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中的狼 2
    我匆匆趕回眾生法律事務所那幢維多利亞式大房子。一走進門廳,我就看見進會客室的拉門關著,幾個合夥人就在那個房間裡舉行他們的每週例會。我們的辦公室主任特德從計算機前抬頭看著我。

    我指指那關著的門說:「我遲到了,我想他們生我的氣了。」

    特德聳聳肩。

    「我應該進去嗎?」

    「漢克說了,如果你露面了,他們會讓人叫你的。」

    真可怕,我思忖著。也許他們真要找我麻煩。我走進樓梯下我助手雷的小房間。她屁股坐在辦公桌邊上打電話,一隻腳踏在椅子上,另一隻有節奏地磨蹭地板。我擠過她身旁,縮進一把原先是我的舊扶手椅裡。雷的樣子不太好,金棕色的鬈發該洗洗了,牛仔褲和套衫皺巴巴的。一個星期前,她和她的戀人——珠寶連鎖店店主威利-惠蘭鬧崩了。自此以後,她時而怒火中燒,時而萎靡頹唐。當她掛上電話,轉過身子時,我發現她正處在萎靡頹唐階段,眼睛紅紅的。

    「又和威利吵過了?」

    「瞧,我沒法談起他,否則又要掉淚了。你有什麼事?」

    「我是被召來開合夥人會議的。」

    「嗯,為什麼?」

    「不知道,不過漢克叫我去開會時顯得很詭秘。」

    「奇怪。」雷繃緊了雀斑臉在思索,「最近我常常聽到周圍的人提起一個詞——改組。」

    「不錯,漢克說他們想要談的就是這事。」

    「噢,這話聽起來就像是降級或者解雇的委婉說法。」

    我點點頭。雖說合夥人大都是我的朋友,但我對所謂的改組仍感不安。

    漢克是資深合夥人,也是創始人,他是我交往最久、關係最密切的男性朋友。他的妻子安妮-瑪麗也是這個事務所的創建人,後來離去這裡,當了一個環境保護聯合協會的首席法律顧問,這個聯合協會也包括海諾管理的基金會。她也是我最親密的女友。

    傑克-斯圖爾特是我們的犯罪學專家,今天他一早就離城走了,要徹底清理一下由於他和我才了結的一個案子而產生的厭煩情緒。拉裡-科斯洛斯基,我們的營養專家一定到會,此外到會的還有稅務律師帕姆-奧加塔,她接替安妮-瑪麗的位置。

    不過,有兩個人,相對來說有些捉摸不定。一個是新來的合夥人邁克-托拜厄,他童年時代在政府出資營建的太陽谷居住村度過,那裡實際上是一個吸毒和犯罪氾濫成災的貧民區;他做過一段時間的社會工作,而後進入了黑斯廷斯法學院。這種經歷使他成為一個不知疲倦的救世軍鬥士。另一個是從別的事務所合併過來的格洛麗亞,她專攻機會均等與公民權利的案子。我對她的瞭解甚至不如對邁克的瞭解,因為她同我們任何人都沒什麼社交往來。

    特德從門口伸進頭,說:「他們準備叫你了,莎倫。」

    「謝謝。」我站起身,跟在特德後面走出去,隨手拂平蓋著褲子的紅色長套衫。

    當我拉開接待室的門時,特德嚼咕地謅了一句拉丁語:「Nolinothispermittereteterere。」

    我回過頭看他一眼,「說什麼?」

    「別讓那些傢伙壓倒你。」

    這些人顯出程度不同的悠閒。漢克懶散地歪倒在鋼琴長凳上,帕姆坐在地板上,將背抵著擋灰壁爐。拉裡無精打采地坐在扶手椅裡,在剝核桃殼。邁克一動不動地坐在粟色沙發的一頭,格洛麗亞則端坐另一邊。

    我關上門,走過去,撲通一下坐到漢克身邊,用手指搗搗他,讓他向邊上挪挪。拉裡馬上擲來個胡桃給我。

    漢克看了我一眼,對其他人說道:「好了,讓我們再安靜下來。」隨後對我說,「我們要你來參加會議,是討論一個關於提升的問題。」

    提升。他們並不打算將我擱在一邊,甚至將我解雇,而是要給我一個更好的位置?漢克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隨著事務所的發展,案件的調查工作已變得極其繁重。我們想讓你再雇幾個調查員,先來兩個。你和我可以再考慮一下工資預算。從根本上說,也就是要創建一個部門,由你負責。」他停頓一下,似乎在尋找措辭。這是個好消息,但他為什麼表達得如此艱難呢?

    「由於責任加重了,當然,相應地也要給你加工資,外加別的津貼。」漢克又作了補充。

    我歷來對眾生法律事務所的吝嗇很惱火,它一毛不拔到了連必不可少的裝備都不給配置的地步;我早就要買一部汽車電話,如果他們不肯報賬,我就得自己掏腰包。

    漢克強做笑顏,「現在,除案件調查量增加外,你或許注意到了,我們正越來越多地依靠律師幫辦們的研究而工作。」

    他這番話強調「現在」一詞,話中有音,這使我警覺起來。

    漢克摘下他的眼鏡,捏住一隻鏡腳將眼鏡快速轉動。這個動作顯出他心裡十分不自在。「使用律師幫辦是為律師們免去耗時費工的事務,向我們的當事人提供更有效率的服務,從而贏得更高的利潤額。」

    「我的天,漢克,」拉裡開了腔,「看來你像是在引用《加利福尼亞律師幫辦指南》。」

    漢克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我瞅瞅帕姆,她正朝著地毯微笑。漢克重新戴上眼鏡,滿含歉意地注視著我,「對不起,剛才我是否口氣上有些不恰當?其實我是想把作出這個決定的根據講清楚。」

    「什麼決定?如果我需要明白其依據的話,我會提問的。」

    他環視了一圈,似乎希望其他什麼人將話頭接過去。沒人自告奮勇。最終他只好開口講了:「我們已決定將調查服務部和律師幫辦研究室合成一個部門,由你當這個部門的負責人。」

    我蹩起了眉頭,連忙說:「我深感榮幸,但這兩個部門工作性質不同,再說,我對律師幫辦做的大部分工作都不熟悉。」。

    格洛麗亞朝前探身,黑眼睛炯炯有神,「律師幫辦研究判例法,莎倫。他們會見當事人,撰寫備忘錄和摘錄訴訟要點,為法庭審判準備證據,起草質詢,為開庭審判編製文件目錄。總之,除了實際應用法律,還需要處理一切有關事務,從而使律師的工作變得簡潔便利。」

    「我明白這些基本的職責說明,但在我看來,既然律師幫辦的工作同他們被指定的律師密不可分,那麼讓律師幫辦直接向律師負責,就更順理成章。」我說了我的看法。

    「他們現在是這麼做的,並且還將繼續下去。但我們需要確保工作平穩開展,這屬於你和新的部門的功能。作為負責人,你要把各種受理的案例排列出進程表,督促幫辦們按進程工作,每個研究階段都要有記錄文本,這樣,任何一個環節都不會被疏漏。當然,還加上管理你自己的調查人員。」格洛麗亞鮮亮的雙唇彎出一款淺笑,似乎期待著我向她致以熱烈的謝意。

    現在我明白了,漢克為什麼提起這個會議時躲躲閃閃。我對他們說:「這是一項極其耗時的工作。考慮到我三天兩頭離開辦公室搞我自己的調查,我不認為這樣的安排是切實可行的。」一一一

    邁克皺緊了眉頭,兩道黑色的濃眉聚成一道直線。從他對漢克飛快的一瞥,我看出他和格洛麗亞早知我不會喜歡他們的計劃。邁克說:「莎倫,所以我們讓你提前一步再雇些調查人員。他們會使你騰出時間去履行管理職責。」

    我直截了當地說:「你們是想把我拴死在辦公桌旁。」

    邁克真摯誠懇地說:「職位提高了,工資也加上去了。且慢,我們還忘了提獎勵計劃呢!」說著對準凸起的額頭拍了一巴掌。

    我對他的真誠不以為然。從帕姆到拉裡再到漢克,我挨著個兒看了一遍。然後我問他們:「你們都同意了,傑克也同意了?」

    漢克防護似地隆起肩膀,我幾乎從沒見過他這副可憐相。最後,還是格洛麗亞開口了:「我們討論過獎勵的問題,其中一項就是接納你參加利潤分成。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上季度利潤上升了百分之十四。」

    我愣住了,一時思緒繁亂。我懼怕將要到來的無休止的伏案工作,但工資增加,利潤分成,這可是實實在在的美國夢。

    「莎倫,」帕姆說話了,「你也許現在並不這樣認為,但實際上你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管理人。你會把新的研究部變成我們合夥人事務所的中堅力量。」

    研究部,多麼乏味枯燥的詞彙。研究就是鑽在發霉的檔案中,緩慢刻板地整理分析。我搖搖頭,一面竭力擺脫被出賣的感覺,一面努力琢磨他們提出的方案。管理更多的調查人員,問題不大;甚至對付律師幫辦也不是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但要我每週在一張辦公桌後坐40個小時,卻是我無法想像的。

    我說:「我還是認為把這兩種工作交給我一個人,是一個錯誤。」

    邁克尖刻地回敬道:「這還沒輪到你來批評我們的改組方案!」

    帕姆打斷了邁克的話,說:「我們這兒向來是開誠佈公的,所以這次我們也應該說個明白。」

    「說明白什麼?」我問道。

    漢克沉重地歎了口氣,「我要你在開會前來見我,但你沒來。你太忙了,出去辦案子,沒法打攪你。」

    「這恰恰就是個問題。」格洛麗亞接上來說。

    我看著她,「問題?」

    「是的,就是問題。」她點頭以示強調,長長的鬈發上下跳動起來。「莎倫,你是個出色的調查人員,但你缺乏紀律。貝尼迪克特案子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貝尼迪克特案子是我剛剛了結的一個案子(即鴿房女屍案)。「它怎樣呢?」

    「你接到授權調查通知了嗎?」

    「起初沒有,當時漢克在度假——」

    「你向其他人提出要求去調查它嗎?」

    「我一直向漢克報告工作。他回來後,也同意我去幹。」

    「那是你先斬後奏。」

    「傑克要求過——」

    「他沒有權利,你們倆都明白,它是傑克個人的職責,由於你遷就了他,結果你忽視了自己的其他職責。」

    邁克接過了話題:「那也不是孤立的例子,圖發湖的事又是一例。」

    我怒不可遏地轉身對著漢克說:「當時,是你把我暫調到那個案子上去的。」

    邁克講:「他之所以借調你去,僅僅是因為安妮-瑪麗是他的妻子,又是那個聯合協會的首席法律顧問,是她要你去的。他沒有通過正常的途徑,沒得到我們其餘人的同意。這次新的改組計劃將阻止類似的濫用權力。」

    漢克竟然點頭了,多麼令人驚愕。「邁克是對的,我承認這一點。在我們的多次會議上,我們談過這問題,並有過爭論。以前,眾生是一個小小的合夥人事務所,我可以使規章制度有所通融,但隨著事務所的發展,我還繼續這麼做,就會導致對我們的損害。我們必須學會去適應。」

    這番話使我啞口無言。他所說的是實情,也有道理。這些人沒有企圖觸犯你,我對自己說,他們是好人,他們心裡放著合夥人事務所的最高利益。但是,見鬼,他們要求得太多了!

    漢克又問我:「莎倫,你有什麼想法?」

    我沉默不語。

    他們就這樣一致地對這項新決定做了表決,而我又別無選擇。如果我拒絕,就意味著離開;接受的話,有得也有失。也許我能還清修建住房用的抵押貸款,能買稱心的傢俱,能在銀行存一部分稅後工資。也許,我還能重新開始去上飛行課,學會開飛機,並取得執照。代價是:犧牲我酷愛的自由,以及冒險的樂趣。

    我謹慎地問道:「關於養老金呢?你們股東都有一份。」

    他們吃驚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漢克回答:「我相信這能解決。至少工資先提高三分之一。」

    我心算了一下,提出:「翻個倍會更吸引人。」

    「這一點……我們可以商量。那麼,你對這事怎麼看?」

    「我必須再考慮一下。我不想離開眾生,所以我會認真考慮你們的安排。」

    合夥人們又交換了一下眼色,漢克問我:「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聽你的回音?」

    「星期三下班之前。」

    「好極了。同時,如果你有什麼問題——」

    「我知道在哪兒找你。」我對著他嘲弄地笑笑,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經過特德的桌子,我問他:「拉丁文裡『進退兩難』怎麼說的?」

    「對不起,」他同情地看看我,「我那本拉丁文書上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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