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生日那天,我認識了奧立維,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我的生命會和他緊緊聯繫在一起。」
但是奧立維沒有再找到機會,僕從走過來通知寶拉,她回神廟的時間到了。
寶拉站起身來,奧立維不得不鬆開寶拉的手,看看她一個人走向大廳門口,甚至沒有向他和海恩告別。
那長及腰部的銀色頭髮以及月白色的及地長袍,都不能掩飾她瘦小的身體。
看著寶拉的身影充滿落寞,奧立維的心裡,有酸酸的暗流湧動。
寶拉一個人走到門口,保羅已經站在門口等著迭她了。
姐弟二人簡單地擁抱告別之後,寶拉轉過身來,水藍色的眼睛慢慢掃過大廳裡依舊在歡笑玩鬧的男孩子們。
很多人沒有注意到寶拉的離去,而海恩和奧立維兄弟一直目送著她走向門口。
寶拉對海恩和奧立維站著的方向微微點點頭,似乎是告別的表示,隨即轉身走出門去。
大門口有一輛馬車,正在等待看將寶拉送回神廟。
有什麼力量促使奧立維不顧一切地跑向門口,跑向要將寶拉帶走的馬車:「等一等!寶拉!」
寶拉提起長袍的下擺正要登上馬車,卻被匆匆跑來的奧立維拉住了手臂。
銀髮的女孩轉過身來看著他,臉上依然是一派淡然,奧立維的驚人舉動震驚了其他人,卻似乎不能讓女孩感到絲毫的驚奇。
「殿下。」寶拉靜靜地開口,聲音一如平時,「什麼事情?」
「我……我……」奧立維拚命嚥下唾沫,艱難地開口,「……我可以去神廟看你嗎?這樣你就可以經常看到我的眼睛了……我是說,如果你喜歡的話……」
奧立維的喉頭彷彿有一團棉花,他幾乎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寶拉的眼睛閃過一道細小的光芒:「當然可以,殿下。」
奧立維心頭有其麼東西沉了下去,他長長地唬了一口氣,全身幾乎都癱軟了。
而因為不知道弟弟出了甚麼事情,跟在奧立維身後跑到門口的海恩,此刻也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聽見了寶拉的話,忍不住插嘴問道:「寶拉,我也可以去找你玩嗎?」
「可以。」依舊是寶拉平靜無波的聲音。
荷派特蒂,在那勒坦爾語中是「最神聖的」的意思。
荷派特蒂神廟是那勒坦爾國內最大的神廟,也是那勒坦爾王室祭祀瑟諾大神和其他所有神靈以及歷代王室祖先的神廟。
下午三個小時的醫療課程終於結束了,寶拉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在那勒坦爾,司祭除了要通曉所有神學方面的教義知識之外,對於天文、地理、詩歌、歷史、醫療等也都要學習。
通常,那勒坦爾的女司祭除了擔任祭祀、祈禱、占卜、乞求預言等責任之外,還要對氣候、天象和地理進行觀測、記錄和考察,而那勒坦爾國的歷史,則全部是由荷派特蒂神廟的司祭們記錄的。
所以要想成為一個司祭,需要學習的課程相當繁重,而且一般要經過十年左右艱苦的學習,才能成為正式的司祭,在神廟裡擔任不同的職務。
寶拉目迭教師司祭離開了房間,才慢慢地站起身,活動一下已經坐得幾乎麻木的雙腿。
寶拉的房間位於神廟後面的側殿,一條長廊上的多個房間中,每一間都住著一名學生司祭。因為父親是當朝的宰相,所以寶拉是所有學生司祭中身份最尊貴的一個,她的房間在長廊的一頭,也是最大的房間之一。
從一生下來就被送到菏派特蒂神廟,由司祭撫養長大的寶拉,四歲開始接受司祭教育,六年間,她已經成為神廟現有的學生當中最優秀的一個。
雖然每個月父母和弟弟都會親自或者派遣管家來看望她,但是,對於從小遠離父母身邊的寶拉而言,家,依然是一個遙遠而渴求的名詞。
環視自己的房間,雖然被父母送來的器皿物事裝飾得富麗堂皇,但是偌大的房間裡,只有寶拉一個人居住,多少顯得有些孤獨。
而這種孤獨,是寶拉每次從家中回到神廟,感受得格外深切的。
晚餐後還有兩個小時的詩歌課,寶拉在書桌上找出書本準備預習一下,不經意地,看見了窗外的玫瑰枝條上,已經冒出春天的嫩芽,小巧的白玫瑰花苞彷彿是一顆顆珍珠,在窗下的灌木上跳動看。
玫瑰是那勒坦爾的國花,一年四季,幾乎在全國的每一寸士地上,都盛開著不同季節的玫瑰。
寶拉心癢癢地推開窗戶,伸手去撫摸窗下可愛的玫瑰花苞,幼嫩的花瓣已經開始散發出濃郁的香氣。寶拉正在猶豫著是不是要摘下花苞放在枕邊,手指已經被花枝上的尖刺刺了一下。
寶拉歎息著縮圓手指,自言自語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撫摸你呢?
不像,為甚麼用尖刺刺傷我?「
美麗的玫瑰,為其麼要把自己包裡在尖刺當中呢?
寶拉一邊想著一邊苦笑:「大概,只有把自己包裡在尖刺中,才不會被人摘走,離開自己的家園吧?你是這樣想的麼?我猜是吧。因為,我也和你一樣,不想離開自己的家啊……」
門口傳來敲門的聲音:「寶拉,有你的訪客。」
寶拉驚訝地走到門口打開門,看到的是負責學生司祭生活管理的女司祭怫洛亞:「佛洛亞,有我的訪客嗎?」
「是的。」白髮的佛洛亞一向最喜歡寶拉這個乖巧沈靜的女孩,「有一個男孩子想要見你。」
「男孩子?」寶拉更加驚奇,「是我的弟弟保羅嗎?」
「不是。」
「那麼他有說出他的名字嗎?」寶拉奇怪地問。
怫洛亞笑了笑:「他沒有,但是我知道。他的眼睛已經告訴了我他的名字,他是奧立維王子殿下。」
「王子殿下?」寶拉更加狐疑,「王子殿下怎麼會來到這裡看望我?」
「寶拉,你去會客室吧。不要讓王子殿下等得太久。」佛洛亞微笑著,「他說,他是來看望朋友的。」
寶拉急匆匆趕到會客室的時候,果然看見奧立維正坐在會客室裡等看自己。
「王子殿下。」寶拉走進會客室,關上房門,深深地施禮。
奧立維連忙道:「寶拉,我是來看你的。」一邊抓住了寶拉的手,讓她在自己面前坐下。
「王子殿下……」
奧立維打斷了寶拉的話:「寶拉,我昨天就說過,叫我的名字。」
寶拉只得開口:「奧立維。」
奧立維笑了,從身後拿出一個禮盒:「寶拉,這是你的生日禮物。」
奧立維的到來已經讓寶拉十分吃驚,而奧立維的禮物更加讓寶拉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禮……禮物?」
「是啊。」奧立維微笑看,「雖然晚了一天,但是還來得及。」
寶拉怔怔地看著那個禮盒,半晌無言。
奧立維頓時緊張得手足無措:「寶拉,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不喜歡我送生日禮物給你嗎?你可以打開看看,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再去買其他的禮物送給你啊。」
本來送給寶拉生日禮物已經讓奧立維緊張了一整天,而寶拉手捧禮盒時的表情,則無疑讓奧立維驚慌起來。
寶拉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是的,不是的……」
她抬起眼睛看著奧立維,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視線模糊。
怎麼了?她這是怎麼了?
寶拉知道眼中有淚花阻隔了她的目光,讓眼前奧立維的眼睛看起來模糊不清。
她不是想哭,她很高興,她很高興有人送給自己生日禮物,可皂為其麼會有眼淚?
「寶拉,寶拉!」奧立維看見寶拉的淚水,簡直魂飛魄散!
他昨日回到宮中,輾轉一夜,終於將自己的心愛之物包紮齊整,放學後親自送到神廟,送到寶拉手裡,他要送給她昨天沒有得到的生日禮物,可是,為甚麼寶拉會哭泣呢?
奧立維從來沒有與女孩子交往的經驗,也是生平第一次迭女孩子禮物。他沒有想到,寶拉在收到禮物的時候,竟然會如此激動。
「寶拉!」奧立維不知所措地抱住寶拉瘦小的肩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擁抱眼前哭泣的女孩,用手帕笨拙地拭去她眼中的淚。
「我不是不喜歡。」到了可以開口的時候,寶拉解釋,」我是太高興「太高興了也會哭泣嗎?」奧立維終於定下心來。
「也許吧。」寶拉微笑,「因為從來沒有人送過我生日禮物,所以,在收到生平第一份禮物的時候,大概就會激動得哭起來了吧。」
「為甚麼?」奧立維驚愕。雖然他不是受寵的王子,但是每年的生日,依然會收到大批札物。
寶拉輕輕歎息一聲,說:「昨天,是我第一次回到家裡過生日。而在神廟,沒有人記得我的生日。」
神廟中的司祭,是侍奉大神的僕從,哪裡會過人之子的生疆呢?如果昨天不是父母提出要求接寶拉回家休息一天,她根本也沒有機會同弟弟一起過作為人之子的生日啊。
奧立維默然了,他沒有想到寶拉,竟然如此地被遺忘。
寶拉的嘴角扯開一個苦笑,隨即問道:「我可以打開禮物嗎?」
奧立維連忙道:「當然可以。」
寶拉的眼中閃出興奮和好奇的光彩,她小心翼翼地將禮盒放在小桌子上,慢慢地拆開……
盒子裡是一隻碗,普通的碗,碗身沒有任何繁複的花紋,只有兩片綠色葉子的圖案作為裝飾。
奧立維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寶拉。
他還從來沒有在送別人禮物的時候如此緊張過呢。
他擔心寶拉會不喜歡這個禮物,雖然,這只碗是他最珍貴的東西。
「為其麼送我一隻碗?」寶拉雖然沒有收到過生日禮物,但是保羅的禮物大部分都是男孩子用的書本、玩具、飾物、刀槍之類,所以原本以為奧立維給自己的應該也相差不多,她沒有想到奧立維會迭給自己一個盛米飯的碗作為生日禮物。
「這只碗是母后迭給我的。」奧立維低聲說道,「三年前父王和母妃帶著我和哥哥到行宮狩獵,一同吃飯的時候,僕從不小心打破了我的碗,於是母后將她的一碗米飯給了我。那之後,我就把這只碗帶了回來。」
寶拉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只碗一定是你最喜歡的禮物吧?」維力王妃疏遠自己的小兒子奧立維,這簡直已經是全國皆知的秘密。即使如寶拉這樣生活圈子狹窄的人,也不是對此一無所知。
奧立維點點頭。
寶拉水藍色的眼睛緩緩地張大,粉紅色的嘴角慢慢地上揚,展開一個令奧立維終生難以忘懷的,帶著淚花的微笑:「謝謝你,奧立維,我非常喜歡這份禮物。我一定會同你一樣珍惜它。」
銀色長髮微微地飄揚著,雪白的肌膚如同珍珠一般閃動著溫柔的光芒,寶拉的笑容猶如冬日裡一簇溫暖的火苗,在奧立維的眼中閃動,烙印下不可磨滅的光輝。
奧立維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摸寶拉的臉頰,寶拉的淚珠,在奧立維的手心裡融化。
小小的、溫柔的愛的種子,在男孩和女孩之間,慢慢地發芽。
從此以後,奧立維幾乎每天都要到神廟去看望寶拉,小小的會客室裡,羅孩和女孩共同度過了無數在日後成為兩個人最溫馨回憶的黃香時光。
夏天到了,這是那勒坦爾的玫瑰中,最美麗酌月光玫瑰盛開的季節。
奧力維的宮中種植著很多月光玫瑰,他想將今年夏天開放的第一朵月光玫瑰迭給寶拉作為禮物。
寶拉是那麼寧靜而美麗,只有月光玫瑰能夠配得上她銀色的長髮呢。
奧力維高興地想看,從枝頭剪下一朵白色的月光玫瑰,細心地包好,帶上諾肯,飛馬奔向位於王城東面的神廟。
但是出乎奧立維意料的是。當他到達神廟的時候,在神廟門口意外地發現了海恩和他的侍衛的馬匹。
「那是海恩王子的馬嗎?」奧立維不可置信地指著熟悉的馬匹問神廟的守門人。
「是的。竹守門人膽戰心驚地回答,這位小王子的眼睛真的如同傳說中的一樣,叫人害怕呢!
「哥哥為其麼會來?」奧立維自言自語,隨即問了守衛同樣的話。
「王子殿下是來看望一位學生司祭的。」守門人連忙說。
學生司祭?
奧立維心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是不是寶拉。貝斯爾?」
「好……好像是的……」
奧立維秀麗的嘴唇抿緊了;海恩居然來看望寶拉?他為甚麼會來看望寶拉?
他想起了保羅的生日宴會上,海恩曾經大膽地提議寶拉離開神廟的話,他的心臟意外地揪緊了。
他敬愛自己的哥哥,但是寶拉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不!不只是朋友,一直以來,只有寶拉讚美過他的眼睛,只有寶拉一直當他是普通人,只有寶拉同他無話不談。
是的,寶拉是不同的,他很清楚這一點。白色的月光玫瑰在那勒坦爾的花話中,不就代表了「最珍愛的」的含義嗎?
是的,他要將月光玫瑰迭給寶拉。
可是今天——奧立維鬱悶地調轉馬頭。
今天不行,他不想當著海恩的面,將月光玫瑰迭給寶拉。這應該是只有他和寶拉才能分享的玫瑰啊!
——明天再來吧!奧立維這樣想著。
可是奧立維此時卻不知道,一個決定,讓他在接下來的六年當中,一直懊悔不已。
亞蘭歷主二九年六月十八日。
這是一個隆重的日子:既是亞歷山大二世登基十八週年的紀念日,也是海恩王子的十八歲生日,同時又是海恩王子被立為太子,封為安東尼親王的典禮日。
整個那勒坦爾宮廷都為這一天的典禮忙得不可開交,內務省的官員忙著安排太於大典的各項細節,王公貴族們爭奪看典禮上的地位,貴族小姐們忙著裁製典禮宴會上的鮮艷裙衫,海蘭宮的宮女侍衛們忙看將整個海蘭宮裝點得花團錦簇,國都的大小旅館忙著接待從全國各地趕來觀禮的人們……
所有的人都在忙碌,都在喜氣洋洋。
只有艾拉宮是安靜的,甚至直到大典當天早上,都安靜得超過國都中任何一個角落。
奧立維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穿看那勒坦爾傳統的朝廷禮服,黑色上面繡看銀色鳩鳥圖案,是王族的象徵,將他修長的身姿映襯得格外挺拔;黑色的頭髮在腦後攏成一束,用銀色的髮帶紮住,搭在肩頭大約兩寸,是標準的那勒坦爾貴族裝束;黑色的劍眉之下,一對不同顏色的奇異眼睛帶看一點嘲諷的微笑,凝視著鏡子中的影像。
今天是哥哥海恩受封為太子的典禮,他這個唯一的王弟,也是重要的觀禮者之一。
「看起來不錯,是嗎?」奧立維彷彿詢問似的開口,卻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殿下一您今天真是英俊極了。」依莎卡笑著說,「您一定會成為典禮上最受人矚目的人。」
依莎卡是奧立維的乳母一也是諾肯的母親,奧立維居住的艾拉宮的總管侍女長。
「哦,是嗎?」奧立維微微上揚的嘴角扯出一個弧度,而笑容卻絲毫沒有到達眼底,「我寧可留在家裡看書呢。令天的天氣多好!依莎卡,時間還早,我去書房看一會兒書再走吧。」
雖然已經進人社交界,但是奧立維卻對此毫不熱衷,對於參與各家貴族的宴會之類更是惟恐避之不及。
依莎卡輕輕歎了一口氣:「殿下,您還是趕去大殿吧。萬一您看書看過了頭,遲到就不好啦。」
到了今年年底,奧立維就要從諾靈頓公學畢業了,而國王和王妃卻至令沒有流露任何要讓奧立維參與朝事的意思。
而海恩王子則是一畢業就進入國務省任職二等樞密書記了。
相比之下,依莎卡寧願奧立維終日在朝中忙碌,而不是除了上學之外就閉門在家讀書其麼的。
「依莎卡,你放心吧。我不會遲到的,現在才七點半而已,典禮要十點整才開始,何況從這裡到正殿只需要半個小時的路程。」奧立維微笑看整整領結,走出了大門,登上等候在宮殿門口的小馬車,「走吧,我想我會是第一個到達的人呢。」
奧立維沒有預料到,當他到達舉行典禮大殿的時候,除了大殿上正在作最後準備的侍從之外,他還意外地看見了一個身影。
那個人背對著奧立維,身穿那勒坦爾的黑色禮服,身材與奧立維相仿,卻相當的清瘦,銀色的長髮用一根深藍色的髮帶整齊地束在腦後,大約有兩尺長,彷彿一道月光直垂到腰際,在陽光下閃耀看銀色的光輝。雙手交叉著扣在背後,修長的手指在黑色的袖口映襯下,如同春天的白玫瑰花瓣一般潔白。
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牆壁上的精美壁畫,彷彿是第一次見到似的。
奧立維的心猛地亂跳起來:他的記憶中,銀色長髮的人只有一個——不,有兩個——奧立維的腳步聲很輕,但還是驚動了那個人。
那個人轉過身來,奧立維不同顏色的眼睛,對上了一雙水藍色的眼睛。
雙方的眼中,同時流竄過震驚的光芒!
「寶拉!」奧立維不經思索地脫口而出,那個在他心中已經埋藏了六年的名字!
「奧立維殿下。」對方在聽到奧立維的呼喚之後停頓了片刻,屈下右膝跪倒,銀色的長髮垂瀉下來,遮住了他的臉龐,一個年輕而冷靜的聲音響起,「臣下保羅。貝斯爾參見奧立維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