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籐花園 第六章
    第六章

    步履匆匆的郵遞員剛拐入紫籐花園旁的弄堂,就看見高高瘦瘦的高中畢業生沈澤娘,眼巴巴地候在他們家的花園偏門旁了。

    「來了來了!」年近半百的老郵差連忙喊,手中揚著那份薄薄的「高校錄取通知書」,「沈澤鯤!你的來了!」

    沈澤鯤撲了過來,後面緊跟著紫籐,然後又湧出了大大小小一群孩子,最後是肥胖的福平和乾瘦如柴、懷裡抱著一個吃奶孩子的月妹。

    一群人把澤鯤團團圍住了。

    十八歲的高中生如鶴立雞群般兀立於他們中間,抖著手指撕扯著那份通知的封口。

    「別急別急,」老郵遞員說,「反正是錄取了!今天發的都是第二批錄取書,大多是師範院校,這一份已經是我發的第八份了!」

    他可憐那些暑熱天裡天天巴在門口等候著通知的那些學生子們,尤其可憐這個瘦得如根陳衣裳竹竿似的「沈家大少爺」。他在這一帶送了二十多年的信了。從沈淵到沈源,多少封來往信件郵包電報,都經過他的手。當年那只裝了兩把刺刀的匿名包裹,也是他給送到紫籐手裡的。他親見了這座原來叫沈家花園、現在早已被人稱為「紫籐花園」裡的沈氏家族的興盛和衰落。老爺太太一走了事,兩個少爺統統留給了當傭人的紫籐,而紫籐自己還拖著個小丫頭。八、九年的日子不是那麼好過的。

    沈澤鯤抽出了一張紅色的鉛印信箋,帶落了一片小小的白紙。

    大家都伸過失去看那張紅紙,只有那眼明手快心又細的大籐,蹲下身子去撿起了那片小紙片。

    「祝賀信……」澤鯤念道,「祝賀你即將成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光榮的人民教師……」

    「錄取通知書在這裡呢!」大籐尖聲喊道,「沈澤鯤同學,你已被錄取為我校學生……是上海師範學院!」

    所有的人馬上都把腦袋轉向了這十二歲的小姑娘。

    「怎麼在你手裡了?」紫籐詫異地問。

    「我運氣好,拉的唄!」大籐笑著說,把那片紙送給了澤鯤,「給,物歸原主!」

    「是師範大學嗎?」福平問。

    「不是師範大學,是師範學院。」澤鯤悶悶地答,臉上露出了一種仿郁的表情。

    「是兩個學校?我只曉得兆豐公園那邊的一個,我一個同鄉在裡面燒飯的……」

    「那是華東師大,策一類的重點大學,」澤輯說,「我這個……獎第二類。地方師範……」

    「不都是師範嗎?」月妹拍著自己的孩子說,「師範就可以不交飯費了,對不對?」

    澤鯤沒吭聲,只是點了點頭。

    「那就好唄!」月妹說,「紫籐,你可熬出頭了!」

    紫籐原本笑瞇瞇的臉上,早已蒙上了一層陰影。

    她讀得懂澤鯤眉宇間的那一份倡郁。

    他的成績在班裡名列前茅,本不該到現在才拿到非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

    他性格內向,筆頭比口頭強,總在市裡區裡的作文比賽裡拿獎品獎狀,所以從小就想當個作家、記者、編輯什麼的,從來沒想過要當那個「人類靈魂工程師」,去吃開口飯。

    可是他太懂事了,填報入學志願時,他在兩張志願表的二十四個空格上,幾乎全填了師範。

    表格要家長簽字,他到偏樓二層來找紫籐了。

    「你……」紫籐吃驚地望著這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高中生,「喜歡當老師?」

    一個念頭閃過:畢竟是張宗元的兒子!

    張宗元解放後就又進了曉明女中,後來當了校長,做教師一直做到今年春上戴了右派帽子才去鄉下勞動改造。

    可是那沈澤鯤卻悶悶地說道:「師範有助學金……吃飯不必付錢的。,」

    「是嗎?」乍一聽到,不免驚喜,「人人都一樣。」

    「都一樣。」高中生說,「不必申請……不管你是什麼出身。」

    他高二那年,眼看紫籐支撐著三個孩子的費用實在艱難,向班主任提交了減免學費和領取助學金的申請。班主任在申請書上批了同意,豈料上報到校裡,被駁回不算,頭髮花白的班主任還挨了校長的訓,第二年差點因此當右派。在一次全校廣播大會上,那位校長義憤填膺地說道:

    「有些剝削階級子女,住著花園洋房,用著老媽子,居然也向國家開口伸手,申請助學金,像話不像話?而某些教師,居然還支持,立場站到哪裡去了……」

    助學金沒到手,原先打算發展他入團的幾個團支部成員卻也改了口氣。弄了個雞飛蛋打。

    紫籐想起了這件事,馬上領悟到了澤齦填報師範志願的良苦用心。這孩子哪裡是天生了從張宗元那裡遺傳來的當教師的心志,倒反是承襲了如她紫籐一般的總想著別人寧可委屈了自己的脾性!他是奔著那師範院校的優惠照顧而去的,他要為沈家花園省下一口飯,為紫籐卸去至少三分之一的重擔!.』紫籐心裡酸得如同漬了酷一樣。她努力保持鎮靜,不動聲色。憑著對自己的瞭解,她也瞭解這個已經長成個小大人的澤鯤。她不能點穿了他的那份會已為人的隱情,點穿了就反而破壞了那份崇高和純淨。她裝作不經心的樣子說:

    「讀師範當然好。不過,我記得你很早就寫過一篇作文,得獎的,說你最想當的,是記者,還有就是寫故事。」

    「不叫寫故事,」澤鯤糾正道,「是當作家。」z

    「那你為什麼不慎那種學校?」紫籐說著,不讓澤鯤回答,立即攤牌:「不就是要交一份飯費嗎?你放心,你父母臨走,給你留下一筆教育費的!」

    澤鯤睜大了眼睛:「真的?那我們……以前……」

    「哪裡會騙你!」紫籐說,「以前不敢動用,就是為了等……等你考上了大學,要緊關頭派用場的……」

    澤綜想了想,忽然很革命地說:「剝削階級的錢,不要……叫」口氣卻不太堅決。

    紫籐笑了起來:「錢還有什麼這階級那階級的?拿出去交學費,不一樣都是錢嗎?」

    澤鯤馬上被說服了,按自己的心思重填了表格,第一志願寫上了北京大學的新聞系。

    表格交到班主任手裡時,那曾經因他而隆人絕境的老先生,臉上現出了一種很複雜的表情。他沉吟了一會,抬起眼睛注視著面前這位成績優秀的學生,問道:

    「你到底想不想讀大學?」

    沈澤鯤油油了:「想……想的……」

    那老師說:「想進,那麼就聽我一句話:在第二張非重點大學的第一志願上,填地方性師範。」

    澤鯤雖不明白這位教數學的老先生打的什麼算盤,卻知道好歹,聽話改了那第二張表。改動時這半大不小的高中生想,改也是白改,怎麼地也決不落到這張表上來:憑自己的實力,那第一張表上的十二個重點大學系科,還能一個也不要自己?

    臨考前,張宗元從奉賢鄉下近海邊的鹽鹼地匆匆趕回,一聽說沈澤鯤填報了全國第一流大學的新聞專業,跌足而歎:

    「糟!肯定進不了!」專埋頭於複習功課的高中生仰起蒼白的臉說:「伯伯你放心,我有把握。」

    「你?咳!」張宗元張張嘴,硬把想說的話嚥下喉嚨,改口道,「那……哪就好,盡量考好些,考好些……」

    「是,」高中生說,「這幾天我在背誦『大事記』……」

    「什麼『大事記』?」

    「中國歷代王朝農民起義大事記……我只剩這一張表沒背熟

    了。」

    張宗元打發走了他,才跟紫籐說:「他肯定過不了政審關。考得

    再好也沒用的。」

    紫籐當時還有點疑惑:「不就是當個記者嗎?跟你以前一樣的……又不是去參軍。」「咳,新聞專業的政審要求,比參軍還嚴!」張宗元說,「幸好他那班主任指點。第二張表上填了師範學院……到底是著名教學教師,懂得安個保險係數。」

    「師範……當老師,」紫籐仍有點想不通,「就不要政審了?教書、教育下一代的,不是重要緊嗎?」

    張宗元沒料到紫籐會提這樣的問題,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只好苦笑著說:

    「你呀,說起來也三十……三十四、五歲了吧?卻總還……還是個小紫籐!填表的事,應該先問問我的!問了我就不會……咳,起碼也可以進個重點師範大學呀J」

    紫籐實在有點委屈。她嘴上不說,因為眼前這位張先生,已經讓海邊鹽鹼地折騰得又黑又瘦又皺巴,如同一根曬乾了的雪裡禁鹹菜了,她不忍心與他頂牛,但心裡卻不免想,讓我怎麼跟你商量?你那改造的地方,連地址都不清楚,電話更是不通t而填表卻是一天兩天裡的事呀!你那慧珠,一聽說我要找你,嚇得如同見了鬼一樣,口口聲聲說不要影響了你的勞動改造,要不然這右派帽子一輩子也摘不掉了,你們的幹部兒子張魯局長要不認你們爹娘了,我還敢再來「問問」你嗎?

    可是紫籐不能不佩服張宗元的洞察世事,以致於已能料事如神:澤鯤果真沒有入得了新聞專業,而進了那既不必交飯費也無甚政審要求的地方師範學院。

    那性格本來就內向、總愛一人獨坐沉思默想的沈澤鯤,從高校錄取通知書開始發放的第一天起,就天天候在開向弄堂的偏門旁,一日三次地迎送那位老郵遞員了。十多天後,儘管他拿到了那張紅色的「祝賀信」,那眉宇間的一抹倡郁,卻從此不再褪去。

    時鐘敲過了十二下,紫籐花棚下的大人小孩才一個個回房歇息,只剩下了紫籐一人。她把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木凳竹凳歸攏在一起,用一塊油布遮好。厚厚的雲遮星蔽月,下半夜說不定會下雨的。

    下一場透雨就好了,今年的夏天實在熱過頭了。連著十幾天的三十六、七度,而且還悶。白天萬里無雲,太陽如火爐般熊熊地烤著,把那水泥地都烤烊了,到了晚上,藍天忽然就變白變灰i賽似一條大棉被,蓋住了這一方土地,雨卻一滴也不下。今晚好像不大了樣,紫籐棚下不時掠過一陣陣西風,涼涼地帶了一點濕氣,照一般常理,該有一場濕地皮的雨了。

    再不下雨,大人孩子都受不了了。澤鵬頭上長了兩個大癤子,還化膿,紅紅大大地如兩個將熟未熟的小桃子,前幾天還發了燒。大籐一身都是大頭爐子,脖子和臂膀紅成了一片。福平在水泥廠的食堂裡當炊事員,廚房裡幹著倒還好,每天來回上班擠車趕路,前天終於支撐不住中暑跌倒在路上,差點讓汽車軋死。月妹呢,向來有「控夏」病,一到三伏天就慪慪地不想吃飯不想動彈,人一天天瘦下去著個奶娃娃,再這麼熱下去,也要垮了。而那個在皮鞋廠裡當掌鞋工的小福,前幾天就因為痢疾而住進醫院了。」

    再不下雨,花園裡的許多草木也要枯死了。紫籐一個人實在顧不過來,只能盡全力照料好西首那片菜地和中間這片紫籐,實在沒力氣為這偌大一片地方天天澆水抗旱。有一大片月季已經成了焦木。春上栽下的康乃馨全曬沒了。

    鳳仙的葉子捲成了條,眼看也都奄奄一息了.連那最耐旱的幾株石榴,竟也開始掉落樹葉了。只有大籐在紫籐棚附近一片土中撒下的太陽花籽,興興旺旺地冒了芽伸出了做莖,前幾天突然爆發出了五彩繽紛的小花兒來,其實那也是因為紫籐無論怎麼忙亂受累,每天傍晚總少不了用皮管子接了自來水,為那幾株大紫籐上上下下地澆一通,紫籐擁旁的地皮,沾了那一片濕氣的光的緣故。

    把一切收拾停當,紫籐坐到那樹樁形的水泥澆鑄而成的石凳上,背靠了那張同樣也是「白龍」水泥製成的圓桌上,呆呆地想起心事來。

    要不要動用那筆就在足下土中瓦罐裡的錢財呢?

    最初兩年她不必動用。沈源臨走留下一筆現款,雖然是法幣,但人民政府允許兌換成人民幣的,紫籐跑了一趟銀行,抱回來一袋新的紙幣足夠了近兩年的開銷。只是其間澤鯤扁桃體反覆感染,醫生說再不切除會影響孩子的心臟了,紫籐找張宗元商量後,以家長身份簽字同意了入院施行手術。這筆支出很大,但紫籐不怕。她動用了自己的積蓄——李可心後來在傭人中實行工資制,紫籐和田大勤許多年下來,多少也有點存款的,用在根治澤鯤的扁桃腺炎上,正好。

    兩年之後有點難以為繼了。有一晚攜了那把安了柄的刺刀,還有一把鎖,一關中的地挖出了裝銀洋的那個罈子。挖的時候很有決心,但捧出了這個足有三、五十斤重的容器,望著那封了蠟的罈子口,紫籐忽然在心裡問起了自己:你真的到了非動用李可心的私房錢的地步了嗎?你難道真的不能用你的一雙手養活這三個孩子了嗎?不!還不到這個時候。她自己作了回答。望著這一壇東西,她的面前隱現出了李可心瘦削的、傲氣逼人的面容。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瞧不起她。捨了自己的愛、捨了自己的自由、會了一切,僅只是為了這麼一點兒錢財,你李可心真是何苦來!你為之而蠅營狗苟,你為之而鬼鬼祟祟,你為之而六親不認,可是紫籐並不稀罕!紫籐會把你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把他們拉扯大的,實在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便是賣傢俱賣花園賣房產——畢竟這些還是沈源的,也不來動用你的私房錢財!

    她這麼想著,馬上就將罈子放回土坑中,依原樣掩埋妥了。

    從那天起,她決心不到時候,決不再掘開那片泥土。

    沈源和李可心抵達香港後曾來過幾封信。最後一封信說是決定去台灣了,往後竟就此斷了音訊。那一年裡上海在搞肅反鎮反運動,報上時不時有破獲台灣派遣特務的消再惠雄徽省言明將去台灣的信燒了,只告訴了張宗元一人。張宗元聽罷只是長歎短吁,不發一言。臨走再三叮囑紫籐,從此不必與其他人提及此事,即便對孩子澤娘、澤鵬。

    八、九年了,沈源、李可心、田大勤,還有女兒小熊如黃鶴一去不復返,實在真是始料未及!

    八、九年了,澤鯤終於長成大人了,還考上了大學。雖然是「第二類」,雖然是他不很喜歡的師範,但畢竟是大學呀,紫籐覺得一下子這口氣鬆了不少了。

    要不要動一動那筆「供生活和教育」用的隱財呢?她想。

    應該給澤鯤添一床新被了。墊的一條,蓋的一條。還有衣褲。穿得太糟,還是會被人瞧不起的,雖然在提倡艱苦樸素。還有書籍。澤繩缺一本大辭典。他媽留下的一本《辭源》,前幾年讓老鼠啃得殘缺不全了。況且,澤鵬也使進中學了。他總穿澤姐妹小的舊衣服,早就啼啼咕咕地不滿意了。中學生的學費,要貴得多,而且,他也算「剝削階級子女」,一樣也是得不到減免費的。

    難哪!紫籐想著,重重歎了口氣。

    若是大勤哥在,就不至於這麼難吧。她想起了田大勤寬厚的背脊,粗壯的臂膀,靈巧的雙手,還有那雙大大的深深黑黑的把什麼都能看明瞭的眼睛。她心裡發了痛。大勤哥大勤哥,你從我很小很小時就疼愛我,什麼都能原諒我,寬容我,呵護我,可你現在在哪裡啊?我一個人管著這麼大個花園,養著三個孩子,我實在真難真累呵1我栽的花老是死掉,我接的技常常活不了,我從你那裡學得的本事實在太小了!我只好種些最普通的花草,努力養活你留下的那些老花木,一年年地剪了它們冒出的新技擊賣錢,換來我們四口人的飯食。我哪裡會想到我這八、九年的日子,竟是全靠了從你那裡學得的一點花匠手藝而支撐著!要早想到,我早就該在與你同床共眠的那幾年裡,好好地跟了你細細地學一學了。那幾年日子,我實在是太不珍惜了!

    懊悔哪,紫籐想著,眼角滲出了淚水。

    田大勤的身影忽然轉成了沈源。如果此刻沈源真在面前,紫籐將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裡去,對他說:別走,你別走,你為什麼要離開我,離開這裡,離開你的紫籐花園,離開你的「華申」呀!你走錯了一步棋,知道嗎,我的——老爺,大熊小籐的爹,我的阿源!如果你留在這裡,那幾年工夫你一定可以重新整頓「華申」,公私合營後至少也可當個副廠長,然後安安穩穩地守著你的家,你的兒子女兒,你的紫籐!你至少不會這樣妻離子散,兩地毫無音訊離恨綿綿!你現在在哪裡?你把我的小籐帶到了哪裡?你知道你的紫籐天天晚上都要到這紫籐花棚下苦苦地思念你嗎?你知道你的紫籐待到見不到你摸不到你只能空空地癡癡地回憶著你時,方才明白自己原來是這麼深深地愛著你嗎?你知道你的紫股只要盼到與你相聚,就會再也不離開你,不顧一切,不怕做小做妾做偏房,也要一輩子廝守住你嗎?你知道你的紫籐守住這花園,守住你的兒子女兒,就是為了守住你,為你吃任何苦,受任何累,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嗎?呵,紫籐現在懊悔死了,臨別的那天晚上,紫籐不該拒絕你的,紫籐心底裡,實在是不想拒絕你的呀!

    狂風驟起,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陷於沉思中的紫籐就如以前無數次的沉思一樣,永遠不能給這一段思索作出結論,而只是再一次在匆匆離開這片與沈源共栽的紫籐花時,自己對自己說:紫籐,帶好孩子,過下去,會把他盼回來的!等他回來,再不離開他!

    沈源不得不再次將李可心送入台北城郊的精神病院。原先是打算就近往南送到花蓮市的精神病防治中心的,太太李可心女士,馬上斷然拒絕了。「非常抱歉,沈先生,」接電話的小姐口氣十分客氣,但毫無商量餘地,「微處護理人員有限,難以管束該病人的侵害性行為,也難以防備病人的自戰性意圖,所以清還是往大一些的醫院送吧!」

    沈源無奈,只好派兩名身強力壯的搬運工人,把穿了特製的緊身麻布衣的李可心拍上廠裡的自備「雪鐵龍」牌小車,由田大勤開了,長途跋涉送往台北。

    李可心像一條部隊裡的乾糧袋一樣,被豎立著一折二捆到汽車後座上,兩邊各一個當過兵的大漢,護送入院。

    那種專門用來限制暴力型精神病人的緊身衣,厚實邦硬,強制住了李可心的手腳。她不能移動自己的身軀,只能將自己的腦袋扭來扭去,附牙咧嘴地想撕咬別人,甚至想撕咬自己。沈源送她上車時,她嘴裡晰嘶有聲,幾次想撲過去啃咬沈源。那雙瘋狂的眼睛,似乎要化為兩勝火舌,把沈源燒成灰燼。沈源既是避讓,也是民俗,更是早已習以為常,始終沒正眼瞧過她。一直到田大勤踩動了引擎,汽車發出了轟鳴,沈源才走向後車窗,股默地與李可心對視了一會。

    這張曾經是那麼秀麗的臉,如今竟已幾無人形!

    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兩頓凹進,下巴尖得如一把鏈子。滿臉都是青紫色的皮下淤血,有幾處黑得如同塗過了墨一般。上下四顆門牙全掉了,是她自己砸掉的。向嘴內捲進去,使那鼻下的人中拉得老長老長。她已經不能說話,因為早在四年前,她就在那爿今日拒絕收治她的花蓮醫院裡,把自己的舌頭咬斷了。額頭有一條斜斜的大疤,也是在花蓮醫院,她竟用頭去撞碎了玻璃窗,試圖以此自殺。她的頭髮已近全白,而且稀疏短小:她只要能夠騰出雙手,就會一點也不知疼痛地撕扯自己的頭髮。連那一雙當初眼相高高吊起的眼睛,如今竟也變成了倒掛的三角眼,渾濁的眼球裡佈滿了血絲,好像要把那眼眶撐裂了似地大張著。

    一剎那間,沈源的心裡,湧上了許久不曾有過的痛惜,他預感到,李可心或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此番一去,是不會再返回他沈家的大門了。

    「可心……」他禁不住喃喃地呼出了這個他許久不想出口的、極為溫婉幽雅的名字。、還不待他反應過來,那瘋人竟「呸」地一口,將一日濃濃的唾沫咋到了他的臉上。

    最後一絲親情倏忽飛走。沈源掏出手絹擦了臉,無奈而又厭惡地揮了揮手。

    「雪鐵龍」「唆」地一下離他而去。

    李可心的精神,在那「滬港」客輪駛離上海大達碼頭的瞬間,就開始走向了崩潰。

    她像瘋了一樣衝出船艙,撲向甲板。如果不是田大勤緊隨身後一把攔腰抱住了她,她會躍出欄杆,跳進那暴雨中的黃浦江的。

    「我錯了!」她淚流滿面地尖叫著,「我不該走!我不該留下你們!天哪,我錯了呀!」

    她的聲音被沉悶的雷聲、暴雨聲、汽笛聲無情地壓住、衝散、淹沒了。

    船一駛出吳漱口,她就開始嘔吐起來。她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最遠只去過杭州西湖。她暈船。沈源雖然餵了她許多暈船藥,還是止不住她的嘔吐。先是嘔食物,再是嘔清水,不久就嘔出苦膽水來,綠瑩瑩的。沈源手足無措了。倒是那個得了退票的唐茂源,訕訕地走過二等艙裡來搭油,見此情景,建議遭,不必用什麼「暈海寧」之類了,只要眼下加倍劑量的安眠藥,讓太太睡過去,保險什麼事也沒有了。沈源病急亂投醫,一下子餵了李可心六、七顆「安寧」,一時裡倒也真的讓她安寧了十來個鐘頭。豈料那藥性一過,李可心睜眼醒來,整個思維程序就不正常了起來。

    「你為什麼把我趕出沈家花園?」她很慢地向沈源。

    「沒的事,」沈源解釋道,「只要局勢穩定,我們還可以回去的。」

    李可心卻冷笑:「你把它送給紫籐了,你以為我不知道?」

    沈源吃了一驚,以為她知道了昨晚他將房契交與紫籐的事,連忙再作說明道:「總要作個萬一的準備吧!萬一回不去了呢?她一個人帶三個孩子,怎麼過?便是出租房屋,賣了花園,也可以維持一段生計,把孩子帶大呀!」

    李可心的思路卻不隨他走,直直的眼睛盯住了趴在舷窗上往外看的小籐:「她為什麼跟住了我?渾颶澤鵬為什麼不來?」

    「澤眼……不是你……?」沈源發現她實在是有點不正常了。

    「滾開!」李可心突然聲色俱厲地對小籐大吼,「你憑什麼跟我在一起?你還想跟我平起平坐?你給我滾出去!」

    小籐嚇得整張臉都變白了,瑟縮到了床鋪的角落上。

    田大勤正巧不在艙內,沈源連忙去把小籐抱在懷裡:「別怕別怕,你大媽媽發脾氣,一會兒就好了……」

    李可心卻大笑起來:「好一個沈老闆,光天化日之下就這麼接摟抱抱?你要臉不要臉?我告你!你有礙風化,妨礙治安……」

    到了香港之後,沈源花了大筆錢請了幾名著名洋大夫為李可心診治,她的病情方得到了控制。眼看她情緒有所穩定,沈源就與田大勤一起,去了幾次台灣。知道李可心憎惡小籐,就專門雇了一個小娘姨照看孩子,一個老娘姨照看李可心的飲食起居,讓她倆各管各。起初還好,兩套房間,好似兩家鄰居,倒也相安無事。不料有一次沈、田兩人去台灣為籌建工廠而多逗留了幾天,那李可心意就自作主張辭退了小娘姨,命令小籐白天幫老娘姨幹活,晚上則擠在老娘姨的腳跟頭睡,而將小籐原先住著的那套房間反鎖了起來。沈源回港後聞知此事,雖然怕李可心惱了發作了老病而不敢太發火,但還是免不了用報和緩的口氣說:

    「才五、六歲的孩子,能幹什麼呀!你要喜歡她陪伴你,倒不如像當年教澤取一樣,教她背背唐詩什麼的,小姑娘也不笨呢!」

    李可心卻面孔鐵板地回答他:「你還真把她當作大小姐了?她的娘七、八歲到我們李家,我的馬桶就交給她倒了!」

    到了晚上吃飯時,沈源和田大勤同時發現,小籐的手總是捏不住筷子,抖抖地往下掉了好幾次。田大勤抓起孩子的手一看,馬上就「啊」了一聲。沈源也伸過頭去張望,發現那小小的手指頭,一個個黨腫得如胡蘿蔔一樣了。

    「怎麼搞的,啊?」沈源好不心痛,連忙從座位上站起,到小籐的位子前,拉過手來細看。餐桌上方燈光很亮,他看見了小小的手指上竟有針扎的小孔,因為發了炎,沁出了黃水。

    小籐怯怯地望望李可心,沒敢吭聲。

    「我扎的。」李可心冷冷地說,「偷東西,做賊!」

    「我沒有,沒有……」小籐帶著哭音小聲地說。

    「還想抵賴?」李可心喝道,「竟敢自說自話開我的冰箱,偷東西吃,不是做賊是做什麼?」

    「偷什麼東西吃?」沈源問。

    「餡餅!我從勸業場買來的餡餅。」

    沈源望望小籐,小籐也淚汪汪地望著沈源。沈源忽然從這雙外形酷似自己的眼睛裡看到了紫籐的神情。那神情是多麼地純淨、委屈/無奈,以及對他沈源的全身心的依賴。天哪,沈源在心裡喊著孩子怎麼知道你李可心的冰箱是不可開啟的,裡面的東西是不可以吃的,若是動了手上了口便算是外人來偷來搶的。再反過來說。不就是一張餡餅嗎,孩子想吃,只能說明孩子餓了,她只是想用來飽飽肚皮而已!自己家的孩子,開啟自己家的冰箱,吃掉了自己家的一塊餡餅,怎麼就成了賊了呢?

    沈源只覺得自己心頭的火突突地往上印。要不是田大勤突然一改平時的沉默寡言,開口說道:劉籐記住了沒有?以後想吃什麼,要先向太太說,不許自己隨便動手拿。」而小籐也聽話地說道:「記住了,爸爸。」他就差點忘了自己與小籐之間的實質性關係,因了有田大勤的在場而不便明說,也差點忘了李可心是個精神處於不正常邊緣狀態的病人了。他當時真有一種衝動:為了這可憐的、無辜遭受虐待的孩子,往李可心那張冷酷的死人般可怖的臉上,很摑一掌。

    晚飯後,沈源待李可心服了鎮靜藥死死睡了過去,馬上就出門走進了隔壁田大勤和小籐住著的那套二室小房間。

    小籐腫脹的手指頭總在他眼前浮現,他放心不下。

    大門二門都開著。他走進外間時,裡間的大勤和小籐都沒發現。

    他聽見了他們倆的對話。

    「疼。」小籐抽抽噎噎地說著,「疼的!」

    「忍住點,乖孩子!」田大勤的聲音,「爸爸給你再吸一吸,把毒水吸掉了,再上點藥,明天就好了!」

    從半開的門縫裡,可以看見田大勤抱著小籐,正把她的手指放在嘴裡,吮吸著。

    「爸爸,大媽媽是我的……我的後媽嗎?」小籐忽然問。

    「胡說什麼,」田大勤說,「可別這麼胡說,當心大媽媽聽見!」

    「那麼,大媽媽是王后嗎?」

    「王后?王后……也算是,是沈家的王后吧!」

    「大媽媽有一塊魔鏡嗎?」

    「什麼魔鏡?」

    「一塊鏡子,天天可以照見她美麗的臉,會告訴她,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的。」

    「鏡子當然是有的……不過不會說話……世界上沒有鏡子會說話的。」

    「有的!白雪公主的後媽,她就有,她用毒藥藥死了白雪公主的

    「又胡說!」

    「我沒胡說,是澤服哥哥講的故事,書上寫著的!……」

    沈源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淚,賠起足跟,走了出去。

    小籐,我的女兒,他在心裡說,我不會聽任那個有龐鏡的惡毒的王后,把你活活地毒死的!

    他在又一次去台灣時,不但帶了田大勤,也讓田大勤帶上了小籐。

    他讓田大勤出面去跟李可心說,在台灣巧遇了一個遠房親戚,原來住在廣東梅縣的,前幾年隨軍到了台北,膝下無兒無女,想領個養女,小籐不大不小的。很合適,寄養給人家算了,沈太太你說呢?

    李可心嘴角斜掛了冷笑道,這事何須向我,問你那沈老闆吧,只要他捨得不就行了?

    沈源作不會狀,作沉吟狀,作推敲猶豫狀,作無條狀,最後說,總在台港兩地跑來跑去,一個小孩也是個牽累,太太又不能不費精神,反正是你田大勤的親戚,先到他們那裡放幾年再說吧!

    一行三人,一起到了台灣。

    沈源付了昂貴的學費,將小籐送進了台北市內一家由美國人主辦的寄宿學校。

    安頓好了小籐,他與田大勤即直奔東南部的宜蘭地區。那裡的「華申水泥廠」,已經建造得差不多了。在離廠區五公里外的郊外,他另買了一塊地皮,完全按照上海的沈家花園設計,蓋起一棟小樓,自出了一塊花園,而在花園之中,也栽上了幾棵小小的紫籐。

    所有這一切,基本耗盡了他手中掌握的沈家幾代人積聚下來的全部資金。他孤注一擲了。宜蘭地區是個天造地設的開辦水泥工廠的好地方。石灰石和粘土可以就地取材。北有基隆,南有蘇澳花蓮,近海近港口,用水運輸都方便。更要緊的是幾乎沒有競爭者。有幾家小得幾乎是手工作坊的碎石廠、磚瓦廠之類,沈源打算口後統統給吞併過來。勞動力又極為廉價。且不說那些當地山民,當過五十年的日本人的奴隸,稜角都給磨光了,像林水根那樣的出頭樟子早給削平折斷了,便是許多隨了潰返大軍移居台灣的退伍兵們,只要給他們工作做,讓他們有個安身之處,有份飯吃,就一個個感恩戴德得很了,工資價格全由老闆說了算的。還有一點,那老蔣王朝近年來提了「勵精圖治」「穩定中求發展,發展中求穩定」的口號,政治上雖然依然專制,但對工商實業界卻給了許多優惠條件。沈源是從那經濟搞得一片混亂的上海灘過來的人,身歷其境身受其苦地切實瞭解幾年前的經濟崩潰,所以也最能比較得出體會得到政府在政策上的調整,衡量得出那寬鬆的尺度,算計得出該如何利用那些敞開的縫隙最大限度地發展自己的事業,開闢自己的出路。他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在香港開廠的打算——荔灣那片地方,與宜蘭相比,簡直是一條小河灣與一片大海港之差,況且還有世界各國老牌「帝國主義」的競爭。沈源已經被這種競爭嚇怕了。他已經百分之百地看清了自己鬥不過人家。而五十年代初的台灣,正是一片尚未開發的處女地。沈源寧肯做雖然艱難但是清靜的最早的墾荒者。

    籌廠期間,他曾從香港給上海的紫籐寫過幾封信。內容很簡單:報個平安,說明正在辦廠等等,他不敢寫多了。宣傳機構在描繪那裡的鎮反肅反,他怕寫多了給紫籐惹麻煩,也怕不知是這裡的還是那裡的檢查機構扣發了信件。紫籐回過信,說是澤鵬出院近些,大籐在你們走後第五天就回家了。一年後沈源又接到過一封,也一樣的如電報般簡潔明瞭,報個一家老小都平安,福平有了工作,月妹又生了一個小孩,他倆已分戶另過了等等。他幾次動過回上海去接紫籐他們出來的念頭,但一來究竟定居何處未定,二來那李可心神經發作頗繁,即使在病情穩定期間,也變得愈來愈狹窄刻毒,連個小籐都容不得,若是再來了紫籐大籐,還不鬧個天翻地覆?思謀再三,只好先把廠建起來再說。工廠是沈家的命脈、財源、飯碗、聚寶盆,立足之本。沈源明白自己務必先立業再安家的道理。

    他只是沒有想到,待他將一切都安頓好了,派了田大勤去香港接來了李可心,李可心一跨過那酷似上海沈家花園的新住處,那本來就不堪一擊的精神,竟馬上就徹底崩潰了。

    深紫紅色的「雪鐵龍」,前部帶著流暢的線條,尾部卻如同被人砍過一刀,奇形怪

    狀中帶著一種幽默,輕幽幽地駛進了大鐵門,滑過潔淨的水泥道,在一幢紅磚青瓦的小樓前停住了。

    田大勤跨出駕駛室,拉開後車門,說:「太太,到了!」

    身著銀灰色旗袍的李可心,睜著迷茫的大眼,走了出來。

    「到了?」她扇動著嘴唇,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著話,「到哪裡了?到沈家花園了。是沈家花園嗎?是的,太太。」她的面前出現了一連串的幻影,她開始跟他們說話,又代替他們回答自己,「紫籐,扶我上樓去!是,可心姐,你當心腳下台階了。」她跨進紅樓,扶她一把的是田大勤,沈源在廠裡,沒料到她這麼早就抵達,「『元,真對不起你,我不能含了這一切。」李可心繼續前南地自言自語著,「我知道,我諒解你,可心!紫籐,開門呀,怎麼這麼磨蹭?別急別急,正開著呢!」開門的其實是田大勤,「關上那道門2我不用衛生間!」李可心突然稅聲喊,她看見了那扇通往盥洗室的暗門敞開著,田大勤連忙上去按動了關門的暗鈕。可是還沒等他轉身,李可心突然一下子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把臉貼上了他的背;「元,元,想死你了!想得我好苦啊!…」

    田大勤好不容易才從她鐵鉗似的雙管中掙扎出來。

    沈源一頭一臉的灰土,從廠裡回來時,那李可心正如同一匹剛從籠子裡放了出來的野狼,在那剛剛建就的花園裡肆虐。她手裡揮舞著一把大竹掃帚,好似那俄羅斯婦女揮著割草的大鐮刀一般,左一下右一下地亂掃亂砸著園裡的各種花木幼技,每左右掃一下,還用雙腳去踩,去踏。她的頭髮都讓汗水浸透了,粘粘地貼在頭頂上、額角上。她的旗袍被樹枝掛破了好幾個於,背上都露出了肉來。田大勤無可奈何地跟在她後頭,躲避著她的掃帚,又不敢去奪。沈源一眼看見:那幾株幼小的剛栽活的紫籐,已被連根拔起,擰成了麻花狀,踩得亂糟糟的了。

    「住手!」沈源衝她喊,「這是你自己的家呀!你這是在幹什麼呀!」

    李可心一眼望見了他,力大無窮地高舉了大竹掃帚向他撲來。

    「還給我澤鯤!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她尖叫著,「澤鯤呢?澤鵬呢?你這個魔鬼!還我兒子來!」

    田大勤不顧一切地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她,三下兩下就奪下了掃帚。

    可是那李可心意回頭就是一口,狠狠地咬住了田大勤的臂膀,嘴裡還嗚嗚作聲著。

    田大勤疼得緊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沈源扳住她的肩頭,用勁搖撼著:「可心,可心,你醒醒,你醒醒,是田大勤呀,是田大勤呀!」

    李可心一鬆嘴,回過身來,掄圓了胳膊,響響亮亮地摑了沈源一個大巴掌。

    「我認得你,沈源!」她準確無誤地喊著,「你這個強盜、土匪、殺人犯!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張宗元!」她毫無顧忌了,痛痛快快地跳著腳嚎叫著;「我不稀罕你了!不稀罕你的沈家花園了!你還我張宗元!我要張宗元!我隨他私奔去!坐六點鐘的火車去!紫籐!拿我的行李,我這就走……」

    「把她……把她捆起來!」沈源咬著牙吩咐田大勤,眼淚從他的眼角不知羞恥地滾落了下來。

    「我成功啦!」被牢牢捆住的李可心歡叫道,「我什麼也不怕啦!成功啦!」

    是年冬,李可心死於台北精神防治中心,剛過四十週歲。

    除了為數不多的老街坊,這一帶的人們已不再記得或者說知道這「紫籐花園」的原名乃是「沈家花園」了。所以當一個身穿的確良卡嘰中山裝的陌生人敲開了弄堂的那扇門,向大籐詢問這裡是不是沈家花園時,這位十六、七歲的姑娘都有些發愣了。

    那陌生人卻望著大籐笑:「你長得可真像你媽媽,你媽媽叫紫籐,對不對?」

    大籐靦腆地笑了:「是的,叔叔您是……」

    「我是你們家的熟人,不過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叔叔你請進,」大籐把客人往裡讓,「我媽去買化肥了,一會兒就回來。」

    客人笑了笑,轉身對弄口做了個球場裡的暫停的手勢。大籐探頭一望,原來是一輛小轎車,紅旗牌的。

    「是個大幹部呢!」大籐納悶地想,「媽媽怎麼會有這樣的……『熟人』?」

    從她懂事起,她就知道家裡是斷了六親的。

    客人熟門熟路地進了花園,先望望偏樓,直視了二層那扇朝西的小富足有十多秒鐘,才輕輕吁了口氣,轉開了目光。他馬上發現了花園之中的那片紫籐。正是五月初頭,花開得興興旺旺的,如一塊淡紫色的輕雲,覆在花園的上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讚道:「好一片紫籐花,香極了!」

    「所以這裡不叫沈家花園了,」大籐說,「叫紫籐花園。連公共汽車的站名,也這麼叫的。」

    「改得好!」客人說,又轉過頭看住了大籐,「你姓沈?」

    「不,我姓田,田地的田。」

    「田?是嗎?那麼你父親是……是叫田大勤吧?」

    「是的。」大籐垂下眼睛。她怕別人提到她的父親。讀到高中了,每次填寫家庭成員表時,逃離大陸跑到台灣去的父親總是她要「向組織忠誠老實」的內容,是她比別的「勞動人民出身」的子女矮一頭的一塊心病。

    可是那客人像是專來調查戶口似的,還是問了:「你父親呢?還在這裡…債花匠?」

    「不,」大籐低低回答,「去……在……到台灣去了。」

    那客人臉上斂了笑容,沉默了一會,又問:

    「就你跟你媽媽過?」

    「不,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都是沈家的,留給我媽照顧的。」

    客人顯然是沒有預料到這樣的情況,粗粗濃濃的眉毛緊緊皺了起來。

    「你們怎麼過日子的?」他問,「這……這十二、三年裡?」

    「我f(種花,」大籐說,「還有許多手工活。澤鯤哥馬上要畢業了,可以拿工資了。」

    客人想了想,對大籐說道:「等你母親回來了,告訴她,我姓林,叫林水根,她一定記得。我剛從北京調到上海來工作,在建工局裡。明天,下午吧,請她到建工局來一趟……不,我派個車來接她吧,談關於沈家產業的事。很重要,你不會忘記吧?」

    「不會。」

    「你多大了?」

    「虛歲十七。」

    「中學快畢業了吧?」

    「明年。」

    「打算考大學嗎?」

    「想是想的—…呵是,我父親……」

    「好好念,考上去!」當了局長的林水根說,「不要背家庭包袱,你父親的情況跟他們沈家不同,有本質的不同!你以後凡是填寫表格,一律寫明是『脅迫抵台』,會寫『脅迫』兩字嗎?」

    「會,這有用?」

    「當然有用!組織上會按黨的政策區別對待的!」局長指點道。

    當年的小大姐紫籐與當年的黃包車伕林水根,在相隔了十六、七年後再次相見,都對對方變化之大,大吃了一驚。

    建工局在外灘的一幢高房子裡。花崗岩壘就的牆基,把一層樓墊得高高的,紫籐進了那底層的辦公室,還以為是上了二樓。開車的司機為她推開了門,弓身讓紫籐進去。門在紫籐身後關上了。

    林局長從辦公桌後的大高椅上站了起來。望著紫籐,呆住了。

    純粹變成了一個鄉下婦女,這紫籐!沒有了那兩根粗粗的短辮子,只有一頭筆直的短髮,用夾子夾到了耳後,連個留海也沒有。當年那種白裡透紅的膚色,變成了只有農民才有的黑紅色,額角兩塊還油亮亮的。一件上林藍色的對襟褂子,鬆鬆地套在上身;一條發佈褲,膝蓋地方都洗得發白了。當年那個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無袖旗袍的、小小巧巧但卻結結實實嫵媚窈窕的小大姐,到哪裡去了?

    紫籐也沒想到,面前這個明顯發了胖的,腦袋已經樹頂、一個大大的寬寬的額角好似一枚水蜜桃的、皮膚白皙但卻鬆弛的中年人,就是當年那位一頭濃髮、黑後黑眼、牙齒雪白、總帶笑意、瘦群群卻滿身筋骨都透著力氣的林水根。大籐昨天已經向她描繪了那個造訪者的形象,紫籐總有點懷疑大籐在什麼地方弄錯了i會不會是林水根的什麼朋友同事,受托前來看望看望呢了她想。今日一見了面,她才明白女兒描述是實,而這位林水根也不是假的——變得再厲害,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一如以往!

    「是紫籐——同志?」

    「是,我是……田紫籐。林……林局長找我?」

    「請坐請坐!」

    「謝謝。」

    一來一去兩句話,關係立即調整停當。那一幕幕小大姐白坐黃包車,費包車伕背走兩袋饋贈水泥的情景,剎那間便退了色,隱沒到了記憶中最僻遠景疏談的地方。

    林水根跟紫籐說,他後來離開了上海,去北邊參了軍,打仗一直打到了海南島。再後來讀了一段時間的書,就被選送到了北京建工部工作。要派他到上海來當局長,是因為他的家後在上海,組織上照顧他解決兩地分居問題。我的愛人,他說,你也應該認識的,姓丁,叫英仙,小時候也在沈家當過傭工的。

    紫籐想起了那個專管澤鯤的小姑娘,不禁笑起來,問道:「她現在……也是國家幹部了吧?」

    「是的,在閘北區婦聯工作……她後來進紗廠做工了,你不知道?」

    「我有點曉得……她還是那麼愛睡覺嗎?」

    林水根大笑了:「不錯,每天一過八點鐘,手裡拿張晚報,看幾行就蓋在臉上睡過去了!」

    一時裡,紫籐忘了面對的是個大幹部,林水根也發現了,這紫籐,笑起來牙齒雪白,笑容還是那麼明淨和摧漠。

    有人敲門後進入,送上林局長案頭一份文件。林水根粗粗一看,拔出鋼筆簽了字,那人雙手捧著走了。

    辦公室裡的空氣又像一下子加了凝固劑一樣。

    然後林局長開口說,田紫籐同志,今天找你,是想問一問你,原「華申水泥廠」的業主沈源,在即將逃離大陸時,有否給你留下有關財產支配和代管子女的委託書?紫籐說,沒有,什麼書也沒給我過,就跟我說,拜託你了,什麼都拜託你了。這就不好辦了,林局長皺了眉頭說,他的兒子,今年多大?紫籐答,一個H十三,一個十六,都是虛歲。兩個孩子,局長又問,都是他的搞系子女?紫籐打了格愣,有點給巴地說,是,是的,有什麼事了?林局長即林水根於是就更加嚴肅地說了:

    「我們找你,是希望你以沈源代理人、或者是沈源於女監護人的身份,與『華申水泥廠』簽訂一份協議。這份協議,其實早在一九五四年『華申』正式公私合營時就該簽訂的,你那時候就應該作為私方代表,參與合營事宜的討論……你聽我說下去……因為『華申』廠儘管在臨解放時已經全面停工、瀕臨破產,但其碼頭、水泥駁船、以及鍋爐、發電機等一小部分設備器材,還並沒完全失去使用價值。這就是說,雖然在『華申』重建的過程中,私方的產業比例已經很小很小了,但並不等於零。按照我們的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政策,這部分產業,還是應該作為合營私股,向業主支付一定的定息的。……你明白了沒有?」

    「不太明白。」紫籐老老實實地說。

    「瞎,」林水根搖了搖腦袋,作了比較淺近的解釋,「從一九五四年開始,你就可以按年到『華申』廠去領……領生活津貼……不對,不叫津貼,還是叫定息,定息不懂嗎?錢!」

    「這當然懂,」紫籐笑了,「五四年?我從來也沒領過呀!」

    「不就是為了這個才找你的嗎?這是我們工作上的疏忽,我來到這裡之後……」林水根突然打住,頓了頓,轉了話題,「沈源的那個大兒子,的確是他的……他親生的?」

    「怎麼了?」紫籐不安而又詫異地問,「這……這跟那個定……定錢,不,定息,有什麼關係?」

    「若是直系血緣親屬,他就可以代表沈源去辦理一應手續了,用不著你出面了,你出面比較麻煩,剛才問過你了,你沒有委託書

    「不,」紫籐馬上說,「我出面,我去辦手續。不讓孩子去。孩子馬上要畢業,當人民教師了。代表私方老闆,去領定息,對孩子不好……

    這是剝削階級的錢。」

    林水根有點哭笑不得。他想了想,才開口:「也可以。你是事實上的監護人。寫一份報告,交到『華申』廠黨委辦公室去吧1」

    紫籐臨走忽又回頭。問;「我問一問,林……局長,幹嘛總問澤鰥——就是那大兒子,是不是沈源親生的。」

    「有人反映。」林水根淡淡地說。

    「亂嚼舌頭。」紫籐說道,「領導上可別相信……謠言!」

    紫籐花棚下,開了一個家庭會議。

    「依我之見,」即將從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的「靈魂工程師」沈澤鯤文經褲地說道,「不必再遞交這份報告了。這麼多年也都挺過來了,何必再去擔那個壞名聲。」

    年方十六,卻已長得高大結實,上唇一抹濃濃黑茸的沈澤鵬卻不同意:「什麼壞名聲?那個局長不是說了,早在一九五四年就該給我們了!」

    「那是對資產階級的贖買政策,」大學生教育高中生道,「我們是子女,該劃清界限,自力更生,以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

    「省省吧,還『自己勞動』呢!」澤鵬撇著嘴說,「你勞了什麼動了?整天擇上書就像聾了啞了癱了一樣,哪盆花是你種的?哪幾個信封是你糊的?哪幾件東西是你送到寄賣商店去賣的?統統是籐姨、籐姐、還有我……」他的聲音有點哽咽了「在吃苦頭!你一直在做坐享其成的大少爺!還『劃清界線』自力更生』呢!……」

    一直坐在旁邊,藉著黃昏的餘光,在挑選著花籽兒的大籐笑著開了四:「又來了又來了,鼻子好像也塞住了吧?你就愛自己可憐自己,誇大自個兒的痛苦,弄到後來連自己也相信了,然後悲痛起來……

    你幹了多少活?不一樣也在做小少爺嗎?」

    「你又幫著他1」澤鵬聲音不再哽咽了,響亮地沖大籐說,「有了錢大家不吃苦頭,我還不是為了你好,還有籐姨!籐姨你說是不是?你這幾年頂辛苦了,該享享福了!」

    「媽你提高革命警惕!小少爺口蜜腹劍的!」大籐寸步不讓。

    紫籐不得不制止住這一對針尖麥芒幾乎天天都會有那麼一兩次的鬥嘴了:「大籐,你就不能少說一句嗎?在商量大事呢,就你胡攪I」

    大籐不再吭聲,顧自低頭挑她的花籽了。每次鬥嘴,包括小時候打架,母親從來都是呵斥她,她也已經習慣了。

    「我們幾個同學,」澤鵬又說,「家裡都是拿定息的,過得舒舒服服的,有一個還一樣入了團!就我們倒霉,窮得比貧下中農還窮,說起來還是剝削階級出身!」他真的動了委屈的感情,鼻子很快又有了點嗡嗡聲,「你們誰要是不敢去水泥廠,我去!我去當代理人簽約。」

    「不行的,你不滿十六歲。」

    「籐姨,」澤鵬說,「你別聽我哥的。他念的是師範,國家養著他呢!我要進美術學院,我自己要一間畫室,我要錢……」

    「我七月份就可以拿工資了,」澤鯤悶悶地說,「熬兩個月,我給你買……」

    「你買?你一個月四十幾元工資,統統給我也只夠買兩塊畫布!你不是還想考研究生嗎?籐姨,別聽我哥的I還有我籐姐呢,她想考醫學院,她明年就要考了呀!要是沒有錢,她也只好進師範了!」

    「少扯上我。」大籐站起身,邊說邊走開,「我跟你不同,有本質的不同。」

    雖然有她這樣的申明,紫籐也還是不能不考慮到她第二年的升學問題。繼她之後,是澤鵬。這位小少爺很小時候就對繪畫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也要怪張宗元,一發現了他的繪畫才能,馬上就掏腰包送他到一個私下裡收弟子賺點外快的畫家朋友那裡去學畫。那畫家是個洋派畫家,徐塗抹抹不在那種便宜的宣紙上,而是專門將顏料抹在大塊大塊

    的布上,用起顏料來,也不喜用水用油調開,而是一大攤一大排地甩上畫布,一管牙膏大小的顏料。轉眼間就會全抹了上去。澤鵬拜了這樣一種畫派的師傅,畫技學得不怎麼樣,那浪費材料的派頭卻育出於藍勝於藍。紫籐不能扼殺了這個「天才」,靠出售幾盆花做那些手工又實在供不起,近幾年早已開始變賣各種傢俱用品了。

    「林……局長,倒是好意。」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那當然!」澤鵬說,忽又笑了起來,「還好當年沒讓警察局捉了去,要不然今天就借不了他的光了!」

    沈澤鯤斷然喝住他:「廢話!你知道什麼!只會胡說!」

    沈澤報很少劾海,但他必須制止這個比他小近十歲又總是老苗苗地不知輕重胡說八道的兄弟。他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兩兄弟的性格,完全走向兩個極端。

    「林局長還說,這是符合政府的政策的。」紫籐又說。

    澤鯤看看她的臉色。天邊只剩一片亮色了。藉著那點光,澤眼看到了紫籐額頭的皺紋,甚至看到了那過早爬上她鬢角的白髮。他歎了口氣,說:「我起草吧,說明一下您的實際監護人身份。」

    他的文才,早已不亞於他的寄爹張宗元。

    定息數額不高。龍華的「華申」在沈源已是棄地,值點錢的早已轉賣給了別人。但一年千把元人民幣的息金,立即就改變了紫籐和三個孩子的境遇。按照建工局的批文,息金從一九五四年公私合營之日起補發,紫籐還一下子就須得了近萬元人民幣。這個數目對靠賣花和干手工活維持生計十多年的紫籐來說,實在是個巨額了。

    澤鯤說,存進銀行吧,算是支援國家建設,而且每個月又可以有幾十元的利息,用來貼補家用。籐姨要支撐這麼大一個家,夠難的。

    澤鵬道,不行,先得給我佈置出一間畫室來!二樓那間,原來我爸住的,空蕩蕩封了這麼多年,挺大,給我做畫室正好!還有,籐姨把大廳裡的沙發全賣了,來個客人只好坐那兩把破籐椅,太寒酸了!一套沙發,不就是幾百元錢嗎?買兩套回來,一套放大廳,一套擱到我的畫室裡,我朋友多S還有,籐姨,該給我買幾套像樣點的衣裳了吧?從小就穿澤跟哥的舊衣舊褲,褲子要剪一截,上衣要放一寸,弄得我像討飯癟三一樣,女同學見了我就躲呢!還有……

    大籐接口道:還有,永安公司中百一店培羅豪西服店博步皮鞋店亨得利鐘錶行,我們家的少爺統統都要,統統買回來。

    澤鵬笑嘻嘻地說,對了,籐姐提醒得對,我還缺一塊手錶,買英納格的吧,我們班幾個有錢人家的小開,都是戴這種進口表的。

    小開!大籐呼喚道,該跟我到南市去一趟了吧?那邊到了一批花盆,宜興貨便宜得很,我一個人拉車拉不動。

    還要那些破花盆呀,澤鵬帶了哭音喊起來,統統給我敲光伊!留一隻下來憶苦思甜,以後教育我的下一代:睹,你爸爸沈澤鵬,小時候就靠這個吃飯苦度光陰的!……

    紫籐、澤鰥、大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澤鵬,雖然並沒有過過幾天少爺日子,卻不知怎麼的生成的少爺脾氣,過窮日子時怨聲載道,稍有幾個錢了擺闊氣甩派頭卻是駕輕就熟。澤鯤有一次與大籐談及這個弟弟,長歎了氣說,太自私自利了,這孩子!大籐笑著說,遺傳的資產階級本性!澤眼忙道,別這麼一概而論指了和尚罵賊禿好不好,你這姑娘的最大毛病就是嘴巴太尖利了些。大籐更笑,說,我這是階級鬥爭的鋒芒,對你們資產階級的解剖刀,愈快愈尖愈鋒利愈好!澤鯤很認真地望走了大籐的杏眼,問:你真這麼看待我?十六、七歲的姑娘紅了臉,垂下眼睛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不,澤鯤哥,她說,你跟他不一樣,你……你有本質上的不同……要說起來,澤鵬養成這種脾性,我媽也有責任,我媽總說他最小,寵慣著他,把他給養刁了……

    紫籐還真的百依百順地盡量滿足了澤鵬的要求。畫室、沙發、英納格手錶、尖頭皮鞋、花格子襯衫、包屁股小褲管褲子,一樣樣配備了起來。到他!臨近高中畢業時,還因了他的愛好而專為他買了一架大鏡頭的海鷗牌照相機。十八歲的澤鵬頭上抹了發蠟,身上灑了香水,挽了同班女同學的胳膊,成了南京路上德大西菜社、凱旋咖啡廳、大光明電影院的常客,每逢星期六星期天的晚上,還弄了架舊的唱機,放著幾張轉速不齊變了育走了調的舊唱片,邀了幾個志趣相投的同學,在大廳裡開家庭舞會。那大廳裡的壁燈,只點著十五支光暗幽幽的一盞。

    已經考上中醫學院的大籐看不慣,幾次跟紫籐說別這麼嬌慣他,紫籐口上暗暗地應,到澤鵬一開口前來索討,她卻吃不住勁,照樣還是盡量滿足。大籐有一次發了火了:

    「媽你這不是愛他,而是害他!」

    「別說得這麼嚴重!」紫籐說,「他又沒幹什麼壞事,也從來不沾不良嗜好。學習也不錯,都是四分五分呢!……」

    「你沒見他愈來愈自私了嗎?昨天把澤鯤哥房裡的那架落地燈,都搬到自己屋裡去了!」

    0弟兄倆,一個要,一個願給,分什麼彼此呢產紫籐卻反過來教育女兒了,「你可不要多嘴多舌,弄得他們兄弟不和……」

    大籐氣得嘴都發了白:「媽!你這樣……好心未必有好報!」

    「我不求什麼,」紫籐說,「只要他們兄弟倆好,我就對得起……對得起他們的父母了。」

    「Howdoyoudo!AreyouShengZe-teng』sfather?」(「你好,你是沈澤籐的父親嗎?」)

    聲音怎麼這麼熟悉?沈源一面疑惑著,一面用英語回答;「Yeslam,WhoareYou?』』(「我是。您是誰?」)

    「MyGod!It』strue」對方的聲音裡充滿了歡欣,在高叫「上帝,竟是真的了!」

    不必她自報家門,沈源也已聽真切了,是瑪麗,他當年在美國唸書時折騰得他死去活來的那個金髮女郎!

    其實他也並沒有說明他是沈源,而瑪麗也憑了那根電話線傳去的聲音,認準了是他了。

    沈源的眼前,閃過了她的藍眼睛、高鼻子、紅艷的大嘴,飽滿的胸脯,還有她遞給他的那封給她叔父的親筆信,她挽著那貴族子弟胳膊的身影,以及維多利亞式紅黃綠三色玻璃組成拱形窗戶的、亮著燈光的別墅洋房

    瑪麗撂下電話時不禁莞爾而笑了。二十多年了,這沈源的聲音居然一點也沒變:渾厚、深沉、卻又帶著一種金屬的及鑽。他的英語,也還是這麼流暢,而且依然微微地帶著美國腔的韻味!

    她的眼前,閃過了他的漆黑的瞳仁、濃密而粗硬的黑髮、東方式的方臉盤、圍子嘴唇四周的鬚根,雖然不高但結實有力的身軀,還有,他坐在咖啡室的琴凳上,抬起頭注視著她時的怨憤而無奈的眼睛,他接過她寫給她叔父的情之後駐足癡望著她飛奔而去的孤獨的身影…

    她是來台北接任沈澤籐所在學校的教務長職務的。她的丈夫被委任駐台北領事館的總領事,為她覓得了這所寄宿學校的這個職位。到任不久,她就在學生中注意上了沈澤籐。這個活動能力很強但不漂亮的女孩子,總讓她感到非常面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到過,或者說是跟她有什麼瓜葛牽連似的。她查閱了學生履歷表,基本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沈源的女兒!只是這孩子的身份似乎有點模糊:早幾年她叫「田小籐」,登記表上填明父親是一名開車司機,叫田大勤的,但自從升了中學部後,忽又在家長欄裡改填了「沈源」,而且把名字也改成「沈澤籐」了。瑪麗很費勁地推測了一番其間的緣由,但仍不得其解。雖然跟沈源有過如此密切的交往,在二次大戰結束後所嫁的這位丈夫也是個中國通,她對於中國人的特異的思維方式和處事越世方式,還是不甚了了。她尤其想不明白的是:從外形看,這個身材長得矮矮胖胖的女孩子,是沈源的女兒無疑,可是既然是女兒,又何以曾經牲了田呢?瑪麗甚至還回憶了起來,自己在香港被日本人囚禁期間,曾與那位姓田的司機邂逅相遇,受他之托,出獄後向上海的沈空發過一個電報。這位司機,如今又在哪裡,他什麼時候成了一個姑娘的父親,為了什麼又不當了那父親呢?簡直像一個無解的方程式,瑪麗實在弄不清楚。

    她邀沈源到領事宜味一晤。

    「真想見見你,mydear!」她說,「那段回憶雖然有個不太理想的標點,但整個過程卻是美好的。是不是?」

    年屆五十的沈源有點吃不消這種熱情,採用濃嚴謹的句法回答她道:「我正要到台北走一趟。一來為廠務,二來想看看小女澤籐,也希望從校方瞭解一下她的近況。我一定前來拜訪您和您的丈夫領事先生。」

    沈源對瑪麗說的話並非虛與委蛇,他的確是非去台北一次不可了。

    他的「華申水泥廠」面臨著「中美建材股份公司y的挑戰i很有被吞併的危險。那個公司的總辦事處設在台北,但分公司於公司遍佈台灣幾乎所有的大中城市,宜蘭地區也不例外。公司的董事長是個美國人,總經理是唐茂源。唐茂源比他早兩年到台灣,也就是說,他得了沈源的三張退票帶了兩個老婆抵達香港不久,就直奔台灣來了。兩個老婆他都扔在了香港,到台灣後重娶了一個富捐,也是從大陸過來的,在美國的大眾、花旗兩家銀行都有大筆存款。他很快重振旗鼓,在台北開了建材商行。不久他就借了政府提

    倡中外合資的機會,與美國的一家建材托拉斯掛上了鉤,採用股份制形式,一個一個地吃掉了基隆、台南、花蓮等地的同行,並且不僅壟斷了銷售市場,還開始涉足實業界,在他公司名下的磚瓦、水泥、木材、裝橫材料,乃至於異形鋼管、水暖設備等生產性工廠的數額已一年比一年地增加了起來。宜蘭地區本來有五家與「華申」差不多規模的水泥製造廠,幾年工夫,竟被這唐茂源吞併了三家。由於資金雄厚,他從一九六0年開始,大力更新機器設備,結果大大降低了生產成本,所產「中美」牌水泥,馬上就下落了價格。這樣一來,「華申」的「白龍」牌水泥就在市場上出現了當年在大陸時的那種滯銷的趨勢,廠內倉庫裡的積壓成品,都堆成了山了。沈源為此不得不跑一趟台北,準備直接找唐茂源一次,與他商談同行公議限定價格的問題。如果商談不成,沈源打算上告到「經濟部」,與這個前世裡的冤家唐茂源再打一次官司。

    除此之外,小籐也讓他牽腸掛肚,即使不是瑪麗邀請,他也要去學校一次,與校方商議一下孩子的下一步教育事宜了。

    十六、七歲的小籐,竟然莫名其妙地戀愛起來了。

    不是說她不可以戀愛。大概是台灣地方天氣太熱的緣故,也大概是美國的好萊塢電影實在太多,女孩子男孩子一個個都特別地早熟,小籐班裡好幾個女生,早在一兩年前竟都跟了來台灣休假的美國兵出嫁海外去了。毛病出在小籐戀愛也戀錯了對象:她竟然去戀上一個台北外國語大學的教授了,那教授有妻兒老小,而且年紀比沈源還要大一歲!

    消息是田大勤帶回來的。他上個月初去台北來買些家庭用品,順道去看看小籐。找到宿舍,小籐不在。同房間的另兩個女孩子嘻嘻笑著說,她去找她的「白馬王公」去了。「白馬玉公」是誰?田大勤問。一個女孩子答,就是「白馬王子他爹」,另一個則說,也可以說是「黑馬王子他大伯」。田大勤聽不懂,只好乾等。不一會兒,有兩個男學生找來了,一進屋就一人按住一個打「kiSS」,也不管田大勤在場。其中一個姑娘,忽地騰出嘴來喊道:「小籐她大伯,他就是我的白馬王子!」田大勤果不下去了,跑到校門口去候著小籐。也不知候了多少時辰,夜很深了,一輛奔馳牌小車才載了小籐來。這十六歲多點的高中生,跑出車還要趴回到車窗上去,伸長了胳膊摟住駕駛座上的那位「白馬王公」,很響很響地打出兩個吻來。「那個王公」,田大勤哭喪著臉對沈源說,「看上去比你……不,比我,還者呢廣

    沈源聞訊大怒,立即掛了長途電話詩問,豈料那邊的小籐卻不無顯示他說道:

    「Father!他是位著名的學者、詩人、文壇領袖呢!知道(MoernPoem )嗎?聞名全台的摩登詩,現代派雜誌之一,就是他創辦的!」

    她那所學校是美國人辦的,許多課程用英文講解,以致於她每說中國話,也總免不了夾幾個英文單詞。

    「我不管他Modern!」沈源說,「我只知道他比我還老!你已經有……兩個father了,還要第三個?」

    「第三個不是father,是lover!」這姑娘竟厚顏無恥地說,」我好愛好愛他成!」

    沈源決不能容忍。他到台北去,一定要找到這個Modern的lover家裡去,興師問罪,責問他何以為人師表的,警告他若不再結束這場遊戲,他一定要向法院起訴,告他個引誘少女有得風化罪!

    若不是事先有約,若不是在這豪華的官脈裡,由一名侍從領進了客廳,門在後面關上了,沈源怎麼能相信,這位從沙發上艱難地立起身來的臃腫的婦人,就是當年那位步履輕盈、身材苗條、活潑潑得如同一顆荷葉上的露珠般的瑪麗!

    她整個地比例失了調!她起碼有一百公斤重。她的脖子與頭顱幾乎一般粗細,一層層的肉打起了招,厚厚地堆在肩頭。那肩頭如凍肉場裡的豬時一般,實做繳的,肩下的胳膊令人想起俄式大灌腸。她穿著一件用中國絲綢做成的大花連衣裙,上下幾乎連成直線,整個身子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塊狀物。只有那胸部高高隆起,但也不是對稱的兩個,而是厚厚的一大片。她走近了幾步,滿面笑容地向沈源伸出手來,沈源隔老遠也望見了她臉上胳膊上的一個個大張著的毛孔。天哪,歲月竟能如此殘酷地改變一個人,他暗自想著,那美麗的碧眼金髮窈窕清影帶著曾經有過的愛和恨、怨和憤,修忽間便如浮雲般飄散到了天際。

    他規規矩矩地握了瑪麗的手,覺得賽如捏住了一個上海灘上山東人設灘專賣的高腳饅頭。他然後又按西方禮節,吻了吻她的瞼頰。因為害怕如此短距離地看見那些毛孔,他吻她時不自覺地閉了閉眼睛。

    瑪麗坐在沈源對面,同樣也發現了他的變化。

    他已經褪盡了青春的痕跡。頭髮變得很稀疏,軟軟地梳向腦後,勉強蓋住了白裡透紅的頭皮。臉上的皮膚雖不黑不粗糙,卻鬆弛得可以,雙眼下掛著兩個淚囊。他穿著一身質地和做工都很不錯的西服,可是那筆挺的肩村已遮蓋不了他微駝的背和凸起的肚子。變化最大的是他的一雙眼睛。那原本的漆黑帶上了一種迷濛的灰色,而原本的純淨的眼白,卻又蒙上了一層暗淡的淺黃。沈源沈源,你也老了,瑪麗感慨地想,而且說出了口來,我本來還以為只是我變老了,變醜了,沒想到這二十多年的生活的雕刻刀,也一樣把你大大地改建了一番哪!

    沈源聽了不禁苦笑,一邊吸著傳者送上的咖啡,一面簡要地講敘了自己返回中國後的經歷,只是略去了與紫籐之間的那部分內容,也絕不提及李可心與張宗元的往事。

    「這麼說,你一共有四個孩子碑?」瑪麗問。

    「是的。」

    「我的上帝,你把三個留給共產黨了?」

    「這…可以這麼說。」

    「可憐的沈源!」瑪麗立時在胸前劃著十字,「可憐的孩子……」

    「他們過得還可以,」沈源連忙打斷她的悲天們人,「我從側面打聽到,他們都還活著,一個都已經大學畢業了……我有一個。朋友,在照顧著他們。」

    「是嗎?感謝上帝!」

    沈源卻在心裡說,感謝紫籐!

    「你為什麼不把他們接出來?」

    沈源歎氣了;「談何容易!金門那邊炮聲不斷呢!」

    「你為什麼不再娶?」

    「沒這個……心思了。」沈源答著,眼前又掠過了紫籐的影子。

    「你的…沈澤籐,怎麼以前姓田?」

    「這……」沈源結巴了一下,說明道,「田大勤,你跟他見過一面的,原先是我的司機,現在是我的管家了,膝下無兒,我有四個,就過繼了一個給他……我奉行一個中國古圳,叫『報有餘以補不足』,你聽說過沒有?」

    瑪麗笑了:「沒聽說過。我覺得這有點像共產主義理論。」

    沈源哈哈一笑,繼續解釋道:「當初也沒料到,只帶了這一個孩子出來。本來也還是不想又改名又動性的,只是社會上勢利的人太多,聽說這孩子的父親是個司機、花匠,就瞧不起她。為孩子前途著想,就乾脆再讓她回到我的門下來了……這你能想明白吧?」

    「能.中國人特別講究出身門第,你改回來改得對。」

    沈源的後半部分解釋基本上是實際情況。小籐念小學時,雖然成績不錯,見貌辨色地很乖巧,但老師同學總還是輕視她冷落她。進了中學改了姓,由沈源親自出面對中學部的老師依剛才說與瑪麗聽的謊言,解釋了一番原委,那些勢利眼的人馬上就改了對她的態度。沈源的「華申」雖只是一片中等規模的產業,但其產品「白龍」水泥卻是名揚全台的。所以儘管這沈澤籐入了高中部後愈來愈顯示出了偏科的傾向:凡文科均十分出色,凡理工科一律只能勉強及格,但學生推舉校方認可,還總是當個學生會幹事什麼的,人人都尊稱她「沈小姐」了。

    敘談到此,沈源便順勢與面前這位新主任的教務長商討起沈澤籐的教育問題來。既像是家長對校方,也像是孩子的父親對孩子的大姨二姑媽,沈源把女兒「好愛好愛」一個「白馬王公」的事告訴了瑪麗。

    瑪麗大笑:「親愛的,你怎麼也像你那位父親大人一樣,干涉起子女的婚事來了?你不是在重複二十多年前的歷史嗎?隨孩子去吧!」

    沈源呆了呆,哭笑不得地說:「有女婿比丈人還老的事嗎?即使在你們最自由的美國!」

    「怎麼沒有?」瑪麗說,「別尋找干涉的理由了,理由還會找不到嗎?」

    沈源發急道:「那老兒是有家室的!能破壞別人的家庭嗎?且不說我女兒剛滿十六還不懂事罷!」

    瑪麗這才斂了笑容說:「這倒是不行。讓我們想一個對策吧!」

    學校公佈了派送留學美國的名單,高二年級破格跳級派送兩名,其中一名是沈澤籐。

    小籐沒料到幸運會這麼突然地降臨。誰不想到美國去?從五十年代後期開始,台灣只要有點門路有點資財的家庭,無不千方百計地把子女往那地方送,連許多已經在台灣報有產業很有地位的知名人士,也一個個移居了出去。小籐最崇拜的幾個作家,白先勇呀,陳若嚼呀,都出了國,而於梨華,乾脆就是在美國讀的大學寫的書!小籐便是做夢,也是想到那片出產好萊塢影片的土地上去走一圈的!

    可是怎麼會輪到自己的帕己雖然在學校裡很活躍,當個學生幹事、演劇隊隊長什麼的,可並不是出類拔萃的高材生呀!

    如果選送的專業是文科,是西洋文學甚至教育學、社會心理學,那倒還說得過去,因為從升入高中後,數理化愈學意艱難,但英文和國語這兩門課,成績例總是遙遙領先的。可是學校保送就讀的,竟是南部休斯敦大學的建材專業!

    同宿舍兩位學友又羨慕又嫉妒。羨慕和嫉妒使她們具有了比往常強幾倍的觀察力和分析力,她們幫小籐解答疑難了。

    「這不明擺著的嗎?」一個說,「你那fa山er的錢通了學校的神了唄!」

    「一點不錯,」另一個說,「上個月我見你父親來過學校,找到那位fat(胖)教務長的辦公室裡去了!」

    小籐帶了點倡郁說:「我爸大概是想讓我接他的班,所以讓我讀那個世上最沒味道的建材專業。」

    「你還挑挑揀揀哪?」同學說,「要換我,到美國去讀垃圾分揀專業,我也干!」

    林來的白龍牌女老闆,」另一位打趣道,「以後我們家蓋房子鋪地坪,可得指望你施捨幾袋好水泥了!」

    小姑娘們都沒想到,這是沈源與瑪麗共同策劃的,讓時空間隔來起作用.用來埋葬十六歲的小籐對六十歲的「文壇領袖」所產生之「牛犢戀情」的一著高棋。

    沈澤籐動身赴美前一天,沈源吩咐田大勤提前一個鐘頭開了晚餐。飯後,沈源讓小籐上樓去漱洗一下,關照她一會兒到花園裡的紫籐花棚下,暗自己坐一會。小籐「哎」了一聲,追溯帶跳地衝上那螺旋形的樓梯去了。坐在大廳裡的沈源望著她的背影,歎了p氣,對一旁的田大勤說:

    「不懂事,唉,還像個孩子一樣。」

    田大勤也禁不住歎口氣道:「送出去,好像是太早了些。」

    「都讓我們給嬌慣壞了。」沈源說。

    田大勤沒接口,只給沈源嘴上的雪茄點著了火。

    沈源吸著煙,從自己坐著的沙發往大廳的門口看出去,遠遠地眺望了一會花園裡的那片紫籐。李可心死後第二年,他與田大勤又在花園正中栽下了幾棵,如此也已長得鬱鬱蔥蔥的了。濃濃的綠蔭旁,還有幾株按榔,正開著花,點綴出了幾點粉白,襯托得那片紫籐更加翠綠可人了。沈源不禁又歎了口氣。

    「家裡的,一定比這裡的更壯實,」他說,「要早好幾年呢!」

    田大勤明白他在說什麼,仍然不搭腔。

    「大勤,」沈源眼睛不從那紫籐移開,說道,「我想,應該把……把我們家的事,跟小籐說了。」

    田大勤毫不猶豫一無停頓地馬上應適:「是的,是可以告訴她了。」

    這田大勤,心裡什麼都清楚!

    「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的……母親,並不是李可心……

    唉,這麼變來變去地,她能受得了嗎?」

    「她應該知道真實情況,」田大勤說,「她不小了,她應該懂事了。她應該記著她的親生母親,以後可以報答她……」他的聲音問了一悶,「還可以讓她在美國,想辦法打聽打聽大陸的情況,或許

    「難。」沈源說,「兩邊又緊張起來了。你看這報紙,又在提『策進反攻』了!從美國人那裡買的UZ飛機,聽說在江西被擊落了。僵局一時裡打不破哪……別讓她分心了,待她讀畢業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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