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要出嫁 第二章
    十年後,乾隆二十二年。

    秋高氣爽,清風拂過一畦盛開的菊花,吹進夏府大宅,將淡淡花香飄送進大廳,為豪門宅院添上些許清雅氣息。

    大老爺夏公明卻是渾身冒汗,拿眼猛瞪不中用的笨管家,再猛喝一口冷茶,卻嗆得喉頭發涼,忙用衣袖抹了一把濕鬍子,緊張地望向貴客。

    坐在他下首的男子身穿簡單的灰棉袍,腳上是尋常的黑布鞋,氣定神閒地放下杯盅,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也望了過來。

    「夏老爺,今天牛某三度拜訪,貴府積欠兩年的米糧錢也該還了,否則您簽下的抵約合同,在下就要請官府監督,履行田地轉移了。」

    夏公明很不情願地再看一遍手中的契約,一式兩份,他和牛老闆手中各持一份,上頭都有他的親筆簽押和用印。訂約時間是一年三個月前,那時夏府已拖欠一年的米錢,沒有糧行願意再賒米給人口眾多的夏宅,唯獨牛記糧行要他簽下一百畝田地的抵押契約,繼續供給所需的米糧;唯一年到期無法清償的話,就得無條件將夏府田地過到牛老闆的名下。

    那是祖產啊!夏公明心痛不已。他靠著收租還可以供宅子的花用,如今割掉一百畝,這叫他如何再為愛妾買珍貴的首飾呢。

    牛青石見他不說話,又道:「牛某明白夏老爺的難處,所以三度展延還錢的期限,如今又過三個月,已是無可再延了。」

    他語氣堅定而溫和,將契約折好放進懷裡,手掌摩挲著椅子扶手。

    這是上好的紅木如意紋座椅。放眼望去,廳堂大柱掛著五彩繡鳳妝緞幔子,靠牆的一張花梨木鑲大理石桌上,放置一座牙雕山水插屏,兩旁則立著景德鎮的青花雲龍紋天球瓶,而夏老爺一身綢緞,指頭套上和闐青白玉扳指,腳邊還擺放一個螺鈿剔紅圓肚痰盂。若是尋常債主見了,早就逼得夏家變賣家產還錢了。

    但他不願意這麼做。他的恩人來自夏府,他知恩圖報。

    然而在商言商,寬限兩年已經是極限,他年底前一定得清掉這筆爛帳。

    「牛老闆,這到底……欠了你多少錢?」夏公明抹了一頭汗水。

    「總共是二千一百二十七兩,去掉零頭,夏老爺給我二千兩的銀票即可。否則牛某就要您的田地了。」

    「二千兩?!」夏公明幾欲暈眩,他一百畝良田都不止二千兩了,可他偏偏拿不出二千兩現銀啊!

    滿腔郁惱無處發洩,只好將矛頭指向瑟縮一旁的戴管家,大罵道:「都是你這個蠢蛋!不知量入為出,我夏家就敗在你這個糊塗管家手上了!」

    「老爺叫我花用,我就花了,小的是聽命於老爺啊。」

    「還說!客人來了,端杯清水就是待客之道,上好茶葉是留著自己喝的!還有,上回週三公子帶一堆人來,你又是碧螺春,又是甜糕、乳酪酥,你當家裡是開茶館嗎!」

    戴管家無辜得快哭出來了。「週三公子是來談大小姐的婚事,小的當他是未來姑爺,不敢怠慢,怎知老爺和他們談不攏,一樁姻緣就吹了。」

    「拿不出一千二百兩,就別想娶夏家的女兒!」夏公明氣呼呼地吹鬍子瞪眼睛,突然又扼腕不已,垂頭喪氣地道:「唉!如果我答應他們提的一千兩,至少我就可以償還一半的米錢了……」

    他似乎想到什麼,一雙老眼放出光芒,望向一表人才的牛青石。

    「牛老闆,您……尚未訂親吧?」夏公明涎著笑臉問道。

    牛青石靜靜地喝下一口茶。

    腦海裡浮現出那張圓嫩可愛的小臉,耳畔也似乎聽到她嬌甜地喊一聲大哥哥,更記得她那怎麼擦也擦不完的淚水。

    在他心目中,她一直只是個小姑娘,如今卻也到了出閣的年紀?

    聽說,由於夏老爺索求高額聘金,又不願送出體面的嫁妝,以致求親人家紛紛打退堂鼓,讓她仍待字閨中,空自蹉跎如花歲月。

    驀然心頭一跳,他生出一個令他自己震驚、也最不可思議的念頭。

    他也不過大她八歲,若其它世家公子無緣娶她,他何嘗不能接續十年前就結下的緣分呢?

    「貴府的大小姐,今年十八歲,名字叫七巧?」他很鎮定地問道。

    「是啊……咦!你怎麼知道?」夏公明訝異極了,女子閨名向來不為外人知,是哪個下人傳了出去?但他沒空理會這件事了,忙熱烈地道:「不是我誇口,我家大閨女模樣端正,文靜乖巧,溫柔賢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繡工……」

    「聘金二千兩。」

    「什麼?」

    「夏老爺,你所欠下的二千兩糧錢,就當作牛某娶妻的聘金,成親之日,小婿迎親拜見岳父之時,當場撕毀這張契約。」牛青石拿出懷裡的紙揚了揚。

    「啊?!」

    夏公明目瞪口呆,猶不能相信自己的好運,一跤坐倒在他的太師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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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府深閨裡,一個-蔻姑娘坐在大桌前認真地寫字。

    她臉蛋白淨秀麗,神情專注,兩汪水靈靈的眼眸仔細瞧向碑文拓印,嫩蔥也似的指頭握住筆,再照著字帖上的筆劃一一臨摹下來。

    微風吹過,一片葉子從窗外飄了進來,落在紙上,她停下了筆,癡癡盯住白紙黑字上這一小塊躍動的綠意。

    她微乎其微地輕歎了一口氣。

    臨來臨去都是臨別人的筆法,過的也是一成不變的大家閨秀生活,即使將來出嫁,不過是從這個院子搬到另一個院子,她這輩子似乎就這麼注定當一個安分賢淑的小姐、夫人了。

    或許,她還能有所期待的,就是嫁給一個知她、懂她、惜她的夫君,兩人一起過著像李清照和趙明誠一般的神仙生活,讀書賦詩,賞玩文物,撫琴吟曲,夫唱婦隨……

    「小姐,不好了!」丫鬟百合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緊張地道:「大少爺和老爺吵起來了!」

    夏七巧放下毛筆,疑道:「大哥不可能和爹吵架啊。」

    百合替小姐急壞了。「老爺要把小姐許配給一個沒念過書的鄉下人,聽說是賣米的,還長得像一頭野牛,大少爺很生氣……」

    「什麼?!」七巧有如五雷轟頂。

    她提起裙子,心情緊繃,快步跑向大廳。娘從來不許她在屋子裡跑步,更不喜她到大廳拋頭露面,但事關終身幸福,她怎能不急呢!

    還沒走進廳門,就聽到夏仲秋義正辭嚴地大聲說話。

    「爹!不能讓妹妹嫁給牛青石!」

    「我是爹,一切由我作主!」夏公明大聲吼了回去。

    「天!他爹是牛樹皮?!就是那個蘇州城出了名、考了三十年舉人還在考的牛秀才?」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人家有一間蘇州最大的牛記糧行,還有一棟大貨棧,他賺遍大江南北白花花的銀子,誰還管他爹呀。」

    「他是這幾年才崛起的暴發戶,妹妹不能嫁給這麼粗鄙不文的人!」

    「你聽到他講話粗鄙嗎?他想高攀夏家,總得學點斯文。」

    「我不用聽他說話,光看他那大搖大擺、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模樣,就知道他是最、最、最俗不可耐的市井商人了!」

    「咦!他有本事可以大搖大擺,不行嗎?換作是你,你又拿什麼本事去擺架子?」

    「他再怎麼穿新衣,也掩不了那沒有讀過書的傖俗氣息!」

    「人富了就有貴氣,他不必穿新衣,照樣體面。如此佳婿,我可是為了女兒著想,這才同意這門親事的。」

    「爹,您要為咱夏家的臉面著想啊!我們是書香世家,怎能和這種凡夫俗子結親?這是自貶夏家的尊貴身份呀。」

    夏公明氣得吹鬍子,口氣變得強硬。「我要不是養你們這一大家子,犯得著這麼辛苦嗎!好!我不嫁女兒,欠下的二千兩米錢也不折算聘金了,你們全部喝西北風去!」

    一旁的夏夫人忙扯了兒子的袖子勸道:「仲秋,別惹你爹生氣了。」

    夏仲秋皺眉道:「娘,不能姓牛的免了我們的米錢,就將妹妹嫁給他,這種事要是傳出去的話,我在蘇州的文人圈裡還能抬起頭嗎!」

    夏夫人一臉愁容。「可我們沒錢了呀。這十年來,銀子只出不進,收的佃租不夠開銷,田地一塊一塊賣出去……」

    夏公明桌子一拍,怒道:「夫人,你又在怪我當年辭官了?!」

    「沒有!」夏夫人嚇了一跳,忙道:「老爺您不為五斗米折腰,不去逢迎拍馬知府、巡撫,是有風骨的、有清譽的,這些年隱居蘇州,也算是人人敬重了。」

    夏七巧在門外聽了,咬緊下唇,身子微微顫抖,有如寒風中的落葉。

    父親是清高嗎?他不賺微薄官餉也就罷了,好歹回家安分讀書著述,靠著幾塊祖產,應該還能平靜生活;偏偏父親不知節度,以地方名人自居,翻修豪宅,宴請名流,小妾一個個娶進來,弟弟妹妹一個個生出來,幾年下來,銀子就像從破口袋掉進水裡,再也撿不回來了。

    而大哥雖然為她說話,為的卻是顧全他自己的面子……

    「妹妹,你來了!」夏仲秋發現她站在門外,立刻道:「你來得正好,你跟爹說,你不要嫁姓牛的。」

    七巧提起裙擺,怯怯地跨進大廳,低下頭不敢說話。

    夏公明坐在主位上,威嚴地看著女兒。「女兒,爹作主將你許給牛記糧行的大老闆牛青石,他很有錢,你嫁過去可以過好日子。」

    「爹,我──」

    「他們家在蘇州城蓋了新房舍,小是小了些,你要知足。」

    「爹,我──」

    「你可以下去了,姑娘家不要到大廳拋頭露面。」

    「爹,我不嫁他,我想嫁讀書人。」七巧終於抬起頭,語聲顫抖。

    「你說什麼?!」夏公明虎地站起。「你敢忤逆爹的決定?!」

    七巧淚盈於睫,害怕地道:「不,七巧不敢忤逆您,可是──」

    「在家從父,父親的話就是天命,哪輪得到你說話!」夏公明怒目圓睜,矛頭一轉,指向夏夫人。「都是你,看你生出的好兒女!」

    夏夫人嚇得口齒不清。「他們也是你的兒子、女兒……」

    「你生的就有問題!我那幾年在外面撕盡臉皮、哈腰鞠躬當個芝麻小縣官,你在家是怎麼管教他們的?存心養來氣死我嗎!?」

    「沒有……老爺,不是的……」夏夫人泫然欲涕。

    咚!七巧跪了下來,心頭酸楚不已,無奈地流淚道:「爹,不要生氣,不關娘的事,可是……七巧真的不想嫁那個牛老闆……」

    夏公明一瞥見她露在裙外的大腳,一股怒氣又湧了上來。

    「憑你那雙大腳,就是不合禮教,說出去都讓別人笑死我們夏家了,你哪有資格要求嫁有頭有臉的讀書人?!」

    夏夫人撲下來抱住女兒,呼天搶地地道:「是娘不好!當初該狠心裹你的腳,光懂三從四德沒有用,找不到好人家啊!」

    夏公明怒氣沖沖地道:「我當年要是在家,女兒就算哭死、痛死,我也會逼她裹腳,今天就不必聽你們哭哭啼啼了!」

    「老爺,是我錯了啊!」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好好一件喜事,都被你們哭成喪事了!」

    「既然老爺都收下聘禮了,我會勸七巧的,請老爺息怒。」

    「嗯,這才是我明理能幹的大夫人。」夏公明滿意地點頭,以訓勉的口氣道:「女兒,你條件不好,要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你識得幾個字,不要嫌別人沒念過書。唉!爹拉拔你這麼大,畢竟是幫人家養媳婦,我這賢婿懂得孝敬岳家的辛勞,真是難得啊。」

    爹是以她來抵銷二千兩的債務吧?七巧低垂著頭,絞著裙布;她終於明白,有錢的讀書人看不上沒落的夏家,沒錢的讀書人又讓爹看不起,有這樣的家、這樣的爹,她的終身大事只能以「錢」做為依歸。

    從百合和大哥對那位牛老闆所形容的長相和行為舉止,她不僅是心寒,更是恐懼、無奈。

    為了償債而嫁給一條目不識丁的粗俗肥牛,教她一輩子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把丟下銀錢,她寧可立刻一頭撞死!

    她嚥下了淚水,堅決地道:「爹,女兒不嫁。」

    「什……什麼?!」夏公明以為一番道理說下來,女兒就會乖乖出嫁,沒想到一向乖巧聽話的七巧竟敢一再違逆他的決定。

    「嫁不嫁由不得你!」他指著廳堂上有如小山似的布匹和箱籠,怒不可遏地道:「你有本事的話,就將這些聘禮退回去,再拿出二千兩還掉夏家的米錢,你想嫁誰,我隨你去嫁!」

    夏仲秋瞠目道:「爹,還債怎麼變成妹妹的事了?」

    夏公明拂袖而去,丟下一句話:「要不,你有本事還二千兩?」

    「欠錢打契約的又不是我!」夏仲秋好像被天外飛來的石頭扔中,臉色驚恐得倒退一步。

    望向跑去找姨太太的老爺背影,夏夫人扶起女兒,語氣倒是變得平和。「七巧,你今天怎麼了?要聽你爹的話啊。」

    七巧只是愣愣地瞧著那些綾羅綢緞,那明艷的色澤刺痛了她的眼睛,心酸的淚珠兒也跟著滴滴落下。

    夏夫人瞧見女兒的淚光,先是輕聲歎息,又開始諄諄教誨:「出嫁從夫,到了那邊,你要聽夫君的話,早晚侍奉公公和夫君,友愛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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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巧站在人來人往的牛記糧行裡,想要退縮也來不及了。

    客人們進進出出,忙著詢價、挑貨、殺價,夥計們則忙著稱斤論兩、裝貨、收錢,整間糧行忙碌而熱鬧,唯獨她一個年輕姑娘呆呆地杵在中間,要夥計和客人的眼光不移到她身上都難。

    她來做什麼呀!七巧心頭一慌,不知所措地就要掉下眼淚,直想乾脆回家躲起來,就認命嫁給那頭牛算了──

    「這位姑娘找我嗎?」身後傳來一個溫厚的男人聲音。

    「啊?!」牛來了!不,是糧行的牛老闆來了。

    「抱歉我在貨棧忙著,讓你久等了……姑娘你是?」

    七巧全身微微顫抖,只能低著頭,握緊拳頭鎮住自己的心神。

    「我……你……您……」完了,她想好的說詞完全忘了。

    「你是夏小姐?」

    七巧一顫,她什麼都沒說呀,他為什麼知道她是誰?

    不用猜,也不用問,牛青石一見到那張清秀臉蛋,就認出她來了。

    這麼多年來,時光彷彿只將她拉高,卻一點也沒有改變那甜美嬌憨的面容,而且小姑娘長大成人,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他心裡溢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既歡喜又戒慎;可一瞧見那雙眼眸含著盈盈水光,好像飽受驚嚇,又似乎極為緊張不安,這讓向來擅於察言觀色的他立刻明白她的目的。

    「這裡不方便說話,請小姐隨我到後面坐坐。」

    「是……」

    七巧巴不得盡快離開眾人的好奇目光,就緊緊跟住眼前的那襲灰布袍,走進後面接待客人的小廳。

    待她戰戰兢兢地坐定下來,心頭壅塞著的緊張、害怕、畏懼、期待種種複雜心情已經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了。

    「夏小姐,這裡沒有別人了,有什麼事你儘管說。」

    「我……牛老闆,我想……」她聲細如蚊,淚水在眼眶打轉。

    「你想退掉婚事?」

    「啊?!」七巧嚇了一跳,不禁抬頭望向牛青石。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精明能幹的人物?不但知道她的身份,還能看出她的心事!這人未免太厲害了吧?!

    她以為會看到一個目露精光、尖嘴猴腮、嘴臉刻薄的粗俗中年大爺,眼前坐的卻只是一個尋常的年輕男子,他面容黝黑、輪廓分明,一雙黑眼明亮有神,眉宇之間流露出誠懇的神情;雖非俊秀斯文,卻也丰神俊朗,氣度沉穩。

    他就是牛青石?怎麼完全不是她所想像的粗鄙肥牛?!

    可就算他長得還算可以,說話也溫文和氣,但他的內涵修養呢?還不是一個滿腦子只會數算銀錢、斤斤計較的大老闆。

    一想到此,七巧又黯然地低下頭去扭指頭。

    「夏小姐,牛某聘禮已下,婚期也找人看了。」牛青石望著她的動作,不動聲色地道:「若要談論婚事,大概也要找令尊一起商量吧?」

    「這……」就是不敢找爹,她才鼓足勇氣跑來求他啊。

    「莫非夏小姐心有所屬,是牛某奪人所愛了?」

    「不是……」

    「那還是牛某哪裡不好,不合夏小姐之意?」

    他是在逼供嗎?夏七巧忐忑不安,用力扭緊指頭。她猜得沒錯,他就是一個錙銖必較的商人,凡事都得厘得一清二楚才行。

    她一咬牙,一口氣地說道:「不是牛老闆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會燒飯洗衣,也不會操持家事,我什麼都不會,只會吃飯睡覺、吟詩彈琴、賞花撲蝶,你是大老闆,應該要娶一個精明能幹、有旺夫命格的妻子,這樣她不但可以幫助你的事業,也可以讓你無後顧之憂,好讓你的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廣達三江。」

    聽她突然冒出一句聯子,牛青石露出微笑,又問道:「何以夏小姐認定牛某就是要娶這樣的妻子呢?」

    「唔……」不是嗎?商人不都精打細算、物盡其用?

    「娶妻就是娶妻,不是娶幫手。既然你嫁來牛家,我就會好好待你,你喜歡做什麼事,我不會干涉你,更不會強迫你幫忙我的糧行生意。」

    七巧紅了臉,他說得那麼認真,好像她真要嫁他了。

    反正他就是娶老婆來生孩子罷了,然後他去忙他的白米豆子,她就在家拚命生孩子、養小牛……天!她下半輩子就成了牧牛女了嗎?

    「牛老闆,如果我還你二千兩糧錢,你是否願意放棄這樁婚事?」

    「夏小姐跟令尊談過這件事嗎?」

    「我這裡有一些首飾,可以償還糧錢。」

    七巧沒回他的話,直接從懷裡、裙子、腰間口袋拿出一堆耳環、項鏈、鐲子,叮叮噹噹地放在桌上,然後又去摘手腕上的鐲子。

    牛青石注視桌上那些金銀玉飾,平靜地道:「這些首飾成色足,做工精細,可頂多值二百兩罷了。」

    連首飾的價值也看得出來?七巧鐲子脫到一半,愣了半晌。

    「我……我家裡還有幾塊金子,我還可以賣幾件衣裳,再找個活兒做,我會繡花,我……」她慌張地再想其它辦法。

    「沒錯,好手藝的繡娘的確工資豐厚,但要還上二千兩的話,不是短時間能攢得到的。」

    「那我能不能分十年、二十年還?」

    話一出口,七巧就知道自己鬧笑話了。夏家已經拖欠兩年的米錢,牛老闆又怎會讓她欠上二十年!

    她畢竟是女兒,生來就是潑出去的水,從夏家潑到牛家,日頭一曬,就蒸乾了,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事情已無轉圜餘地,她下半輩子就乖乖放牛吧。

    認命的感覺為何如此心酸啊?好像整個心都被掏空了,不再有夢想,也不再有希望,從此寫的是白紙黑字,再也沒有紅花綠葉了。

    「夏小姐,你想盡辦法還錢,為的就是要牛某退婚?」牛青石一直注視著她的神情,緩聲問道。

    「我……」七巧再也克制不住,掉下了眼淚,哽咽地道:「是我不對,我不懂禮教規矩,跑來跟您說這些胡話,牛老闆就當作什麼也沒聽到,請您不要笑我,也請你別跟我爹說,我這就回去,婚禮還是照常進行,我以後會認分做您的……」

    妻子兩個字終究是說不出來,不是害羞,而是百般的無奈呀。

    牛青石默不作聲,就靜靜地看她垂淚。

    那滴滴淚水喚起了昔日的回憶,以前他無法忽視不管,現在也一樣無法忽視不管。

    「夏小姐,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就是不願意嫁給我?」

    「我……」這要叫她點頭還是搖頭啊,七巧又是慌張地掉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道:「我明白了。你等我一會兒。」

    怎麼把她丟在這裡了?七巧抬起頭,驚駭地看他離開小廳。

    他去哪裡?難道他生氣了,找人通報她爹來帶她回去?還是直接押她去洞房?不然,寫張狀子遞上官府告她悔婚?

    想得越多,眼淚就更抹個沒完沒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哭得一口氣順不上來,竟然打了一個嗝。

    「夏小姐,這張契約請你過目。」牛青石就在這時回到她面前。

    「這……咯!」七巧又打了一個嗝,頓時脹紅臉蛋,眨了眨長長的濕潤睫毛,紅著眼睛瞧向那張紙。

    一看之下,心驚膽跳,上頭有爹的親筆簽名打印,這不就是──

    「這是夏老爺和牛記糧行簽下的契約,牛某不要了。」

    牛青石說著,便將契約撕成兩半,再走到桌邊,拿了火石點起蠟燭,待燭心拉出長長的一條火光,他又將紙張捏成長條,直接引火燃燒。

    七巧忘了流淚,愣愣地瞠大一雙水眸,難以相信親眼所見。

    一個個牽扯她命運的字句就在火光中迅速消失,變成片片黑灰,再慢慢地飄落地面成為灰燼。

    「咯──」她受到驚嚇,原本要打出的嗝,竟硬生生止住了。

    「好了,二千兩欠銀一筆勾銷,我也不拿夏家的田產抵押了,明天我再請媒婆去跟你爹退掉我們的婚事。」

    七巧還是說不出話來,只能傻傻地看著牛青石。

    「夏小姐,你稍坐一下,我喊人去雇轎了。」

    「可是……」二千兩不是小錢啊!這隻牛是生意人,他哪能如此輕易勾銷這筆爛帳?

    七巧越想越不對,這時才發現她竟然一直盯住牛青石──不,他也是直瞧著她,似乎沒什麼表情,可一雙眼眸好黑,就像她家那口幽深的水井,總是要丟下水桶汲水時,才能濺起一抹晶亮的水花。

    好個城府深沉的牛老闆啊!

    突如其來的念頭令她驚慌不已,她慌亂地道:「你、你……你不要抓我去賣!我、我不去那種地方!我……嗚……咯、咯。」

    牛青石不覺露出憐惜的笑容,如果不是看到眼前一個俏生生的大姑娘,他會以為那個愛哭的小姑娘仍然沒有長大。

    「夏小姐,你想哪兒去了,我怎會抓你去賣呢?」

    「可你不娶我,又拿不到錢,你血本無歸,一定會想辦法拿回去的。」七巧想到不可避免的命運,已是哭得唏哩嘩啦。明知要維持一個大小姐的端莊形象,但一想到前途茫茫,她又抽抽噎噎地抹著眼淚鼻涕。「我……咯,我會還你錢,可我絕對不賣身,你別叫人抬了轎子送我去……咯。」

    「我是雇轎送你回去夏府。」

    「咯。」

    「夏小姐,你一直打嗝很不舒服的。」牛青石為她倒了一杯溫茶。「來,你捏著鼻子,吞下三口水,保證立刻治好你的打嗝。」

    「咯。」

    「試試看。」

    七巧怯怯地望著溫言微笑的他,實在是打嗝打到胸口悶了,也就半信半疑地拿右手捏住自己哭得紅咚咚的鼻子。

    說也奇怪,憋氣嚥下三口茶水,一放開鼻子,堵在胸腹之間的那口脹氣好像也跟著茶水入肚,消失不見了。

    「夏小姐好些了嗎?這些首飾你收好帶回去吧。」

    他就一直看她捏鼻子喝水?七巧紅了臉,低下頭,摸出帕子,抹去滿臉的涕淚,再將首飾一件件地收回口袋裡。

    這樣也好。她最難看、最無禮、最丟臉的模樣都讓他看了,他應該會很慶幸退掉這門婚事吧?可是,那筆欠款……

    「我妹妹在這裡嗎?」外頭突然傳來男人急促高叫的聲音。「你們別擋我,我要找我妹妹!」

    「這位公子,你稍等一下……」

    夥計擋不住來人,一個書生已經撞門衝了進來。

    「大哥!」七巧驚訝地站起身。

    「妹妹,你沒事吧?」夏仲秋跑到她身邊,上上下下瞧了她一回,又驚又怒地道:「你哭了?他們欺負你嗎?」

    「大哥,沒有的事……」

    「你來這裡怎麼不先跟我說!要談退婚,你讓大哥來談就好,那個姓牛的在哪裡?」夏仲秋左顧右盼,只見到兩個跑進來拉他的夥計之外,就一個布衣男子站在房裡,他立刻喊道:「你去叫牛青石過來!」

    「我就是牛青石。」

    「什麼?!」夏仲秋睜大眼睛。「怎麼是你……」

    明明那天大搖大擺走過院子的牛青石不是這個人模人樣的男子啊。

    「老闆,轎子來了。」又有一個夥計跑了進來。

    「你!就是你!」夏仲秋兩眼充血,睜得都快裂開了。「不就是你到夏府提親送聘禮嗎?」

    「我?」那夥計指著自己的鼻子,興奮地點頭道:「是啊!我陪老闆一起去的,能幫老闆扛聘禮,我也沾了一身的喜氣啊。」

    「那你怎麼穿上那件花花綠綠的絲繡袍子?!」夏仲秋快昏倒了。

    「呵,老闆要成親了,這是咱牛記糧行──不,全蘇州城天大的喜事,我平日不穿好衣服的,這回有幸跟著老闆去下聘,當然要特地搬出過年才穿的壓箱寶了。」

    「你到底是誰呀?」竟然穿得比正主兒還招搖!

    牛青石在旁邊介縉道:「他是我糧行裡的帳房夥計,姓湯名元。」

    湯圓?!是他認錯人了!夏仲秋只覺得喉嚨裡噎了十幾顆湯圓,所有的話都梗住了。

    「夏少爺,有關退婚之事,牛某已經跟小姐談好了。」

    「你……你肯退婚?」

    牛青石看著張口結舌、好像掉了魂魄的夏仲秋,繼續以一貫平靜的語氣說道:「還有一件事請夏少爺回去轉告夏老爺。如果夏家還要向牛記糧行進米糧的話,一律現金交易,銀貨兩訖,不再賒欠。」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夏仲秋直接問妹妹。

    「大哥,回家再說。」實在是一言難盡啊。

    直到此刻,七巧依然難以相信牛青石會輕易免了這筆二千兩的債務,既不要她,也不要田地,生意不是這麼做的啊。

    不過,他一轉眼立刻對夏家訂下嚴苛的交易規矩,證明他畢竟還是個老謀深算、不願吃虧的生意人。

    唉!既然是生意人,不是她所期待的溫文儒雅讀書人,能免了這樁注定貌合神離的婚姻,她應該高興的,可為何她的心情還是難以平靜?

    「夏小姐,請到前面乘轎。」牛青石很有禮貌地道。

    「喔。」

    「夏少爺,既然你來了,那我就不請人護送小姐回府了。夏小姐,請慢走,牛某不送了。」

    七巧低著頭,走過牛青石的身邊,心想應該跟他說些道別感謝的話,但話到唇邊,卻又變成空蕩蕩的呼吸聲,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請慢走,不送了,緣盡了,她也不必去猜測他在想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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