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中傳來刷刷的響聲,慢慢的,—個錦衣少年攙著一個黑衣少女緩緩地站了出來,少年長得眉清目秀,額間一點硃砂痣,脖子上戴著七寶鑲金如意鎖,身上佩著點金翡翠鴛鴦佩,貴氣十足,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出身,顧盼之間,更顯得眉目如畫,連劍琴那樣的人物都被他比下去了。
少女卻是一身布衣,渾身上下什麼多餘的裝飾都沒有,臉上脂粉不施,只艷紅的點了唇上的一點胭脂,—雙柳葉眉高高的挑起,雙眼中滿是煞氣,全身冷冰冰的氣息,卻又不知不覺中帶出種妖異的美來。
少女手持一柄薄薄的短劍,劍上猶有鮮血滴滴答答地淌下來,身上也是傷口不斷,其中左腿上的一道刀痕更是幾可見骨,全靠著她撐著那少年才得以站得起來。少年卻是一副全然不懂武功的樣子,這兩個人單獨看上去都已足以吸引別人的眼光,站在一起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只差沒在臉上寫明:「我很危險,生人勿近」的字樣了。
少女狠狠地盯住我和劍琴,一字字地說道:「你們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眼中的殺氣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怕一有不對,她就要動手了。
「我們是誰並不重要,過路人罷了。」我悠然說道。「倒是你們,才該說說自己是什麼人,京師重地雖然臥虎藏龍,但是像你們這樣古怪的人倒也還不多。」
黑衣少女眼中的殺氣更甚,劍琴雖然不懂武功,似乎比感受到了那股危險,一旋身擋在我的前面。
「姑娘,我們並沒有惡意,你身上傷重,還是早點去看看的好。」
我站在他身後都能感覺得到他後背上的冷汗,一怔之間已經明白他自然是為了怕我受傷。眼前的少女雖然渾身是傷,但是憑劍琴這樣的書生,就是來十個只怕也料理得了,我不怕她的身手,心裡面卻一下子被漲得滿滿的,世人都說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楚寒有吳劍琴這樣一個人做朋友,也就足夠了。
我輕輕一帶,又把劍琴推到了後面。
「不錯,不管你們惹到了什麼人,那都跟我們沒有關係……我雖然討厭管閒事,但也不是個見死不救的人,前面有一間小廟,你們還是跟我們到那裡歇一歇,包紮一下吧。」
劍琴驚異地瞅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為什麼還能如此鎮靜。
少女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瞅了我半天,像是在評估我說的是真是假,我聳聳肩,不再說話。難得我好心好意想要當一回好人,你要是不領情那就算了,能惹到他們兩個的人來頭絕不會小了,我很介意趟這淌渾水。
少女突然說道:「好!我們跟你們走,但是要小心不要想耍什麼花樣,要是有什麼不對,我先把你們給砍了!」
我一笑:「有姑娘你在,我們哪裡還敢有什麼動作?」
少女回頭向那少年柔聲說道:「盧陵,咱們先跟他們去看看,好不好?」
她本來說話凶神惡煞一樣,一面對少年,表情卻全都變了,帶著種說不出的柔意。對待那少年的態度,也像在哄小孩子一樣。我看著只覺得說不出的奇怪。
「你也好半天沒有吃東西了,那裡可是有好好吃好好吃的東西哦。」
少年嘻嘻的笑了,說道:「好啊好啊,好吃的東西,好吃的東西……對呀!盧陵好餓了,我要吃東西!你再不給盧陵東西吃,我可要哭了!」
少女眼中哀戚之色一閃而過,「盧陵不哭,等吃過飯,咱們就上路,以後你想再吃什麼都有。」
我跟劍琴面面柑覷,彼此對視—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惋惜,這絕頂美貌的少年,竟是一個傻子!
少女嘴裡面哄著盧陵,眼中卻是千言萬語,又是痛惜,又是傷心,又是愛憐,回過頭來看到我和劍琴吃驚的樣子,又全都轉成了怒氣,大聲喝道:「你們看什麼看,沒看過人這樣的嗎?他只不過是一時半會兒中毒罷了,要是他能有原來一半的聰明……」她頓了頓,接著說道:「就是現在,你們給他提鞋子,也是不配的!」
她在少年身上的無奈,竟是盡數都發洩到我和劍琴身上了,劍琴為人外剛內和,初看上去冷冰冰的不理人,其實卻是個再好不過的人,他心裡頭對這兩個人同情,聽那少女這麼說,忙安撫她說:「姑娘說的是,不知道這個小哥中的是什麼毒?可有解法?」
少女的氣焰一下子都沒有了,過了半天才幽幽的說道:「他中的是散魂丹,現在……我還沒有找到解藥……但我總會找得到的……」
眼中淚意盈盈,那麼凶狠的一個人,一下子顯得楚楚可憐,竟有股說不出來的媚意來,那個少年看著她卻是渾然不覺,傻呵呵地只管笑:「吃東西,吃東西,盧陵要吃東西……」
原來竟是散魂丹!我看著盧陵的樣了。心裡面一陣陣的發冷,這樣的一個水晶雕成的人物,竟會中了這麼陰毒的招數!
散魂丹本來是七絕門的禁製藥,煉製不易,用的更少,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准用,只因為中了這個毒的人,不論你是誰,都只會變得癡傻,而且再也沒有解藥,永無恢復的可能。
盧陵這個樣子,已經是完全廢了。不管他之前是什麼樣的人,此後也只能這樣癡傻下去,永無恢復的可能!
誰會這麼狠心,跟他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竟然下了這種毒手?殺人,毀的也不過是一條命而已。
無爭和威遠信蘭看到我們和這麼奇怪的兩個人一起回來,都是大吃一驚,無爭的神色更是奇怪,愣愣地盯著盧陵看了好半人,直到發現我注意的目光,這才回過神來,我什麼都沒有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無爭沒有出家前是天下第一名廚,也許曾經見過盧陵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那都與我無關,我是他們的過客,他們也不過是我的過客罷了。
少女受傷甚重,仔細檢查後才發現她最重的傷並不是左腿,後背一道深深的刀傷,已經看不出深度,外面的肉也已經快要爛掉了。
信蘭擋在我面前,大聲說道:「楚凡,我不准你看,人家可是女孩子,你幹什麼這樣子一副色迷迷的樣子?」
色迷迷?我失笑。信蘭什麼時候學會了這些詞?我又哪有色迷迷了?比這姑娘再美幾倍的美人,我也不知道見過多少了。
「不然你說她身上的傷要怎麼辦?」
「讓吳先生來處理就好了。對吧,吳先生?」
劍琴苦笑,「我好像也是個男的。」
信蘭的大眼睛眨呀眨的:「論理吳先生當然也不應該,但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個時候也只能從權一下——而且吳先生才不像楚凡那樣子沒品,看一看有什麼打緊?」
他真的很會說話,幾句話就把劍琴哄得開心,乖乖地給那女了裹傷。
我大搖其頭,劍琴,哪天你被信蘭賣掉我可一點都不會感到奇怪。
盧陵一個人在外面吃得開心,我湊了過去,他的長相我看著有點眼熟,心裡面有那麼一點點的好奇——不知道他會是什麼來歷?
「盧陵,哥哥要看你乖不乖,你還能記得你是從哪裡來的嗎?」
盧陵吃好大的—口千層餅,清澈的眼睛看著我,嘴裡含混不清的說道:「……水,水……」
他的樣子真像是十天都沒有吃過飯了,我歎了口氣,認命的把水遞了過去。
「……跟你一起來的姑娘是你的姐姐嗎?」
「……好吃,好吃……我還要那個……」
盧陵的手又指向了—碟酥皮豆腐。
「還有那個……」
「這個,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誰了嗎?」
「還有這個……」
「……」我決定認輸了。
跟一個被散魂丹迷傻的人套話,我也真有點不清不楚。
盧陵長的真的有點眼熟,而且他儘管癡傻,吃東西的樣子卻還是很講究,自然是從小養成的習慣,這樣子的出身,這樣子的相貌……他會是誰呢?我心裡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卻總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眼前像是有一層薄霧,只要輕輕一撥就能散了,偏偏我一下子就是撥不開。
「你不必在盧陵這裡費工夫,有什麼事來問我好了,能告訴你的,我自然就會告訴你!」
不知什麼時候黑衣少女裹好傷走了出來,後面跟著一臉「你看吧」表情的信蘭,顯然是他領著少女過來的了,那個樣子真的像要把我當成色狼了,拜託,防防這個女子也就罷了,他真的以為我跟沈靜是一個貨色,男女通吃呀?
我不屑搖頭,臉上還得陪笑,這個少女一看就是個狠角色,我不想莫名其妙被劍架在脖子上。
「姑娘都好了?我是在想認識也有半天了,不知道姑娘該怎麼稱呼?」
「我叫飛雪,他是盧陵。你還有什麼要問的,一塊都問完好了。」
少女臉上像是冰雕成的一樣,沒有一點表情。
劍琴好奇說道:「你們是兄妹嗎?」
飛雪一下子沉默了,細小的牙齒咬住下唇,似乎有什麼難解的事,又要像在下什麼決心。半天才慢慢地說:「不,我們不是兄妹,他是……他是我的丈夫。」
她的臉上突然染上了一層紅暈,像是初升的朝陽,整個人一下子都鮮活起來。
劍琴吃驚:「他是你的丈大?可是他這個樣子,你們……」
飛雪大怒:「你瞧不起他,對不對?他這個樣子又有什麼不好?他都是他,就是笨點又怕什麼……我看你這個樣子,可也沒聰明到哪去!」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劍琴一下子開始期期艾艾:「我只是覺得,你們兩個人的樣子有點不像……」
「不像什麼?我們哪裡不像是夫妻了?」
飛雪看著冷淡,發起火來卻是又熱又辣,劍琴一下子被地堵得說個出話來,哪裡還有半點平時文采風流的樣子?我失笑:「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覺得你們的氣質有點不像罷了……呃,你先不要瞪眼睛……你看,你的相公穿得這麼好的衣服,戴這麼好的東西,你看去卻只不過是一副江湖女子的打扮,我們一下子怎麼能夠想得到?」
「是啊,只是一時奇怪罷了,其實你們在一起看上去挺配的。」劍琴急欲彌補自己的錯誤。
飛雪原來在瞪我,聽到後來卻低下了頭,可能劍琴說他們很配的話一下子打動了
她這麼一個凶巴巴的女子,也開始不好意思了。沉默了一會兒,飛雪突然大聲說道:「我知道我的身份不如他,原來我是很在意這些事,不過自從他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才明白自己以前有多麼的笨!出身高貴又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多了些爾虞我詐罷了,只要我們兩個人能在一起,那些世俗的垃圾理它們幹什麼?!」
清脆的聲音沒有一點猶豫,飛雪整個人像是被光環包住,難怪人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最美。
「可是,可是他這個樣子,你不覺得委屈嗎?」威遠突然說道,他小小年紀,也能看出飛雪的氣質特別。
「那又有什麼委屈的?能跟他在一起,我只有說不出來的高興,他也不過是人變得單純了點,他也還是他,何況……他如果能明白是跟我在一起,他也是很高興的。」
信蘭聽了,竟也跟著說道:「不錯,如果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在—起,不管他變成了什麼樣子,那又有什麼不一樣?」
「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會這些風花雪月了?正經東西沒學偏要學這個,看上什麼樣的女孩子,需不需要我去幫你說媒去?」
我一拳打在信蘭頭上,這麼小就會說這些,長大了不是花花公子就是癡情漢,前者別人傷心,後者自已傷心。
信蘭卻沒有順著我的意思跟我鬥嘴,定定地瞅著我,看得我頭皮發麻。
「如果我也變得像盧陵這樣,你會不會像飛雪一樣這麼對待我?」
「……」
怎麼對待你?這跟我有什麼相干?這兩樣根本就不能比嘛,哦,你想要我怎麼樣?是娶你還是嫁你?盧陵沒有中毒之前就跟飛雪兩個人兩情相悅,你跟我又算什麼了?
「說呀,你會怎麼樣?」信蘭仍舊盯著我,不依不饒。
「你也去要一顆散魂丹吃吃看就知道了。」
這次換信蘭沒話說了,劍琴看他的眼光充滿了同情,看著我的眼神卻有點像在看盧陵一樣,真是讓人心裡不舒服,他們兩個都有點奇怪,我想了想,選擇不理他們。
「那你們以後要怎麼辦?我不知道是誰傷了你們,但是能做到這一步的,絕不會是什麼容易打發的人。你不怕他們繼續追殺你們嗎?」
「我不怕,只要我跟盧陵兩個人能在一起,能活一天就是一天,能活一年就是一年……如果老天爺保佑,我們真的能逃得過去……」飛雪的神情仍是冷冷的,眼中卻突然現出了興奮之色:「深山老林多得是,總會有我們能侍的地方,我們也曾經說好的……」
她的眼光投在盧陵身上,說不出的溫柔纏綿之意,像是想起了兩人以前的時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多謝你們幾位的照顧,我們這也就該走了。」
無爭一直在旁邊笑瞇瞇地聽著,聽見飛雪這麼一說,吃了一驚:「你的身體還沒養好,這麼快就要走了?」
飛雪說道:「是啊,再不走的話我還真怕他們追上來,到時候可就連累你們了。」
「放心放心,到這裡的道路隱秘,平時來的人極少,你們大可以放心的在這裡住幾天再走。」
我跟劍琴是在廟外的小樹林裡把他們兩個撿回來的,這裡能安全到哪去?我搖搖頭不同意:「我同意飛雪的看法,這裡不見得那麼安全,我看你們兩個還是快點走吧。」
無爭皺眉:「這裡是我的廟,有什麼不安全的?我在這裡面住了十幾年,也沒有什麼不妥的。」
「我不是說你這裡不對,而是他們本來就被人追殺,待的時間越長只怕危險越大。」
無爭冷笑,「看來楚相公是怕被人連累了,可惜和尚我四大皆空,從來都沒有這些顧慮,兩位儘管請住!」
「……」
我沒想到無爭對我說話會如此尖銳,自從我們到廟裡來,他一直都是和和氣氣,我也沒有怎麼注意他,現在一提到讓飛雪和盧陵走,怎麼就會有這樣的反應?我再次肯定他和盧陵以前必定是相識的,只是不知道他這麼做的用意是好還是壞?
我提醒自己要注意無爭這個人了。
飛雪顯得很為難,她雖然平時冷冰冰的,卻好像是不善於跟別人相處造成的,無爭對她這麼關心,她竟然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拒絕。
「我要吃這個,我要吃這個!」
盧陵突然大叫,指著一碟見底的甜點大叫,飛雪默默地看著他,一時間眼中迷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可是想起了盧陵以前的榮華,歎他竟會落到這個地步?
無爭走過去拿起另一個碟子哄他,「來,你嘗嘗這個,這是新做的綠玉糕,不比那個差。」
盧陵欣喜的嘗了嘗,捧著碟子站在了一邊不再說話,無爭回過身來對飛雪一笑說道:「姑娘,你們今天能到這裡來就是跟我有緣,不管怎樣也先住上一宿,這個小哥只怕不像你一樣是能吃得了苦,你也正好養養傷。」
飛雪顯然有點被他說動了,「可是……」
「如果我是你,我就一定會走,留在這裡只會有危險,不會有別的。」
我突然插嘴,眼前的一切只讓我覺得詭異,原來只不過是認為這裡是險地,早點離開會好一點,現在卻感覺說不出來的不安,遠離塵囂的廟宇,萍水相逢的少男少女,急欲留客的和尚,單只一個並不會造成我的不安,但是這許多紐在了一起……這裡面一定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只是,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