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信蘭愣了愣,「你懂易容?」
「一點點。」我很謙虛。
「……你所說的一點又是多少?」
「放心,足夠讓他們都找不到我們啦。」
信蘭跟威遠還是小孩子,應該很快就能長大,到時候就用不著這張臉譜,反倒是劍琴,只怕從此就要和我一樣不見天日了。
「那麼你現在的樣子就是你原來的樣子嗎?」信蘭的眼睛卻突然瞇了起來。
「……不是。」
「差在哪裡?是鼻子還是嘴,或者是皮膚?」
「……都有吧……」
「……」
我答得不確定,信蘭的音調沒變,但是總給人一種暴風雨前的平靜的感覺。長時間的沉默過後,空氣的溫度慢慢地降了下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信蘭看上去像是雪天的妖怪,全身都籠罩在暴風圈裡,聲音大的更是像要把屋頂叫破一樣:「楚寒!你身上到底有什麼東西還是真的?!」
「呃……」我後退了一步,發脾氣的信蘭,好可怕。
「你跟我和威遠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卻從沒有告訴過我們你本名楚寒,我可以不去介意,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文弱書生,你突然變得會武功,而且是赫赫有名的神劍門弟子,這我也不跟你計較,但是現在,你卻要告訴我你居然連這張臉都是假的——」
從沒見過信蘭生這麼大的氣,我一時間有點張口結舌。
「我……」
「你怎樣?!」
「啊……」
回答心虛不知道行不行?
我不喜歡別人瞞騙我……別人被我瞞騙的滋味想來也不會好受。
雖然認真說來我還是很委屈,易容是師兄們千叮萬囑的事情,我當時到大漠,本來也只是存著自暴自棄的心,跟信蘭威遠之間的感情,是在不知不覺中培養起來的,哪能想到要告訴他們這些事?
只不過威遠信蘭以誠待我,為了我冒了好多的風險,關於我自己的事,我卻什麼都沒有告訴過他們,好像也真的有點對他們不住……如果真的如實解釋,我是現在才把你們當成自已人來看待的……搞不好會被殺掉……
「信蘭,我這個……是有原因的……」
信蘭的眼光冷颯颯地飄過來,眼中是一目瞭然,我剩下的話只好又吞到了肚子裡。
唉——長歎三聲,楚寒真是生來命苫,小的時候被師父罵,大了之俊收個徒弟還要被徒弟欺負,我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劍琴,他卻像是正看得有趣,只裝做看不到我一樣。
沒有義氣的傢伙!
於是信蘭瞪我,我瞪劍琴,三個人膠在當場,威遠倒是沒有太大的反應,雖然也略帶責難的望著我,但是我已經可以預見今後最貼心的徒弟絕對非他莫屬。
最後還是那個沒良心的劍琴想來看夠可好戲,終於肯出來打圓場了,這才門破了僵局:「信蘭,還是不要生氣了,楚寒想必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會瞞著大家,放過他這一次,我相信他以後都不敢啦!對不對,楚寒?」
劍琴笑得壞心,同時竟也帶著一點點的責難。
無話可說。
我本來也沒有做什麼壞事,為什麼說得我好像殺人放火一樣?原來這人嘴上說不在意,其實也在怨怪我對他的隱瞞呢!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似乎已經樹了好多的敵人,日後的生活真是可以預見的悲慘。
信蘭臉上的陰沉少了一點,抿著嘴卻只是不說話。我也只好棄械投降:「好啦,信蘭,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會對你們有所隱瞞……就是我師父師兄的那些個醜事,我也統統都告訴你好不好?還需要我寫什麼證明嗎?」
聰明地把自己的那份撇開不說,信蘭再次瞪我一眼,突然狠狠地說道:「楚寒,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要是再被我發現你有什麼事瞞著我,我絕對會對你不客氣!」
「是是是,—定一定,不敢不敢。」
我答得誠惶誠恐,雖然真是很有興趣知道信蘭能對我怎麼個不客氣法,但是仔細瞅了瞅他之後,找還是決定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再招惹他好了,他說話的聲音堅定,表情凶狠,眼眶卻有點發紅——跟小孩子吵架,就是這點最讓人傷腦筋。何況錯又在我。
劍琴卻突然「噗哧」一聲笑了起來,說道:「楚寒,我跟你在一起這麼長時間,現在才發現你乖的時候原來會這麼可愛。」
「……可愛?」
這是什麼形容詞?!我一愣,信蘭也被他說得一愣,開始繞著我上看下看,左瞅右瞧,我回過神來,「劍琴,道歉!男人怎麼能用可愛來形容呢?信蘭你又在看什麼?這張臉都是假的,沒什麼好看啦……」
信蘭看得我有點毛毛的,說的話更是讓人費解。
「楚寒,你變了。」
我奇道:「我變了?我哪裡變了?」
摸摸自己,臉上化的妝還在,也仍是原來的樣子,又有什麼變不變的呢?難道是因為我終於完全拋下了所有的沉重包袱,從過往的陰影中走出來的緣故?
……我沒有變,變的是過去三年中的楚寒。
信蘭喃喃抱怨著什麼「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出來,現在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看出來……」之類的話,看著我突然也笑了,聲音調皮起來:「暫時原諒你啦,真想馬上就能看到你長什麼樣子……不過要是被人發現你比現在長得難看,我可不放過你!」
「……」
這個以貌取人的小混蛋!變不變的問題一下子被我拋之腦後,當下我壞心地決定以後一定要把他畫成一個小老頭,最好是醜醜的,有山羊鬍子的那種。
說得儘管輕鬆,但是逃跑的京都提督,帶著一個七王爺的新寵,兩位靖安侯珍愛的世子,想要在這個時候潛出京城,卻不是只靠易容就能辦得到的事情。沈靜要是沒派人來監視我這裡,那才是怪事。他們三個又跟我不同,都沒有過改裝的經歷,不管化妝成什麼樣子,落在行家眼裡馬上都會看出破綻,我們四個人在一起,極好辨認。
因此這個時候最安全的辦法反倒是直接出城。
沈靜現在不會輕易就跟我撕破瞼,以他的心思,絕不會想到我能這麼輕易就同時放棄多少人得之不易的榮華富貴和同他之間的恩恩怨怨。只要到了城外,隨便找個樹林小屋換個相貌出來,應該都能躲得過。
衣服,易容用的藥,乾糧,銀兩收拾得一應俱全,古人辭官,好像很多都把大印掛在房樑上,我府中也不會少了沈靜的眼線,就只好把印章藏在床底下了,那封給沈靜的信被我封上口,寫上「沈靜親啟」四個字,被塞在桌子腳底下——如果收的人是沈靜,那他自然能找得到。
冬天的天黑得快,因此儘管信蘭他們來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一切收拾好之後,也還沒過戌時,我們四個人換上便裝牽著馬走在街上,我想起三年前初到京城,師兄慘死,被沈靜所侮,投靠沈季,與哈森比武,只覺得一切都是恍如隔世。
能知道蠻族消息的人畢竟只是朝中少有的幾個跟兵部有關係的官員,街道上如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三三兩兩的人你來我往,大多數人都顯得悠閒自在,不像白天那樣匆匆忙忙,萬家燈火燃了起來,—打眼看過去,帝國京師,的確是一片繁華景象。
一個穿紅襖的小姑娘彎在街角賣糖葫蘆,眼睛大大的,漂亮得像是一個娃娃,威遠一向最愛吃糖葫蘆,這種時候仍然不忘,跑過去買了幾串分給我們,小姑娘嘴甜生意好,雖然買的人多,隔著老遠還是個忘衝著我們喊:「幾位走好哦!」
聲音甜膩,像是一下子就能傳到人心裡一樣,久久不散,我聽著,卻只覺得一股說不出來的淒涼,今夜紅顏,可會是明日白骨?原來能平平安安活到老,已是人生最大的福分,眼前的萬點繁華,瞬間已變成過眼雲煙。
人生最痛苦的感覺,就是能預見接下來的悲慘,卻偏偏卻又無能為力。
接過信蘭遞過來的糖葫蘆,我歎了門氣:「咱們這麼跑出去,應該也算得上是臨陣脫逃啦。」
從沒像這個時候這樣強烈的意識到戰爭,從沒想這個時候這樣希望沈靜能贏,不管怎樣,如果他能保住京城,我都會很開心。
照拂九州的彎月,見證了家家的歡樂與悲愁。點點燈火,每一顆看過去都是那麼的渺小,但是那每一點,代表的卻都是一個家庭,幾多美夢。無數盞燈,無數條生命,這場戰事一過,保得住不被風吹滅的,又會有多少呢?
我從不忌諱殺人,死在我手中的人也早已數不清,但是那些都是些該死的人,我不殺他,他即殺我,該死的人不死,像沈靜,如魚-哽喉,不吐難快,無辜的人喪命,如廬陵飛雪,中原百姓,卻是讓人心寒血冷,心傷心痛了。
與之相比,我跟沈靜這一點點的私人恩怨,於我雖是不共戴天,於這錦繡中原,家國山河相比,倒是顯得忒小了!
信蘭悄悄地握住我的左手,並不說話,劍琴開口說道:「你就是留在這裡,也改變不了什麼……如果,昨天死的那個人是沈靜,就好了……」
「死的如果是沈靜……」
無意識地重複他的話,卻沒有別的感覺,只覺得劍琴的眼波潤澤,溫暖如春。
說的雖然不是全對,於我卻是莫大的安慰。
心知肚明,到了現在,沈靜的死活,倒不是關鍵所在了。沈季沈宗兩個人,一個軟弱,一個陰狠,也都不是什麼好人,死不足惜,相比之下,跟蠻族之戰,反倒是沈靜更有可能勝出,但是無論他輸他贏,這場面仗卻都是非打不可,結果並不會改變。
可是,就算是他贏,那贏了之後呢?
又會如何?
一切重又回到原點罷了。
回給劍琴信蘭一笑,我伸手直指城門方向:「我沒有事,不用擔心我。再不快走,過一會兒城門可就要關了。」
能解決的問題叫做問題,不能解決的問題則叫事實,對於事實,該學的是怎樣接受而非改變——如果我不明白這個道理,那麼我早就熬不過師兄和沈靜那諸多事情而心傷神碎了。
現在要緊的是如何能從這裡安全的帶著他們三個人離開。直接南下,太過於明顯,有威遠和信蘭在,就是沈靜不想追究,裴幕天也不會善罷干休,信蘭威遠來自西方大漠,蠻族則是來自北方冰天雪地,要不引起疑心,現在最安全的路卻是從北門出城,之後折而向東即可。天下之大,又豈會沒有我們幾個人立足的地方?初出江湖那幾午,我也的確玩得痛痛快快,正好可以趁此機會帶他們去瞧一瞧。
如我所料,出城並沒有碰到什麼阻礙,打馬飛奔,我們一口氣跑到下半夜這才停下來,
徐緩的山勢相連,大片的樹林長得高高大大,密密麻麻,仍是京城近郊,卻隱然有深山老林之勢,看了看方位,原來已經過了無爭的小廟了。
每一次來到京城,每一處與京城有關的景物,帶給我的似乎都是痛苦,如果有可能,此次離開,真的再也不想回來了。
雖然就是在這裡,我結識了劍琴。
選了—處茂密的林子,我勒住馬率先走了進去。
「就住這裡好了,人家先進林子吧。」
深夜的林中靜悄悄的,枯籐老干,看上去都成幃幢鬼影,人眼處一片漆黑,近處顯然沒有人家。
江湖中把易容傳得神神秘秘,其實也不過是把一些鬍鬚頭髮染料之類的在臉上粘粘補補,較費時間,關鍵看的是形神合得像不像,材科有好有壞罷了。
按我的本意,本來是想先給他們幾個人畫的,但是信蘭卻非要先看看我的長相,我也只好把那份山羊鬍子計劃暫時先延期了,升起小小的一堆火,攬鏡自照,普普通通的臉,平平常常的相貌,最引入注目的也只有這雙眼睛。
這本是我精心挑選的一張臉譜,只是這一副平凡的樣貌,卻已陪我走過許多不平凡的經歷。三年有餘,我也幾乎要把這當成是自己的長相了。
如今相別,可有依依?絹布蘸上藥水,輕輕地往臉上抹去,如果抹去這—副臉孔的同時,也能把一切不好的記憶都—起抹掉,那該有多好。如果回復原來長相的同時,也能帶回那一段如夢般的歲月,那也該有多好!
可惜白日做夢,也沒有這等美法。幸而我本就不是活在夢中的人。
信蘭突然問道:「這樣擦下去,就能看到真正的你嗎?」
「是啊。」
「那……你照著鏡子不好弄,我來幫你好不好?」
「隨便你好了……不過事先提醒你,萬一我長得像妖怪,你可不要害怕。」
……又被瞪了……
雖然不明白信蘭眼中那抹奇特的熱切,我仍是依言把絹布遞給他,信蘭把我手上的鏡子交給劍琴,捧住我的臉,以一種我並不能理解的熱情仔細擦著,由上而下,先是額頭,接著是鼻子,再來是嘴唇,下頷,臉上傳來清涼的感覺,信蘭的臉色卻是越來越不對,小嘴張得大大的,臉上不斷的冒出細汗,脖子上的顏色還沒有擦完,他手上的絹布倒突然掉了下來,我快手快腳地接過來。
「信蘭?」
「……」
「……你還好吧?」
「……」
「?」
這……這是什麼狀況?
雖然我知道白己長得很漂亮,不像一個男人,但是也還不至於有這麼誇張吧?竟能把聰明的小信蘭迷成這個樣子?如果這麼好用的話,以後都不易容,企不是要他端飯,他不能遞水,要他買酒,他不能送茶,我可以大大的開展懶人生涯了?
光是用想的我都要笑得合不攏嘴了!
身邊突然又傳來「啪」的一聲,卻是劍琴手裡面的鏡子掉在地上了。
「劍琴……你怎麼也跟著信蘭鬧起來了……」
我苦起臉,要論美人,劍琴見的絕不會比我少,更何況他跟信蘭算得上重才不重貌,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什麼時候也有興趣跟信蘭玩這種誇張表現的遊戲了?
信蘭在我這一喚之下卻像是突然回過神了,側過身擋住劍琴看我的目光,一把搶過我手邊的那些個瓶瓶罐罐,沉著臉冷聲說道:「這些就是你易容用的東西嗎?」
「是啊。」
「那你還想要發呆到什麼時候?!要化妝成什麼樣,還不快點重新畫上?!」
「……」這樣還不夠快嗎?
信蘭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樣,眼睛莫名其妙地冒火,伸手又把那堆剛搶過去的戰利品又一股腦塞回我手中,癟了癟嘴,我只覺得自己比竇蛾還要冤。
為什麼現在徒弟都可以這麼欺負師父?!就算是一報還一報,當年我做別人徒弟時,可也沒有這麼囂張過。
伸手撿起掉在地上的鏡子,火苗一竄一竄的閃得出神,依稀能看出來,除了眼中平添一股滄桑,我跟之前並沒有多大的變化,薄唇星眸,與我所繪之圖一般無二,歲門無痕,究竟是楚寒入畫,還是畫中人出來變成了楚寒?
低低地歎了一門氣,鏡中人垂下長長的睫毛,竟是平添了一股嫵媚,一個男人,要這樣一張美麗的臉又有什麼用處呢?反倒是見不得人。時間是世界上最公平的東西,流久的歲月絕不會白過,只不過當一個人心心唸唸只願青春永駐的時候,時間就把傷心刻在臉上,如果—個人不在意這些,那麼時間要想留下什麼,就只好把傷心刻在他的心上了。
幸而我有信蘭威遠,幸而我有劍琴!
把要用的東西依次擺好,回過神來,山風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大了起來,冷風入骨,在黑夜中聽起來更是好像鬼哭神號,依稀就帶出了一股莫名的抑鬱壓制之氣,我傾耳細聽:「劍琴,你們有沒行聽到什麼聲音?」
一種奇特的不安,似乎危險就在身邊一樣,我曾仔細看過身後,暫時並沒有被跟蹤的跡象,這種沉悶的壓迫感,又是從何而來?
信蘭皺了皺眉,也側起了耳朵:「……好像沒有什麼動靜……不管怎樣,你還是快點化上妝吧……」
森林裡除了風聲,也真的沒有別的什麼動靜了……難道真的是我的錯覺?可是……我的直覺很少出錯啊……
冰刃劍猛地出鞘,同時我用袖風扇滅篝火,左手牢牢地抓住威遠信蘭劍琴三個人的袖子,我悄聲說道:
「這裡不對勁,咱們走,先換一個地方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