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城堡內院,已然晌午時分。四周出奇地靜。
冰心被迎入,經過重重長廊,水榭歌台,到了一棟樓宇的底層。
門未敞開,先聞茶香。
「記住,不准東張西望,不准主動問話,不准亂放厥辭,不准自作聰明。」老公公交代第一百零八次,深恐她略有差池,會害他腦袋搬家。
冰心眼珠子往上吊,嘴角向下撇。「你再嘮嘮叨叨個沒完,我就不進去了。」
「我擔心你沒見過世面,不懂規矩。」
「瞧我不起?」她二話不說,掉頭就往回走。
「喂喂喂!你這是幹麼,說兩句都不行?」好在老公公武藝超凡,頃刻又將她「押」回樓宇外。「好,我不說,從現在開始全看你自己的造化,幸運的話,就麻雀變鳳凰,從此享盡榮華富貴,萬一中箭落馬,爹也留你不得,只好委屈你再回去當小乞兒啦。」
「什麼意思?」冰心聽得一頭霧水。他說要帶她回來嫁人,莫非是屋裡的那個人。
不行,終身大事豈可隨隨便便由著別人決定。她必須見機行事,假使那名男子長得一表人才,她就力求表現,問鼎「夫人」寶座;否則嘛……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甭問那麼多了,進去吧。」不容冰心打退堂鼓,老公公按住她的背脊,硬將她推入屋內。
冰心一跨入大廳,霎時被一股寒氣給團團包裹住。這廳堂好大,明晃晃點著十餘隻巨燭,火光熊熊怒燃,彷彿在宣示威權似的,爭相長吐舌信。
大廳正方雕花玉砌著一對龍鳳椅,兩旁各站著一個人,左手邊那人身披紅袍,頭戴玉冠,形容卻枯槁精瘦,大概是西域來的道士;右側那個身穿淺黃色錦衣,手拿摺扇,作皇族公子裝扮,約莫三十上下,臉上始終掛著親切的笑容。
冰心見兩人氣度沉穩,與她那些結拜的三教九流大不相同,當下不敢輕慢,忙欠了欠身。
問題大了,現在屋裡有兩個人,長相年紀天差地遠,老公公究竟要她嫁給哪一個?
「主子呢?」
老公公一句話沒問完,珠簾後頭登時走出一名昂藏七尺、英氣凜凜的男人。嚇!他不是那個——
冰心驚魂難定,倉皇垂下螓首,轉身便想開溜。
「哪裡去?」老公公適時攔住她。「還不快快過去參見教主。」
教主?他不當和尚啦?
「參見教主。」吾命休矣!
冰心一顆心七上八下,總算明白何謂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原來老公公是騙她來送死。
「把頭抬起來。」帥帥公子代替沃昶下達命令。
「呃……這不太好吧。」今兒個無論如何要寧死不從,抗拒到底。
「什麼不太好,叫你把頭抬起來就把頭抬起來,囉嗦,」老公公吃錯藥似的,凶巴巴的將她的頭髮往後扯。
冰心於千鈞一髮之際至心靈,趕緊歪嘴吐舌兼眨眼地扮了個絕醜的鬼臉。哇,好震撼吶。
連同兩旁的婢女、奴才無不搗著嘴巴,竊竊偷笑。
「你瘋了這麼胡鬧!」老公公給她氣死,掄起拳頭就要捶她。「教主她……」
「不要緊。」沃昶被孟璋逼著娶妻生子,已經煩得快發狂了,難得遇上個寶裡寶氣的女孩,不免興味盎然。
「你不想嫁給我?」須知夢想成為教主夫人的女子,可是多如天上繁星,莫非她已看破紅塵,視財富如糞土?
冰心馬上點頭如搗蒜。開玩笑,一旦讓他知道她就是一年半前在寺廟裡用美人計勾引他,害他破戒當不成和尚的漂漂女,那還活得了嗎?
「為什麼?」沃昶緩步趨近,移至她面前,令她險險一口氣喘不上來。
因為,我想……想……想當尼姑。」話一出口她就心知不妙。什麼藉口不好編,偏說個苦海無邊的行業,虧她還自認冰雪聰明,根本是蠢蛋加三級。
「當真如此?」沃昶欣喜非常,沒心到在這浩瀚的塵海中,竟有人與他心有慼慼焉。
「不不不,教主,別信她的,她根本胡說八道。」老公公剛剛才白白損失一千兩銀子,打死也不相信她。
「你別打擾,站一邊去。」其實沃昶也覺得她「冰清玉潔」得有違常理,於是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寶玉遞到她面前。「送給你如何?」
「沒哄騙我?」冰心內心起了無窮掙扎,要或不要?要了很危險,不要卻很可惜。
經過一番天人交戰,她幸好沒讓利慾沖昏頭,非常理智地通過了沃昶的考驗。
「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寒冰心孤苦零丁,一人飽全家飽要它何用?」如何,這番話很具慧根吧?
冰心暗自竊喜,表情差點恢復正常,好險!趕緊歪回原位。
「你叫冰心?」沃昶突然神色一冷,狠戾乍現。
「我我我……」他沒理由知曉她的「大名」呀,是誰洩了她的底?
冰心瞟向老公公,他亦是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那日上終南山使計陷害沃昶時,他正巧到山東處理教務,是以不明白其中的曲折。
「教主認得她?」要糟,看他劍拔弩張,恍如遇見宿世仇敵,怎麼回事呢?
「化成灰我都認得。」沃昶用力捏住冰心的下巴,將她五官強行「導正」。「當然是你!」
「對不起啦!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老伯伯逼我,所以我才……爹,快來救我呀!」冰心兩手拚命揮舞,卻怎麼也掙脫不了,急得她淚眼汪汪地向老公公求救。
「今日即使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沃昶鷹眼掃向帥公子和老道士,如在具備他們辦事不力,居然沒遵照指示殺了冰心。
「呃,這天下之大,要找個人並不是太容易。」老道士支支吾吾地辯解著,沃昶卻是嗤之以鼻。
「庸才!」駭人的星芒重新轉回冰心面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進來。好,好極了。」沃昶十分嗜血地縱聲大笑。
冰心撲了個空,趕忙掙開他的魔掌,躲到老公公背後尋求掩護。
「現在怎麼辦,爹?」坦白說,冰心還是相當樂觀,她估量以老公公的蓋世神功,絕對可以打敗這個翻臉無情的什麼鬼教主。
「不要再叫我爹了,我不是你爹。」老公公急著撇清兩人關係,以免遭池魚之殃。
「她是你的女兒?」沃昶濃眉倒豎的樣子,實在很嚇人,活像閻羅王轉世。
「不不,不是,屬下是為了讓她乖乖回總壇領罪受死,才騙說要認她當義女,其實我跟她沒任何干係。」
「噯呀呀呀,你這麼老了還敢信口雌黃,假話連篇,不怕將來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割你舌頭?」太可恥了!不認帳更好,誰稀罕有你這種膽小怕事的義父。
冰心思忖,橫豎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與其畏畏縮縮像個小烏龜,還不如抬頭挺胸死得有尊嚴一點。
「想殺我是吧?成,先把那五十兩還給我。」原想他該是個好人,怎料其心如此惡毒,既然非要找她尋仇覓恨,她又何必分他一半酬勞。
「死到臨頭了,你還要錢。」沃昶簡直無法形容有多鄙視她。
「那當然。即使是五貫錢也是我『辛苦』所得。拿來。」據說此生不相欠,來生就能不相見。這種凶神惡煞、不可一世的討厭鬼,最好生生世世都別跟他有任何瓜葛。
沃昶直勾勾地望了她片刻,才向帥公子道:「給她。」
冰心老實不客氣地收下銀子,連同方纔的一千兩,全數平分給立於兩旁的侍女和侍衛。
「雖然我不認識你們,但是我同情你們。俗話說得好:伴君如伴虎;還有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你們倒楣碰到這種主子,一定活得生不如死。沒關係,拿了錢你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外面的花花世界比這兒要快活自在多了,快走呀,怎麼還呆愣著不動?」冰心眼尾掃向沃昶陰鬱森森的面孔,當即恍然大悟。「原來你們跟我一樣,也是被抓來的,好可憐呢。」
「你有完沒完?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可憐別人?省省吧。」老公公不許她繼續「妖言惑眾」,辱及沃昶的英明聲譽,一把將她拖到角落,疾言厲色道:「你究竟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惹怒了咱們教主?還不快過去跪地求饒,或可免於一死。」
「此事說來話畏,總之……」冰心突地靈機一動,忙抓著老公公問:「有一個人倒可救我。」 「誰?」
「一個姓孟的伯伯。」冰心不清楚這夥人的底細,只曉得孟璋的名諱,略略猜得出他似乎位高權重,搬他出來,也許能助她死裡逃生。
「老皇——呃,教主?」這下子老公公不得不對她另眼看待了二遏小娃兒居然上知孟璋,下惹沃昶,當真教人歎為觀止。
「不巧得很,我義父雲遊四海,恐怕三年五載都不會回來。」沃昶陰狠地勾起唇角,深邃如黑潭的瞳仁同時迸出兩道寒光,令冰心背脊起了一陣涼意。
孟璋自從以小人手段認了沃昶為義子後,便將教中大小事務全部交給他。歷經三百六十五天的冷眼旁觀,證實沃昶的確比他更精於領導統御,便很放心地把復興大業托給他,自己則率領眾妻妾,到江南各地旅遊。
「教主,可否看在老教主的分上!」老公公和冰心畢竟尚有一分情在,仍不希望她就這麼香消玉隕。
「住口!」不提孟璋還罷,一提起他沃昶就有氣。「把她押下去!」
一聲令下,廳內眾人不約而同地屏息以待。
在這之前,大伙根本不認識冰心,也不會在乎她的生死。可,她卻花了一千零五十兩不義之財,迅速收買屋內五十個人心。
沃昶不是笨蛋,他眼角一瞄即已看出部屬們憐憫的目光全是衝著寒冰心來的,如果他不說明原委就殺了她,勢必招來非議;但若要明說,則將置顏面於何地?
可惡的女人!就此處決未免便宜她,不如先拘禁起來,再慢慢折磨,方能消心頭之恨。
「將她關入石室上二天三夜不准提供飯食飲水,然後發配到優鬱林惆悵峰墾荒,每日得繳交十擔蔬果,否則便給我責打五十鞭以做傚尤。」
好嚴苛的酷刑!
老公公和道士、帥帥公子們面面相覷,無不被沃昶這道命令驚詫得面色蒼白。
「回稟教主,那惆悵峰原是不毛之地,終日朔風野大,寒冷至極,就連飛禽走獸都難得一見,如何能栽培蔬果,乃至每日十擔?」
「言下之意,你想違抗我的命令?」沃昶沉肅著臉,狠勁更添三分。
「屬下不敢,屬下只是——」
「不敢就聽令行事,何必多說廢話!」沃昶大袖一甩,禁止所有的人替冰心求情。
冰心很認命,能夠僥倖不死,她已經很滿意了。
「老公公,不必費事替我求情。石室在哪兒?你帶我去吧。」她一生顛沛流離,這點折磨尚能從容熬住。
「這……」眼見沃昶吃了秤陀鐵了心,再求亦無濟於事,老公公無奈地點點頭。「那麼,你去向教主謝不殺之恩吧。」
「還要謝他?」有沒有搞錯?冰心一把怒火早已燒得僻啪作響,此刻更是忍抑不住,轉身本想衝到侍衛那兒,搶過一把劍跟他大戰三百回合,怎料一不留神竟在台階間踩了個空,整個人筆直撞向迎面的樑柱。
千鈞一髮之際,只見沃昶猿臂疾勾,適時擒住她的後領,才沒讓她糊里糊塗的香消玉隕。
「在我的領土上,除非我特別恩准,否則你連死的權利都沒有,知道嗎?」
誰要死?冰心恨恨地掙開他的巨掌,惻得左側有個出口,正想往那兒溜之大吉,冷不防地撞上一堵牆。唉!好硬。猛抬頭見他的臉近在咫尺。嘿!他會大挪移還是幽靈附身?怎麼才眨眼的功夫就「變」到這兒來?冰心甚至沒感覺到他的雙足曾經動過。
完了,他這麼厲害,心腸又那麼壞,以後她的日子可想而知會有多麼淒慘,更遑論逃出升天了。
「你不是很想我死嗎?我撞我的牆你何必攔。」
「是嗎?」他銳眸一閃,似乎已窺出端倪。「留著你這條小命慢慢折磨,應該會更有趣。」
冰心惱火得咬牙切齒。「大壞蛋!」
用不著別人押她,她已奪門而出,然後……往哪邊走呢?庭院遼闊得猶如叢林野地,皇宮內院也不過如此吧。
「石室在什麼地方?」她詢問追趕出來的侍衛。
「往左行十二里路便可抵達。」
「那麼遠,我們怎麼去?」冰心恁地聰穎慧黠,話才出口,馬上就自己找到解答。「義父,義父,爹!」
「都說了不要叫我爹的嘛。」老公公慢吞吞的踱至長廊下。
「條件交換,送我一程?」她即將被活活餓三天三夜,此刻若再徒步趕十二里,到那時候不餓死也會累死。
「這……」老公公不敢擅作主張,忙回頭徵詢沃昶的意思。
「讓她自己去。」
北冥教地處西蜀蠻荒之地,方圓百里內人煙稀少,是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城堡。沃昶此舉的目的,不是製造機會讓她逃逸,而是故意認她自生自滅。
冰心很快地猜中他的陰謀。「別門縫裡瞧人,咱們後會無期。」從小到大逃了不只上千次,不信這次會逃不過。
冰心信心滿滿地昂首闊步,和大伙揮手告別。「再見了各位,等哪日你們也逃出魔掌重獲自由,記得到江南來找我。」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沃昶扯扯嘴角,淡淡一笑。他不相信她不怕死,如此惺惺作態簡直幼稚。
然,捫心自問,他真的想殺她嗎?或許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未能有確切的答案。
小樓內燭火掩映,兩具身量頎長的形影忽明忽滅地投射在雕欄上。
「願意給我一點線索嗎?關於那個叫寒冰心的女孩。」說話的正是冰心眼中的帥帥公子。他姓豫單名衡,是北冥教的左護法,孟璋的首席心腹。
去年孟璋率兵南下,表面上是冶遊山林,實際上則是為了禮賢下士,招兵買馬,以能他日大舉反攻,搶回失去的故土。
臨走前,他特心叩豫衡留守北冥教,一方面輔佐沃昶處理城中事務,另一方面則就近監視,預防沃昶佛性堅強,半途開溜跑回廟裡當和尚。
沃昶和豫衡同是英雄出少年,因此難免產生「瑜上見」情結。只是這波瀾壯闊的暗潮始終未正式搬上檯面。
「有此必要嗎?」沃昶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除非你希望我去救她。」私底下豫衡經常仗著孟瑋的信賴對沃昶不甚恭敬。
「你想違抗找的旨意?」在北冥教,沃昶的命令形同聖旨,殺無赦。
「我只是在善盡職責,不讓你妄殺無辜。」豫衡回答得不卑不亢,他很清楚沃昶的為人,他是寧放一百,不肯錯殺一人,今兒個的舉動根本就是反常!
「她是罪有應得!」沃昶明白自己惱怒得沒道理可言,但他就是遏止不住。
須知這二十幾年來,他戮力修行,目的即是要摒除七情六慾,豈知寒冰心那女人,為了區區一百兩居然害他功虧一簣,害他明白……明白自己原來是軟弱的,是不堪一擊的,是有著熊熊慾念的。
他怎能饒得了她?這個魔女!
「什麼罪?」豫衡咄咄追問。
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子,是如何能犯下滔天大罪的?實在太令人好奇了。
沃昶薄唇翕動了下,須臾道:「我不能擁有一點秘密嗎?」
「我對你可不曾隱藏過任何秘密。」
「抱歉,恕難奉告。」沃昶轉身面向窗外,迷離的眼眸飄得好遠好遠。
豫衡隨著他,將眼睛望向輝煌的夜空。
「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沃昶默然不語。
「她和你堅拒娶妻生子有無關聯?」任何明眼人都該看得出來,寒冰心確實美得教人刮目相看,他不信沃昶會不動心。
假使他真的連見到那樣出色的女子都能心如止水,那大楚王國不就「又」要後繼無人了?
怪都怪他們老教主,什麼人不好找,偏去找個發願當和尚的「異類」,得用什麼方法,才能逼他改「邪」歸「正」呢?
常言道:一物克一物。寒冰心會不會是他命中注定的剋星呢?他一看見她湛然晶燦的水眸便有種奇異的念頭,美麗的女子滿山滿谷,但有腦袋又具同情心的,可就少之又少。
「當然沒有。」沃昶語調中有心虛的味道。
「但願如此。」豫衡將信將疑,他暗下決定務必去查個水落石出。
「你廢話說完了嗎?」他的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最後一件事,明早卯時,右護法將再召集十六名秀女讓你挑選。屆時,但願你別令我們太失望。」你多納一、兩名殯妃,他們才得以交差了事呀。
「不想失望就不必白費功夫。」
「娶妻生子乃人生必經的過程,搞不懂你為何視之如洪水猛獸,避之猶恐不及?」女人又不會咬你!
豫衡眉頭皺得幾乎可以打結了。
「你喜歡娶?讓給你好了。」再美麗的女人也只是虛形幻影,終究會消失的。
除非她能和他心靈相契,情趣相投,而這樣的人可謂少之又少。
「話是你說的呢,好這次我就敬謝不敏了。」
望著豫衡眉開眼笑的模樣,沃昶陡然橫生一股不祥的預感。他並非好色之徒呀,為何答應得這般乾脆,莫非他誤解了他的意思?可,誤解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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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一口氣奔到城堡外,已近酉時分。歸鳥背馱著夕陽返巢,四周呈現一股奇異的和暖與詭譎的陰森。
她遊目四顧,但見濃蔭匝地,花影浮動,短短兩天一夜的光景,竟恍如隔世,何去何從?
在熱鬧喧囂的塵世打滾十幾年,每日和一大堆腦滿腸肥、奸詐狡猾的人混久了,突地來到這人跡罕至的「化外」之地,不禁慌亂失措,大為害怕。
天就要暗了,夜晚的山林一定更加恐怖。
沃昶那個殺千刀的,恁地鐵石心腸,把她丟在這兒,存心要她屍骨無存嘛。
前面有兩條山徑,往左到石室是自投羅網,往右呢?
崇山峻嶺不都有些或大或小的寺廟嗎?中原人士最愛拜拜,舉凡老樹巨石統統可以得道成仙,看此地「長得」一副地靈人傑的寶相,相信會有「識貨」的高僧在山林的某個地方蓋座廟宇,作為修行渡化之用。
就往右吧,是福是禍是生是死悉由天命。
嘿!果然走對路,小徑上的林木結實,鮮嫩欲滴,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
冰心忍不住饑饞,撩起裙子便很不淑女地攀到樹上,摘下一大把野果準備大快朵頤。
天無絕人之路,真是一點也沒錯。
可惜她高興還不到半刻鐘,便赫然瞥見樹枝上邊一道青光閃動。是蛇!
冰心倒抽一口涼氣,險些失手墜落地面。那蛇不斷吐著蛇信,斥責她不該擅闖它的地盤。
「蛇大哥,我是不得已的啦,麻煩高抬貴嘴,不要咬我好不好?」向一條冷血動物求情已經有夠沒臉了,居然耍酷,竟不領情,還大搖大擺的漫遊過來!
臨到手肘邊時,冰心已嚇得閉上雙眼,口中喃喃念著阿彌陀佛……
咻!一支長劍適時射出,正中青蛇的三角頭顱。
嚇!菩薩來救我了。
冰心欣喜地往後瞧,菩薩呢?
笨喔,菩薩慈悲為懷,怎麼可能為了一個無名小女開殺戒呢?那會是誰?前前後後一個鬼影子也沒有呀!
鬼?呸呸呸!什麼不好提竟提起這種「東西」,沒地嚇死自己。也許那只是一個為善不欲人知的大好人,既然他不肯露面就不要太為難人家。
滑回地面,冰心仔細地將鮮嫩的小紅果揣進懷裡,好一路上邊走邊吃。
「喂,你要不要來一個?」她對著荒涼的蒼穹問。「你不想見我沒關係,可別跟自己的肚皮過不去。咯,一半給你。」
她一向很上道,有好東西一定不忘和好朋友分享,那個好心人既然拔劍相救,她當然就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我放在地上,待會兒你自己來拿噢。」為求公平,她把果子全部倒在草堆裡,然後你一個我一個的數。「我怕酸,所以分一點熟透的——」猛抬眼,咫尺處竟直挺挺的站著一個……人?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那人一身獵裝,背上扛著弓箭,臉面精瘦見骨,唯兩個眼珠子炯炯有神。
「你是……恩公?」冰心本著受人點滴當報以泉湧的心情,朝他非常禮貌地一揖及地。
「姑娘這是做什麼?我陸元培愧不敢當。」
「原來恩公貴姓陸,大名元培,失敬失敬。」
「你我素昧平生,為何口口聲聲喊我恩公?」陸元培本能轉身趕路,但見冰心秀美絕倫才又佇足。
「就是素不相識才難能可貴啊!像你這麼好的人在這世上可是很少見的,既然救都救了,你又何必太過謙虛,一再徉裝否認呢?」
「不,我真的不是——」
「來來,趕了一大段路,你餓了吧?這些果子送給你,不要客氣哦,儘管吃,吃不夠我再上去採。」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塞給他。
「不成,這果子我不吃。」陸元培見鬼似的,連忙搖手跌退。
「沒關係啦,我自己還留了一半。是不是嫌少?不然統統給你好了。」
「不是的,你也不要吃,這果子有毒。」
「呵?」冰心大駭,果子應聲散成一地。「你怎麼不早說,害我白白採了那麼久。」
「你一直搶白,自說自話,我哪有機會說?」明明自己不對,還敢怪人家。陸元培有點不悅地撇了下嘴。「天色很晚了,陸某告辭了。」
「等等,你要去哪裡?」他是她在這窮鄉僻壤僅見的同類,可不能輕易讓他走掉。
「回家嘍。」陸元培住在山腳下,平時靠打獵維生。
「那我……可不可以跟你回去?」冰心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溢著晶瑩的淚霧,看來倍加魅惑人心。
「你要……」一個大姑娘家好端端的卻要跟個陌生男子回家,其中難不成另有企圖?
陸元培張大眼睛,定定地望著冰心的臉——太美了。他在這林裡捕獵好些年了,從沒見過一個女人長得比她還標緻。一切違反常理的美醜,非妖即魔。
山林裡遍住狐仙,魔魅蠱惑路人的傳說,她會不會是……
陸元培越想心裡越毛。再瞧瞧冰心的衣著裝扮尤其不像個「人」,翻山越嶺,誰會穿得那麼嬌燒嫵媚?除非她不必用腳走路。
「媽呀!」陸元培慘叫一聲,拔腿就跑,無論冰心在後頭如何聲嘶力竭的叫喚,他終是連頭也不肯回。
「活見鬼了嗎?」冰心瞭解地低頭自審。「我看起來很可怕嗎?」難道美麗也是一種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