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丁心神不定地在屋裡走動,一會兒走到窗邊,站在那裡,看看外邊來去匆匆的人群,一會兒又走口火爐旁,坐了下來。
但他實在坐不住,看了一會報紙,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邊。
他妻子終於開口說了:
「你可不可以定下來一會兒?」
過了幾分鐘,她又說:
「你乾脆戴上帽子,出去走走算了!」
班丁臉上頗難為情,於是他真的戴上帽子穿好外套,走了出去。
他告訴自己,他也不過是個平凡人,因為家裡附近發生了命案而有坐立難安的反應,也算是正常。愛倫的反應才不近情理!今天早晨她看來多麼奇怪呀!他出去聽聽外邊發生什麼事,她生氣;而回來後因為不想煩她而隻字不提,她也惱怒。
就在同一個時候,班丁太太正勉強自己地走下廚房。但當她一走進這間白色粉刷、位於地下室的空間時,一股恐懼感突然襲向她。她轉過身,做了一件此生破天荒的事,她也未曾聽過有人這樣做——鎖上廚房的門。
這麼做之後,她覺得自己已與外界隔絕,但是那種奇異怪誕的恐懼仍然揮之不去。她覺得自己和一種無形卻存在的物體鎖在一起,這東西一會兒嘲笑她,一會兒責備她,一會兒又威脅她。
為什麼她允許——不,應該說是鼓勵——黛絲離開兩天呢?其實黛絲是個年輕、善良而且可信任的好伴。和黛絲在一起,她可以自在地扮演自己,而不需多做解釋。至於班丁,她也有一點兒歉疚感,她是班丁的法定妻子,而且丈夫也待她不薄,但是她卻私下保留了一些班丁有權知道卻被刻意隱瞞的秘密。
但是,她還是不能讓班丁知道她內心的猜疑——嗯,幾乎可以說是確定了。
最後她打開門,走上樓梯,進了臥室,這裡令她舒服些。
她希望班丁回來,但班丁不在又令她感到輕鬆、解放;她既喜歡丈夫在身旁的感覺,卻也樂見丈夫外出辦事。
班丁太太開始打掃房間,希望將心思放在工作上,卻始終阻止不了心中的疑問:樓上那人正在做什麼?
房客睡得多麼熟啊!這也是很正常的,她知道昨晚史勞斯先生徹夜未眠!
突然,起居室的鈴響了。
史勞斯先生的房東太太並不如往常立刻上樓,她先下樓匆匆為房客準備了食物,這是早餐和午餐並成一份的簡餐。
她走上樓梯,心裡撲通撲通跳著。她站在起居室外面,端著餐盤,屏息聽著——她確定史勞斯先生已經起床了,正在等她進來。好一會兒,她沒聽見什麼聲音,接著,門的另一端傳來高抖的熟悉聲音:
「『她對他說,偷來的水是甜美的,偷吃麵包是愉快的。但他不知道,死人就在那裡,她的客人正處於地獄的深淵。』」
停頓了一段時間,班丁太太可以聽到《聖經》的翻頁聲,史勞斯先生打破沉寂,這回聲音稍微柔和:
「『她拋下許多受傷的人,許多壯丁死在她手下。』」他再以更柔和、低沉而近乎平淡的聲調念道: 「『我讓自己的心尋求智慧和世事的道理,瞭解愚昧與瘋狂的罪惡。』」
班丁太太站在那兒聽著,心底有一股悲傷的壓迫感。在她生命中,頭一次看到人類生命無盡的悲哀與疏離。可憐的史勞斯先生,他的內心多麼不快樂,她對這位房客有一股說不出的同情。
她敲了門,端起餐盤。
「進來,班丁太太。」史勞斯先生的語氣比往常低弱而平淡。
她轉了門把走進去。
房客並沒有坐在他通常坐的位置,他從臥室搬出他在床上閱讀時放蠟燭的小圓桌,放在起居室的窗戶旁。一看到房東太太進來,他急忙合上《聖經》,目光落在窗外,樓下梅裡本街道上穿梭著各色各樣的男男女女。
「今天人好多呀!」他目不轉睛地說。
「是的,先生。」
班丁太太忙著鋪桌巾,擺上餐飲,這時候她對坐在那兒的男人有一種下意識的強烈恐懼。
史勞斯先生站起來,轉了身,她強迫自己看著他。史勞斯先生看起來多麼疲勞、多麼怪異啊!
他走近擺了食物的桌子邊,兩手緊張地摩擦著,只有在滿意的時候,他才會做這樣的動作。班丁太太看著他,想起當他首次看見頂樓的房間,知道裡面有個大瓦斯爐和方便的水槽時,也有過這樣的動作。
史勞斯先生的這個動作,讓她想起了多年前看過的一齣戲,是她在少女時代,一位年輕男子帶她去看的。劇中飾演女王的那位高大美女,在憤怒的時候也會做這種動作。
「今天天氣很好,」史勞斯先生坐下來,攤開了餐巾,「霧已經退了,班丁太太,每當天氣晴朗的時候,我的心情也比較開朗,不知道你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以詢問的眼光看著班丁太太,但她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點頭。然而,史勞斯先生並沒有因此感到不悅。他對眼前這位沉默莊重的婦人很有好感,也很尊重,這麼多年來,班丁太太是頭一位給他這種感覺的女人。
他低頭看了看尚未掀開的盤子,搖搖頭:
「我今天胃口不是很好。」
他平淡地說著,接著,由大衣口袋裡掏出一些錢幣。班丁太太注意到,這件大衣不是他前些天穿的那件。
「班丁太太,能不能請你過來一下。」
稍作猶豫,班丁太太聽了他的話。
「昨晚用了你的廚房,希望你能接受這些小錢做為回報。」他說:「我盡量保持廚房整潔,但是,班丁太太——事實上,我在做一項複雜的實驗——」
班丁太太伸出手,又遲疑了一下,才收下這些錢。他的手指輕輕碰到她的掌心,是那麼的濕冷,史勞斯先生顯然不太舒服。
她走下了樓梯,冬天的太陽高掛在薄霧般的天空,映著這位房東太太紅通通的面容,似乎也將她手上的錢幣照得閃閃發亮。
一如往昔,這一天又平靜地過去了。顯然地,屋外的狀況比這小屋子裡生氣蓬勃多了。
可能是這幾天來第一次出太陽,整個倫敦市看來好像是個假日。
班丁回來後,告訴她許多外頭熱鬧的情景,妻子沉默地聽了半晌,突然投以奇異的眼光。
「我猜,你一定也去了那個地方?」她說。
他半羞慚地承認了:
「其實,已經沒什麼好看的了。愛倫,歹徒真大膽!可憐的被害人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真令人不敢相信,竟然沒人聽到呼救聲!有人說,如果歹徒今天下午再用同樣的手法作一次案,一樣不會被逮到。他一定在犯案後十秒鐘就混入了人群當中。」
整個下午,班丁胡亂地買報紙,事實上,他已經妥善使用了這六便士。儘管報上有許多猜測與假設的線索,但事實上與以往的報導比較起來,也沒有什麼新意,可讀性甚至更低了。
顯然警方也是抓不著頭緒。班丁太太開始覺得舒服一些,不像一整個早上都感到疲倦、不適與恐懼。
接著,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打破了一天的寂靜。
當他們一面喝著茶,班丁一面讀著剛才買來的報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敲門聲。
班丁太太抬頭吃驚地說:
「會是誰呢?」
班丁正要站起來,她卻說:
「你坐在這兒。我去看看,可能是來看房子的,由我出面解釋吧!」
她走出了屋子,在她應門前,又傳來兩聲敲門聲。
班丁太太開了前門,眼前站著一位陌生而高大黝黑的男子,還蓄著黑髭鬚,說不上什麼原因,班太太覺得他是個警察。
這個人開口說話,證實了班丁太太的猜測:
「我是來執行搜捕的。」他以莊嚴而具威脅性的口吻說。
班丁太太嚇了一跳,立刻伸出雙手企圖擋路,臉色轉為蒼白。此時,這個陌生人突然高興地大笑出聲,聲音好耳熟啊!
「班丁太太,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可以唬住你!」
原來是喬-千德勒,他穿上了執勤時的服裝。
班丁太太開始縱聲大笑,笑得有點歇斯底里,就像黛絲抵達那天早上,梅裡本街報童大聲叫賣報紙時她出現的反應。
「發生了什麼事?」班丁走出來了。
千德勒懊悔地關上了大門。
「我不是故意要嚇她的,」他傻傻的樣子,「班丁太太,都怪我太無聊了。」
他們一起扶她進入起居室。進了室內,可憐的班丁太太更糟了,她把黑色的圍裙翻起罩在臉上,無法控制地啜泣著。
「我想,一開口說話,她就會認出是我了。」千德勒抱歉地說,「沒想到嚇著她了,真是抱歉。」
「沒有關係!」她拉下臉上的圍裙,繼而又哭又笑,淚水仍不斷流出。「喬,一點兒也不要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太傻了。附近發生了謀殺案,讓我今天一整天心神不寧的。」
「的確令人難過,」千德勒懊悔地說,「我只想來看看你們,其實執勤的時候,我不應該來這裡。」
說話的同時,他眼睛渴望地看著桌上吃剩的食物。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東西?」班丁慇勤地說:「順便告訴我們有沒有什麼新的消息!」
班丁以興奮、期待的口吻提起這可怕的事件,喬點點頭,嘴裡已塞滿了麵包和奶油,他等了一會才說:
「我是有一則消息,但我想你們不會太感興趣。」
夫婦倆看著他,班丁太太突然安靜下來,雖然胸口還是不停地起伏著。
「我們老闆辭職了!」喬-千德勒慢慢地說。
「天啊!該不會是警察局局長吧?」班丁問道。
「沒錯,正是他。他受不了輿論的壓力。他已盡了全力,我們大家都盡了力。今天西區的民眾發狂了,至於報紙,他們真是殘酷,而且提出了荒謬的意見。他們要求我們做的事,簡直不可思議,而且態度還挺認真的。」
「是什麼樣的事?」
班丁太太問,心裡真的很想知道。
「像《新聞報》就說,應該全倫敦挨家挨戶的調查。你想想看,要大家開門讓警察進入屋子裡,從閣樓到廚房,——搜尋,看看復仇者是不是躲在裡面。真是可笑!在倫敦市,單做這一件事就得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呢!」
「我倒想看看他們敢不敢進我屋子!」班丁太太生氣地說。
「都是因為這些可惡的報紙,這回復仇者採用不同的方式作案。」千德勒慢慢地說。
班丁將一碟沙丁魚推向客人,一面聽著。
「什麼意思?」他問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喬。」
「是這樣子的,你看,報上老是寫著,復仇者總是選擇特別的時間下手,就是說,在四下無人的街道上。難道這人不會看報紙嗎?一旦看了這報導,他會告訴自己,要採取另一種方式下手。你聽聽看這報導。」
他由口袋內掏出一張剪報,是個方塊文章:
前倫敦市長對復仇者事件的看法
謀殺犯會被逮捕嗎?會的,約翰爵士這樣回答:「他一定會束手就擒,可能在下次犯案的時候被逮住。現已出動大批警犬追蹤,只要他再次犯案,就可以立刻找到他。現在整個社會的人都要對付他,他勢必難逃法網,大家要記住,他總是選在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下手。
倫敦市民現在都處於緊張的狀態——若大家不介意,我會說是種恐慌的狀態——任何人,只要他的工作恰巧必須在半夜一至三點外出,當他走在路上時,鄰居們必投以懷疑的眼光。」
喬-千德勒憤憤地說:
「我真想把這位前市長的嘴巴塞住。」
這時候,房客搖鈴了。班丁說:
「親愛的,讓我上去。」
他的妻子依然臉色蒼白,似乎還未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
「不!不!」她忙說:「你留在這裡和喬說話,我來照顧史勞斯先生,他可能要提前吃飯。」
她覺得雙腿發軟,好似棉花做的。她緩慢而痛苦地上了樓,敲了門走進去。
「先生,您搖鈴嗎?」她恭敬地說。
史勞斯先生抬起頭。
她第一次覺得史勞斯先生這麼教人害怕,她告訴自己,這可能只是她的幻想。
「我聽見樓下有些聲音,」他不悅地說:「我想知道發生什麼事。班丁太太,一開始租房子的時候,我就強調過,安靜對我是很重要的。」
「先生,是我們的一位朋友,很抱歉使您受到打擾。如果您不喜歡聽到叩門聲,明天我就叫班丁把門環拿掉。」
「噢,不,我不是要給你們添麻煩。」史勞斯先生好像鬆了一口氣,「班丁太太,只是你們的一位朋友嗎?他剛才真的很吵!」
「只是個年輕小伙子,」她抱歉地說,「是班丁舊識的兒子,他常來這兒,但是從來沒這麼大聲敲過門,我會告訴他的。」
「噢,不,班丁太太,不要這麼做,反正事情已經過了。」
她停了一會。史勞斯先生真奇怪,整天馬路上每隔一兩小時就傳來嘶啞的喊叫聲,他就從未說過一句話,也沒提到這些聲音干擾他閱讀。
「先生,您今晚是不是要早點用餐?」
「班丁太太,只要你方便就好,不要太麻煩。」
班丁太太覺得該離開了,她關上房間,安靜地離開。
這時候,又聽見大門砰然一聲關上了。她歎了口氣,千德勒這年輕小伙子還真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