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驗屍偵訊準時開始,班丁太太出來時,時間還不算太晚,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前往依苓區了,她覺得筋疲力竭,腦中一片空白。
她慢慢踱步走著,彷彿自己已是個很老的老女人,正無精打采地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她覺得呼吸新鮮空氣比坐火車好多了,雖然這會延遲回家的時間。現在,她有點害怕回家,因為一回到家,她得編一套合理的情節以符合看醫生的過程,還有醫生對她說的話。
和許多其他同階層的人一樣,班丁很關心別人的病況,尤其他自己是那麼的健康。如果愛倫役告訴他醫生所說的每句話,班丁會覺得受到傷害。
她沿路走著,似乎每個轉角處都有人在販賣下午的報紙給欲一睹為快的讀者。
「復仇者驗屍偵訊!」他們叫賣著。「最新的證據!」
人行道上鋪了一排報紙,她停下腳步看了看。「揭開驗屍偵訊,什麼是復仇者的廬山真面目?」還有其他一些諷刺性的標題:「復仇者驗屍偵訊,你認識他嗎?」
這些斗大的字和標題令班丁太太極為不悅,這輩子從沒這麼不舒服過,她轉身走進一家酒館,花了兩便士買了杯冷水喝。
走在亮著街燈的路上,她心思所繫,並不是剛才的驗屍偵訊,也不是復仇者,而是那些被害人。
她彷彿看見兩具冰冷的屍體躺在太平間,似乎也看見了第三具,雖然它仍是冰冷僵硬,但總比前兩具稍微溫暖些,因為昨天這個時候,那個被害人還好端端地活著,就像報載她友人所說的,她還顯得特別地高興開朗呢!
在這之前,班丁太太的腦中從來不曾有受害者的影像,如今,這些人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不知道這鮮活的恐怖感,是否會加深那原本已日夜盤據她心靈的恐懼。
快到家了,遠遠看見這房子,她的精神突然輕鬆了起來,這土褐色、窄小的房子被其他類似的房子所保護,似乎能夠深深隱藏住所有的秘密。
有好一會兒,復仇者的被害人從她腦海中消失。她不再想這事,只惦記著班丁和史勞斯先生,不知道她外出時發生了什麼事?房客有沒有搖鈴,如果有,班丁是如何應付他的?當他見到班丁時又有什麼反應?
她慢慢地踱步走著,內心洶湧著回家的喜悅。她猜班丁可能已從窗簾後看到了她,因為在她敲門之前,班丁已將大門打開。
「我很替你擔心,」他說:「愛倫,快進來,你一定累了一天了,你很少出門的,你看過醫生了嗎?他怎麼說呢?」他關心而焦急地問。
班丁太太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她不疾不徐地說:
「沒看到醫生,依文大夫正巧不在,我等了又等,他一直沒有回來。這是我自己不對。」她很快地補充著。她心裡告訴自己,雖然自己有權對丈夫撒謊,但並無權去低毀這位數年來一直很友善的大夫。「我應該在昨天送張卡片給他,不應該這樣貿然前去,以為醫生一直都會在那兒看病。他們有時候也會出診呀!」
「希望他們招待你喝了茶。」他說。
她又猶豫了,自忖如果這醫生有位稱職的僕人,一定會招待她喝杯茶,尤其在她表明與醫生是舊識之後。
「是啊!他們給了茶。」她的聲音微弱而疲倦。「但是,班丁,我當時並不想喝。現在倒想喝,你能否為我準備一杯熱茶?」
「當然沒問題。」他忙說。「你進來坐下休息,親愛的,先別急著放東西,喝了茶再說。」
她聽了他的話。
「黛絲呢?」她突然問:「我以為這女孩會在我回到家之前回來。」
「她今天不會回來。」
班丁臉上帶著奇怪又神秘的微笑。
「她有沒有拍電報回來?」她問。
「沒有。是千德勒剛剛到這裡告訴我的。他去了那裡,你相信嗎?他竟和瑪格麗特成了朋友。愛情的力量真偉大,不是嗎?他到那裡準備幫黛絲提行李,瑪格麗特卻告訴他,主人給了錢讓她看戲劇,問喬晚上要不要一塊兒去。結果他們一道去看了啞劇,你聽過這種事嗎?」
「真好。」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說,但她心裡很高興。「那麼,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耐心地問。
「千德勒明天早上好像也放假,今晚得通宵工作。他明天一早會帶黛絲回來吃早餐,你覺得怎麼樣,愛倫?」
「好的,沒有問題,」她說,「我不會剝奪她那少許的歡樂,畢竟年輕只有一次。對了,我不在時,房客有沒有搖鈴?」
班丁本來在燒開水,轉身回答:
「沒有。說來真有意思,愛倫,我根本沒想到史勞斯先生,千德勒回來告訴我關於瑪格麗特的事,我們又說又笑,談得很高興。你不在的時候,還發生了些事。」
「還發生了些事?」她吃驚地問,同時站起來走向丈夫,「發生了什麼事?有誰來過嗎?」
「介紹所的人來了消息,問我今晚能不能在一位年輕女孩的生日宴會中服務,他們一位瑞士籍的侍者突然離職,要我去取代他的工作。」
他憨厚的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接掌了班丁朋友在貝克街生意的那個人,對班丁極不友善,雖然班丁登記工作有好一段時間了,而且過去頗得好評,但是這人從來不給他工作,連一次機會都不給。
「希望你索價沒有太低。」他妻子嫉妒地說。
「不,不會,剛開始我要求較高,這傢伙面有難色,最後,他答應給我十二便士再多一些,我很滿意。」
這對夫婦開心地笑了,他們有許久不曾如此開心了。
「你不介意一個人在家?我不信賴房客,他不太好——」
班丁擔心地看著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也是因為愛倫最近很怪,不太像她自己,否則他不會擔心她一個人在家。過去班丁工作忙的時候,她也是一個人在家。
她懷疑地看著他:
「你認為我會害怕?當然不會!有什麼好怕的呢?我向來都不怕,你問這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班丁?」
「哦,沒什麼,我只是以為你會覺得一個人待在樓下很奇怪。昨天千德勒打扮成那個樣子前來敲門時,不就把你嚇得半死?」
「如果他只是一般的陌生人,我也不會嚇成那樣,是他說了一些話才把我給嚇到的。現在,我已經好多了。」
她喝了口茶。外面聽起來很吵,傳來報童的叫賣聲。
「我現在就出去,」班丁抱歉地說,「去看看今天驗屍偵訊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他們或許對昨晚發生的恐怖案件掌握了一些線索。千德勒除了談到黛絲和瑪格麗特以外,還和我談到這些。他今晚要到十二點鐘才上班,看完戲後還有充裕的時間護送她們兩人回去,如果時間太晚,他也會送她們坐上計程車,並為她們付好車資。」
「他今晚要上班?為什麼?」班丁太太問。
「你看,復仇者習慣接二連三地作案,他們認為他今晚會再度動手。反正喬只是值十二點到五點的班,他還是會把黛絲接回來的。年輕真好,不是嗎?愛倫。」
「真不敢相信他會在這樣的夜晚外出!」
「什麼意思?」
班丁問,眼睛瞪著她,愛倫說話很奇怪,好像是說給自己聽,語調又那麼激動。
「什麼意思……」
她重複著班丁的話,心裡感到非常驚恐。剛剛她說了什麼話?
「為什麼奇怪他要出去?當然,他得出門。他還要去看戲呢,如果警察因為天冷就不出勤,那還真是笑話一則呢!」
「我……我是想到了復仇者。」班丁太太說。
她看著丈夫,有點忍不住想吐出心中的話。
「他才不在乎什麼天氣,他只是一心想要復仇。」
「這就是你對他的看法嗎?」她看著丈夫。這兩人之間危險的對話相當吸引她,讓她很想繼續下去。「你認為他就是那個女人看見的那位?就是帶著報紙包裹經過她身旁的年輕人?」
「讓我想想!」他慢條斯理地說,「你說的是那個從房間窗口看到他的女人?」
「不,不。我是說另一個為丈夫送早餐到倉庫的女人,她是兩人當中比較端莊的那一個。」班丁太太不耐煩地說。
她看見丈夫驚訝無言的表情,內心有一股莫名的慌亂,她一定是一時昏頭才說溜了嘴。她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得去準備房客的晚餐了,竟然還在這裡閒扯瞎聊。今天在火車上,有人和我談起看到復仇者的那些目擊者。」
沒等班丁開口說話,她很快一個人跑回房間,開了燈,關上房門。過了一會兒,她聽見班丁出門買報紙,剛才危險的對話讓兩人一時都忘了要買報紙。
她慢慢地脫下輕暖的外套及披肩,不禁打起哆嗦,這種時候還這麼冷,真是反常。
她的目光落在壁爐上,它現在被洗手台的架子堵住了,若是移走這架子,升起爐火會多麼舒服啊!尤其是今晚班丁要外出。他這會兒得換衣服了,班丁太太不喜歡他在起居室裡換衣服。等會兒班丁出門後,她打算升起爐火,讓自己心情好些。
班丁太太曉得今晚自己不會足眠。她看著那張舒適柔軟的床,待會她就會躺在這兒豎起耳朵傾聽……
她走到廚房,史勞斯先生的晚餐差不多就給了,那是在她出門前就先做準備的,免得回來後太匆忙而措手不及。
她將餐盤斜靠在樓梯欄干的頂端一會兒,耳朵聆聽著,儘管有溫暖舒適的客廳及火爐,但當房客坐在桌前閱讀時,一定感到非常寒冷吧?然而,不尋常的聲響自門後傳出,史勞斯先生不像往常坐在桌子旁看書,而是不安地在房裡走動著。
她敲門,等了一會兒。傳來一個「喀啦」的聲音,是鑰匙在咖啡櫥裡轉動。停頓了一下,她又敲了門。
「進來!」史勞斯先生大聲說,她開了門,將餐盤帶進來。「班丁太太,你比平常早了點,是不是?」史勞斯先生聲音中似乎有些不悅。
「我倒不覺得,但是剛剛我才從外面回來,或許忘了計算時間,我想你會想早點用早餐?」
「早餐?你是說早餐嗎?班丁太太。」
「對不起,先生,我是說晚餐。」
他盯著她看,在他深送的眼中,彷彿有種質問的可怕目光。
「你不舒服嗎?」他慢慢地問,「你看起來不太好,班丁太太。」
「是的,先生,我不太舒服。下午才去依苓區看了大夫。」
「班丁太太,希望大夫能對你有所幫助。」房客的聲音轉為和善,語氣也柔和多了。
班丁太太逃避似地說:
「每次看完醫生,我都會感覺好一些。」
史勞斯先生的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
「醫生是披了狼皮的羊,」他說,「很高興你為他們說了好話。他們已盡了力,班丁太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相信他們已盡了全力。」
「這點我確信,先生。」她真誠地說。
醫生們對她一向十分友善,甚至是慷慨大方呢!
接著,她鋪了桌巾,將剛才端來熱騰騰的食物放在上面,然後走向門口。
「這裡愈來愈冷,要不要我給你多帶點煤炭上來?這樣的夜晚還要出去真是可怕——」她不以為然地看著他。
這時候,史勞斯先生做了一件令她震驚的事,他把椅子往後一推,跳了起來,在她面前站得又直又高。
「這是什麼意思?」他結結巴巴地說:「班丁太太,你為什麼這樣說?」
她瞪著史勞斯先生,嚇得愣在那裡。他的臉上仍是一副質詢的表情。
「我是想到班丁,他今晚有份工作,要在一個女孩的生日宴會上服務,他不得不外出,衣服又那麼單薄,真是可憐。」她反應敏捷地說出這番話。
史勞斯先生似乎得到了撫慰,又坐了下來,他說:
「唉,真是遺憾!希望你丈夫不要感冒才好,班丁太太。」
她關了門,走下樓去。
沒有告訴班丁,她自己就將沉重的洗手台移到一邊,點燃了爐火。
然後,她得意洋洋地喚班丁進來。
「該換衣服了。」她高興地說:「我幫你起了火,這樣就不冷了。」
他直嚷著妻子不必如此奢侈。
「我自己也覺得很舒服,而且在你外出時我會感覺有人陪伴;當你回來,房間也是舒適溫暖的。這種天氣只需走一小段路就讓人承受不住。」
在丈夫換衣服的時候,班丁太太就上樓收拾史勞斯先生的晚餐。
房客一語不發地讓她收拾著。
他與平常大不相同,一個人遠遠坐著,兩手放在膝上,眼睛看著燃燒的爐火。他看起來非常、非常的落寞,不知怎地,一股悲憐夾雜著憂懼,襲上班丁太太的心頭。他是這麼,這麼地……她遍索枯腸,也只能找到「溫文儒雅」一詞來形容;他是一個如此善良、高雅的紳士。最近他身上的錢愈來愈少了,簡單算一下,她心裡也明白這些錢是由她經手而逐漸遞減的,但是史勞斯先生從來不吝惜食物上的花費,對於房東夫婦,該付的錢他也從不少給。
班丁太太心裡有些難過,因為房客很少用到樓上的房間,但他卻很慷慨地多付了房租,要是貝克街那討厭的傢伙能多給班丁一份工作——一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那人與班丁的嫌隙已經化解,而班丁又是一個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侍者——果真能如此,班丁太太打算降低史勞斯先生的房租。
她對於史勞斯先生佝僂的背感到憂心。
「晚安,先生。」她終於說。史勞斯先生轉過身,臉色看來很沉鬱。「希望你睡得好。」
「會的,不過我或許會先散個步,這是我的習慣,班丁太太,看了一整天的書,我需要做點運動。」
「我今晚可不會出去,這樣的冷天不適合外出。」她不以為然地說。
「不過——不過——」他注視著她,「今晚街上可能會有很多人。」
「恐怕比往常多呢!」
「真的?」史勞斯先生很快地接口道,「班丁太太,這不是很奇怪嗎?人們花一整天的時間娛樂自己還不夠,晚上還要出來狂歡。」
「哦!我指的不是出來狂歡的人,先生,我指的是……」
她猶豫了半晌,好不容易說出了「警察」二字。
「警察?」他舉著右手托腮兩三次,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只是,人又算什麼?比起上帝,人的力量簡直微不足道。」
史勞斯先生看著房東太太,臉上似乎露出得意的笑容。班丁太太覺得鬆了口氣,看來,她沒有冒犯到房客,她暗示性的談話並沒惹他生氣。
「您說的一點兒都沒錯,先生。」她恭敬地說,「但是上帝也要我們自己保護自己。」
說完她帶上房門,走下樓去。她並沒有直接走到廚房,卻來到起居室,將餐盤中剩下的食物放在桌子上,不在乎明天班丁回來會怎麼想。忙完了這些,她關掉走道和起居室的燈,走回臥室,關上門。
壁爐裡的火把屋子照得通亮,她告訴自己不必再點燈了。
但一上床,她又覺得心神不寧,翻來覆去,很不安適。可能是火光在牆上飛舞著,讓他覺得四周都是影子而難以入睡。
她躺在床上,豎起耳朵,邊聽邊想。突然,她靈機一動,拿了一本書來看。她從班丁放在隔壁房間的偵探小說中挑了一本,坐了起來,挑燈夜讀。
人們總是警告她,坐在床上讀書是不對的,但她現在一點都不想遵從別人的諄諄教誨……
火焰為什麼那麼詭異地上上下下跳動呢?看了一會兒,她終於打起瞌睡來了。
突然,她從睡夢中驚醒,發現火焰快燒盡了,這時耳邊響起十一時四十五分的鐘鳴,她也聽見了睡前一直在傾聽的聲音——史勞斯先生的聲音。他穿著橡膠鞋輕手輕腳地走下了樓梯,沿著通道出去,悄悄地關上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