過了剛才那幅白畫布、布上的暗儲色。
他忽又斂了笑容。他覺得自己落款的那三個漂亮的“沈澤鵬”上似乎有點異樣。
他湊近了去看。路燈的光很暗淡,但自己的名字被人用鋼筆重重地畫上了困,還是可以看清楚的。他看見那緊緊箍住的圓圈上,伸出了一根邦硬的濃濃的直線,箭一般指向一塊空白處,然後便是一句言簡意賅的批注:
“狗急於主謀惡意攻擊罪不可放!”
沈澤鵬彎著腰注視著這句話僵立了良久。在開始的一剎那他還很清醒,飛速旋轉著的思維集中在辨認這個字跡,回想自己曾經得罪過誰。但很快他就被一種從足跟升上來直沖腦門又填滿了他整個身軀的狂怒扭住了。他的像他的生身母親李可心一樣脆弱的神經一下子崩裂了。他像一頭狼一般吼了起來,撲到牆上,用全身的力氣撕扯起了自己寫下的這張大字報。因為用力過猛,指甲剝裂,那牆上,頓時就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血跡。
在一種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激動中,他還撕下了旁邊的另外兩張大字報。
他被扭送進學校保衛科,牢牢地捆綁起來關了一夜一天。
有人提議以撕毀革命大字報的“現行反革命”論罪,但馬上有人反駁道,不行,他撒的是他自己的攻擊黨的大字報,可別鬧邏輯上的笑話。正辯論著,家長即監護人紫籐聞訊趕到,哭著說,孩子他娘就有精神病,八成是遺傳了,你們看他那樣子,那雙眼睛,哪裡是正常人呀!讓我領回去吧!學校說,這不行,就憑你一句話?紫籐無奈,哀告道,那麼送精神病院吧,讓醫生確診。澤鵬被五花大綁著用一輛吉普送到了龍華精神病防治中心。醫生只花了三分鍾觀察便開了入院單。他這才逃脫了十年運動剛開始便當個什麼分子戴頂什麼帽子的厄運。
素來小心謹慎、懂得夾了尾巴做人的沈澤紹,一個多月後卻頭戴一項紙糊的高帽,讓一群“紅衛兵”押著游了街。
因了他寄爹張宗元十來年如一日的諄諄教導和現身說法,也因為生性沉穩安靜,他從小就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乖孩子,從不在外惹是生非。弟弟沈澤鵬差點淪為抵抗運動之反革命這一事件,更是一個鮮活慘烈的反面教訓所以他在他所在的師范學院裡從不敢多言多語,任由那運動如火如荼地蔓延開來、深化下去,“觸及每個人的靈魂”的社論一篇接一篇地發,他還是終日泡在圖書館、資料室裡,埋頭研究他的先秦文學。他有一個志向:重新評價一下那位素來只被稱為“愛國主義詩人”的屈原,從純文學的角度研究和評估他在中國詩歌創作史上的地位。他打算寫兩部書,一為《屈原傳》,一為《楚辭》、《九歌新論》,資料也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
擁運動好像在轉向。初期挨整的那一批人不知怎麼搞的並未如張宗元所預言的那樣戴上“右派”帽子,倒是開始戴起了“紅衛兵”的袖章,很神氣很熱烈地活動著,而一度占過上風的“捍衛”派卻被稱為“保皇派”、“臭老保”,一個個在“反戈一擊”了。從北方刮過來一陣“血統論”之風,上海的幾所高校幾條主要大街上都出現了若干操了很好聽的京腔的長相剽悍的北方“紅衛兵”以及由他們書寫和張貼的標語,最殺氣騰騰的是這樣一副落款為“聯動”的對聯:
老干革命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
沈澤鯤讀了這標語覺得很有點扎心,在學校不敢說什麼,回家與籐姨和大籐談起,禁不住歎氣;
“這是很典型的封建主義口號,而且風行於最不開化最愚昧落後的元朝……”
大籐笑了:“觸及了你的靈魂了?大少爺!這可是第一次聽你談論國家大事。”
澤鯤憂心忡忡地說:“這運動,到底要動到哪裡去,真是難以預料……你們醫學院,情況怎樣?”
“還是很安靜,特別是我們正在實習的畢業班。鬧得最凶的總是你們這種有文科的學校唄!”
“不盡然。交大、工大,都亂了。”
紫籐說:“反右也不過反了一兩個月,大概這次也快完事了吧?你們倆千萬小心,我們家已經攤了一個了……可憐的澤鵬!”
三個人都發了悶。澤鵬住了院,向來小鳥依人的白文娜如丟了魂。除了去醫院探望澤鵬,她一步也不肯離開臥室,終日在房內發呆,有一針沒一針地編織毛衣。她告訴紫籐說,這個月例假沒來,總打惡心,大概是懷孕了。全家為此都存了心病,卻又束手無策。
澤鯤所極其恐懼的“血統論”,倒並沒有給他這始終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良血統的人帶來什麼損害。紅色貴族們的“好漢”和“混蛋”口號,只是吻合了上海的一句人所皆知的俗語:“龍生龍,鳳生風,老鼠兒子會打洞”,上海市民不會引起新鮮感。更重要的是,上海這片新興的灘塗乃是一方移民地,與擁有古老的華夏文化又歷任多輪朝廷之皇城的北京不一樣,近千萬的人口,五方雜處、上洋結合、魚龍混雜,絕大部分的市民百姓都有相當復雜的社會關系網,其中稱得上“紅三代”、“紅五代”,三姑六姨親親眷眷干干淨淨的人,是不多的。至於要找出幾個正宗的老紅軍老八路,那就更難。許多解放戰爭時參加了革命的,本身就是從蔣軍中“解放”過來的,所以能如京城高干子弟般拍了胸脯自稱“好漢”而心裡不發毛的下一代,也實在只是鳳毛城角。呼應的人一少,那“聯動”之風也便如八月份裡的過境台風般,馬上就沒了蹤影了。
倒是後來鬧起的“掃四舊”,在上海轟動了一陣子。南京路上香火很盛的“紅廟”和“靜安寺”,一個被砸了,一個被封了,菩薩們一個個都讓斬了首碎了屍,和尚們一個個都被“解放”立退還俗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掃完了泥菩薩,然後就開始掃活人。由於中學生的投入,這場“掃四!日”風暴開始沖出了校門,卷向了社會。紫籐花園的門終於被後面安福路上一家中學裡的幾個初中生拍開。一個領頭的,紫籐有點認得的孩子,福平家四姑娘的同學,來玩過幾次的,熟門熟路跟老馬識途般揮臂指揮了一、二十個學生子直奔紅樓大廳。他們的掃除目標很明確,所以手中都拿了竹竿掃把雞毛撣子之類的長家伙,進入大廳後便對准了那架維多利亞式大吊燈乒乓乒乓一頓敲打。那紅黃綠三色間雜的吊燈,因為日久失修,四十年代後期又曾被易主繼而返回,本來就有了多處破損,哪經得起這番橫掃,它時之刻便鼓架落地成了一堆玻璃碴。
“唉唉,”紫籐苦著臉說,“一盞燈,又礙著你們什麼事了?當心扎了腳”
“這是封資修的東西!”領頭的男孩說。他才十四、五歲,又瘦又高還沒發育好,如同那種長了骨架沒長港羽毛的赤膊雞,滿面裝出又在嚴又狠巴巴的模樣來。
“燈,還有封資修的?”紫籐邊扶玻璃碴,邊嚼咕,“不就是照個充嗎?”
“阿四!”領頭孩子沖一旁的福平家四姑娘吼,“你揭發,這盞燈就是封資修的!”
“我,我…啊四瑟縮著往另一個女同學背後躲,拼命躲開紫籐的目光。
“你不是說,這盞燈名字叫多利亞,是老牌帝國主義英國女皇的式樣嗎?”
“不叫多利亞,叫維多利亞…”阿四小聲說。
“這就對了!”赤膊雞對紫籐作出大人才有的冷笑,“你還有什麼話可說?同志們,走!後面一家,是法西斯意大利的I”
他們呼嘯著一湧而出。紫籐不禁為麥演路後面那家意式建築暗暗叫苦。那家人家的主婦已經跟去了台灣的前夫離了婚,再嫁了一個大學教授,而教授因為運動一開始就挨了批,自尊心承受不了跳了樓自殺了。這幫子“掃四舊”的“同志們”再去碰—番,那位新寡能受得了嗎?
受不了的是白曼挪。她那天去精神病防治中心看澤鵬,剛在宛平路下了公共汽車,就被腰間扎了皮帶“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小姑娘們截住了。白曼哪皮膚白皙,身材裊娜,燙著一頭長波浪,手中持了一只美心酒家的奶油蛋糕,足蹬一雙細高跟白船鞋,立於十四、五歲胸脯平板衣著單調清一色齊耳短發的女中學生中間,實在是格格不入了。愛武裝的小姑娘們怒火熊熊燃起。一個拿了鋼皮卷尺的女孩子飛速量了白曼娜的瘦褲管。“不到六寸!”她宣布。馬上有幾只小胳膊架住白曼娜,另有兩個手持剪刀的嘖嘖幾下,把她兩條褲管剖開,一直刻到了膝彎。白曼娜掙扎之中,一個失手,奶油蛋糕掉到了地下。她想去撿,剛彎下腰,頭被牢牢按住,只聽見哈埃咯噴幾下,那頭發就被亂七八糟地剪了。
“你們講不講理呀!”白曼娜雙手護住自己的頭,哭出聲來,“你們憑什麼這麼……這麼侮辱人!”
“就憑你是資產階級小姐!”手持剪子的姑娘說,望著被自己破壞的長波浪,臉上露出極為愜意的笑容。
“誰是資產階級小姐?”白曼娜一下子覺醒了自己的階級意識,“我是工人!我們一家都是工人。”
木料那姑娘極為聰明伶俐,立即反唇相譏:“是工人也沒用,你蛻化變質了!”
另一個女孩子說:“對,就憑你這身打扮,就明白你是個階級異己分子!”
幾雙穿了黃綠色解放鞋的腳,一起踩到了那只圓圓的蛋糕盒上。白白的黑黑的奶油和巧克力塗料從裂夠擠出,狼藉一地。
白曼娜沒進那不遠處的醫院,非但是因為一身裝扮已狼狽不堪,更是怕自己進了那醫院恐怕也得住下來了。
她跌跌撞撞逃回紫籐花園,一頭撲進大廳,像段木頭一般倒在長沙發上,渾身如發了瘧疾般顫抖起來。紫籐正在剛被砸了大吊燈的大廳裡與匆匆趕回家來的澤鯤敘說那一場騷亂,見了她這番模樣,不知出了什麼事,起初還以為她中暑,待看見了她的頭發和褲管,也就明白她是撞到了革命小將的槍口上去了。紫籐忙著吩咐澤輯去廚房端盆熱水來,自己則坐到沙發上,把白曼娜的頭抱在懷裡,用手掌櫓去她一頭一臉又粘又濕的冷汗,細聲細氣地哄著:“不怕不怕,回家來了,籐姨在呢。什麼事也沒有,明天籐姨幫
你剪頭發,還是短的好看,沒事沒事,不怕了不怕了……”
白曼哪一口氣這才透了出來,哇地大哭了:“籐姨……盼…我怎麼辦呀…我怎麼辦呀…俄怎麼活下去呀……”
紫籐與端了熱水來的澤鯤對視了一眼,閉了嘴停止了自己不著邊際的安慰。白文娜再嬌憨簡單沒有心眼,畢竟不是小孩子了。她自從澤鵬出了事入了院之後,終日不吭聲問坐斗室,不等於她沒有苦惱沒有思想沒有對自己前景的盤算。所有認移u白的人都知道她嫁了沈家一位小開大學生,而小開卻明擺著是開不出結婚證明的了。能開出證明就證明你不是神經病,不是神經病就足以坐實你撕毀大字報的反革命罪,神經病和反革命兩者必居其一。運動在一天天升級,肚子裡的孩子則一日日大起來,白文娜覺得那希望之門在一天一天閉緊,她那一天比一天蒼白的臉色和失神的雙目,早已說明了她身上那本來就不多的勇氣在日漸喪失。今天大街上的這份刺激,僅只是播開了她的口,令她喊出郁積已久的那種絕望而已!紫籐有什麼辦法呢?她一面用熱毛巾為她擦冰涼的臉面、冰涼的手,一面感到那股涼氣也在沁入自己的心。她又心疼又擔心,淚水也止不住淚油地流了出來。
澤鯤笨手笨腳地一扭一扭地續著熱毛巾,直覺得絞的不是毛巾,卻是自己那顆發病發緊的心。他比紫籐更清楚這個家庭所面臨的危險。紫籐花園的門既然因為一盞吊燈而被拍開了第一次,就會有因為別的什麼而被拍開沖開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運動方興未艾,尾聲不會就在眼前。澤娘身處本次運動之先鋒“紅衛兵”的包圍之中,已經感覺到了頭頂上那塊烏雲在彌開,沉沉地壓向了他,壓向了紫籐花園。中學生們不過是一群限屈蟲,剪褲管剪頭發砸玻璃燈是頑童式的小兒科把戲,大學裡的“革命派”卻是真正的弄潮兒,刮每股風都是有根有源有什麼講話有什麼批示作風源的。澤服預感到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事實上,就在此刻,他已經被牢牢地籠罩在那片黑沉沉的陰影之中了,好似那托塔李天王的鎮天塔,已經懸到了頭頂上一樣:他的指導老師許老教授,三天前因不堪被人稱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戴了紙糊的高帽子游了校園,午夜時分與結發老妻一起,穿戴得整整齊齊如出客去般,雙雙吊到了臥室的窗框上。人都死了,“罪該萬死”的標語還刷得滿校都是,批判他的大字報勢頭依然絲毫不減。非但不減,那打擊的對象卻往上延及系裡的一位管教學的副系主任兼黨總支副書記,說她是“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走資派”,往下則把火燒到了他沈澤服身上,指評他為“備受反動學術權威奇睞的修正主義黑苗子”,雖未點名,其實卻是人所皆知非他莫屬。更糟糕的是,或許是有人串聯了集體行動,也或許在這種時候比較容易“同仇敵代”,從昨天下午開始,許多“戰斗隊”、“XX兵團”都將已經寫就的揭發批判已故許老先生、聲討尚在任之副書記副主任“走資派”的大字報送到了沈澤紹住宿的房間裡來,攤在他的書桌上,讓他簽名,給他“以實際行動表示劃清界線”的機會。沈澤紹既不敢表示不肯簽,又實在不想簽,也不敢簽,於是那些大字報就被“壓制”在他的臥室裡了。“許先生的話……當初不是這麼說的……”他指著其中一張油油地說,“許先生的意思是…”還沒等他說完,一個三年級的“兵團”團長便立起了眼睛:“什麼先生先生的?老牛鬼!”“真是反動學術權威的孝子賢孫!”另一個女兵則捂了嘴吃吃地笑。至於在那幾張貼“走資派”的大字報上簽名,他更是不敢。好歹她也是黨總支副書記,沈澤鯤怎麼地也不能向總支副書記發起進攻。寄爹為前車之鑒,弟弟為重蹈覆轍,沈澤鯤決不願跟了這幫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闖將去冒這個危險,更何況,這位女系主任親來為人正派和善,極重才,當初錄取他這個資產階級子弟當研究生,還是她力排眾議最後拍板的,沈澤鯤豈能“落井下石”?
於是他就陷入由大字報組成的“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去了。他每遲延一分鍾簽字表態,他那阻擋革命潮流充當革命絆腳石的罪孽,也便增加了一分。
而恰在這時,紫籐掛了電話來說,“一幫子小赤佬,道理也不講就沖進來砸了家裡的大吊燈!”沈澤脆連忙制止她道:“籐姨你別說了,我馬上回來看一看!”憑他的直覺,這紫籐花園的一圈圍牆兩扇術門,已不再是保護沈氏人員的屏障了。
在這樣的局勢下,白曼娜若還要出個什麼三長兩短,那事情就大大復雜了,首當其沖的,恐怕還未必是那位已經關進了精神病院的禍首沈澤鵬,倒還是面前這位淌著眼淚一門心思心痛著別人的籐姨了!
這些擔心他不能說出口來,家裡就他一個男子漢,多少憂慮他也不能推給別人分擔。他只是不斷地安慰著好不容易平靜了下來的白曼娜:“別把事情想得那麼精。澤鵬病不嚴重,很快就會出院…退一萬步而言,他在院裡診治,你在這裡安小…安心生養,我們全家都當你是自己人的……別人怎麼說都別管他……你就是我們的沈家人!……”
這種話說出了口連自己也覺得空洞。好在有紫籐在幫襯著:“就是就是,你就是沈
家的媳婦,我們全家都認你……澤鵬一出院,就去辦手續,名正言順…”那白曼娜也還比較好哄,淚水也便漸漸地收干了。
沈澤輯安頓好了後院,憂心忡忡他匆匆返回學校時,已是晚間八、九點鍾了。校園裡燈火通明,高音喇叭裡有個女高音在激奮昂揚地念著什麼。大廣場裡,好像又在挑燈夜戰開批斗會了。他無心多聽多看,耗子般縮著脖子盡量壓低自己頎長的身子鑽進宿捨樓。樓裡人很少,大多房間都沒人,他暗暗松了口氣。摸到自己的房門口,發現那門竟敞開著,他又吃了一驚。不及細想,他抬手拉亮了燈。房內的景象讓他呆住了:原本鋪滿掛滿了一房間“敦促”他簽了名“回頭是岸”的大字報,變戲法似地一張都沒了,而赫然立於他那書桌上的,是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巍巍然足有三尺多高,上書一行直率:“保皇狗修正主義黑苗”,帽子之下,壓著一張白紙,上面墨跡淋漓還未干透:
“勒令:反動資本家的狗患於沈澤鯤立即到造反廣場報到,接受批判!”
送走澤鯤,眼看服了安眠藥的白曼娜沉沉睡去了,紫籐才依照在常的習慣,一路拉滅了紅樓二樓、螺旋梯上、大廳內的三盞照明燈,只留下門斗地評前的一盞,借了那微弱地彌開的燈光,向偏樓走去。
她走了沒幾步,忽又停住,折道拐向花園,走進那片黑黝黝一大片的紫籐棚下,坐到了涼颶路的樹樁形水泥石凳上。
她不想睡,她要細細盤算一下往後的日子了。
一方面是因為白曼娜突然披頭散發面無人色地返回,忙於安撫她而無暇顧及其他,一方面也是自己本來就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不太想讓一門心思做學問而且向來膽小怕事的澤鯤分了心擔了心,所以紫籐終於還是只敘說了門廳大吊燈被砸事件,而未曾將上午去銀行額定息時遭了白眼空手而歸的事說出來。
從那個臂戴“造反隊”袖章翻了白眼看她拖了鼻音說話的銀行女出納眼裡,她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一股寒氣,如同當年打開了匿名包裹後那兩把刺刀所閃出的寒氣一樣。
“水泥廠造反委員會來通知了,”冷冷的嗡嗡的鼻音說,“停發了!”
“停發?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不問問你憑什麼吃定息?剝削了這麼多年還嫌不夠?”
“這……這怎麼是剝削?國家政策規定的呀!”紫籐申辯道,“都領了許多年了。”
“不錯,許多年了,”年紀已經不小了的女造反說,“早晚會讓你們吐出來的!下一個!快過來1我們馬上要去開批判會了!”
紫籐閃開身子,輪轉眼睛將櫃台內的人看了一遍,沒有看見馮唯。坐在馮維位子上的是一個新來的老頭兒,悶頭算著帳,頭也不抬。紫籐呆了一會,沒敢開口多問。馮唯有一個多月沒來紫籐花園了。最後一次來時神氣憂郁、心事重重,吞吞吐吐地說過,銀行裡摘“四清”運動,再加這次“文化革命”運動,運動的平方,竟查到他頭上來了。紫注當時間,你貪污了?馮唯漲紅了那白淨的臉皮說,我是那種人嗎?紫籐笑道,正是那種人,別人不清楚,我可清楚。馮唯發了急說,這話可開不得玩笑,性命攸關的!我這個人要錢,也決不要到公家頭上、政府頭上,拿個雞蛋去碰石頭,劃得來嗎?紫籐繼續笑說,那麼你是要到私人頭上,要到當年石路的阿晶頭上,如今的什麼人頭上了?ˍ馮唯毫無開玩笑的情致,只是沮喪地歎道,我這輩子,大概就是算計錯了一件事,那就是與阿晶好上了而且還什麼事都聽從了她,這一回,恐怕也還是要害在她的手裡!紫籐斂了笑容追問,到底怎麼了?阿晶不是早就死了嗎?怎麼還會害你?馮維歎而不語,自那之後,卻就再也未曾來過紫籐花園。
這馮唯,看樣子真的也出了什麼事了。
這幾個月來,誰也不知道誰會出什麼事:澤鵬好好念著書眼看要畢業卻在一夜間裡發了狂;白曼娜等著做新娘卻突然沒報沒攀沒著落了,好好走在街上還讓人革了命;明明是局長親自批准、工廠正式發放、講好了可以拿二十年的定息,說停發就停發了;連個掛了幾十年的大吊燈,也會引了一群小鬼頭上門來乒乒乓乓一頓痛砸,唉,誰知道以後還會有誰出什麼事呢?
紫籐抬頭仰望著頭上那片紫籐枝葉。枝葉茂盛得如同編織得嚴嚴密密的厚毛毯,將紫籐頭上的那片雲全都擋住了。紫籐忽然覺得,那四根當年由沈源和田大勤豎立了起來的水泥柱子,太細了些,太短了些,已經有點撐不住眼前日益厚重的枝枝葉葉的沉沉的壓力了。
應該再立四根,至少兩根,讓這片濃蔭伸展開去而不是如現在般一層層重疊起來才對,紫籐想。
可是,誰來干這事呢?沒人。沒幫手。紫籐一個人干不成。紫籐也不願意讓不該插手干這種事的人幫自己,譬如那個馮唯。誰該來幫一把?沈源,還有大勤哥。可是他們人呢?在哪裡?怎麼樣了?好嗎?老了嗎?還有可心姐,還有小籐。她倆是不是一個老了,一個大了,如同紫籐和大籐一樣?她們能處好嗎?她們能像紫籐跟澤鯤澤鵬一樣,不是母子,卻賽似母子嗎?呵,可心姐,但願你如同我對待你的兒子一樣善待我的女兒!
無論如何,她是你丈夫的骨血,就好像你的澤鵬是我的阿源的骨血一樣,我們都該為他
而擔負起母親的責任呀!
紫籐閉上了眼睛,她覺得臉頰上爬下了冰涼的眼淚。沒人在旁邊,她知道。她任由
眼淚暢流著。
只有讓眼淚這麼隨心所欲地滴下,她心頭的沉重、孤寂、無望、哀苦,才多少有了點排遣。
迷蒙中她突然覺得她看見了有個人向她走來,她伸長了手臂去迎他,心裡知道那人不是田大勤就是沈源,而她實在太孤苦無援了,她需要他!他走近了,她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僅只感到他是那麼粗壯、結實、實墩墩地穩穩地立著,碩大的頭顱四方的臉盤虎背熊腰。她喊出了聲:“大勤哥!”那人影卻倏忽不見了。她要站起來去追他,可是怎麼也挪不動自己的身子。她苦苦掙扎著,一下子驚醒了過來。
颯颯的風吹響著花園內的草木,紫籐形影相用依然只是她一個自己;
校園內的批斗大會開到過了午夜才鳴金收兵。這是一次由市內十所高校的某個跨枝紅衛兵組織舉辦的盛會,遠在郊區嘉定、槽河任、寶山的幾所學校也趕來了不少人,地處市區的聞訊而往的更多,把個原名“共青操場”現改為“造反廣場”的大運動場擠得滿滿的。師范學院的主辦頭頭為盡地主之誼,發了上百份“勒令”,將但凡能桂邊的“老牛鬼”、“小牛鬼”統統都戴了高帽拖到操場北頭的水泥平台上——以前是開全校大會或運動會時的主席台,顯寶似地出示給“兄弟院校的革命戰友們”看,以呈戰績。那“牛鬼”實在太多,於是便按高矮排列,矮的在前,高的在後,分列三行,組成三個半圓,很有層次地團團圍住了主席台,就好像往年六、七月裡拍本屆畢業生合影一樣。這場面本來倒還嚴肅,但大會召開不一會兒,那遲到了的沈澤想持了高帽子急急趕來了。他有一米八五的個子,手裡的高帽子又做得特別高,讓兩個紅衛兵往他頭上一套,拽往主席台前一站,簡直就如突然豎了根旗桿安了座燈塔掛出了一領招兵旗似的,引得本來義憤填膺喊著口號的許多學生都禁不住吃吃笑了起來,那莊嚴的氣氛一下子就串了味了。有個頭頭模樣的皺了眉頭趕過去,伸長了臂膀將沈澤鰱的頭往下按,豈料沈澤紹頭一低,高聳的紙帽子便掉了下來,險些乎掉到這不及他肩膀高的頭頭之頭上,那就籌得更多的人干脆捧腹大笑了。那頭頭惱羞成怒,拎起高帽如投籃般套上沈澤眼的腦袋,然後往下猛一拉,那紙帽子就像一盞燈罩般整個套住了沈澤鯤的頭,帽子的邊沿正巧扣在他那窄窄的肩膀上。場內只要看得見的人無不笑得前仰後翻,弄得那正面合上朗朗讀者批判槁的人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斜了眼睛總住台下看,失卻了適才的抑揚頓挫的感情投入。領著喊口號的一看不好,趕緊大喊“打倒”、“砸爛”之類的口號,好木容易才把那場面穩住。而沈澤鯤就這麼兩目漆黑地憋在他那頂紙帽子裡,足足站到了半夜。
在那黑沉沉的幾個鍾頭裡,沈澤鯤什麼也沒聽清楚,什麼也沒弄明白,只是參透了一件事。他那位學問高深、為人耿直的指導老師,為什麼會在一次批斗會後,就攜了老妻雙雙把自己那不肯低下的頭顱伸進了奪命的繩套。
大會是什麼時候結束的,接下來的訓活是什麼內容,甚至那頂高帽是誰給他摘下了又塞到他手裡的,他一概糊塗。一個不是盲人的人,在突然被奪去光明的最初時刻,失去的不光是視感,還有其他的所有的感覺,甚至還有一半以上的生命活力和生活勇氣。沈澤紹雙手捧著那頂高帽,眼觀鼻,鼻現心,待那廣場上的人都散盡了,還兀然獨立於水泥平台前,直到有人走近他,用力地拉了他一把,他才如夢初醒般抬起了頭來。
他的面前,站著大籐。
大籐一腳踩扁了那頂帽子。
“別,別,”沈澤鰥慌慌張張地環顧左右,“這不是在家裡,別
大籐不吭聲,用腳尖挑起那片紙,又踩幾下,讓它縮壓成小小一塊,才彎腰撿起,往澤鯤腋下一塞,然後拽住了他的胳膊,說;“走!回去!”
沈澤服急忙掙脫了她的手,“離我遠點!……我不回去!不要告訴籐姨!……”
大籐不吭聲,顧自走到了沈澤服的前面。沈澤眼機械地在後面跟著。黯淡的路燈光下,看見了她右臂的鮮紅的袖章。
呆滯的麻木了的思維活動了起來。他想起這次批斗會是十校聯辦的。他想起大籐的醫學院也終於開了鍋似地運動了,而“工人”出身的大籐早已加入了一個什麼“兵團”了。他想起了自己剛才如傳說中的白無常鬼般被示眾展覽,而在成千上百的革命小將中,有著這位從小與自己一起長大、脾氣雖然很執拗很有主見口齒鋒利如刀的、但一向對他非常尊重依賴近乎於崇拜的大熊妹妹。他渾身一陣陣發冷,背上卻冒出一股股熱殲。在那麼無意識無目的的約機械純被動的行走時,他又突然憶起了與大熊的幾次散步——是的,大籐此刻走的就是這條路線:避開了大路,繞開了大樓,走向了家屬區一側的最平靜最隱蔽的一角,擁裡有兩塊一高一低的平滑如鏡的花崗巖,高的可以做靠背,低的正好可容兩人坐下,而巖石周圍,是密密地自生自滅的無花果樹,可以嚴嚴實實地擋住在
小路上經過的行人的目光的。天哪,什麼時候,她竟把我這個夾了踩啟了的高帽子的“黑苗子”“狗急於”往那裡領!
“大籐!”他幾次喊,又不敢高喊,想讓前面這位“紅衛兵”停下步來。可是那大籐頭也不回。他不能不喪魂落魄地緊跟著。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倆之間有了一種微妙的默契:他已年近三十,拒絕了所有的關心他的婚事的人的好意;她在大學四年,雖才貌雙全不乏追求者,卻心如枯井冷若冰霜,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他們倆兄妹相處兄妹相稱,卻都清清楚楚地明白那從本質上改變稱呼改變關系的一天遲早總會到來。
他們的感情如同那種枝繁葉茂的無花果,不必經過色彩繽紛引人注目熱鬧紅火的開花期,卻已早早地孕育起了果實,那果實一旦熟了,同樣甘美而芳香。
家裡所有的人似乎都明白這一點,而且沒有一個人願意去捅穿這層薄紙。太自然太完美太理所當然地循序漸進的事,那就任其合理發展候其瓜熟蒂落便可以了。
只有一個跡象表明紫籐作為一個長輩,在暗暗地企盼著那個結果——但兒給澤鵬和白曼娜置辦什麼結婚用品,床單床罩呀、被褥枕套呀,甚至痰盂熱水瓶呀什麼的,她一概一式兩份,一份送往澤鵬與曼挪早已同居了的房內,一份則藏到自己住的偏樓二層房間裡。大籐住校,但每逢周六還是回來與母親一同擠在那架五尺寬的木板床上的,她見到過這些婚事用品,但不聞不問。不聞不問也正說明了她清楚母親的准備是為了誰。
他們倆終於相跟著走到了那叢無花果間那兩塊可以坐可以靠的花崗巖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