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瀨的賓士車向前急馳,速度很快。雖然我跟在後面,他還是飛馳在內側車道,一旦前面有慢速車擋道,他就馬上變換車道超車,所以我已經落後兩輛車。
我仍不疾不徐的駕車前進,結果成瀨的車愈離愈遠,眨眼間,已經看不到那兩盞式樣簡單而獨特的尾燈。但我覺得無所謂,繼續慢慢前行。我已經筋疲力盡。
「把車留在廉倉車站前也沒關係,我再叫店裡的年輕人來開回去。」成瀨說著,替我打開賓士車門。
但我不願意留下耀子的車。「不,我自己開車回去。」
「別太勉強了,你的臉色很差。」
「沒關係。」
「可是……」
「我不要緊。」
「好吧。那麼,你要小心。」
我的頑固和堅持似乎令成瀨不快,但心中的感傷迫使我這樣做。畢竟,把耀子的車留在廉倉,就好像把耀子留下一般,就算因此和成瀨起衝突,我也不在乎。
第三京濱高速公路的收費站出現在眼前。付費後,我發現成瀨的車在出口附近等待,但我故作不知,揚長駛過。這次,輪到成瀨緊跟著我。
我在環狀八號公路左轉,卻未在成瀨的店停靠,直接從高井戶轉上首都高速公路。我腦海中只想著要回家好好分析一下——情緒混亂時,我總是在自己的房間慢慢理出頭緒。
成瀨緊追不捨。這次輪到我狂飆,結果差點在永福的交流道追撞上卡車,久久無法停止顫抖。
回到公寓前,成瀨的車隨後趕到,停在我身旁。
成瀨用力打開車門,又用力關上,怒叫:「你瘋了?怎麼那樣胡亂飆車?」
「你還不是在第三京濱高速公路狂飆?」
成瀨戴著眼鏡。他一邊扯下眼鏡一邊說:「我在出口等你,你為什麼假裝沒看見?」
「因為……」
「因為什麼?」
「我厭倦了這一切。」我說。
成瀨夾著歎息說:「還沒有結束呢。」
聽了他的話,我覺得自己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那麼亢奮。沒錯,一切尚未結束。我明明親身體驗過,死亡並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
「接下來怎麼辦?」看到我冷靜下來,成瀨問。
「不知道,我希望稍微理出頭緒來。」
這時,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響。成瀨回頭打開賓士車門,好像是裡面的行動電話在響。
成瀨拿起電話。「喂,我是成瀨。……啊,抱歉,我關機了。是嗎?……我馬上去。」
掛斷電話後,成瀨看著我。「君島監視由加利的住處,叫我去換班,我現在要過去一下。你要一起去嗎?」
「不,我想留在家裡。」
「也好。還有,籐村的住處我也去過了。」
「是嗎?結果呢?」
「籐村也不在。」
「這就奇怪了。」
「不錯。無論如何,時間不多了,我會兩邊都叫人監視。」成瀨說完,疲憊的離開了。
由於站在外面交談,我全身濕透。我回車內,拿著夾有耀子照片的樂譜和手提包,回自己的房間。
有一通電話留言,是君島打來的。「成瀨先生,我是君島。你在哪裡?請和我聯絡。」
看樣子成瀨的行動電話關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找他是為了輪流監視由加利的住處嗎?由加利究竟去哪裡了?
我想起自從中午吃了一碗麵,到現在都未再進食。但我沒有食慾,也沒力氣弄吃的,頹坐在椅子上。從星期六凌晨的電話開始,一直到今天為止,說我從未想過耀子已經死亡,那是騙人,但卻未料到會以如此唐突的方式獲知她的死訊。
我望著從川添家帶回來的聖桑樂譜,忍不住拿出裡面夾著的耀子屍體的照片,拚命忍住衝擊,仔細觀看。服裝大概是失蹤當夜辛西雅她們看到的高領洋裝,馬迪尼-席多本的作品,七○年代風格的華麗服裝。
不過,我覺得似乎某個地方和平常不一樣,但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忽然,我無法忍受再看耀子的遺容,慌忙將照片夾回樂譜。
稍微整理一下吧。我拿出記事本。在耀子住處找到川添的信是星期二,信上的郵戳日期為上星期五,所以可以肯定川添當時認為耀子會參加星期二的「黑暗夜會」。但是,在「黑暗夜會」中,川添簡直像在呼喚耀子的靈魂般叫著耀子的名字,並要女演員跳屍體之舞,這表示星期二晚上這些照片已在川添手中,川添知道耀子已不在人世。
那麼,耀子是什麼時候死的?這些照片又是誰、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拍攝的?
還有,川添為何自殺?假設並非自殺,又是誰、為何殺死他?而那一億元呢?
一連串的疑問讓我幾乎想放棄。不過,最可憐的是耀子。我想起耀子半開的嘴唇和失焦灼眼眸,想到再也見不到她,淚水再度潰堤而出。
我燒水泡煎茶,將茶倒入美麗的清水燒茶杯。杯壁很薄,茶水看起來像透明的一樣。我把茶杯放在窗榻上。家裡沒有佛壇,所以我想,也許我奉的茶愈接近天空,耀子和川添愈能死而瞑目。丈夫過世家中卻沒有佛壇,是因為博夫的雙親憤怒得把博夫的牌位帶走了。
——博夫等於是被你殺死的,你要好好反省。
想起婆婆盛怒之下所說的話,我靜靜凝視窗榻上的茶杯。不僅牌位被拿走,參加葬禮也差一點被趕出來。對博夫的雙親而言,我是個坐視博夫死亡的妻子,冷血而且不貞。
茫然怔坐良久,我忽然想到要問那位跳「美麗的屍體」舞蹈的女演員有關川添的事。我不知道能否找到她,所以明知籐村不在,仍試著撥電話。
話筒裡傳來傑尼西斯-奧立吉的曲子,歌曲中間夾雜著說話聲。「我是籐村,目前有事外出,請在訊號聲之後說明事情內容並留下電話號碼,我會盡快與你聯絡。還有,若要傳真也請直接傳送過來,謝謝。」
我忽然想到,何不傳真呢?但又怕別人看到,只好放棄,留言道:「我是前些天和你見過面的村野,今天在川添先生家發現很可怕的東西,請務必回我電話,電話號碼是……」
之後,我設法查出舉行「黑暗夜會」的六本木「糖果」酒廊的電話號碼,試著打過去。
「喂,這裡是糖果。」男人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背後有傳統爵士樂的演奏聲。
「我想知道前些天在『黑暗夜會』演出的女演員……」
「哪位女演員?」
「川添桂先生演奏小提琴時演出『美麗的屍體』舞蹈的那位。」
「啊,原來是阿圓,金澤圓。」
「能夠聯絡上她嗎?」
「她和川添先生感情很好,你何不問他?」
我慌忙搜尋藉口,「我很急,但一直聯絡不上川添先生。」
「是嗎?那麼……請稍待片刻。」男人並未懷疑,可以聽見他詢問附近的人。「我剛剛問過,阿圓好像常到這附近的『凱莉凱莉』酒廊玩。」
「今天呢?」
「很難說。就算你找到她,她可能也迷迷糊糊的,無法和你交談。」男人笑道。
我尚未道謝,男人已掛斷電話。
「凱莉凱莉」就在防衛廳旁邊。
推開黑色的店門,震耳欲聾的重低音熱門音樂和濃重的煙味幾乎令我窒息。不,這是大麻的味道。
眼睛習慣黑暗以後,見到漫地的大麻煙霧中站滿年輕男女,無意識的搖晃著身體。沒有任何超過二十五歲的成年人,我不但覺得這不是屬於我的世界,更覺得自己好像外星人。
沒有人看我,好像我是透明的空氣。裡面有幾個包廂,但是坐著的人並未互相交談,只是拚命抽煙。
有人拍拍我的手臂。我回頭。他用手指了一下方向,但立刻消失不見。我一看,大概是必須在門口付入場費吧。我拿出三千圓換了一張飲料券,推開沿路的高瘦少年們,前往櫃檯兌換啤酒,順便問阿圓的事。
「對不起,金澤圓在這裡嗎?」
櫃檯內戴帽子、頭髮挑染的男人用力搖頭,好像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試著又問了兩三位站在櫃檯附近的少年,大家都回答不知道。
生理上習慣空間和黑暗後,我注意到這間狹窄的店內也有所謂的舞池存在,站在舞他的人身體動得劇烈一些。我拿著啤酒進入舞池,果然不出所料,一位年輕女性獨自在DJ包廂前跳舞,是金澤圓。
長髮中分,穿吊帶牛仔褲、黑色圓領襯衫。我盯住她,以免她從我的視線裡消失。她跳了三十多分鐘的舞,好像跳累了,低頭推開人群走向洗手間。我跟在她背後。
阿圓上完洗手間,茫然望著鏡中的自己,然後從牛仔褲口袋拿出某種藥錠。我心想,這時若讓她吃下迷幻藥可就麻煩了,慌忙衝上前去。
「金澤小姐。」
阿圓愣愣的望著我。
「我有話想跟你談……」
「好啊。」阿圓茫然頷首,圓領襯衫背部已經被汗水濕透。
「是關於川添先生的事。你上次演出『美麗的屍體』吧?」
「啊,我想起來了。」阿圓看著我,似乎已有點清醒。「你來過休息室。」
「是的。」我躊躇著不知是否該說,最後我毅然開口:「我今天去川添先生家,發現他死了。」
「什麼,那個老頭死了?」阿圓從喉嚨深處發出不知是笑或是驚訝的聲音。
「是的。現在還沒有人知道,所以你也別說出去。我想問你,你為何會演出『美麗的屍體』?」
「啊,那個嘛?那是川添先生臨時決定的。在那之前,本來說好是他演奏小提琴,我配合著擺姿勢,可是,後來他突然拿出奇怪的照片給我看,要我演出照片中的屍體。」
「照片?什麼樣的照片?」我心跳加快。
「年輕女人浮在海上死亡的照片。我雖然覺得噁心,可是他一向喜歡那種照片,對吧?所以我只是在想,他又拿到新貨了。」
「川添先生為何會突然改變演出方式呢?」
「好像是因為拿到那些照片的緣故。」
「從哪裡?」
「應該是『糖果』吧。」
「誰給他的?」
「可能是朋友,我不知道。」阿圓就著水龍頭的水服下藥錠。
「在這之前有過那種事嗎?」
「當然有。據說有類似屍體照片交換會的組織存在,好像是和警方有關的人拿出來的,也有的來自國外。……如果是年輕日本女性橫死的照片,每張可以賣到五萬元。」
「『糖果』是交易地點嗎?」
「不。」阿圓搖頭。「『糖果』只是普通的酒店,這次的『黑暗夜會』是由籐村先生一手企劃的。」
「這麼說,籐村也和屍體照片交換會有關嘍?」
「不知道。不過,他好像編輯過川添先生的屍體書。」
「要怎樣和屍體照片交換會的人取得聯繫?」
「這我就不知道了。如果川添先生死了,也許永遠都沒有人知道。」阿圓呆呆的說。
我真希望讓那些人看看川添死亡的樣子,也許可以賣到相當高的價碼。
「謝謝你。」我向她致謝。然後雖然明知無用,仍在紙上寫下姓名和電話號碼,遞給阿圓。「如果有什麼屍體照片的情報,請打電話到這裡。」
阿圓隨便將紙條塞入口袋,掏出香煙,問:「川添先生是用什麼方法死的?」
「上吊。」
「真的?已經見不到他了嗎?」阿圓似乎有點寂寞的說。
「對了,川添先生很照顧你嗎?」
「不,只是偶爾會去他家當他的裸體模特兒。」
「啊,等一下!你剛才的話很奇怪。」
阿圓吐出煙霧,呆愣不語。
「你問川添先生是用什麼方法死的,對嗎?通常應該問怎麼會死才對。」
「原來你是指這個。」阿圓頷首。「川添先生有很不好的癖好,他會自己割傷自己、傷害自己,身上總是傷痕纍纍,這好像是叫自虐行為或什麼的一種病吧。」
「所以你才認為是自殺?」
「嗯。」阿圓點點頭。
這時兩個女孩進入洗手間。我中斷話題。阿圓的話和川添遺書的內容一致。
《這是自我破壞的衝動、內向、分裂,我的精神變態。》
若是這樣,或許可以解釋成川添因為突然性的自虐衝動而上吊自殺。
回到家已經十二點。有電話留言。按下一聽,竟然是籐村的回電。「喂、喂,我是籐村,只聽電話留言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一直惦在心上不能釋懷。不過,我現在人不在家,所以明天下午四點能否在平和島的勝平橋碰面?但請別告訴任何人。拜託了。」
和籐村聯絡上了。我鬆了一口氣,心想,通知成瀨一聲吧,但轉念想到君島可能也會跟來,乾脆作罷。
不管怎麼樣,先睡覺要緊,忘懷一切的大睡一覺。我衝過澡,服下安眠藥,但仍擔心無法入睡,又喝了啤酒。躺在床上默默等待,很值得安慰的,睡意逐漸襲來。
翌晨很早醒來,才七點,也許是因為熟睡的關係吧。
同樣聽到雨聲。我想起耀子和川添的事,躺在床上試著分析。
依昨天阿圓所說,川添是在「黑暗夜會」舉行當天拿到照片,而且是演出的某個人帶來的,這個人是誰呢?
——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所在意之事應能拔雲見日。
耀子在意什麼事呢?我試著分析「黑暗夜會」的每一位演出者。最初是跳脫衣舞的三位男女,然後是戴環飾的男人,接著是那對負責穿洞戴環飾的男女情侶和他們的模特兒。看樣子,還是由加利最值得注意,由加利和製作人籐村。假設是籐村把耀子的照片交給川添,那麼,是籐村和由加利共謀殺害耀子,搶奪那筆錢嗎?
由加利那令人不能信任的眼神和表情在我腦海中復甦。
我試撥成瀨的行動電話號碼。鈴聲響了幾下,成瀨接起電話,聽來睡意正濃。
「啊,是你。還好嗎?」
「總算睡了一覺。你那邊怎麼樣?」
「在車裡睡覺。不過,君島應該快來換班了。」
「由加利呢?」
「不在。沒到事務所,也不在家。還有,也查不出籐村的行蹤。」
一瞬,我躊躇了。但是想到成瀨的眼窩低陷,忍不住脫口而出:「我聯絡上籐村了,約好今天下午四點在平和島碰面。」
「真的嗎?真令人無法置信。你為何能聯絡上他?」成瀨似乎完全清醒了。
我說明昨夜去見阿圓,並因此知道「黑暗夜會」的演出者中有人將照片交給川添,並且懷疑或許是籐村。
「你真有一套。」成瀨佩服的說:「那麼,你今天打算怎麼辦?」
「時間不多了,所以我打算處理一些未完成的事,然後去見籐村。成瀨,我去見籐村時你能不跟來嗎?我答應獨自前往。」
「好吧。那麼,你再和我聯絡。」
我掛斷電話,起床準備吃早餐。飢腸轆轆,我扭開FM廣播,邊聽J頻道的路況報導,邊將冷凍的英國泡芙解凍。打開冷凍庫,拿出買了忘記吃的法國乳酪,再洗淨萵苣,找到柳橙切開。在陣陣食物香氣的環繞下,我突然感到全身精力充沛。不知何故,腦海中浮現一句話:我還活著!
一面喝咖啡一面慢慢吃早餐,我想起從耀子住處帶回來的錄影帶,心想,就邊吃邊看吧。把錄影帶放進錄放影機內,快轉跳過前面已看過的部分。
在帶子的正中間部分有那則新聞報導。主播報導過有關「歐洲聯合條約(Maastricht)」的消息後,突然開始播送「克洛茲堡殺人事件」特輯。
《克洛茲堡殺人事件發生迄今已經過了三星期,調查當局終於在昨天發佈事件概要,表示這是最近興起的新納粹主義集團彼此間的整肅事件。》
這時,畫面上出現馬克斯-海法的照片。金髮、藍眼、兩眼間的距離很窄,感覺上一狹窄。
《被害人馬克斯-海法是「保護純種德國人同盟」的領導者,當天是前往波茨坦演說後回來,在克洛茲堡的咖啡店和同志傑哈特-米勒用餐。》
克洛茲堡的咖啡店出現在畫面上,幾位客人指著碎裂的玻璃。
《這時,遭三位白種人持點三八口徑的自動手槍襲擊。據目擊者指出,兇手駕駛的車輛是深藍色的福特嘉年華。後來從被棄置的車內找到同屬新納粹主義組織的「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宣傳手冊。》
同型的汽車和宣傳手冊出現在畫面上。
《「領導全世界的德國」雖然號稱是新納粹主義組織,不過曾將共產黨時代共產黨名下的土地擅自售予西方企業,又主持娼妓集團,所作所為和「黑手黨」沒有兩樣,所以馬克斯-海法曾抨擊這個組織「有黑手黨傾向,偏離國粹主義,污辱新納粹主義」。再加上海法曾率人襲擊隸屬「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娼妓,彼此之間因而形同水火。》
我嚇了一跳,將錄影機暫停,反覆看了同一段好幾次。沒錯,是「襲擊娼妓」。這有沒有可能就是耀子目擊的日本女性?而且是戴金色假髮的日本娼妓?
這或許和籐村他們這條線無關,但始終找不到這部分的原稿磁片,讓我無法釋懷。
我大致瞭解事件的輪廓,只不過還不清楚因果關係。
一邊喝第二杯咖啡,我開始在耀子的國際駕照上動手腳。我找出自己過期的國際駕照,撕下照片,貼在耀子的照片處,戳印勉強符合。我覺得應該沒問題,將駕照放進手提包。
接著,我考慮到或許讓籐村看看比較好,於是把耀子的照片連樂譜一起放入紙袋。
外面持續下著大雨,天氣很冷。我穿著前些天穿過的灰色褲裝,裡面特別為耀子穿上黑色T恤,手上拿著風衣走下樓。仔細觀看失去主人的BMW,發現由於昨天在雨中高速行駛,濺起的污泥高達擋泥板上方。
前往NTT位於青山的營業處,表示想看通話記錄。
「你是簽訂契約的本人嗎?」年輕女職員問。
「是的。」
「想看什麼時候的紀錄?」對方略帶懷疑的望著我。
「到上星期天為止的部分。我懷疑我的員工擅打國際電話。」
「我們這裡沒有國際電話的記錄,」她打量著我,似乎在問難道你不知道嗎?「只有國內的通話記錄,國外部分KDD應該會寄明細表給你。」
我一陣著慌,設法自圓其說。「啊,是嗎?其實她好像也打了私人長途電話。」
年輕女性的眼神好像在責怪我是個小氣的老闆。之後,她問:「有什麼身份證明嗎?」
我充滿自信的出示國際駕照,並遞出剛才在路上買的「宇野」印章。
她頗為訝異的望著國際駕照。
「不行嗎?」
「不,可以。請稍待片刻。」
我心中暗禱一切能夠順利,並若無其事的瀏覽旁邊展示的一百種以上的電話卡。
「宇野小姐、宇野小姐。」回過神時,發現有人在叫我。
我慌忙走向櫃檯,立刻拿到一個信封,上面寫著「通話費用明細表」。
回到車內,我打開信封。內容詳細記載開始通話時刻、對方電話號碼、通話時間、區域等等。星期六耀子打了兩通電話。第一通的開始通話時刻是二十時二十三分,是03開頭的東京都內電話號碼,通話時間三分十一秒。
第二通的開始通話時刻是二十三時十五分,地點是靜岡縣,通話時間二十四分四秒。
我跑向公用電話亭,插入電話卡。第一個電話號碼有些眼熟,所以當話筒裡傳出「我是小林,目前不在家,等嗶的訊號聲一響……」我不必聽完也知道是由加利,馬上掛斷電話。
接下來我撥靜岡縣的電話號碼。
「喂、喂,這裡是歐鄉景觀山莊。」聲音甜美的女性接聽電話。
歐鄉景觀山莊是位於伊東川奈的豪華度假飯店,擁有相當出名的高爾夫球場。我發覺這是打給成瀨的電話。
成瀨並未提及星期六曾接到耀子的電話。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麼呢?我想親自問成瀨,於是驅車前往他的店。坦白說,我心裡也想見成瀨。
店門拉下。我知道他星期四公休,不過可能是事態緊迫,所以決定今天也休息吧。
擦拭晶亮的中古車寂寞的淋著雨,感覺上三百五十萬元的標價牌似乎很可笑。我順著外面的樓梯爬到店的二樓敲門,但無人回答。
既然外面停著成瀨的車,他一定在裡面。
「有人在嗎?」
我打開門,裡面一片昏暗,可以聽見安靜而規律的鼾聲。成瀨俯趴在靠窗的簡陋床上熟睡。我站在床邊望著他。他身上仍穿著白色T恤和牛仔褲。
「成瀨先生。」我輕輕叫他。他沒有醒來。我環顧室內一圈。黑色鐵管做成的棚架上擺滿大型硬紙箱。我稍微看一下,有很多裝賓士車用鹵素燈泡的箱子,其他箱內似乎也都是汽車零組件。靠內側有書架,排放著與車輛有關的書籍。我抽出幾本,隨手翻閱。
這時,成瀨可能察覺動靜吧,身體動了動。
「成瀨先生。」
「啊,嚇我一跳。」成瀨睜開眼認出是我,伸手看一眼潛水表。「已經這麼晚了?」
「抱歉,我擅自進入。」
「沒關係。」成瀨雙手伸至腦後,仰躺著凝視我。
我發覺他眼眸裡閃動著輕微的慾望。
「過來這邊。」果然不出所料,他說。
我順從的走近。
成瀨用力拉過我的手臂,抱緊我親吻,透過外衣撫摸我的乳房。
「不行。」
「我知道。」成瀨突然放鬆力道,憐惜的凝視我。「昨夜睡得好嗎?」
「嗯,靠著安眠藥總算睡著了。」
成瀨讓我坐在他膝上,像撫摸貓般輕撫我的脖子。
「你來做什麼?」
「問這件事。」我離開他,從手提包內取出NTT的信封。
成瀨抽出裡面的通話明細表。「這有什麼問題?」
「耀子星期六晚上曾打電話給你。」
「啊,原來你是指這個。她的確打過電話,不過沒有提到什麼重要的事。」成瀨回想著說:「只說了些喬尼維夫要她教他打高爾夫球,以及那邊天氣如何之類無意義的話。不管我去什麼地方,她一定會打電話來。」
「為什麼?」我對成瀨講話的口氣感到不滿。
成瀨聳聳肩。「大概懷疑我另外有女人吧。」
「是嗎?那麼……」
「怎樣?」
「你有女人嗎?」
「怎麼可能?招待客戶是常找女人作陪,但是我們不做那種事。」
「我們?」
「君島負責這方面的客戶。」
「這表示客人也是道上人物?」
成瀨默默頷首。
「找女人陪客,是什麼樣的女人?」
「很多,有專業也有業餘。」
我想起成瀨的妻子曾厭惡的說他做過一些骯髒事。我默默把NTT的信封放回手提包。
電話鈴聲響起,成瀨迅速下床接聽。「喂、喂,是的,辛苦了。我現在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後,成瀨叼著香煙說:「君島打來的,說由加利回來了,要一起過去嗎?」
「嗯。」
「和籐村約幾點?」
「四點。」
「還趕得及。」成瀨看著表說。
「你打算一起去嗎?籐村要我單獨前往。」
「但我有點擔心,何況又有昨天川添的事。」成瀨說著打開儲藏櫃,準備換衣服。
君島站在由加利的公寓門前等待,一身黑社會電影中常見的打扮手撐黑傘、戴墨鏡,黑色風衣衣領豎起。
「成瀨先生,怎麼辦?」君島難掩激動,口沫橫飛的說:「我愈聽愈覺得可疑,大概是那個女人幹的。」
君島似乎已經知道耀子死亡的事,可能是昨夜換班時成瀨告訴他的。
「問題是那筆錢在哪裡?」君島恨恨的說,雙眼瞪著我,似乎仍未放棄懷疑我。
「我假裝有事,上去看看。」我不理會君島,仰臉望向由加利房間的窗戶。
雨一直未曾停歇,很多住家白天也亮著燈,可是由加利的房間卻拉上窗簾,一片昏暗。她會在睡覺嗎?
「就這麼辦吧。」成瀨漠視君島的不滿,頷首道。
「好。」我爬上公寓樓梯。
由加利的房間在二樓上去第一間,靠樓梯右側。鐵製的陡峭樓梯,人走在上面會發出巨響。由加利會熟睡到聽不見這麼大的聲音嗎?我忽然覺得她有點可憐。
我伸手按門鈴。在外面也能聽到鈴聲,大概是坪數相當小的房間吧。
我沒有停手,一直按到室內有了反應。
「誰?」由加利未拔下連鎖,開門問。
看樣子果然在睡覺。她穿著黑色緊身褲和T恤,臉孔有些浮腫。
「是我。」
「啊,美露小姐,有什麼事?」
面對懷有戒心,一直不打開鏈鎖的由加利,我不耐煩的說:「能開門嗎?我不會進去的,只是這樣站著不好說話。」
「啊,好的。」由加利不太情願的拔開鏈鎖。
瞬間,不知何時來到我背後的君島衝入門內。
「你幹什麼?」由加利大叫。
君島已經入內,拉開窗簾。由加利似乎正在打包行李,室內一片散亂,榻榻米上到處是衣服和各種東西,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她可能去大採購了一番,地上有幾個尚未拆開的香奈兒紙袋,鞋盒和手提包也散落一地。
「要搬家嗎?」我問呆站在小廚房邊的由加利。
由加利默默點頭。
小桌上放著餅乾盒和沒吃完的漢堡。牆壁上掛滿衣服,衣櫥敞開,絲襪掛在敞開的抽屜外,衣櫥上的皮包以及梳妝台上的化妝品異常得多。
「打擾了。」
見到成瀨出現在玄關,由加利頹然坐在地下,喃喃說:「什麼嘛,隨便闖進別人家?」
君島用力拉開床畔的黑色矮櫃,裡面居然是無數華麗的內衣。
「這不是耀子的嗎?」我跑過去細看。
耀子喜歡法國制的精緻內衣,有好多成套的蕾絲胸罩、長襯裙和內褲。而且,她準備很多新的存貨,隨時替換,她曾送我一套亮藍色的內衣,所以我很清楚。
「是老師送我的。」由加利低聲說:「真的。因為前一陣子她常不在事務所,一切由我打理,所以才送我。」
「這麼多嗎?」我看著抽屜問。有白色、乳色、黑色、橄欖綠,及裝在盒內未打開的。
「是的。」
「是嗎?那這個呢?」我在堆滿各類化妝品和化妝器具的梳妝台上找到銀製的香水噴霧器,那是耀子去柏林時買回來的骨董。
「那也是老師送我的。」
「這是耀子最喜歡的東西。」
「可是,是真的啊。」
不管由加利怎麼狡辯,我根本不相信。
成瀨走近由加利。「由加利,你手邊有耀子住處的鑰匙,對吧?你趁耀子不在家時,經常偷偷進去拿各種東西,對不對?」
「我沒有。」由加利眼眸裡泛著淚光。
不過,她不是因為被冤枉而委屈的流淚,而是如小女孩般,想藉哭泣逃避眼前的窘境。
「錢是你拿走的吧。」突然,君島站到由加利面前,大聲問。
「沒有,我沒有。」由加利以蚊子叫般的聲音否認。
「你在會長面前講這種話看看?我看你想找死。」
由加利好像全身力氣盡失,趴在地板上大哭出聲。
君島邊罵「混蛋,快從實招來」,邊用力踢由加利的腿。
「君島,別這樣!」成瀨伸手按住君島。
「救命呀。」由加利跑到成瀨背後,想躲開君島的攻擊,但是君島一向喜歡欺負老弱婦孺,仍舊執拗的繞到成瀨背後,繼續踢她。
「住手!」成瀨輕叫制止君島後,輕聲問由加利:「由加利,這幾天你到哪裡去了?」
由加利啜泣著回答:「和籐村上飯店。」
「哪一家飯店?」
由加利說出一家飯店的名字,並指著香奈兒的袋子,表示是在那家飯店買的。
「你很奢侈嘛。」一向崇尚名牌的君島挪揄道。
「買了什麼東西?」
「手提包、項鏈和襯衫。」由加利低聲回答,聲音幾乎聽不清楚。
「籐村付的錢嗎?」成瀨問。
「是的。他說上次的『黑暗夜會』賺了一些錢,邀我一塊盡情玩樂。」
我覺得可疑,和成瀨對望一眼。
我檢查服裝,想知道是否有耀子的東西,果然找到一件耀子的淡藍色襯衫。那是價格昂貴的名牌襯衫,耀子十分喜歡,曾歎著氣說,她送去洗衣店,記不得有沒有去取回,之後去拿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了。另外還有Celine的鏈式腰帶、香奈兒的人造珍珠項鏈,以及香水、唇膏、太陽眼鏡,全是耀子中意的奢侈品。
光是我記得的東西就有這麼多,如果耀子本人來看,一定會發現更多吧。看著這些由加利偷來的名牌貨,想到耀子被身邊的助手連續背叛,我忽然感到可悲。
拉開梳妝台的抽屜,發現裡面有中國制的陶盒,我情不自禁驚呼出聲。
「怎麼了?」成瀨跑過來。
我指著兔子形狀的盒蓋,說:「這是耀子的東西。」
「我知道。」
「耀子平常回家,一定會把項鏈、耳環和戒指放到這裡面。她在家完全不戴首飾。」說著,我掀開蓋子,裡面有兩個金戒指,一個鑲著耀子的誕生石——石榴石——的戒指,一堆耳環,以及香奈兒的手錶。
「你看,全部都在。可是,那些照片上卻未佩戴任何首飾。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我看到照片時就感到有些不對勁,現在好不容易明白了。」
「是怎麼回事?」成瀨似乎不明白我為何如此激動。
君島和由加利也注視著我。
「換句話說,耀子並未主動外出,而是被綁架後推落某處海中,或者是在家中被人殺害後再移屍。」
「被人殺害?」由加利目瞪口呆的望著我。
「有照片為證。」
「讓我看看照片。」君島抑制不住好奇心說。
我置若罔聞。「我曾經以為是自殺——她跳海自殺,被路過的人發現,拍下那些照片,卻不知何故落入川添手中。可是,事情絕對不是這樣。耀子若是自殺,應該會佩戴平常戴著的首飾。由加利,是你殺害耀子,奪走她的東西,對吧?」
我瞪視由加利。由加利急得大叫:「那是我後來去偷的。聽說耀子老師失蹤,所以我星期一晚上才去偷東西,這是那時候帶回來的。」
「那麼,錢呢?」君島又踢由加利的腿。
由加利痛苦的彎曲身子,哭泣出聲。
我毫不在意,問:「由加利,伊朗商人的太太說看到耀子,那是你,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