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那件自殺案,你怎麼看?」
「我告訴你,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你已經問過我好幾次了,說一說別的好不好?」
「有什麼別的好說,我想的就是這件事呀!」
「你不覺得自己很煩嗎?你不煩我也給你煩透了,我叫你不要老想這件事——」
「可是我不能不想,這件事使我日夜不安。」
「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你要我說多少次才明白?」
「大衛——」
「阿鈞!」
他們兩個人互相對峙,最終是大衛那一聲警告的語氣發生了效用。
許子鈞的頭低下來了——卻又垂得太低。
那件事,他一直都放不開。
大衛也間接受到影響。
對著這個好朋友,大衛不知道該如何勸解他。
自責是沒有用的。
大衛一向不會推卸責任,可是與他責任無關的事,他才不會讓自己煩惱。
但是許子鈞卻不同。
許子鈞擺不開,放不下,始終是一條人命的事,以前想也沒想過……
兩個好朋友站在海邊。
許子鈞憂慮重重,心中的結解不開,去到哪裡也不會安寧。
假若連最要好的大衛也不瞭解的話。
看來就再沒有人可以瞭解自己了。
「我不是不瞭解你,」大衛說,「你這樣是沒有用的,警方都說他是自殺,你沒有理由自尋煩惱。」
「我不是自尋煩惱。這件事你不覺得奇怪嗎?」許子鈞說,「我想過很多遍了,覺得自己的懷疑很有道理。」
「你的懷疑?你起初還懷疑我呢!」大衛瞪了他一眼。
可別說,這件事還真像一根針般刺在大衛心裡呢。
只要想起來,心裡還陣陣地痛……
懷疑他!他決沒有想到會被這樣不信任。
何況懷疑他的是自己的好朋友。
這使他幾乎不能原諒許子鈞。
「都跟你說了對不起啦,看我道歉過多少次了,再三請你原諒!」
每到此,許子鈞都這麼說。
彷彿除了這樣,就沒有別的辦法表達內心的歉意。
提起這件事,許子鈞直至現在還很不好意思。
即使惹來好朋友的責怪,最終都不被原諒,他也無話可說。
幸而他知道大衛不是真的生他氣。
好朋友貴乎互相體諒。
當然大衛很瞭解他。
換轉是大衛本人,相信他也會一樣。
宏達公司出納主任自殺身亡的事件,使得這雙好朋友幾乎反目。
事發後不久,許子鈞到達現場。
他很難忘記那時內心的難過悲痛。
還有深深的自責。
不敢走近跳樓斃命的死者。
簡直就像自己是兇手一樣——
他跑回家,然後去劉貴士多找大衛。
「那錢呢?在哪裡?」他揪著大衛的衣領大聲地叫,「你沒有把錢交給他,沒有把錢交給他!」
「你說的什麼話,我沒有把錢交給誰?」
大衛一點都不明白他的指責。
眼前的許子鈞,與平常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大衛,你好會裝糊塗!我問的就是今天下午交給你的那些錢,一百二十萬元,錢在哪裡?你告訴我錢在哪裡?」
「你說的是那一百二十萬元。」大衛的眼神收緊了,好冷好冷,直望到許子鈞的心裡。
「我明白了,你懷疑我沒有把錢交給那個叫易明的人,懷疑我私吞了,我沒猜錯吧?」
「我說的就是這回事,錢你沒有交給他,我有說錯嗎?」
本來許子鈞會這樣高叫。
可是他開不了口。
他望著大衛,愣住了。
大衛是這樣冷,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凍結成冰的兩隻眼睛,放出來的不是怒火。
而是兩道寒星——
寒光逐漸收斂。
「你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大衛在街邊的欄杆上坐下來說,「你這晚的情緒很不正常。告訴我後,我才決定採取什麼態度,看看怪不怪你。」
沉穩的聲音,有穩定情緒的作用。
這時候他發現大衛的眼神轉變了,變得一片平和。
大衛望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懷疑大衛沒有把錢交給易明。
事實上大衛確實把錢交給易明瞭。
不但交了錢,而且還有易明的四條簽字。
起先,當他從工作的財務公司出來時,他去劉貴士多找過大衛。
那些錢就是在那時候交給大衛的。
接到送錢給易明的命令,他就很擔心。那筆錢數目太大了,多到他無法承擔,以致對他形成壓力,怕送錢的路上會有什麼差錯。
要是那樣的話,對方不能收到急需要用的錢,他這個責任更是背不起——
於是他去劉貴士多,把錢和收錢人的姓名地址交給大衛,由大衛代交錢。
當他從劉貴士多出來時,原本裝錢的手提箱,已經換上了一大疊報紙。
這是他臨時想出來的自保之計。
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知道大衛有那一筆錢。
而他有那筆錢,卻可能有很多人知道。
這是很簡單的數學原理,挑選危險度數少的去做,就減少了危險。
同樣,危險程度少了,成功的機會就大。
他很信任大衛,大衛是讀書時高他兩班的學長,二人又是一起長大。
大衛很冷靜沉著,這個性格使他相信大衛有足夠的能力去完成這件任務。
把一切安頓好以後,他才從士多出來,帶著那個手提箱上路。
循著原定的路線前行。
假若無驚無險,他也沒有損失,只不過空身走一趟,換了另一個人交錢而已。
若真的有事發生,那一百二十萬元的款項可保不失,被搶的只是一個手提箱,和箱內一整疊的舊報紙。
防人之心不可無。
原本事情進展順利。
後來才有了麻煩。
他沒想到會被兩個駕電單車的匪徒撞下山坡。
一切發展得太快了,他來不及多想。
手提箱落到匪徒之手,他也延遲了到送款地點的時間。
到得那個地方,他驚見有人墮樓死亡。
死者正是他要去找的易明,宏達公司的出納主任。
他對大衛的誤解亦由此而起。
「一定是那個人收不到錢,沒有辦法擺脫困境才跳樓的!」
這個想法當時立即就跳進了他的腦海——
「你說,我當時這樣想是不是很正常?」他尋求支持般地向大衛說。
事情雖已過去,卻仍然令雙方耿耿於懷。急需獲認同的心情,只說明了,連他本人對自己那時所做的是不是過分了也沒把握否認。
大衛的嘴邊展開了笑意。
「有一件事我很服你,你知道嗎?」大衛不回答他的問題,卻轉換了話題。
大衛的處事作風往往與別人不同,許子鈞有時無法追得上大衛的思路。遇上這個時候,他會坦率地向大衛表示:「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就像現在,他帶著疑惑的神態,不能置信地說:「你會服我嗎?說來聽聽?」
「真的,」大衛說得很認真,「你可記得,當時你是怎樣的對我大聲吼叫嗎?我還差不多給你一拳揍死了。現在你這樣來問我,無非想得到我的贊同。連我都贊同了,那麼我那天豈不是給你白罵了?」
大衛說的倒也是事實。
許子鈞不好意思地咧嘴笑,要張口說話,大衛伸手制止他。
「你不要說,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大衛說。
許子鈞的眉頭舒展開來。大衛一向是這樣,想的東西比誰都快。
「撇開誰罵不罵人的問題,從一個很客觀的角度看,我是想說,你有這個想法我不怪你。」大衛收起了笑容,他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而是說得很實在,「但我有把錢送給那個人,那也是事實。」
「是呀,你有易明親自簽字的回條,證明你把錢送到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
許子鈞對易明墮樓死亡的原因,一直無法釋懷。
根據警方事後公佈的資料,易明死於自殺。
據事後的資料顯示,易明嗜賭,利用工作之便,把公司的錢挪為私用,投資股票。
這次股票大跌,令他不能按照計劃把資金回攏,成為他自殺身亡的誘因。
別人輸掉了錢。
他卻輸掉了生命。
警方從他經手的公司賬目中查出,易明虧空了公款一百二十萬元,在公司結賬的前一天自殺身亡。
「從他賬目的資料看來,易明虧欠的數目太大,他無法填補,只好走上了自絕之途。」
傳媒報章這樣披露。
虧欠的賬目也在報上公開。
「他哪裡是無法填數,他不是借了一百二十萬嗎?」許子鈞對報刊的報導不滿,他說,「那些報館的報導不盡不實,欺騙讀者!」
「報刊根本沒有發現一百二十萬元現款在場的報道,如何可說是不盡不實?若然要說,也只能說是報漏了。」大衛說,「幸好我已經把錢給了他,並且有他簽發的收據,否則他人死了無以作證,我們便水洗不清了。」
大衛的憂慮不能說不合理。
許子鈞的腦海裡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他認為有必要與大衛討論的。
「既然他有錢填數,為何還要死?大衛,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嗎?」
他這樣問大衛。
大衛看著他的朋友——許子鈞——臉上苦惱的神色,知道這件事在許子鈞腦海中盤旋已久,他不找出答案是不心安的了。
但是大衛無法給他答案。
一件與自身毫無關係的事,在他來說,是不理會比理會好得多。
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許子鈞。
「你以為我們是誰?我們只是兩個能力有限的小市民而已!社會的秩序無需我們來整頓。做好自己本分,不要為家庭和社會增加麻煩就夠了。」他說,看著他朋友驚訝地張開了嘴的神情。
他終於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反正這番話他早就想對許子鈞說了。
看上去他沒有回答許子鈞的問題。
實際上他是回答了。
許子鈞不但不覺得受挫折,相反的,他雙眼露出了光彩。
「我都知道你會這樣說。」許子鈞叫道,「你這樣回答,證明了這件事你亦有想過,你也認為不對勁,不合理。果然並不光只是我那麼想——」
「喂,你不要弄錯了,我不是你那樣的想法——」
大衛制止許子鈞說下去,自己則退守到安全的界限。
不多管閒事,是他堅持的原則。
「你要問我意見嗎?那麼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大衛說,「我只想以後再也不聽這事了。自那件事發生後,你每天都提,每次都這麼說,這樣是於事無補的。對於我們不能解決的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
「我沒有辦法忘記這件事。」許子鈞說出心中的苦惱,「我不能把這件事忘掉,它時常浮在我腦裡,想忘記也忘記不了。那個叫易明的出納主任從樓上跳下來不久,我剛巧趕到現場。我老想著,那件事與我有關連,即使其實沒有,我也知道部分別人不知道的事實……」
「你的心情我很瞭解,但我們又沒有做錯什麼,這就算了。」大衛說,「再說下去有什麼用?」
「誰說沒有用,我已想到了以後怎樣。」
「你想怎樣,不要亂來呵!」
「我不會亂來,我是有步驟去做的。」
「你要做什麼?」
「我要把易明死亡的真相查出來。」
「真相?你怎麼就知道他的死亡不是出於他的意願和選擇?」
「要說我已瞭解什麼,那是假話。實際上我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這件事很不合情理。是的,不合情理,就是這麼著說!一個人不會無故身亡,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秘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我要把我覺得不合理的疑點查出來,我看這件事不會那麼簡單。」
「阿鈞,如果你肯聽我說,我要叫你不要理這件事,你聽我的勸告吧!」
大衛瞭解許子鈞的性格,許子鈞決定了的事,從來就很少會改變主意。
他卻仍然不放棄勸告老友的機會。
果然,許子鈞不聽他的,反而充滿自信,有把握自己一定會把事情做好。
「你知道我的,什麼時候,我說過的話會放棄?」許子鈞說,「我不但計劃了怎樣去做,而且已經開始實行。」
「什……麼?你行動了?你怎樣做?」
這一次是大衛驚訝地瞪起眼睛。
在他們兩人長年的友情中,大衛這樣的反應實屬首次。
許子鈞滿足地笑了。
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過了膠的證件。
「在你眼前站著的,不再是財務公司的文件交收員。」許子鈞自我介紹,「他有一個新職務,就是宏達國際貿易公司的辦公室助理,多多指教。」
活潑的語調,怡然自得的神氣。
大衛卻不欣賞,相反的臉色一沉。
許子鈞手裡拿著的,是一張有相片的工作證。
照片當然是許子鈞的。
上面寫著的公司名稱,正是剛才他們談論過的宏達國際有限公司。
出納主任易明從那裡躍下的地方——
從口頭的談論到真正採取行動,這就不是開玩笑了。
「你什麼時候轉工的?我怎麼不知道?」大衛說,語氣明顯的不高興。
許子鈞帶著歉意,望著自己的好朋友。
或許他是怕大衛阻攔他。倒不如先做成既定事實,大衛阻也阻不到他了,來堅定自己的信心吧?
這肯定是一個冒險的行動,大衛不贊成的心情,他很瞭解。
而且也使他的心熱乎乎的,看大衛生氣的那個模樣,就知道他關心著自己。
「上星期辭的工,過程相當順利,經理一點也沒有阻攔。」許子鈞說。
財務公司經理半點都沒有挽留就批准了他辭職,這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使他的自我評價跌到低點。
怎麼虛假也要挽留一下吧。
「我很滿意你的工作表現,希望你繼續留下……」
「你在我們公司工作二年多了,年輕人前途遠大呵,是不是再考慮一下,不要那麼匆匆忙忙做決定?」
——般做主管的挽留下屬的說辭,電影電視也看得多了。
到了他自己,卻一點也不是這麼回事。
這說明他在公司的地位渺小,可有可無,連慣例的挽留也沒有……
自尊心嚴重受損。假如不是答應了文娟的邀請,他真要再考慮。
考慮有沒有價值。
考慮能不能勝任。
有時候,同一件事,在這樣的心境下有這樣的想法,在那樣的心境下有那樣的打算——
他辭工時受到的挫折,令世上的一切都變成灰暗色調,變得很沒意思。
恩怨情仇,意氣名利,都像倏忽間失去了吸引似的,同樣變得可有可無。
涉及本身的利益尚且如此,何況是為了一個不相識又素未謀面的人?
事情的發展就是這樣,從一件事的終結到另一件事的開始。或許,那件事根本就不是終結,而僅是另一件事的開端。
而那件事的真正開始時間,就是那一天的下午,他奉財務公司經理之命運送一筆巨款。
假如是這樣的話,事情的轉捩點就是文娟。
他還沒有向大衛提起過的文娟——
假若他那幾天不是去那棟大廈調查,假若他沒有在那天晚上遇見文娟。
也許他查了一下就算了。
畢竟,他也沒有責任緊盯這件事,查下去不放。
他的正義之心還沒到這一個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