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由文娟而起。
那天黃昏,許子鈞下了班,又走到那個發生過慘案的地方。
沒有人叫他這樣做,他是自己不由自主地來的。
也許是潛意識中非要把這件事弄清楚吧。
墮樓死者伏屍之處——當時警方用白線圈著的地方——恢復了舊觀,圍圈的粉筆線沒有了,血跡也被清洗乾淨。
車輛依舊來往。
人潮匆匆。
街燈把它的光華酒向人群,霓紅燈也把瑰麗的色彩灑向人潮出沒、商廈高聳的街道。走在上面的人,根本不會留意他們腳下踩過的這片地方,曾被傳媒報刊拍下了照片,還被黑色的大字標題提及過,這裡出了命案。
一個生命在這裡殞沒,那個人閉上眼簾,和著血跡,從高處墮進沉沉黑幕。
再也不能揭開的黑幕……
對別人來說,血跡洗去,它也就是一條路。
來去匆匆,有誰去管它?
黑暗的角落裡站著許子鈞。
對他來說,那件事還未過去,甚至是那個黑夜尚未真正降臨就結束了生命的死者。那染血的地方,還在那裡。
觸目驚心,擠擁亂亂的人群……
許子鈞的眼睛與別人的不同。
那是因為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事。
同是初夜時分,同是這樣一個地方,所給他的啟示,與那些漠不關心的、匆匆來去踏足在這裡的人,是多麼不同。
一雙青年男女走過,卿卿我我,眼睛裡就只有他們自己,他們的天地。
遲歸的阿嬸阿伯,手裡抱著買回來準備作晚膳的蔬菜,疲倦的腳步有點遲緩。他們走過了多少人生的路?
街燈照著城市,所有人都是過客。
包括了那個墮樓身亡的死者。
當然也包括了在偶然的機會下,撞進這件事的他——一個與死者不相識的陌生年輕人。
十二樓亮著燈光。
這個時候仍有人在工作。
他看看腕表,七時十五分。
那夭他來到這裡,適值慘劇發生後不久。警方估計,那人跳下來時是晚上七時零五分。
比現在的時間早了十分鐘。
晚上七時,這棟商業大廈的燈光並未完全熄滅。就是說,有些公司過了下班時間仍然有人。
根據他連續五晚的統計,出事的宏達公司只有這晚亮著燈光,其餘四晚燈光都是熄滅了的,看來需要超時工作的比率並不多。
那天晚上,易明遲遲未走,不知是否與第二天必須清查賬目有關?
許子鈞嘗試代人易明的工作環境去想像。當所有人都下班了,他急需用來填補他挪用了的公款的錢,已由財務公司派人送到,之後他怎樣了?
他一定很輕鬆。急切需要的錢到了手,第二天的賬目清查與他無關了,本是絕處的路障已被清除。第二天,他可以昂首走進公司,而不是像個隨時驚怕著被揭發的,佔用了公款監守自盜的出納人員,恐懼被揪查出來的羞恥、臉目無光、家人朋友都因他而蒙羞……
錢到手後,他會把錢鎖好,帶著輕快的心情離開公司——
沒想到竟會暴屍街頭,從高空躍下。
這可能嗎?
一個強烈的聲音在許子鈞心中迴響: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帶著失落和惆悵,他離開了燈光照不到的街角。他站立的地方距離易明跳下來之處只有一個街口,因宏達商業大廈是在兩個街口的交匯處,正門的一邊向著車輛往來的大道,另一邊的側門向著燈光較暗的橫街。
剛才許子鈞就是站在橫街一條巷裡的檔口的屋簷下。掛著補鞋招牌的街檔早已收鋪,成了他隱藏其中、向外觀察的場所。在燈光明亮的正面街道的對照下,這裡是個不為人注意的陰暗角落。
他眼前彷彿有著一重迷霧,這重迷霧遮蓋了他的視線,以致他看不到裡面的東西。
明知有問題了,但是卻接觸不到問題的核心,找不到核心的所在,連門兒也摸不上。
「當然,像我這樣隔著大門推敲,站在遠處觀察,真是有問題也查不出來。」
他心中這樣想,失望又頹喪。
他沒有對大衛提起這件事,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一提這事,大衛必然說他沒有事實根據,瞎猜亂說是不好的。
他希望多少找到一點頭緒,才好向大衛說這件事。
也不是沒有向人打聽。他裝作買香煙,進入附近一間煙酒辦館,佯裝在慘劇發生那天剛好路過,顯得對這件事很好奇。
「你問起那天的事呀,」辦館老闆是個健談的老先生,他說,「那件事把我們都嚇壞了。我在這裡開了三十多年店,從沒見過這樣的事。『彭』的一聲,一個人從天而降,我沒有親眼看見,只聽見聲音,跟著就有人高叫:『跳樓啦!有人跳樓了!』那一班子的人哪,就這樣蜂擁著圍上去……」
辦館老闆說得活龍活現,把當時的情景勾畫出來。
「當時這麼多人在看,救傷車什麼時候來到?警察是最快到達現場的吧?」許子鈞問道。
這些問題在他心中響起好幾次了。警察到達的時間,對他來說尤其關鍵。
有人從高處墮下,在這個行人匆匆的時間一定會引起混亂。車子停下來,路人圍上來,互表驚惶,各抒己見,在出事地點圍攏。這樣的情況不受控制的話,對墮樓的人毫無好處,假如有人需要立刻離開現場,那也是最好的時機……
警察來到了就可以恢復秩序,場面會受控制。其中必然要封鎖現場,不許人靠近,盡可能地保持現狀,而且需封閉大廈出口,等待警方再進一步調查。
「警察是最早到達的,大約有九分鐘時間,救傷車則十多分鐘後到達。」辦館老闆回憶出事後的情況。
與許子鈞想像的差不多。
他謝過了辦館老闆,便走了出來,當然為了不引起懷疑。老闆說過:「做人真是化,為了虧空公款而賠了自己一條命,很沒價值。」——辦館老闆沿用了傳媒報刊的觀念,早就認定了出納主任易明的死,與其填不出挪用了的款項有關。
這是一般人的觀念,他不能當街當眾地宣佈:「這事與易明虧空公款無關,而是另有蹊蹺,別有內情——」
這樣說,會有人相信嗎?
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他一個人相信易明的死,背後有著複雜的人為因素。
那原是他一貫的想法。
過了一會兒他就不那麼想了,因為他感覺到,背後有人跟蹤。
跟蹤者手法笨拙,腳步輕巧,對方利用還是很多行人的街道作為屏障,自他從辦館出來就跟上。
許子鈞很快就發現了。
那肯定不是個一流高手,否則就不會那樣快便暴露行蹤。
起初許子鈞有點驚惶,然而很快他就鎮定下來。
他身上沒帶很多錢,外貌也極為普通,當然不是劫匪窺視的對象。他先排除了這個因素,便知道對方不是為錢,而是為了他這個人。
這可就奇怪了,他一個無錢無名,從來沒與人有利害衝突的小人物,有什麼事會引起別人的興趣,對他跟蹤起來?
幸而跟蹤的人看來也是個生手,與他不相伯仲。
否則就不會那麼快就給他發現。
既然是偷偷跟蹤在後,一點也不光明磊落,可見對方也是有所顧慮的,既是這樣,也沒有什麼值得害怕。
「我來這裡,為的是什麼?無非為了查探易明墮樓的原因吧。在這樣一個地方被人注意上,還是在辦館向老闆詢問時表露出對這件事有興趣之後。跟蹤的人,也必定與此事有關!」
他心中這麼一想,剎那間就明亮起來。
「正想要知道這件事的真相,這可叫想要的就來了,何不來個反手擒拿,把這個傢伙抓住,好問他為何跟蹤我?」
立定主意,他便轉離大路,專門挑橫街橫巷,燈光陰暗的路走。
後面傳來輕悄的腳步聲,那個人果然跟上來。
許子鈞卻早已準備好了,行到橫街的盡頭,那裡有另一條通道,他快步前去,竄上兩三間屋前的位置,就在一個暗窄的舊樓樓梯口貼牆站住,屏息著氣不動。
腳步聲在他前面不遠處停下了。
那個人顯然在猶豫,目標物失去影蹤,不知該往哪個方向?
那個人思索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向前走,因那只是一條狹窄的直路,明明看見前面的人轉往了那邊嘛!
許子鈞趁著這剎那的機會一躍而出,從後面攔腰抱住了那人。
「哇!」的一聲驚叫。
許子鈞大吃一驚,隨著那人轉過臉孔來,他看清楚了。
被他抱在懷中的竟然是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