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濕面頰的雨 13
    耀子失蹤已超過十天。我每天閱讀報紙、看電視新聞,等待耀子,但耀子並未出現。

    籐村的事刊在翌日的報紙上,標題是「賭徒自橋上摔落致死」。篇幅不大,內容也很簡單:籐村在雨中不顧眾人制止,走在欄杆上而摔落運河死亡。不過,因為雨衣口袋內槓龜的賽艇券超過一百五十萬元,因此警方正循意外和自殺兩條線深入調查。

    籐村偷竊一億元、涉嫌殺害耀子和川添、君島在其死亡現場拚命追趕、由加利以共犯身份遭上杉軟禁……這一切只有當事人知道。即使耀子的屍體被發現,可能也只有當事人瞭然於胸,警方還是會以意外或自殺死亡處理吧……

    這天,父親表示要回北海道,打電話找我出去。我前往約好碰面的大京町壽司店,父親正喝著冷酒,比較幾份刊載籐村死亡事件的報紙,似乎已從同行那兒得知事件的大致輪廓。

    「最近好嗎?」

    「爸,您還沒回去?」我面無笑容的望著父親。當我置身困境、一籌莫展的時候,卻怎麼也找不到他。這種父親真是靠不住。

    父親隨意點了幾樣菜,替我斟酒後說:「我明天就回去。」

    我隔著雷朋墨鏡注視父親銳利的眼眸,問:「這段日子您在哪裡?」

    「在你身旁。」父親津津有味的啜著從酒杯溢到碟子上的冰冷田酒。「那位叫由加利的女孩好像留在上杉身邊做事了。」

    「做什麼事?」

    「誰知道。也許當上杉的女人。但總比被迫簽約當A片女星或送去妓院好。」

    「是嗎?」我想反正人各有際遇,下次若去見上杉,也許站在電梯前鞠躬行禮的會是由加利。但我不打算再去那兒,也不會再見到由加利吧。何況,我也不想再見到她。

    「對了,事情都結束了嗎?」

    「差不多了。」我淡淡敘述事件梗概。

    父親一邊頷首一邊默默聆聽。「那個叫成瀨的男人怎麼了?」

    「把店交還給上杉,說是要去加拿大。」

    「哦?」父親嚼著曬乾的青魚子說:「我覺得有問題。」

    「什麼有問題?成瀨嗎?」

    「不。」父親微微歎息。「照理說結局應該沒這麼單純,應該有更多事情會瓦解。」

    「可是,已經死了三個人呢。」

    「我知道。但結束得太乾淨俐落,這就是問題所在。」父親說完沒有再開口,盡情喝醉後,把我留在壽司店,轉身離去。

    我獨自走回住處。我贊成父親的話,的確,事情結束得太乾淨俐落了。

    那筆錢幾乎全部收回,上杉專注於生意,成瀨忙著把店交給君島和辦理出國手續,我每天茫然若失的從樓上眺望新宿二丁目,恢復原來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一切並未改變。

    只有耀子仍在某處徬徨流連。我無法想像耀子出現時,會引起什麼樣的變化,但這種法懼和憂慮,或許就是對父親所說有更多事情會瓦解的預感。

    「晚安,近來好嗎?」

    走到住處附近,住在同棟公寓的人妖酒吧服務生提著垃圾袋向我揮手。

    新宿二丁目依然如故,有錢有閒的人到酒廊喝酒,沒錢有閒的人整夜在馬路上喧鬧。還有人妖扮成的年輕女人、想釣年輕女人的年輕男人、神情輕蔑的望著他們的男同性戀者。天亮後,大嘴烏鴉和貓又會為爭食垃圾而吵鬧。等太陽升起後,酒商的小卡車會來回穿梭。除了鄰居辛西雅她們回國度假之外,一切毫無改變。

    我仰望自己居住的公寓,之後站在停車場最旁邊,望著耀子的BMW露出的後保險桿。馬上也要和這輛車道別了。

    成瀨來過一次電話,說下星期三要離開日本。我本來想說:「到時梅雨季該過了吧」,但脫口而出的卻是自己的真心話:「怎麼這麼快?」

    「因為以前就在考慮了。」成瀨很忙碌的說。

    「你是要問耀子的車吧?」

    「是的。目前仍未能確認她已死亡,所以無法轉手。不過我也將離開日本,總之……能請你開到這裡來嗎?」

    「好啊,什麼時候?」

    「這個嘛……現在工廠和展示間都停滿車子,所以等下個星期吧。」

    「這樣時間不會太急促嗎?」

    「還好。那麼,拜託你了。」

    掛斷電話後,我覺得和成瀨間的種種彷彿夢境般不真實。那段情深意濃的時刻,早就像小酒館裡的摻水威士忌般被稀釋

    這天晚上,彷彿有預兆一般,公寓走廊上高跟鞋的腳步聲響個不停,使我心情感傷的回想著耀子的事。星期六晚上耀子來找我,是想告訴我什麼嗎?這個謎至今仍未解開。也許,那並非活著的耀子,而是耀子的靈魂。

    我拿出從耀子住處帶舊的黑珍珠項鏈,一旦耀子出現,我就要把這條項鏈還給她母親。

    這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喂。喂。」電話不知是從哪家酒廊打來的,隱約可以聽到要求女侍應生轉台的廣播聲。「村野小姐嗎?我是金澤圓。」

    「啊,是阿圓小姐。」我立刻想起來,是川添桂的「美麗的屍體」。「上次謝謝你。」

    「你說過要我打電話吧?所以我就打了。」

    「有什麼事嗎?」

    「你不是講過,若有什麼與屍體照片有關的消息就打電話給你嗎?所以……我看到了川添先生的照片。」

    「什麼?」我大驚失色,手上的話筒差點滑掉。「什麼樣的照片?」

    「上吊的呀。穿白色和服,全身被雨水淋濕,看起來超級噁心。」

    「我也想看,可以嗎?」

    「我想不太可能,因為對方說本來絕對不能給外人看,但因為我和她感情很好,所以才偷偷拿給我看。」

    我焦急了,想趁阿圓尚未忘記之前問出各種情報。「是誰拿給你看的?」

    「這是秘密,我答應不告訴別人的。」

    「拜託,這件事很重要。」

    阿圓好像頗苦惱,隔了一會兒才說:「好吧,那你不能說是我講的,那個人很可怕。」

    「是誰?」

    「名叫魔禮音的女孩,你應該認識吧。」

    「不,我不認識。」我焦急的提高音調。又是一樁從黑暗深處冒出來的事實。我全身發冷,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

    「你知道的,她上次也在『黑暗夜會』演出。」

    「什麼樣的人?」我想,不可能是由加利吧,而籐村又已經死了。

    「最先出來跳舞的女孩呀。」

    「啊。」我歎口氣。是那位美麗、身材較好的女性,身穿黑色彈性胸罩和短褲,拿著皮鞭出場,跳過舞後馬上退入後台。我曾覺得她很眼熟,但……

    「我私下並不認識她。」

    「我也是。那麼,再見嘍。」

    我慌忙叫住阿圓。「等一下。關於照片,你還注意到什麼?」

    「這個嘛,遺書好像很理所當然的夾在和服衣襟處。」

    「臉孔呢?」

    「有流鼻水,不過沒有很髒的感覺。」

    「謝謝你。」

    那應該是在川添死後不久拍攝的照片。我發現時,在風吹雨打下,遺書已掉落地面。若是這樣,不管耀子之死或川添之死,背後都隱藏著某個人,而他極度偏愛屍體照片。

    無論如何,必須調查那個叫魔禮音的女人。

    我試著打電話到六本木的「糖果」。

    「這裡是『糖果』。」這次是女人的聲音。

    「我想知道前些天在『黑暗夜會』中演出的魔禮音小姐的聯絡地址。」

    「這種事我們不能告訴別人。」

    「可是,她很漂亮,我們想請她當模特兒。我是論壇社的編輯。」我想起三田的名片,隨口胡謅。

    「哦,是嗎?若是這樣,我如果不告訴你,她知道一定會很生氣。」女人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我緊握原子筆,心跳加速。

    「只有電話號碼,可以嗎?」

    「可以。」

    「是3252……」

    我抄下並道謝後,掛斷電話。接下來該怎麼辦?先打電話去問問看是什麼地方比較好,如果是她本人接聽,就隨便敷衍幾句再掛斷。

    我按下電話號碼,但鈴聲空響,無人接聽。

    翌日上午再打電話去,我大吃一驚,因為竟然是男人的聲音說「這裡是『龐迪爾』。」

    我沒想到會在這時候出現「龐迪爾」這個名稱。我望著去拜訪多和田律師時抄在記事本的內容。「龐迪爾」的經營者山崎龍太是最有名的納粹崇拜者。

    而耀子正在追查新納粹份子的事,這件事有問題。

    我想起父親講過的話發現不對勁的敏感度和分析為什麼的想像力。即使敏感度不夠,碰到這種事也會覺得不對勁吧。我慌忙灌下咖啡,脫掉用來當睡衣穿的博夫的T恤,換上白色麻紗長褲和黑色T恤外出。

    我想打電話給成瀨,但旋即作罷。對成瀨而言,耀子的事應該已經結束。

    外面沒有一絲風,天氣陰霾悶熱,似乎在宣告梅雨季即將落幕。不久,來自南方的高氣壓會伸展,將梅雨鋒面往上推移吧。

    漫長的梅雨季讓大家都厭煩了,證據是,雖然眼看又要飄雨,卻沒人帶傘。我經由冷氣開放的地下道前往地鐵的新宿三丁目車站。

    在神保町下車後,我調整呼吸。不知不覺問,我發現自己非常緊張。在十字路口的銀行外,我透過玻璃看見自己的表情緊繃。我再次深呼吸,緩緩走下通往「龐迪爾」的樓梯。

    進入店內,看到裡面的玻璃櫥櫃前坐著一位理平頭的年輕男人,他正專注的看著書,瞥了我一眼後,又漠不關心的將視線轉回書頁上。

    高達天花板的大書架前有舊式收銀台,一位年紀稍長的男人坐在那兒,他似乎有能力分辨購物的顧客,以懷疑的目光打量我。

    哪個才是山崎龍太呢?我輪流看著兩人。櫥櫃旁的男人才二十五歲左右,收銀台旁的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

    這兩個人會不會主動招呼我呢?名叫魔禮音的女人會不會來這裡?我故作悠閒的四下張望,心裡這樣想著。

    「你在找什麼嗎?」終於,收銀台的男人問我。

    沒辦法拖延了。我無奈的買了希特勒的黑白照片,是希特勒視察希特勒少年團的照片,只要九百元。我遞出一千元,理平頭的年輕男人一言不發的找我錢。

    正感到不能再待下去時,「她」進來了。身穿黑色人造皮迷你裙、白色長袖絲襯衫,修長的雙腿裡著絲襪,腳上穿著我連一分鐘也撐不下去的細跟高跟鞋,漂亮依舊。

    「沒有零錢了。」收銀台的男人說著,遞出一張萬圓紙鈔。

    「好吧,我去換零錢。」魔禮音低聲說。

    這是個好機會。我急忙走出店外,在路口的香煙攤買了立可拍相機等待。高跟鞋發出響亮的聲音,魔禮音從地下樓走上來。我沒讓她發覺,躲在陰暗處拍下數張她的照片,然後到附近掛有「當天沖印」招牌的相機量販店去沖印。店員說傍晚可以拿到照片。

    我找到公用電話。

    「多和田律師事務所。」話筒裡傳來那位中年秘書冷靜的聲音。

    似乎有客人在,但多和田仍來接聽電話。「啊,村野小姐,聽令尊說事情已經解決了,是嗎?」

    「還是為了那件事,我想請你看一個人。」

    「哦?」

    「我傍晚會帶照片過去。」

    「沒問題。」

    聯絡好以後,我舒了一口氣,走向耀子的事務所。

    我拿出向由加利借來的鑰匙開門,傳真機正吐出長長的紙。

    《對於您暫時停筆休息之事感到非常遺憾,請保重身體。「BODYSOUL」月刊》

    《宇佐川小姐,關於十月號談妥的事,請多多指教。主題是「逐漸改變的少女」……》

    也有一些是傳真給由加利的,其中包括論壇社的三田,但我很懷疑由加利是否看到了。

    《小林由加利小姐:

    宇佐川小姐若有消息,請盡快與我聯絡。另外,會計方面也有些問題,請多多指教。

    論壇社三田》

    我調查電話留言,大多也是傳真來的人說同樣的話。一旦耀子的事公開了,這些傳真和留言一定會像退潮一樣消失吧。

    我試著打電話給論壇社的三田。「喂、喂,我是村野,謝謝你前幾天寄來的原稿。」

    「啊,你好。宇佐川小姐怎樣了?」

    「還是下落不明。」我猶豫片刻後回答。

    但三田並未察覺。

    「坦白說,我想知道在柏林兼任嚮導的卡爾先生的聯絡地址。」

    「這我也不知道。」三田沉吟半晌後說:「一切都是由宇佐川小姐自己籌備、企劃。」

    我道謝後掛斷電話,內心很失望。他為什麼連卡爾的地址都不知道呢?我拚命在抽屜和儲藏室中搜尋。KDD的請款單雖然有打電話到德國的紀錄,卻沒有電話號碼。

    最後我打電話去KDD詢問,但對方表示若不知道地址和姓名,沒辦法查出電話號碼。

    「請問什麼地方有柏林的電話號碼簿?」

    「NTT的資訊中心有一些外國的電話號碼簿,但不知是否有柏林地區的,就算有也是舊的。」

    「能夠借閱嗎?」

    「我想應該可以。」

    出門前,我先打電話到NTT查詢,對方說沒有柏林市的電話號碼簿。我茫然若失,但是馬上想起帳簿中有個紙袋,裡面放著在德國住宿的飯店收據和租車收據。那本帳簿上次放回事務所了。

    「找到了。」

    在柏林支出的各項費用中,只有一張手寫的收據,一千兩百馬克。大概是嚮導費用吧。收據寫在撕下的備忘紙上,內容是「CarlRichter,BregenzerStr,1300,Berlin」。

    我雀躍不己,再度打電話到KDD,成功的請對方查出電話號碼。我不知道日本和柏林的時差,急忙撥電話,但是只聽到鈴響,卻無人接聽。

    就這樣忙了半晌,照片沖印好的時間已到。我帶著抄有卡爾電話號碼的記事本走出耀子的事務所。

    照片拍得不錯。感覺上魔禮音還是非常眼熟。我甩甩頭,搭計程車趕往市谷。

    「不好意思。」推開事務所的門,多和田便看著手錶對我說:「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談。」

    「好啊,我很樂意奉陪。」

    「台灣料理如何?」多和田邊往上坡走邊問。

    並肩走在一起,我發現多和田姿態優雅,感覺上很爽朗,令人樂於親近。

    在台灣料理店靠裡面的座位坐下,多和田一開口就問:「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心想,讓律師知道應該不會有問題,就說明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事。他聽完雙眉深鎖。

    「原來如此,那位耀子小姐真的很可憐。」

    「是的。但目前只有照片,其他一無所知。不知道她目前在哪裡,變成怎樣了?」

    「不過,這件事相當奇怪。我想最好在耀子的屍體出現以前就先報警。我有一位朋友,可以請他秘密偵查。」

    這時,啤酒、肥腸和炒蜆上桌。多和田用孩子氣的動作撥開香菜,似乎怕吃這種東西。

    「來,開動吧。」多和田舉杯,好像很渴似的啜了一口,然後歇了一口氣問:「你想給我看的人是……?」

    「是的。」我拿出剛沖印好的魔禮音的照片。「這個女人名叫魔禮音,會跳舞,以『龐迪爾』為聯絡處,你認識嗎?」

    多和田看著,忽然輕叫出聲:「這是山崎龍太!」

    「什麼?這樣說來,他是女性變性慾望者嘍?」

    「我不知道,但他會做這種打扮嗎?」多和田驚異的盯視照片。

    我跟著仔細觀察。的確,以女性而言,身材太高、骨架太粗,走路時也少了一點纖柔,可是他的身材比我這個女人更窈窕,臉蛋也比我漂亮。

    「這麼說,山崎龍太就是柏林的『金髮娼妓』嘍?」我困惑的喃喃自語。沒想到真的會碰上男扮女裝這種事。「耀子不知如何得知龍太會在『黑暗夜會』中演出而詢問川添,當然,也可能是川添告訴她龍太會演出,所以川添才會在信中寫著『只要你刮目相看……』,這意味著別被男人或女人的外表所騙。沒錯,一定是這樣。可是,川添在『黑暗夜會』當天向魔禮音買了耀子屍體的照片,同時也知道對方和耀子的死有關。所以,川添也許並非自殺,而是被龍太滅口。」

    我的情緒逐漸亢奮。

    但多和田冷靜的說:「一切要等求證後才能斷言。」

    「是的。」

    我很想打電話給卡爾,希望盡快回家。

    卡爾不在,我打過幾次電話都無人接聽。不得已,我只好寄出山崎龍太的照片。

    我告訴郵局夜間營業窗口的職員,表示希望盡速寄達,對方說若寄國際快捷郵件,三、四天內即可收到。我很高興,當場就寫了信,表示想瞭解山崎龍太的事,希望卡爾盡快打對方付費電話給我,並寫上電話號碼。但信中對耀子失蹤,不,死亡之事隻字未提。

    回到家,我拿出許久未看的耀子照片。我無法以平常心看這些照片,可是我仍極力控制情緒,想找出是否忽略了什麼?是否有其他線索?

    漂在海上的那張照片,仔細一看,裡面有許多小小的三角形白浪,感覺上像是在外海。因為浪影,我以前一直沒有注意到,耀子雖漂浮在波浪間,仍像受驚的嬰兒般高舉雙手。其他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不知道。

    我接下來看另外兩張打撈上堤防之類場所的照片,其中一張照了耀子膝蓋以上部分的照片有些奇怪。頭髮濕濕的貼在頭上,但黑色衣服好像是乾的,也沒看到從屍體流下的水漬。這時,我忽然想起黏在耀子住處浴缸上的那根長頭髮。

    「耀子!」

    我深受衝擊的站起來。沒錯,耀子回家,像平常一樣拿下首飾,悠閒的入浴,這時不知是籐村或山崎龍太潛入,在浴缸中將她殺害。由於洗澡時一絲不掛,所以可能是後來才替她穿上衣服,然後佈置成失蹤的模樣,將耀子的屍體移到清晨的海邊,棄屍海中。

    所以,這兩張照片不是被打撈上來時的照片,而是被棄屍時的照片,證據是:只有頭髮濕透,衣服卻是乾的。但若驗屍,馬上就知道肺內的水是海水或淡水,所以只好讓屍體在海中腐爛。

    對了,這張耀子漂浮在海面的照片,腳好像綁著某種重物,呈直立狀……我無法忍受,衝進洗手間嘔吐。等嘴裡清爽、悸動平息後,我回憶起博夫的事——在雅加達的停屍間,博夫的屍體發出屍臭,讓我差點嘔吐。

    為何當時我絲毫沒有感受到愛呢?

    我只是很內疚,因為讓博夫自殺而內疚,並且害怕。對於當時的我,博夫只是任性的自尋死路、讓我飽受痛苦折磨的腐屍,我甚至覺得不祥。我沒有抱住屍體慟哭,只覺得他這麼做是為了懲罰我而不悅。

    博夫深愛著我,但……我是何等冷漠的女人呵。我凝視著照片中耀子空洞的眼眸,盼望她能代替我向博夫乞求原諒。

    四天後的傍晚,卡爾終於打電話來了。

    「喂、喂,我讀過你的信了。」

    如同耀子在原稿中說的,卡爾除了「Sa」行的發音大清楚之外,日語講得非常流利,我總算安心了。

    「耀子小姐好嗎?」

    「嗯,還好。」

    「有什麼事嗎?」卡爾試探似的問。

    我反問:「你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三個星期前她寄來同一個人的照片,現在你又寄來,並且要我立刻回電。」

    「是嗎?坦白說,她現在行蹤不明,所以希望你能夠幫忙。」

    「怎麼會這樣?」卡爾的歎息聲清晰可聞,彷彿並非在遙遠的歐洲大陸。他以德語喃喃自語了好一會兒。我等待他回復平靜。

    「我早告訴過她會有危險的。」

    「可是,如果有你的協助,就能逮捕兇手。」

    「沒問題,但……」他的聲音哽咽。

    「我們回到剛剛的話題,耀子一定告訴你這張照片上的女人是『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成員,希望你調查是否與克洛茲堡殺人事件有關吧?」

    「是的,但她寄給我的是男人的照片。」

    「男人的?」

    耀子是從哪裡拿到山崎龍太男裝的照片呢?忽然,我心中湧起疑問。

    卡爾繼續說:「是的。不過,我找人幫我介紹一位『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成員,很容易就確認了『他』就是『她』,是在這邊的男同性戀俱樂部表演,相當有名氣的人物。」

    「卡爾先生,你是什麼時候答覆耀子的?」

    「這……應該是兩星期前的星期六吧,是耀子小姐打給我的。」

    「星期六是嗎?」

    我看著月曆。沒錯,是耀子失蹤當天!

    「是的,星期六下午,你那邊的時間應該是晚上十點左右,因為時差是七小時。」

    我想起NIT的通話紀錄並未記載國際電話。耀子是在遇害不久前才知道答案。

    我再度確認。「依你的調查,『她』和殺人事件有關吧。」

    「是的,我想八九不離十。」

    「是嗎?這麼說,『她』就是被圍毆的金髮娼妓嘍?」

    「她不是娼妓,只是經常在舞台上表演『金髮娼妓』的舞者。」

    「謝謝你,卡爾先生,我也許會再打電話找你。」

    「沒問題。啊,對了,耀子小姐另外還要我幫忙調查一件事。」

    「什麼事?」

    「關於那位『他』在這邊從事的『工作』。」

    從卡爾的話中得知,男扮女裝的山崎龍太與在柏林發生的新納粹主義組織領導人命案有關,而耀子當時目擊在車內駕駛座上的女人就是龍太。

    雖然很遺憾,但是耀子擔心「被報復」的事,終於一語成懺。我和多和田律師商量,準備好向警方提出的證據資料,其中當然包括耀子的照片。不過,警方可能必須等耀子的屍體回來才能正式展開調查。

    一星期過去,我必須將耀子的BMW還給成瀨。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成瀨打電話來了。

    「過得好嗎?」

    「嗯,你呢?」

    「還算可以,精神總算恢復了。」

    「是車子的事吧?我馬上開過去。」

    「拜託你。工廠的事總算告一段落,我現在正忙著打包行李。對了,班機也已決定。」

    「是嗎?」

    我覺得寂寞。雖然沒告訴成瀨,但對我而言,耀子的事尚未結束,可是他已經匆匆走向自己的路。

    我雖考慮過將山崎龍太的事告訴成瀨,但是轉念一想,現在告訴他只是徒然令他心煩,或許該等警方展開調查,瞭解更確實的狀況後再通知他比較好。

    「什麼時候的班機?」

    「星期三傍晚的聯合航空,我要先去紐約。」

    「我會去送行。」

    「不必了。有人送行,我會很難過。」

    「那我更要去了。」我笑著說。不讓成瀨露出難過的神情,總覺得不甘心。

    「那麼,到時候我們喝杯最後的咖啡吧。」成瀨笑著掛斷電話。

    終於要和耀子的BMW道別了。我心想,至少最後該把它弄得漂漂亮亮的。

    我帶著抹布和紙袋下樓,把放在車內不同地方的東西全部拿出來放在座位上。雜七雜八的東西多得出乎我意料,有地圖、口香糖、毛巾、垃圾、紙巾、停車場繳費收據、當抹布用的破T恤、可樂空罐等等。

    我把這些東西整理好放入紙袋,又從後車廂拿出耀子的傘和黑色皮鞋。CD音響是六片裝,CD唱盤還留在音響內,空盒全部疊好放在後座上——是在調查車子時,愛整潔的成瀨幫忙整理好的。

    CD有一半是耀子的,一半是我的。我心想,耀子的CD就送給辛西雅好了。辛西雅曾要我借她CD以便拷貝到錄音帶上,但我尚未借她。

    我一一對照空盒,將CD唱盤收好時,發現「艾瑞克-克萊普頓(EricClapton)專輯」的盒內似乎放著什麼東西,打開一看,是用黑手帕包住的3.5寸磁碟片,我的手顫抖了。

    盒子外側的封面圖片保持原狀,只是將裡面的塑膠墊拿掉,所以單看外表並不知道裡面有磁碟片。

    是耀子將磁碟片藏在這裡的,辛西雅她們目擊的果然是活生生的耀子!寫完原稿離開事務所後,耀子或許察覺有危險,為了想將磁碟片交給我保管,搭電梯來到我的房門前,結果被辛西雅她們看見了。

    她轉念一想,這樣磁碟片也可能被發現,連我也會有危險,所以又下樓,將磁碟片藏在這裡……

    想一想,成瀨也真可憐。

    我高興的笑出聲來。成瀨將這些CD空盒整齊的放在後座上,卻未發現裡面的磁碟片,我還是趕快告訴他吧。

    我慌忙回到房間,把磁碟片塞入手提包,帶著耀子事務所的鑰匙串,衝入車內,一方面為了告訴出發前的成瀨,另一方面也為了將耀子的磁碟片列印出來。

    多日未到成瀨汽車,令我驚訝的是,店名已經改為「君島AUIO」。

    展示間內的賓士高級車仍未售出,不過店內已照君島的喜好改裝得華麗刺眼,原本清爽乾淨的白色牆壁掛上好幾幀大型的FI賽車海報,黑色高腳椅也變成綠色長毛絨椅。

    「有人在嗎?」我說著走進去。

    成瀨和君島正和一個男人交談,似乎是業者。

    「嗨,你來了。」成瀨朝我微笑打招呼。

    君島則是怕麻煩似的下巴點了兩下。

    「現在正忙,請在那邊坐一下。」成瀨指著入口的椅子說。

    成瀨穿著和初次見面時同樣的服裝:黑色寬鬆襯衫、牛仔褲。突然,我回想起他站在我住處玄關時的情景……那已經快成為令人懷念的回憶了。

    成瀨繼續和對方討論,臉色凝重的在紙上寫些什麼,君島則在成瀨和業者間不停的敲打電子計算機。他身穿亮藍色西裝,白領下翻的T恤,同樣戴著粗大的金項鏈。

    成瀨不時瞥向這邊,但問題似乎很難談攏。此外,還有好幾個約好的客人正在等待。

    「如果你們正在忙,我稍後再來。」

    我雖然很希望將磁碟片的事告訴成瀨,卻也無可奈何,心想何不先去耀子的事務所將磁碟片列印出來,然後再過來一趟。

    聽到我的聲音,背對我的業者回頭,很客氣的向我點頭。是以前曾在成瀨的房間檢查零組件的戴耳環男人,今天穿黑色西裝,看起來精神抖擻,似乎仍記得我。

    「不,那不好意思,請喝杯咖啡。」成瀨以右手做出致歉的手勢。

    「沒關係,我會留下車子。」

    「是嗎?對不起。」成瀨起身,走到我身旁。「想不到如此倉促分手。」

    「不,我會到機場送行。」

    「那可難講了。」成瀨浮現不相信的表情,笑著伸出右手。

    我伸出手,他用大而暖和的手掌包住我。

    君島以混濁的眼眸望著我們。

    「那麼,我失陪了。」我說。

    走出已成為君島所有的店時,我開過來的耀子的車已經不在,似乎已被員工送到後面的工廠了。我連向耀子的BMW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我回頭望向店內。成瀨沒有朝這邊看,嘴裡叼著萬寶路淡煙,露出潔白的牙齒,正在談笑。我悄悄從外面的樓梯上到成瀨的房間,門未鎖,我在裡面待了半晌,但成瀨並未上來。

    之後我走出房間,下樓,急著去將磁碟片列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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