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第一次的考驗都需要極大的勇氣,一旦有了經驗,再可怕的事也容易多了。
班丁太太在多年前曾以證人的身份參與一次驗屍,這是在她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少數幾件曾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之一。
愛倫-格林曾與她的女主人到一幢鄉間別墅住了兩個禮拜,在這段期間,發生了一段令人同情的悲劇,使得原本平靜的假期,平添了一陣風浪,擾亂了一個原本寧靜和諧的家族。
這別墅裡有位年輕貌美的女僕,愛上了另一位男僕,後來因故吃醋而怒火中燒,竟然投湖自盡。這女孩並未把心事告訴她的同僚,反而告訴了陪同主人前來度假的愛倫,在這兩個女人的談話之中,這女孩曾說出要結束自己生命的話。
班丁太太一面穿上衣服準備出門,腦子裡一面回憶著這段過往,其中有些部分,她是被迫參與的。
當時是在一間鄉下小旅館為那可憐的小生命執行驗屍偵訊,還有一位僕役長陪著她去,他也是位人證。當他們穿過中庭的時候,一大群男男女女聚在那裡,大家都好奇地想知道這女孩為何自殺,在純樸的鄉村,這可是一樁人們樂於談論的大新聞呢!
那兒的每個人都對愛倫很有禮貌,態度也很和氣,她坐在舊旅館的樓上等著,這裡不但備有椅子,還有糕點和酒招待證人。
她還記得被傳去作證時心中多麼地驚慌,她寧可離開這個舒適的地方,也不願站起來陳述這些傷心的事。
但事情並不如她想像中可怕。驗屍官說話的態度非常溫和,還稱讚她能確實無誤地把那女孩告訴她的話重述一次。
愛倫還回答了一個驗屍陪審員提出的問題,當時還引起群眾一陣笑聲。他問道:「愛倫-格林小姐,你不覺得應該轉告別人這女孩說的話嗎?如果告訴了別人,或許會有人會及時出面阻止這女孩投湖,不是嗎?」愛倫卻毫不留情地回答,她並不認為這女孩說出要自殺的話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從不相信有年輕女孩會傻到為愛情自殺。
班丁太太猜想她要出席的驗屍偵訊,可能也與當年的情形大同小異。
她還記得除了驗屍報告之外,談吐溫和的驗屍官如何一點一滴逐漸引出整個事件經過——那位她第一眼看到就感到厭惡的男主角如何搭上另一個女人。他們念出死者親筆留下的信件,內容充滿了由於愛人移情別戀所心生的愛恨情緒,令聽者不禁心生同情。陪審團十分嚴厲地責備這名男子,她還記得男主角離開現場時,兩旁人群讓出通道目送他離去時,他那副無地自容的神情。
浮現這畫面的同時,她自己也納悶著她竟然不曾向班丁提及這件往事。這是在他們結識之前發生的事,沒什麼相關的事會令她想到它。
她不知道班丁有沒有參加過這種驗屍偵訊,真想開口問他。但是如果現在發問,班丁必然對她的行跡起疑。
她在臥室走來走去,一面搖頭,不!不會的,班丁不會猜到這件事,他從來不會懷疑她撒謊。如果時間許可,慢著,她剛才撒了謊嗎?她真的準備在驗屍偵訊結束後去看醫生啊!她又不安地盤算著究竟要花多久時間。由於沒有什麼新發現,驗屍偵訊應該是很正式而簡短吧?
她此行有個明確的目標,就是聽聽目擊證人的敘述。曾經有幾位目擊者看見案發不久被害人還流著鮮血時,謀殺犯倉皇逃離的形影。她充滿了好奇心,強烈地想知道這些證人對復仇者長相的敘述。畢竟,他已在幾個人面前露過臉,正如班丁前兩天對千德勒講的,復仇者又不是鬼,他一定有個住處,在那裡有人認識他,在那裡,他消磨了犯罪以外的時光。
她走到了起居室,臉色蒼白得令丈夫心驚。
「愛倫,你實在該去看醫生了,你看起來好像要去參加葬禮。我會陪你走到車站,你是不是要搭火車?不要搭公車去,到依警區的公車路途十分遙遠。」
「你又來了,剛才才答應我的事想食言了?」
她的口氣不是很凶,但顯然有點難過和煩躁。
「我沒有忘記房客!可是你一個人可以嗎?愛倫,為什麼不等明天,讓黛絲陪你去呢?」班丁說。
「我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處理自己的事,不喜歡用別人的方式!」她說,口氣比剛才溫和,因為班丁看起來真的很關心她,而且她的確身體欠安,「老頭兒,我不會有事的。不要擔心。」
她在長外套上罩了一件黑色的披屑,轉身走出大門。
丈夫對她這樣好,使她對欺瞞丈夫的事深感慚愧。但是又能怎麼樣呢?難道要班丁一起承受她心頭的重擔嗎?雖然有時候她快受不了了,很想一吐為快,把她藏在心中的疑點說出來,但她還是沒有這樣做。
她不曉得外面的空氣這樣新鮮,令她覺得舒服多了。過去幾天來,她一直足不出戶,深怕家裡沒人保護,另一方面也不願讓班丁直接和房客接觸。
走到地下鐵車站,她稍停了一下。前往聖潘卡拉有兩種方法,搭公車或坐地鐵,她選擇了後者。走到地鐵站之前,她的目光被地攤報紙上的幾個大字吸引住:
復仇者
她把黑色的披肩拉得更緊了,四周有許多人過去買報紙,但她並不想買。由於平日很少讀報,今天看了班丁帶回的報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到現在眼睛還在痛。
最後,她慢慢地轉身,走進了地鐵車站。
班丁太太的運氣很好,她坐的第三節車廂,除了另外還坐了一位巡官之外,整個車廂是空的。車子離站後,她鼓起勇氣問了他一個問題——一個她知道必須在幾分鐘內向人請教的問題。
「您能不能告訴我,」她壓低了聲音,「驗屍偵訊在什麼地方進行?」她潤了潤雙唇停了一會,「在國王角附近嗎?」
這人轉頭仔細看著她。她實在不像那種為了好玩而參加驗屍偵訊的倫敦人。這位喪偶的巡官特別注意到她整潔的黑色衣裙和帽子下那張蒼白素淨的面孔。
他好意地說:
「我正好要去參加陪審團,你可以與我一道去。今天復仇者案的驗屍偵訊也在那兒進行,所以我想他們對一般的案件另有安排吧!」他又接著說:「前往參加復仇者驗屍偵訊的人多得不得了,已經有許多憑票入場的人得安置,更不要說一般大眾了。」
「我就是要去那裡。」
這句話好不容易從她口裡擠出來。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像她這樣看來端莊的婦人竟然要去看驗屍偵訊。
經過了這幾天來的擔心和恐懼,她變得更敏銳了,從眼前這位陌生朋友漠然的臉部表情中,她瞭解在他眼中,她就像是個好奇心強、愛湊熱鬧的那種婦人。然而,這的確是她要做的事啊!
「我是為著某個原因去的。」
她喃喃地說,即使是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說也令她心中的負擔減輕了一些。
他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猜,是被害人丈夫的親屬吧?」
班丁太太低著頭。
「是去作證嗎?」
他隨口問著,轉頭看著班丁太太,似乎比剛才更專注地看著她。
「噢!不!」
她的聲音帶著恐懼。這位巡官覺得很抱歉,表現出同情之意:
「我想,你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從沒見過她,我是從鄉下來的。」班丁太太突然靈機一動脫口而出,但又匆忙地更正,「至少,以前是。」
「他會來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對方指的是誰。
「我是說她丈夫。」巡官補充著。「我為她的丈夫感到遺憾,尤其是第二個被害人,她丈夫幾乎要崩潰了,在她嗜酒之前,她一直是個賢妻良母。」
班丁太太歎息道:
「是啊!」
過了一會,他又問:
「你認識法庭上其他的人嗎?」
她搖搖頭。
「不要擔心,我會帶著你,你一個人進不去的。」他說。
他們走出車廂。讓一個身著制服的人照顧,感覺真好!整個經過對班丁太太而言好像做夢一樣!
「如果他曉得我所知道的事,不知道會怎樣?」她跟著這位高大魁梧的巡官向前走,一面在心裡問自己。
「不會太遠,大約三分鐘吧!」他突然問:「我走路會不會太快?」
「噢,不,一點也不會。我自己走路也很快。」
他們走到了轉角,只見到一大群男男女女擠得水洩不通,所有的人目光落在一座高牆中的小門上,看樣子真是門禁森嚴!
「你最好挽著我的手臂,」巡官建議。「請讓路!讓路!」他帶著權威喊著,並領她走過人牆,人們見到著制服的巡官,讓開了一小條通道。他微笑著說:「你很幸運能遇見我,否則恐怕就不得其門而入叼喔!」
小門開了點縫,他們沿著一條砌著石頭的小路走進方形的庭院,有幾個人在那裡抽煙。走進庭院盡頭的建築物之前,班丁太太的新朋友看看表,說:
「還有二十分鐘才開始。」他用大拇指指著法庭右邊一間矮房子,低聲問道:「那裡是太平間,要不要進去看看?」
「噢,不!」她極害怕地回答。
他同情地看著眼前這位婦人,對她更加尊重。她既善良又可敬,不像其他人,是由於病態的好奇心才來到這裡;她是出於責任心的驅使。他認定了這位婦人就是被害人丈夫的姐妹。
他們來到房間大廳的時候,許多人都在高聲談話。
「我想你最好坐這兒,」他好意地說,並領她走向白牆邊的長椅,「除非你想和證人坐一起。」
「不!」她趕忙回答,然後吃力地問道:「我是不是現在就得進去?否則待會兒就坐滿了。」
「不用擔心,」他和善地說,「我會幫你找個好位子,現在我得離開一分鐘,待會兒會回來招呼你。」
她將剛才穿過人群時拉下的面紗掀起,看了看周圍。
許多衣冠楚楚、戴著高帽子的男士站在周圍,大部分看起來都眼熟。她立刻認出其中一位,是個記者,由於他睿智、充滿生氣的臉經常出現在一種發劑的廣告裡,所以令她印象深刻。這位紳士是人群談話的中心,許多人正和他講話,他一開口,大家都恭順地聽著。班丁太太曉得今天在場的各個人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多麼不可思議啊!一位看不見的神秘人物竟能把倫敦各地的重要人物聚集一堂,在這種大冷天裡撇開他們的重要工作,老遠地跑來這裡。他們的思想、言論就繞著這名自稱為復仇者的可怕人物。而就在不遠的某個地方,這復仇者仍繼續進行著犯罪的勾當,讓這些聰明、機智、訓練有素的頭腦及身體陷於疲於奔命的窘境。
班丁太太坐在那裡,無人特別注意到她。她心想,自己出現在這些人中間,真是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