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贈與契約
角落裡的老人還沒有動他的午餐。寶莉小姐看得出來他心裡有事,因為今天早上他還沒開口說話,就玩弄起那條細繩了,結果把她也搞得心神不寧。
「你可曾真心同情過某個罪犯或竊賊嗎?」過了一會兒,老人問她。
「只有一次吧,我想,」她回答:「可是我還不太能確定,那個讓我同情的不幸女子是不是真的像你說的一樣,是個罪犯。」
「你指的是約克郡謎案的女主角?」他的語氣很溫和:「我知道你當時很努力想證實那宗神秘謀殺案惟一可能的解答——也就是我自己想出的解答——並不足為信。現在我也同樣清楚,你目前和警方一樣,茫然不知誰劫殺了住在愛丁堡夏洛特廣場可憐的丹諾生夫人,可是你已經完全準備好要對我的說法嗤之以鼻,還要懷疑我對這件命案的解答。這就是女記者的心態。」
「如果你用什麼無稽可笑的理由來解釋那個不尋常的案子,」她反唇相譏:「我當然不會相信,而如果你想替愛迪絲-柯勞馥賺取我的同情,你當然也不會成功。」
「噢,我想我完全沒有這個企圖。我看得出你對這案子很有興趣,可是我敢說你不記得所有的細節。如果我重複到你已經知道的情節,請包涵。如果你曾經去過愛丁堡,你一定會聽過葛萊姆銀行。安得魯-葛萊姆先生是這家銀行目前的老闆;他無疑是愛城這個『現代文化之都』最顯要的名流之一。」
角落裡的老人從口袋裡拿了兩三張照片放在寶莉面前,然後用他骨瘦的長手指指著那些相片。
「這一位,」他說,「是艾-斯東-葛萊姆,葛萊姆先生的大兒子,你看得出來,他是個典型的蘇格蘭青年。那個是老二,大衛-葛萊姆。」
寶莉對最後這張相片看得更為仔細。呈現在她眼前的是個年輕的臉龐,上面好似已經刻下了一些永恆憂傷的痕跡;那張臉很瘦很嫩,五官皺縮在一起,眼睛大而突出,看來幾乎不像是真的。
「他身體有殘疾,」角落裡的老人說,像是回答寶莉的想法似的,「也因為如此,他是許多朋友憐憫甚至嫌惡的對象。關於他的心理狀況。他的頭腦,愛丁堡上流社會裡也有許多傳聞,據葛萊姆家許多親近的朋友說,有時候他絕對是精神失常。即使這是可能的,我想像得到,他的生活一定很悲慘。他還是個小嬰孩的時候,就沒了母親;而他的父親,非常奇怪,對他有種幾乎無法壓抑的厭惡。」
「現在大家都知道大衛-葛萊姆在他父親家可悲的地位,也知道他的教母丹諾生夫人對他非常地喜愛。」
「丹諾生夫人是葛萊姆先生的姊姊,也是大酒商喬治-丹諾生爵士的遺孀,所以她相當富有,可是她無疑也是異常地偏執。最近她宣佈要改信天主教,然後退隱到得文郡內,由紐頓院長主持的聖奧古斯丁修道院去,此舉讓忠實信奉基督長老會的整個家族大為震驚。」
「溺愛她的丈夫留給她龐大的家產,她是惟一而且有絕對控制權的人。因此,如果她願意,她顯然可以把家產隨意捐贈給得文郡的修道院。可是,顯然她完全沒有這樣做的打算。
「我告訴過你,她對她那個有殘疾的教子有多麼喜愛,有沒有?她這樣偏執古怪,當然有很多嗜好,可是最明顯的,莫過於決心要在由世界退隱之前,看到大衛快快樂樂的結了婚。」
「好啦,事情似乎是這樣的:雖然大衛又醜又殘,人還半瘋,他卻瘋狂地愛上了王子庭園已故老闆柯勞馥醫生的千金,愛迪絲-柯勞馥小姐。可是這位年輕小姐,也許可說是很自然的,卻處處避著大衛,大衛那時候當然看來古怪又陰沉。然而丹諾生夫人,憑著她獨樹一幟的決心,似乎非溶化柯勞馥小姐對他不幸侄兒的心不可。」
「去年十月二日,葛萊姆先生在他夏洛特的華廈裡舉行了一場家庭聚會,席間丹諾生夫人公開宣佈,要以贈與的方式移轉總值高達十萬英鎊的產業、金錢和股票給他的侄兒大衛,還有價值五萬英鎊的上好鑽石給那位大衛的新娘穿戴。王子街的一位律師濟斯-麥克芬雷,第二天就接到了指示,要他草擬所需的贈與契約,丹諾生夫人保證要在教子的婚禮上在契約上簽字。」
「一個星期以後,《蘇格蘭大報》上刊出了這樣的啟事:『愛丁堡城夏洛特廣場的葛萊姆先生,其次子大衛與王子庭園已故的肯尼斯-柯勞馥醫生惟一在世的千金愛迪絲-麗蓮已締結良緣,婚禮將於短期內舉行。』」
「愛丁堡的上流社會人士,對這即將舉行的婚禮高談闊論,議論紛紛,可是大體說來,講的絕不是這兩個家族的好話。我不認為蘇格蘭人特別敏感,可是這門婚姻買賣和討價還價的痕跡這樣明顯,按照蘇格蘭人的豪俠氣魄,當然會起來反對。」
「儘管如此,跟這門婚姻最有關係的三個人倒是非常滿意。大衛-葛萊姆完全脫胎換骨,他的乖僻陰沉離他遠去,古怪和無禮也不見了,在這巨大而意外的幸福中變得溫文爾雅而又柔情似水;柯小姐訂購嫁妝,和朋友談論那些鑽石;而丹諾生夫人只等著最後由這個世界隱退,平靜度餘年之前看到他們成婚,這是她最大的心願。」
「贈與契約準備好了,丹諾生夫人將在十一月七日,預定舉行婚禮的那天簽署,而這段期間內她暫住在她弟弟夏洛特廣場的家中。」
「十月二十三日,葛萊姆先生開了一個盛大的舞會。這舞會特別引人注目,因為丹諾生夫人堅持,大衛未來的妻子要在舞會裡戴上那些珍貴的鑽石,雖然這些鑽石很快就會成為新娘所有。」
「鑽石美極了,襯托出柯勞馥小姐的高貴美麗,一顰一笑都顯得儀態萬千。舞會顯然很成功,最後一位客人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四點了。到了第二天,這舞會已成為人們普遍的話題。又隔了一天,當愛丁堡的居民翻開出得較晚的早報時,卻帶著驚恐絕望地讀到,有人發現丹諾生夫人被謀殺在房裡,而那些珍貴的鑽石被偷走了。」
「然而,還沒等到這美麗的小城從這一陣震驚裡恢復過來,報紙又為讀者準備了另一件驚人的消息。」
「所有蘇格蘭和英格蘭的報紙,都神秘兮兮地暗示費思克檢察官已掌握了驚人的內幕,還暗示即將會有轟動的逮捕行動發生。」
「真相終於公佈了,每一位愛丁堡人讀著報紙,都嚇得目瞪口呆。原來那轟動的逮捕行動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愛迪絲-柯勞馥小姐,罪名是謀殺與搶劫。這兩項罪名都是如此大膽恐怖,大家的理智都不願相信一位上層社會教養出身的年輕小姐竟會構想這樣的滔天大罪,更別提去付諸實行了。她是在倫敦的密得蘭大飯店裡被捕的,然後被帶回愛丁堡接受司法偵訊,並且不准交保。」2。處境危急
「愛迪絲-柯勞馥小姐被捕後才兩個多禮拜,就被判必須接受高等法院的審判。她在申辯庭內辯稱自己『無罪』,同時委託司法圈內最有名的律師之一,詹姆斯-凡維克爵士為她辯護。」
「說也奇怪,」角落裡的老人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打一開始,輿論對被告就心灰意冷了。群眾完全像個小孩,非常不負責任而且不講邏輯;他們認為,既然柯小姐可以為了十萬英鎊,而願意像訂契約一樣嫁給一個半瘋、殘廢者,那麼她同樣也可以為了價值五萬英鎊的珠寶去劫殺那位老婦人,而且還不必背負一個累贅的伴侶。」
「或許大眾心裡面對於大衛-葛萊姆的廣大同情,和對被告的反感有關係。由於這樁殘酷和小人行徑的謀殺案,大衛-葛萊姆失去了他最好——如果不是惟一——的朋友,同時也驟然失去了丹夫人正要過讓給他的大筆財富。」
「贈與契約一直沒有簽定,而且丹夫人沒有留下遺囑,所以她的巨額財富,最後就被分配給了她的幾個法定繼承人,而不能如她所願,使她最鍾愛的侄兒致富。而現在,大衛看到他心愛的女人被控犯下這樁奪去他朋友和財富的重罪,更為這一長串的悲哀事件雪上加霜。」
「因此,看到這位惟利是圖的女人處境這樣危急,愛丁堡的上流社會明顯流露出正義得到伸張的興奮。」
「我對這件案子非常有興趣,所以特地南下到愛丁堡,想要好好看看這出即將開場的刺激戲劇裡主要的演員。」
「我在人群裡搶到一個前排的位置——我通常都能搶到,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安置在法庭的座席上,這時就看到嫌犯由法庭活門裡被帶了進來。她穿得恰如其分,全身深黑,然後在兩個法警帶領下,在被告席上站定。詹姆斯-凡維克爵士很熱誠地和她握手,我還幾乎聽到他向她說的安慰話。」
「審判整整持續了六天,期間有四十多個證人為檢方接受偵訊,也有同樣數目的人為辯方接受詢問。當然,最有趣的證人是那兩位醫生、女僕川姆麗特,在高街上開珠寶店的康貝爾先生,還有大衛-葛萊姆。」
「當然,有不少醫學證明在法庭上出示。可憐的丹諾生夫人,她被發現的時候,脖子上緊緊繞著一條絲巾;而她的臉,即使沒經驗的人都看得出來,完全是被勒殺的跡象。」
「接下來被傳喚的證人是川姆麗特,丹諾生夫人的私人女傭。在代表王室的律師仔細偵訊之下,她敘述了十月二十三日在夏洛特廣場舉辦的舞會,以及那天柯勞馥小姐戴上珠寶的情形。」
「『我幫柯勞馥小姐把飾冠戴到她頭上,』她說,『而夫人親自把兩條項鏈圍在柯勞馥小姐的頸上。另外還有幾個漂亮的別針,手鐲和耳環。凌晨四點鐘舞會結束後,柯勞馥小姐把珠寶帶回夫人的房間。夫人已經上床,我也把燈熄了,因為我也要離開了。房裡只有床邊留著一隻蠟燭。』」
「『柯勞馥小姐把珠寶全脫下來,向丹諾生夫人要保險箱的鑰匙,好把珠寶收起來。夫人把鑰匙給了她,然後對我說:「川姆麗特,你去睡覺吧,你一定累壞了。」我很高興可以離開,因為我都快站不住了——我好累好累。我向夫人,還有正在收拾珠寶的柯小姐都道了晚安。走出房門的時候,我聽到丹夫人說:「親愛的,你弄好了嗎?」柯小姐說:「每一樣都收得好好的了。』」
「川姆麗特回答詹姆斯-凡維克爵士的問話,說丹夫人總是用一條紅緞帶把保險箱的鑰匙掛在脖子上,而且在她死前的那一整天,她也這樣帶著。」
「『二十四日晚上,』她繼續說,『丹夫人看起來還是很累,吃過晚餐後,全家人都還坐在飯廳裡,她就直接回房間去了。她要我幫她梳頭髮,穿上晨褸後,就拿了本書坐到安樂椅上。她告訴我,她那時感到奇怪的不舒服和緊張,而且解釋不出為什麼。』」
「『可是,她又不要我陪她坐,所以我想我最好告訴大衛-葛萊姆先生,說夫人好像不太開心。夫人非常喜歡大衛先生,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總是很高興的。後來我就回到我的房間。八點半的時候,大衛先生把我找去,他對我說:「你的女主人今天晚上看來的確有點焦躁不安。如果我是你,過一個鐘頭之後我會到她門外聽聽動靜,要是她還沒上床,我再進去陪她到睡著為止。大約十點鐘,我遵照大衛先生的建議,到夫人門外仔細聽動靜。可是房裡一片安靜,我想夫人已經睡了,所以我也回房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我為夫人端茶進去的時候,看到她躺在地上,可憐她整個臉蛋都青紫扭曲了。我尖叫起來,其他的僕人都衝過來。然後葛萊姆先生鎖上門,把醫生和警察請來。』」
「那可憐的女傭好像很難忍住不崩潰。她受到詹姆斯-凡維克爵士的嚴格詢問,可是沒有什麼話可以多說。二十四日晚上八點鐘,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主人的時刻,那時夫人還活著。」
「『你十點鐘在她門外傾聽裡頭動靜的時候,』詹姆斯爵士問,『你試過把門打開嗎?』」
「『我試過,可是門鎖上了。』女傭回答。」
「『通常丹夫人晚上會鎖上房門嗎?』」
「『差不多都會。』」
「『早上你端茶進房間的時候呢?』」
「『門是開的。我直接就講去了。』」
「『你確定嗎?』詹姆斯爵士追問。」
「『我可以發誓!』那女傭嚴肅地說。」
「過了一會兒,從葛萊姆先生幾個公司職員的證詞裡,我們得知柯勞馥小姐二十四日下午曾經到夏洛特廣場喝茶,她當時告訴所有的人,她要搭夜車到倫敦去,因為有幾件特別的東西要在那兒買。似乎葛先生和大衛都想勸她留下吃晚餐,然後從加裡多尼安車站搭晚上九點十分的車去倫敦。可是柯勞馥小姐婉拒了,說她一向喜歡由華佛利車站上車,因為那裡離她家比較近,而且她還有好多信要寫。」
「雖說如此,當時在夏洛特廣場的兩個證人那天晚上又看到被告。她提著一個袋子走向加裡多尼安火車站,那袋子看來很重。」
「可是這次轟動的審判最令人激動的一刻,是第二天當大衛-葛萊姆踏上證人席的時候。他看來病容慘淡,頭髮蓬亂,形容憔悴,觀眾一看到這位夏洛特廣場悲劇的第二位受害人,或許也是受到打擊最深的人,就發出了同情的低語。」
「大衛-葛萊姆應檢方律師的要求,敘述了他和丹諾生夫人最後一次見面的經過。」
「『川姆麗特告訴我丹諾生夫人看來焦躁不安,於是我就去和她聊聊天;很快她就高興起來了,而且……』」
「大家都看得出這位不幸的年輕人在猶豫,過了一會兒,他才顯然很勉強地說下去:『她談到我的婚事,還有準備送給我的財產。她說鑽石是給我太太的,以後再傳給我女兒,要是我有女兒的話。她還抱怨麥克-雷先生在準備贈與契約這件事上太一絲不苟,而十萬英鎊不能夠從她的手裡直接交給我,還要經過這麼多麻煩的手續,真是太可惜了。』」
「『我一直和她聊了大約半個小時。後來她似乎要準備睡覺,於是我就離開了,可是我告訴她的女侍大概一個小時以後到她門外聽聽動靜。』」
「法庭上靜默了好一陣子,這片靜默對我來說卻像電一樣,非常緊張刺激。就好像是檢方律師對證人問的下一個問題還沒說出口,就已經在半空中盤旋許久了。」
「『你曾經與愛迪絲-柯勞馥小姐訂過婚,是嗎?』」
「大家像是感覺到,而不是聽到,有一聲幾乎聽不清的『是的』從大衛緊閉的雙唇裡迸出來。」
「『婚約是在什麼情況下解除的?』」
「詹姆斯-凡維克爵士已經站起來要抗議,可是大衛-葛萊姆先說了:『我想我沒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
「『那麼,我換個方式問好了,』檢方律師溫文地說:『這次先生您不可能再反對了。十月二十七日,你接到被告寫來的一封信,信上說她想解除與你的婚約,有,還是沒有?』」
「再一次,大衛-葛萊姆拒絕作答,他對這位博學多聞律師的問題並未給予聽得到的答覆;可是每一位在場的觀眾、陪審團和司法人員,在大衛蒼白的臉色和大而憂傷的眼睛裡都讀到了那一句不祥的『有』,那句他顫抖的雙唇無法說出的回答。」3。無可證明
「毫無疑問,」角落裡的老人繼續說:「如果大家對那女孩危急的處境曾經有那麼點同情的話,到審判的第二天,大衛-葛萊姆走下證人席的那一刻,也全都熄滅了。不管愛迪絲-柯勞馥是不是真犯了謀殺罪,她接受了一個有殘疾的人做她的情人,然後又把他甩掉,這樣的無情無義,讓每個人都決心要反對她。」
「第一個讓費思克檢察官知道被告曾經從倫敦寫信給大衛解除婚約的,是老葛萊姆先生。這個消息無疑使費思克的注意力轉向柯勞馥小姐,而警方很快就拿出了使她被逮捕的證據。」
「法庭上最後一個高潮發生在第三天。在高街上開珠寶店的坎伯爾先生作證說,十月二十五日那天,一個女人到他的珠寶店來,想賣給他一對鑽石耳環。因為這陣子生意很壞,他拒絕了這筆交易,雖然那女人好像願意用非常低的價錢把耳環脫手,而那鑽石真是很美。」
「事實上,就是因為那女士急於把耳環賣掉,他對她格外看得仔細。他現在準備發誓,那個要賣耳環給他的女人,就是坐在被告席裡的嫌犯。」
「我向你保證,我們所有人聽到這顯然令人咬牙切齒的證詞時,擁擠的法庭上若有一根針掉到地上,你都可以聽得到。只有那個女孩,在被告席裡依然冷靜,不動聲色。不要忘記,這兩天來我們已經聽到許多證詞,證明柯勞馥老先生死時沒有留給他女兒半分錢;而且柯小姐因為沒有媽媽,是姨媽養大的,她的姨媽把她教育成家庭教師,這也是她多年來從事的工作;同時沒有任何朋友聽說過她擁有鑽石耳環。」
「檢方當然得到了一張王牌,可是一整天以來對審判的過程似乎漠然不感興趣的詹姆斯-凡維克爵士,這時由座位上站起來,我馬上明白他抽裡另有乾坤。他很瘦,又高得極不尋常,再加上鷹鉤鼻,如果他要認真解決一個證人,總是手法怪異,令人印象深刻。我可以告訴你,他這次更是過分,一下子就把那浮誇的小珠寶商打垮了。」
「『那位女士來訪,坎貝爾先生有沒有特別寫在登記簿上呢?』」
「『沒有。』」
「『那麼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方法,來證實有一位女士確實來過?』」
「『沒有,可是……』」
「『那麼,對這位女客的來訪,有些什麼記錄呢?』」
「坎貝爾先生沒有任何記錄。事實上,二十分鐘的反覆詢問之後,他承認他當時對那位女士來訪並沒有多想,當然也沒想到和丹諾生夫人的謀殺案有關聯。直到他看到報紙,知道有一位年輕小姐被逮捕之後,他和他的職員討論了一下,這時似乎兩個人才都想起來,的確有一位女士在某一天帶了很美的鑽石耳環來店裡賣,而且『一定』是謀殺案之後的那天早晨。如果詹姆斯-凡維克爵士的目的,是讓人覺得這位特別證人的話不足為信,那麼他的確得了高分。
「坎貝爾先生的浮誇自大全沒了。他先是變得慌張,然後激動,最後發起脾氣來,後來他獲准離開法庭。而詹姆斯-凡維克爵士重新回到座位上,像個禿鷹般等著下一隻獵物。」
「坎貝爾先生的職員表現得就像職員的樣子,他站在費思克檢察官面前,樣樣證詞都和他的老闆一樣。在蘇格蘭,當一個案子的某位證人接受詢問的時候,其他證人絕不能在場,因此這位職員馬克法藍先生對詹姆斯-凡維克爵士設下的陷阱沒有什麼準備,一頭跌了進去,任由那位著名的律師把他像手套般由裡翻到外。」
「馬克法藍先生沒有發脾氣,他的心態卑微得不敢發脾氣,可是他陷入了一團混亂的回憶,一個無可救藥的泥沼坑裡,所以他也是在無法確定那位女士帶著鑽石耳環來賣的確切日期下,離開了證人席。」
「請注意,我敢說,」角落裡的老人咯咯笑著,「在場的大多數人都覺得詹姆斯-凡維克爵士的反覆偵訊看來與案子完全無關,坎貝爾先生和他的店員早準備好要宣誓他們見過一位帶著鑽石耳環的女士,他們絕對相信那女士就是被告;而對漫不經心的旁觀者而言,他們是什麼時間,甚至哪一天見到那位女土的,對整個大案子沒什麼差別。
「可是才一下子,我就瞭解到詹姆斯-凡維克爵士為愛迪絲-柯勞馥辯護的謀略意圖。等到馬克法藍先生,那位出色律師利嘴伶牙下的第二個犧牲者離開了證人席,我就像是讀一本書一樣,看到了整個犯罪的經過、偵查過程,還有警方和公訴人檢察官接踵而犯的錯誤。」
「詹姆斯-凡維克爵士當然也知道,所以他在每個環節上都用手指碰一下,就像小孩推倒骨牌一樣,把檢察官建好的鷹架整個弄垮了。」
「坎貝爾和馬克法藍兩位先生指認被告就是某一天想賣給他們一對鑽石耳環的女人,結果卻承認不能確定,是他得到的第一分。詹姆斯爵士有很多證人可以證明二十五日那天,也就是謀殺案的第二天,被告人在倫敦;而案發的前一天,在葛萊姆氏家族最後一次見到丹諾生夫人以前,坎貝爾先生的店門早已關上了。很顯然,珠寶店老闆和店員見到的一定是別的女人,是他們想像力太豐富,把她想成和被告一樣。」
「接著就是時間的大問題了。大衛-葛萊姆先生很顯然是丹諾生夫人還活著時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他和她談話談到晚上八點半。詹姆斯-凡維克爵士傳喚了兩個加裡多尼安火車站的搬夫,他們作證說,柯勞馥小姐在九點十分的火車快開動的前幾分鐘,坐進了這一班次的頭等車廂。」
「『所以,我們怎麼能想像,在半個小時的時間內,』詹姆斯爵士申辯道,『被告,這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在整個房子裡的人都還未就寢的時候,偷偷跑進屋裡,勒殺了丹諾生夫人,用力打開保險箱,帶著珠寶跑掉了呢?一個男人,一個有經驗的盜賊可能做得到,可是我堅決認為,被告的體力不足以做到這樣艱難的事。』」
「『至於解除婚約,』那著名的律師帶著微笑繼續說下去,『當然,看來可能有點無情,可是無情在法律的眼裡,並不是犯罪。被告在口供中已經說過,她在寫信給大衛-葛萊姆先生解除婚約的時候,完全沒聽說愛丁堡發生了慘劇。』」
「『倫敦的報紙對這件案子只做了很短的報導。被告又忙於購物,她一點也不知道大衛先生的境遇已經改變。因此,解除婚約絕對不能當作是被告蹈惡犯罪來取得珠寶的證明。』」
「當然,」角落裡的老人帶著歉意繼續說。「我是不可能讓你瞭解這個出色律師的辯才和巧妙的邏輯的。我想,他打動了每個人的心,就像打動我一樣,尤其是把注意力導向一個事實:要指控被告,絕對是沒有證據。」
「雖然如此,這項不尋常的審判,最後以『無可證明』的判決做終結。陪審團離席了四十分鐘,即使有詹姆斯爵士的雄辯,似乎他們每一個人的心裡還深埋著一個判決——如果你喜歡,就稱它為直覺吧——那就是,愛迪絲-柯勞馥為了擁有珠寶,把丹諾生夫人解決了,而且雖然那浮誇珠寶商的證詞矛盾百出,她的確曾經想賣些鑽石給他。可是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定罪,她因此撿到了便宜。」
「我聽過英國人說,這要是在英格蘭,她早被吊死了。我個人認為不會。我認為英格蘭的陪審團,他們雖然沒有『無可證明』的法律漏洞,還是會將她無罪開釋。你的看法呢?」4。無可否認的事實
寶莉沒有馬上回答,他於是繼續編著令人難以忍受的結,兩人間沉默了一陣之後,她靜靜回答他:
「我想我同意那些英格蘭人說的,英格蘭陪審員會宣告她有罪。我無疑也認為她有罪。那筆勾當可能不是她自己幹的。夏洛特房子裡可能有人和愛迪絲-柯勞馥是同謀,那人劫殺了丹夫人,而她在外頭等著拿珠寶。大衛-葛萊姆在八點半離開了他的教母。如果她的同謀是他們家裡的一個僕人,他或她會有很多時間犯下罪行,而愛迪絲-柯勞馥還是可以趕上加裡多尼安車站九點十分的班車。」
「那麼,照你的看法,」老人把像鳥般可笑的頭側向一邊,話中帶刺地問她,「是誰想賣鑽石耳環給珠寶商坎貝爾先生呢?」
「那當然是愛迪絲-柯勞馥嘍,」她得意地回答:「珠寶店老闆和店員都認得她嘛!」
「她是什麼時候去賣耳環給他們的?」
「啊,這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對我來說,這也是這案子裡惟一神秘的地方。二十五日那天,她的確在倫敦,不太可能只為了把珠寶賣掉而回到愛丁堡,因為東西在那裡最容易被追查到。」
「的確不太可能。」
老人同意她的話,語氣全是挖苦。
「還有,」寶莉又說:「她去倫敦的前一天,丹諾生夫人還活著。」
「太棒了,」他突然冒出一句,洋洋得意地令人好笑,因為他的長手指剛打好一個漂亮的結。「這件事和案子有什麼關係?」
「這件事和案子大有關係!」
她把他的話頂回去。
「啊,你看你,」他故意用喜劇式的強調口氣歎了一聲:「我給你上的課好像沒有讓你的推理能力改進多少。你和警方一樣糟糕。丹諾生夫人被偷也被殺了,而你馬上就覺得偷她東西和殺她的是同一個人。」
「可是……」
寶莉還想辯下去。
「沒有可是,」他說,愈來愈激動。「想想看,這案子有多簡單?愛迪絲-柯勞馥在舞會那天晚上滿身都穿戴著鑽石,然後她把珠寶拿回丹諾生夫人的房間。記得女傭的證詞:夫人說:『親愛的,你都放回去了嗎?』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完全被檢方忽略了。可是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是因為丹諾生夫人自己看不到愛迪絲-柯勞蓖把珠寶放回去了沒有,所以問了這句話。」
「所以你爭辯說……」
「我從不爭辯,」他激動地打斷她的話;「我只陳述無可否認的事實。愛迪絲-柯勞馥本想要偷鑽石,彼時彼地正好有機會,就把鑽石拿走了,她何必要再等呢?丹諾生夫人在床上,女傭川姆麗特也離開了。」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五日,愛迪絲想賣一對耳環給坎貝爾先生。她沒賣成,所以決定去倫敦,這樣賣出去的機會比較大。後來有一件事,詹姆斯-凡維克爵士覺得傳喚證人把這件事說出來並不妥當,卻證實了我剛說的是事實,那就是十月二十七日,柯小姐被逮捕前三天,她渡海去了比利時,而在第二天回到倫敦。毫無疑問,丹諾生夫人的鑽石在比利時已由首飾底座取了出來,這會兒正安詳地躺在那裡呢,而賣掉鑽石所得的錢,也安全地存進了比利時的銀行。」
「可是,那是誰殺了丹諾生夫人?為什麼殺她呢?」寶莉喘著氣問。
「你猜不出來嗎?」
他冷冷地問:
「我這樣把案子攤在你面前,還不夠清楚嗎?對我來說,簡單得很。不要忘記,這是一宗大膽,殘忍的謀殺案。想想看有誰,自己不是偷珠寶的人,可是卻有最強烈的動機去掩飾她,讓她不致嘗到她不當行為的苦果?是啊,還有誰有這樣的力量?說他是同謀,絕對是不合邏輯的,不,根本是不可能的。」
「當然……」
「想想看,一個天性怪異的人,身心都不正常的人——你知道這些人的感情是怎樣的嗎?比日常生活裡正常的平凡人要強烈過一千倍!然後想想看,這樣的一個人面對這樣可怕的難題。你想,這種人如果為了讓心愛的人免於受到偷竊的後果而犯罪,他在犯罪之前會猶豫嗎?注意,我絕不是說大衛-葛萊姆有殺害丹夫人的意圖。川姆麗特告訴他夫人異常地生氣;他到她房裡去,發現她已經知道自己的東西被偷了。她記起那一夜發生的事,自然會懷疑愛迪絲-柯勞馥,可能把她的感覺說給大衛聽,還威脅要立刻處置她。醜聞,你要怎麼辦?」
「我再重複一次,我敢說他並不想殺死她,可能他只是威脅要殺她,有一位懂醫學的先生提到過突發的心臟衰竭,他無疑是對的。然後,想想看大衛的乖戾,他的恐怖和恐懼。空空如也的保險箱,首先讓他想到了劫殺的冷酷畫面,所以他就把現場安排成劫殺的樣子,來保護自身的安全。」
「可是,別忘了,沒有人看到有壞人偷偷進來或離開屋子,殺人的人沒有留下任何進出的跡象。如果是個帶著武器的竊賊,很可能會留下一些線索,至少有人會聽到一些聲響。丹夫人已經氣絕,那麼那天晚上是誰把她的房門鎖上又打開呢?」
「我告訴你,是房子裡的某個人,某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別人不會懷疑到他、顯然沒有任何預謀、也沒有任何動機去殺人的人。想想看吧,我知道我沒有錯。然後你再告訴我,我有沒有替愛丁堡謎案的作案者贏得你的同情。」
老人走了,寶莉再一次端詳大衛-葛萊姆的相片。那個扭曲的身體裡真的躲著一個扭曲的心靈嗎?而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一個罪案,偉大到可以看作是崇高可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