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漸明,蠟燭將燒盡。
桃花木床上,厚重的布幔遮掩下,醒兒睜著略微紅腫的雙眼,徹夜無眠。
她來到這裡五個多月了,那麼最慢再過三十天,她就必須回家。
「回家」這個名詞已經引不起她任何的興奮之情了;只要想到一旦回二十世紀,她和石鹹就再也不能見面,她就覺得心情好沉重。
她當然不是不想回家,只是一旦回家,她將永遠失去石鹹,失去他的溫柔,失去他守護,水遠再也看不到那張令她心折的俊俏容顏。
醒兒吸吸鼻子,熱淚盈眶。「不要!」她嗚咽道。怎麼辦?光想她就拾不得,要真的分離了,她不哭死才怪。她突然坐起,伸手推開溫暖的棉被。
「我要堅強一點,又不是沒有石鹹就不能活了。以後我不能再一遇到問題就找他,不能老拉著他陪我玩,不能纏著他;我是二十世紀的新女性,我要自主、堅強……可是好難、好難。」醒兒仰天而倒。她習慣了有石鹹的日子,如何堅強呢?
噢!一陣——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人來了!醒兒驚覺地拉回棉被,蒙頭裝睡。
「咿呀」一聲,房門推開,青青手捧托盤,悄聲無息地走進室內。她把托盤放在桌上,然後替將燒盡的蠟燭換過新的,接著將托盤裝的一套嶄新秋裝擱在櫃子上,又探頭看看布幔下的醒兒,安心地點了點頭,輕步退出臥房。
門扉閣攏,醒兒立即又坐起。她伸手撥開布幔,看向放在櫃上的新衣。石鹹又為她裁製衣服了。她疊高枕頭,背靠床沿,沉思著。自從來到這裡,她很少穿重複的衣服,因屬青青幾乎每天都替她送來新衣。真不懂石鹹怎麼有那麼多閒錢,養她這個只吃不做的廢人。
她的目光瞟向燭火,有點不解地發怔。怎麼都快天亮了,青青還換新蠟燭,這不是浪費嗎?啊!是了,這盞燭火夜裡從不熄止。儘管她已入睡,青青也不會吹熄光亮;有時是油燈,有時換蠟燭,青青總會她留一盞照明用的燈。
這種情形好像是從她在茅廁外跌倒那一夜開始。那一夜她在石鹹懷裡痛哭,傾訴她的不安,還抱怨周圍太暗,結果下一個夜晚房裡就多了不減的燭光……
醒兒猛地翻身下來,鞋也來不及穿就衝向門邊。門一開,她呆住了……
放眼所及,迴廊上每隔一丈就有一盞燈在樑上、隨風晃動的燈籠……這都是為她點上的?醒兒軟軟坐倒,震驚得腦海一片空白……搖曳的燭火都似幻化成石鹹溫柔、親切的笑容,默默為她守護。
清淡的松香繚燒出一室淡雅清香。
書桌前,醒兒正聚精會神地臨摹練字,青青陪侍在案旁,不時為硯台加水磨墨。好半晌,屋內只聞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醒兒站起來扭轉脖子,放鬆筋骨。「寫完了。」
青青也擱下墨筆,邊拿起扇子,輕扇紙張讓墨汁收干,邊端群醒兒這回臨帖的字體。「嗯,小姐字跡已有顯著的進步,可喜可賀。」她笑意盈盈地道。
「真的?」
「當然。字體圓潤中帶有流暢,落筆輕重拿捏適中,毫不拖泥帶水。」她愈看愈滿意,連連點頭,道:「小姐這帖字寫得好極了。」
「是嗎?那我拿去給石鹹看看。」醒兒抄起字帖,返身跑出客居。
青青嘴角含笑,目途她走遠。小姐和堡主的感情愈來愈好,看來離他們倆大婚的日子不遠了。
「帥哥你看,我這回寫得好不好?」醒兒興奮地攤著字帖,想和他分享成就。
石鹹抬頭,故意忽略她的渴望讚賞的小臉。
「嗯,寫得不錯。」他泠淡道,又埋頭看帳本。「恭賀姑娘學有所成。」
就這樣?她拿著字帖,傻怔當場。
石鹹用眼角瞄她一眼。「還有事嗎?」他問。
醒兒愣愣地看著他。「我……」
「如果沒事,就請回客居,我還有事同暮邑商量。」
「你……」莫名的委屈和傷心一古腦湧上心頭,醒兒泫然欲泣。
她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泠淡?明明很關懷她,處處為她設想,為什麼他今天突然變了?
「還有事?」
「沒有。」她難過地捏緊字帖。
「唔。」石鹹哼著,眼睛不離帳本。
他居然這麼對她?醒兒按捺不住,把揉成一團的字帖用力地朝他丟去,氣憤又傷心地大叫:「石鹹是大混蛋!」轉身跑了出去。
她沒發現的是,始終低著頭的石鹹,眼底有著深刻的痛苦和哀傷;她也沒發現,石鹹的手掌接住了她拋出的字帖,小心撫平皺痕,慎重地收放入懷。
「七星草,有了。地連錢,有了。枸杞,有了。野慈姑,有……」
莫柔抱著一大堆由野外山間摘-回來的藥草,欲帶回住處。她邊走邊看,正為自己能在一天內收集到這麼多藥草而沾沾自喜。
「還有巴豆。唔,這石家堡還真大,地理環境又好,平常在牧場找不到的藥草,這裡居然都有,哈!這回我可以製藥了。」她快樂極了,嘴裡不禁哼起歌來。「啦啦啦,啦啦……啦……哎喲!」
筆直奔跑的醒兒一頭撞上輕快漫步的莫柔,兩人因衝力而雙雙跌倒,莫柔手上的草藥還散了一地。
「喂,你這人怎麼這麼冒失……醒兒!」莫柔看清撞倒她的人,愕然訝叫。
「莫柔!」醒兒撲進她懷裡,哭出自己的委屈。
莫柔搞不清狀況,只有先安慰她:「別哭別哭,你別忙著哭,先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你傷心什麼?誰欺負你了?」誰有膽得罪堡主奉如上賓的醒兒姑娘?
「帥……帥哥……」醒兒嗚咽著。「是石鹹啦!混蛋石鹹!」
「嗄?」莫柔瞠大了眼。「怎麼會?他待你的好有目共睹啊。不過,「混蛋」是什麼意思?」
「就是他,石鹹很可惡!」她退出莫柔的懷抱,乾脆席地而坐,用袖子抹著淚。「他欺負我!」
「呃?」欺負?這詞兒聽來很曖昧。堡主欺負醒兒,不會是指那回事吧?「等……等等,醒兒,我先同你,堡主是怎麼欺負你?」她不安地檢視醒兒全身,衣服完整,沒有破損,應孩是沒被侵犯。
醒兒順著她的目光回視自己,驀然知道她在懷疑什麼了。
「臭莫柔,你想到哪裡去了?」
「你好好的,沒有被玷辱吧?」
「莫柔!」醒兒大叫,不自在地紅了臉。
「看來是沒有。」如果有,她怕是要羞愧上吊,而不是氣惱怒吼了。莫柔吁了一口氣。「還好。那堡主又是怎麼欺負你?」
「哼!他態度丕變,對我冷淡又無情。我好心好意拿寫好的字帖給他看,他居然看也不看一眼,只專注地看著他的帳本,還要我沒事就滾蛋,他還有事和人商量。」醒兒愈說愈覺委屈。「他好可惡,混蛋石鹹!」
「對你冷淡,請你沒事別去打援他,這樣就叫欺負你?」莫柔大驚小怪地問。
「對,就這樣。莫柔,他是不是很可惡?」
「醒兒,堡主是個大忙人,他每天有處理不完的事要做,還有一大片產業要管,你本來就不該去打擾他。」
「他很忙嗎?」醒兒疑問。「可是以前我天天找他玩,他一次也不曾拒絕啊。我常把寫好的字帖拿給他看,他還會糾正我的錯誤、指導我寫法。」她聲調低沉,幽幽道:「只除了這一次,他看都不看一眼。」
「哦?」莫柔心頭泛起疑惑。石家堡掌握北方經濟命脈,富甲一方,堡主日理萬機,怎有空間陪一個姑娘家遊玩嬉戲?「可能他今天特別忙碌吧。」
「他忙碌與否我是不知道,但是以往只要我到書房,石鹹一定會放下帳本,起身迎接我的。」所以她受不了他突來的冷淡。
「是嗎?」莫柔更覺奇怪了。「也許堡主是心情不好,所以口氣差了些。」
「心情不好?」那種八風吹不動的穩重男人,什麼麻煩事困擾得了他呢?醒兒好奇思忖。
「沒有措,就是這樣。你別想太多了,只是冷淡了點,不打緊,你別動不動就哭。而且,等堡主解決了困擾,他會再陪你練字,你不用傷心了。」
醒兒被她說動了,想想也覺得自己似乎太小題大作了,真丟臉。
「嗯,你所的對,是我太反應過度了。」
「那就是沒事嚶。」莫柔拍拍手,站起身。「快起來吧,你的尊臀壓著我的草藥了。」
莫柔猜錯了。自書房一事後,三天來,石鹹和醒兒碰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見面了,石鹹也不若往日的親切笑容、殷骰相詢。他待醒兒愈來愈生疏,一次比一次冷漠。
「為什麼會這樣?」醒兒坐在菊花盛開的陶然亭中,愁苦的小臉看不進眼前美景。「莫柔,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莫柔也十分苦惱。「我不知道。堡主他……唉!算了,醒兒,他對你冷淡,你就別理他嘛。」
「不。」醒兒立即反應,然後又說:「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要不理他。」
「你還有我這個朋友啊。」
「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你!」莫柔悚然一驚。「醒兒,你該不是喜歡上堡主……你要離開的呀。」
「我知道。」醒兒煩躁地一揮手。「我不屬於這裡,我不會那麼傻。」不能任心沉淪,醒兒苦澀地咬住下唇。
「你知道就好。」莫柔搖頭晃腦又歎氣。「說來說去就是上天不好,看你和堡主明明那麼登對,偏偏……唉!」
她們相對無言,沉默了好一會兒。
「到底為什麼?」醒兒幽幽自問:「我好想弄清楚,他無緣無故的泠漠令人費解,難道是討厭我了、不想收留我了?可是我還是有新衣穿,飲食起居樣樣不變;那為什麼他態度丕變,為什麼?」
「醒兒,算了,別想了,執著只有自苦啊。」
「可是我想弄清楚,他改變得太奇異了。」
「他不奇異。事實上,現在的石鹹才是我所熟悉的石家堡堡主。」莫柔低聲道。
「什麼?」
「醒兒,我告訴你,江湖人稀北方石家堡是天下第一堡,經商致富、權頃一方;而堡主石鹹,是一個不近女色、淡薄名利又冷漠寡情的人,這些你知道嗎?」
醒兒怔住了。「我……我不知道,從沒人跟我說這個。」天下第一堡、北方巨富……她只知他是個商人,哪裡曉得他竟是權傾一方的霸主。
「還有你剛提到的衣服,那可是洛陽雲絲坊的繡工。」
「洛陽雲絲坊?」什麼東西?
莫柔張嘴準備解釋,轉念想想又覺不妥。算了,她都快離開了,讓她知道也只是徒增困擾,還是別說的好。
「莫柔?」
「沒什麼。」她搖一下頭,道:「總之,別想了,反正你也快離開了。」
醒兒莫名地感到心臟絞痛,一剎那間好不難受。「嗯,快了,半年之期已經過了五個月又十天。」她咬著牙低聲道。
「我們也快別離了。」莫柔歎著氣。
醒兒沒接話,輕喘著氣,極力緩和快壓抑不住、由心靈傳來的巨大疼痛。
「其實,我倒覺得堡主對你泠漠也好。」莫柔對她說:「他對你冷漠,你才能走得瀟灑;否則等你真的離開了,你反而會留戀他對你的好。所以,醒兒,堡主對你冷漠也好啊。」
醒兒怔忡了好半晌,而後僵硬地點頭。「你說的對,這樣……這樣最好。」她吸著氣,強迫自己同意莫柔的秸。
和莫柔分手後,她獨自漫步,不自覺又來到石鹹為她做鞦韆的那棵大樹下。
鞦韆,她的思絮飄遠了……
「哇!再用力一點!」醒兒嬌笑不停。
她坐在鞦韆上,石鹹在她身後使力推鞦韆。
「再大力一點……哇!好高,快蕩成直角了,真棒!」
石鹹手一推,鞦韆又一個擺盪,然後他站開身子,任鞦韆自己搖晃。
醒兒察覺鞦韆擺動的速度減緩了,疑惑地回頭一看。
「帥哥,你怎麼不推了?」
「夠了,瞧你玩得簪落發飄,青青今早幫你梳的頭都白費了。」
「哼!」她噘嘴道:「我早叫她別梳這麼繁雜的髮式,是她自己要瞎忙的。」
「閨閣仕女本有相應的髮式為輔,青青的作法並沒有錯啊。」
「你知道嗎?我最受不了這個時代的一點就在這裡,做什麼都要有一定的分際,丫鬟梳丫鬟樣式的頭、小姐梳小姐的,斡嘛分得那麼清楚,無聊嘛。」
石鹹注視她白嫩的小手握著樹籐,小手上青筋隱約可見。她體力透支過度,該休息了。「姑娘,停下來好嗎?再蕩下去你就要成披頭散髮的野女人了。」
「胡說,我才……」突然,她手勁一鬆,擺盪劇烈的鞦韆將她的身子拋起。「哇……」
「龍兒!」石鹹心一驚,身形展開,迅速接住她飛落的身子。
「噢!」她被攬入寬闊的胸膛,讓人保護的安全感平撫了她慌亂的心。「好險,帥哥,多虧有你,否則我要跌個狗吃屎了。」她甜甜笑道。
「你。」石鹹本想發一頓脾氣,可惜笑靨澆熄了怒火。「你太亂來了。」
醒兒笑得更甜。唔,留在他懷裡的感覺好好……
「老天!」回憶湧來,醒兒驚得一跤坐倒。「石鹹……石鹹……我……我難道愛上他了?!」
會嗎?愛他似乎是件很容易的事,他溫和有禮,待人謙恭,長得帥又有型、英俊非凡;最重要的是,他待她極好,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安慰她……唉!愛上他真是好容易的事。
「怎麼辦?愛上他是苦事,我……傻呵!」她捂著臉,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什麼時候愛上他呢?或許是一開始吧。她睜眼一看到他的俊顏,那時就心動了;而他的態度,更促使她深陷無法自拔。至今他特意的疏離,才令她幡然醒悟這全是愛呵!是愛讓她依賴他,是愛讓她眷戀他的懷抱,是愛讓她不忍與他分離。是愛,一切都是為了愛。只是……她必須離去,他的溫柔不再,難道……她的愛情就這樣無寂而終?
醒兒彷徨而無助,完全模糊了方向,不知何去何從。她把眼光移向鞦韆,耳邊彷彿又聽到她和石鹹的笑語,石鹹的懷抱是那麼安全……
她慢慢踱到大樹下,伸手撫摸鞦韆,忍不住熟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