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趕上八十五次列車對德裡-費希爾來講就算是趕了個大早。不管在哪兒,他從來都是既辦了正經事又不耽誤娛樂,就是在他到那個濱海小城辦事的兩三天,他也結識了幾位很會玩的人,最後一天晚上,他和他們跳舞一直跳到清晨一兩點。這使得他現在幾乎就要沉入夢鄉,因此當那個氣喘吁吁、圓睜著兩眼的姑娘跌跌撞撞地闖進他的包廂時,弄得他非常狼狽。這太糟糕了。以前他可從來沒碰到過這類事。
「噢……對不起,……我只是——」那姑娘年齡和德裡的年齡差不多,長得很漂亮,但卻帶著一副被嚇得魂不附體的神情。「一個男人—」,這一次她還是沒能把話說完。她幾乎站不穩了。「你知道,剛才車廂裡只有我一個人,後來——」這時德裡已經清醒過來,他站起身來。「你太激動了,」他說,「坐下來慢慢講。現在不會再發生什麼事了。」姑娘坐了下來——可還左顧右盼地看了好幾眼這間只有他們倆的車廂。德裡思忖她一定是迫切需要一位女士陪伴她。「謝謝,」她說道。
這次她說話時勉強做出一個笑臉。可她的眼睛仍然流露出驚恐不定的神色。德裡忽然覺得這位姑娘剛剛碰到的那件不愉快的事一定是很難向外人啟齒的。「我叫德裡-費希爾,」他說,「在倫敦一家房地產代理公司工作,去希爾克利夫辦件事。「我乘坐這趟車,好在午飯後趕回公司。」
德裡也說不准他這番自我介紹姑娘到底聽沒聽進去。不過有一點倒是肯定的:正像他所預料的那樣,她並沒有介紹她自己的情況。她只是掏出一條手絹按了一下鼻子。然後問道,「我想我一定像個傻子吧?」從話音裡可聽出她仍然驚魂未定。
德裡好容易才忍住沒說她長得非常美麗。在現在這個場合下這種話會顯得太不得作了。所以他只是搖搖頭。「一點也不,」他說,「我想我可以為你出把力。你有行李留在剛剛離開的那個車廂裡嗎?要是有的話,我替你取來,好嗎?」
「太感謝你了。」姑娘聽了這話顯得鎮定多了。「我帶著一個綠色手提箱。我的車廂是這有車頂頭的那個。不過先讓我告訴你那個。…那外男人吧。」
德裡對此事有所懷疑。他知道,除非那個男人做得非常出格應該被拘留起來,不然這件事還是不要再說為妙。這個姑娘可以回去告訴她的媽媽或她的最好的朋友。此時此地要是一股腦地講給一位素不相識的小伙子聽,事後她肯定要後悔的。「聽我說,」他說,「要是我,我就不再理他了——除非你覺得有必要到了滑鐵盧車站通知警察。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我去找乘警。現在我先把你的手提箱取來。你利用這個時間考慮考慮。」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德裡停了下來,他的手已經放在通向過道的門上了。
「對不起,。你說什麼?」
「別走,請聽我說。」她突然出人意料地尖笑了一下,笑聲聽上去讓人很不好舒適,「我知道了,我比我想像的還要傻得多。你……你完全理解錯了。那個男人沒有——」她突然用雙手摀住臉,氣惱地說道:「根本沒發生什麼事。全是我的想像。我肯定是發瘋了。」
德裡又坐了下來,什麼話也沒說。他知道女人們常常喜歡把許多時間用在胡思亂想上。這個姑娘可完全不像這種類型的人。當然了,有時候你完全意料不到的人也會犯這個毛病。
「我的意思是能想像到事情的嚴重性,我並沒有胡思亂想。誰也不可能產生……這類的幻覺。」好像是為了使自己振作一點,她把手放了下來。直盯盯地看著德裡。「對嗎?」
這次輪到德裡大笑起來——-雖然他也無法弄清這是為什麼。「聽我說,」他說道,「我想我搞錯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他的鞋。」有那麼一刻姑娘的目光顯得那麼可憐巴巴的,就好像她知道她這句話肯定會使整個事情從高潮跌到多麼荒謬可笑的地步。「是他那雙鞋。」
機車鳴了一聲笛,列車駛進條隧道。車廂裡燈光又代替了初夏的陽光,德裡茫然地注視著那姑娘。「你是說沒發生……沒發生過什麼事?」
「是的——哦,不,怎麼說呢?」有那麼片刻,姑娘似乎是在努力斟酌自己的詞句,之後她正了正身子。「我把整個事講給你聽聽吧。」
「請講吧——我特別想知道,」德裡真摯地說。無論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反正不會是那個男人想要如何如何,叫德裡聽著感到很尷尬尬的事了。「你是說鞋嗎?」
「是啊,一隻棕色的鞋,另一隻卻是黑色的。」
列車駛出了隧道,陽光一下子又灑滿了整個車廂,但這並沒有使德裡-費希爾迷戀不解的心境有所緩和。「你的意思是那個男人——」
「就是,他穿著一隻棕色的鞋和一隻黑色的。……聽上去很難令人相信,似乎是件微不足道的事。」
「我不知道。不過誰也沒見過這種事。」
「就是這麼回事!」姑娘感激地看了看德裡。「不管什麼時候—個人遇到這種事也會大吃一驚。但是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看見我注意到了他的鞋。你明白嗎?」
德裡笑了笑。「還是不大明白。你是否能從頭講起?」
「開始是在希爾克利夫。我覺得我自己好不容易才趕上這趟車,但那個人時間比我卡得還緊。列車開動了他才慌裡慌張地闖進來。他要帶點什麼行車的話,肯定上不來車了。但他只拿著一個公文包,此外什麼都沒有。」
「除了鞋之外,他衣著整齊嗎?」
姑娘想了想。「不算整潔,但還沒有到使人注意的程度。但最讓我吃驚的是,他的衣服看上去非常昂貴。他穿的花呢料子可以讓你在一英里之外就能看到,要不是太花裡狐哨了一點肯定相當不錯。」
「他本人顯眼嗎?」
「一點兒都不。他是個中年人,看去受過很好的教育。毫無疑問應該是頭等車廂的乘客我想他匆匆忙忙跳到三等車廂上來,就不想找那個麻煩再換車廂了。他把公文包往身邊一放一車廂裡只有我們兩個人——舉起本《時代》週刊就看上了,雜誌把臉全遮上了。我也在看書,所以我只看了他一眼。大概足足過了半個小時我才注意到他的鞋。就像我剛說的那樣,我大吃一位。雖然我還在繼續看我的書,但這件奇怪的事總是在我腦子裡晃來晃去。所以很快我又看了一眼,想弄清楚剛才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就在我看他的時候,他也注意到了。就是說他碰巧始了抬眼皮,從雜誌上面看見了我的目光正在注視他的鞋。他發現我看他的鞋猛然一驚。他的腿就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一哆嗦,他的腳毫無意義地想縮到座位底下抬起來。我心裡一驚,抬起頭來望了望,正好趁他沒舉起雜誌之前看見了他的臉,他的臉色變得慘白,好像馬上就要嘔吐的樣子。這使我自己也感到有點噁心。他開口說話時情況也沒有什麼好轉。」
「我想說話的題目當然不是他的鞋子了?」
「不,說的正是他的鞋。他放下了雜誌,對他鞋的事道了一句歉——就好像車廂是……是我私人的客廳,他忽然意識到他進來時衣著也太隨便點了。」
「他是不是想用一句玩笑話把這事遮掩過去?」
「對了,他就是想這麼做。但他很緊張。他一根接一根地吸那些黃色的煙卷——他們是叫它俄羅斯煙吧?——他掐滅一支又點著另一支。他問我他的鞋是否使他看上去像個心不在焉的教授。」
「你對這是怎麼回答的?」德裡想,和這位姑娘談談她奇怪的遭遇對她是有好處的。而且這件事聽上去也只是談論某個人的怪癖,而不是在敘述什麼陰森可怕的事。過一會兒她自己也就會這樣想了。
「我說他不像這種人,這不能說是心不在焉。我還對他說事情本應該這麼解釋,人們常常在故事裡講一個邋遢鬼這麼干;可是當人們在真實生活中遇到此事,這麼說就解釋不過去了。」
德裡-費希爾笑了。「說得不錯,回答到點子上了。」
「也許是這樣,但他似乎不喜歡我這樣說。」德裡非常驚訝地看到那個姑娘又開始變得恐懼不安,「我想我這樣回答太不明智了,我實在應該隨便咕噥兩句把這事應付過去就算了。他掐滅了手中的煙,我突然覺得我們倆人中間的氣氛緊張起來。那感覺非常可怕,而且他下面的話一點兒也沒使氣氛緩和下來。他說我說得完全正確,他根本不是心不在焉。他是個色盲。」
德裡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這的確有些怪,可我看不出來——」
「可我知道他肯定是在撒謊。」
姑娘在說這句話時聲音聽上去有些氣憤。德裡心服口服地承認她的腦子比他的快。「我不敢說絕對沒有這類色盲。但我知道除去紅綠色盲外其它種類的色盲非常少見。所以這話實在難以令人置信。當然我還有其它的理由不相信他的話。你說對嗎?」
德裡有些摸不著頭腦。「我恐怕我一點也沒有聽懂。」
「假如這個人不能分辨黑色和棕色。那他既不可能在看到自己的鞋時驚慌失措了。這你還不懂?」
「當然——懂了。」德裡感到自己有些傻乎乎的。「那麼後來又怎麼樣了?」
「這次我什麼都沒說。因為說不出的某種原因,我真的感到有些害怕了。當我注意到他悄悄地扭門上的把手時我更害怕了。」
「通向過道的那扇門嗎?」
「不是,通向車廂外面的那一扇。」
德裡-費希爾雖然談不上思想非常敏捷,但他馬上就本能地感到應該採取行動了。」聽著,」他說,「我現在應該去看看了。」他信心堅定地看了他的同伴一眼,站起身來,邁步向過道走去。
火車高速行駛著,在那個驚慌失措的姑娘闖進他的車廂之前,它就一直保持著這個速度。他向姑娘指給他的那個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向經過的一些車廂裡張望。一個車廂中是一些飛行員,大部分都在酣睡;下一個車廂只坐著一個女士,她似乎是在批改考試卷,第三個車廂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牧師和他的妻子,他們在平靜地談著什麼。德裡來到最後那個車廂,一眼就看到裡面並沒有人。
他即有些失望,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走進車廂後,他看到姑娘的綠色手提箱放在行李架上,對面的座位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時代》週刊。地板上扔著幾支黃色煙頭。窗子關著。
德裡模糊地感到他應該盡量別碰車廂中的一切。他提起手提箱便走了出去,隨手把通向過道的門帶上了。姑娘還坐在老地方,他把手提箱放在她身旁。「他已經走了,」他說道。
「走了!你不認為——」
「看樣子沒有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德裡安撫地說。
「窗子關著,他總不能從窗子縫中擠出去。要是發生了什麼事的話,窗子應該是敞開的。即使有人想從外面扒著車廂關上窗子也是不可能的。你那位令人討厭的朋友逃到另外一節車廂去了。這事就這樣了結了——任何人也沒有受到傷害。」
「要是這樣的話,他只能是往那個方向去,不然的話我們應該能看見他。」
「完全正確。他自然要向相反的方向走。大部分車廂都在那頭。那頭乘客也多得多。他認識到他出了個大醜,所以他想混入人群裡去。」
姑娘點了點頭。「我想你說得對。但是我還沒有告訴你到底為什麼我要逃出來。」她猶豫了片刻,接著說。「這有些太荒唐了——太愚蠢了。我當時覺得他根本沒有一點想自殺的念頭,他是想殺我。」姑娘爆發出一陣大笑——又是她剛剛那種古怪的笑聲。「我這是不是令人作嘔的歇斯底里大發作?毫無疑問,這意味著我無意識的心靈經受不住任何窺視。」
「胡扯。」德裡感到他有責任把話說得苛刻一些。「那個傢伙確實怪裡怪氣的。完全有理由認為他會作出些不負責任的事來。你說他確實伸手去扭門把手嗎?」
「是的,我確實認為他正在考慮……你可以把這叫做兩個互相協調的動作。把門打開,把我頭朝下扔出去。就在我站起來離開時,我感覺到當時對他來講,簡直是千鈞一髮。我覺出來他已經屈起身子準備向我撲來了——但是在最後的一刻他忽然又決定不這麼幹了。」姑娘站起身來。「這一切太愚蠢。至少我這麼看——謝天謝地。」她勉強作了個笑容。「我去喝一杯咖啡,鎮定鎮定。」
「要我陪你去嗎?」
「不必了。你已經替我作了這麼多事了,幫助我振作起來。我想我自己去更方便一些。」
剩下德裡-費希爾一個人後,他仔細一想,覺得自己對這位姑娘本人沒什麼瞭解——除去她牽扯在裡面這段莫名其妙的插曲之外,的的確確,他可以說對她完全不瞭解。他是不是應該在她回來之後問問她的名字——或是至少把話題引到一般的談天上去呢?情況是他可能以後再也不會碰到她了;模模糊糊產生了一種幻想:覺得還會出現稀奇古怪的事情,一些富有浪漫氣息的餘波。
可是當姑娘真的回來後,她本人的態度卻顯得有些平淡無奇。咖啡和事後仔細的思考似乎使她確信她剛剛做得有些過分,把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戲劇化了。她只是客客氣氣地同他談話,把談話局限在表示感激的範圍裡。但是德裡猜到她感到很尷尬,而且到了滑鐵盧車站時她非常高興對他、同時也對這整個意外事件道聲「再見」。所以她沒有提議使他們的相識更進一步。只是火車到了終點時,他堅持要陪她走出檢票口到出租汽車站。那個使她魂飛魄散的男人——那個穿著一隻黑色和一隻棕色鞋的男人——肯定混在人群中什
麼地方;他很可能是個瘋子。你不能排除他還會來找她的麻煩這種可能性。但是他們並沒看到他的蹤跡。
姑娘說了一個肯辛頓的地址,鑽進了汽車裡。「謝謝,」她說,「太感謝你了。」
德裡露出了一個微笑,聽憑對方把自己打發走——雖然有些遺憾,但也暗暗感到這事做得對。「再見,」他說,「至少你現在平安無事了。」
她睜大了雙眼,向他笑了笑。「是的,確實是這樣。他現在已經不能殺害我了。」
汽車開動了。德裡完全不顧來往的車輛向前邁了幾步,揮著手。他幾乎被一輛駛出的汽車撞倒。就在他敏捷地向旁邊躲閃的那一瞬間,汽車裡面一張顯得頗為開心的男人的面孔在他的前面一擦而過。他這才意識到他剛剛差點為這個姑娘作了件傻事。他急忙去趕公共汽車。
吃過中飯不多一會兒,德裡走進去見他叔叔——現在是他的老闆,他希望不久能成為他的合夥人。德裡坐在他辦公桌的角上——這種特殊待遇使他感到自己已經成年,而且沒有那種挨申斥的感覺——開始匯報他的工作。他向他敘述了在希爾克利夫度過的這幾天和他為公司所做的工作。
他的叔叔用他那慣常的神色——和藹可親但又不無懷疑的神情——傾聽著他的匯報;之後他習慣地問了他一連串問題,這些問題表面上看去很隨便,但實際都很難迴避,很能說明問題。最終,他把話題引到一般的事物上了。德裡打沒打幾場網球?他是不是找到幾位合意的舞伴?對這種問題德裡也是用那種約定俗成的方式予以回答,可他的叔叔已經又把自己埋進文件堆裡並且揮了揮手,德裡知道這是讓他走。
所有這一切都是慣例。但就在他走到門口時,他的叔叔抬起頭來。「我說,孩子,你剛離開希爾克利夫,那裡就出了件驚人的案件。」
「驚人案件,叔叔?」他看著他的叔叔伸手去取午報,漫不經心地說。
「在石頭堆上發現一具無名屍體,事情的原委一點兒都沒搞清楚—一就是這麼一件事。」
「哦。」德裡並沒有把這件事特別放在心上。
「還有點兒無法解釋的事。咳,我在哪兒看到的這篇文章?」德裡叔叔的目光掃著他面前排開的報紙,「對——就在這兒。屍體衣冠整齊。但是他一隻腳穿著一隻黑色的鞋,另一隻腳卻穿著一隻棕色的鞋……我的孩子——你病了嗎?我猜一定是睡眠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