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下) 第二十一章
    沒有消息,我們兩人雖已易容,但是滿身血污的衣服還是太引入注目,再往前走就是北蠻兵的大營,這個樣子直接回城只怕首先就被北蠻人亂刀砍死了,就算局勢未明,看到那個被毀掉的村莊,我們也不敢就這樣直接回京,只好先繞著城的外圍轉。

    我們的來路同北蠻人相同,因此到了城的東面情況就好了許多,只不過雖然死人減少,家捨中卻是依然沒有人煙,屋子的主人想必早已逃難遠去。

    桌倒椅翻,雜物遍地,我們揀了兩件舊衣服換上,只要說話不露破綻,已是不折不扣的農人。

    沈靜看看自己,再瞄了瞄我,一歎說道:「神劍門的易容術果然不凡,如果本王早有楚寒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可惜相逢恨晚。」

    易容去刺殺沈剛想來也是一個好主意,但是前提也要是我答應啊,對於他的胡思亂想,我只有搖頭:「這個主意不通。全天下的人都有可能幫你奪得帝位,只有楚寒除外,你如果再早一些認識我,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戳穿你的真面目,現在你已不是七王爺。」

    沈靜停了停沒有說話,仰頭望向南方,神色略帶悵然,卻是一笑說道:「原來如此,記得提醒我,蠻族被逐出中原的那天莫忘了殺你。」

    「只要先把蠻族打敗,其它的以後再說。」

    我說得平淡。沈靜就是想要殺我,那也同樣也要我願意才行。

    往事如煙,我的人生本就不如常人順遂,怎還能盡回憶些不如意的事情,又何況是浪費在沈靜這樣的人身上。

    心心唸唸,只是那一片大漢飛沙,身畔常伴數人,劍琴信蘭,於願足矣。人皆說高憎悟道,一夕之間,楚寒既已走出那座迷宮,就斷然不會再去回頭。

    沒有馬匹代步,由城北走到城南,又是兜了這樣一個大圈,雖然我們一路上展開輕功,腳步未停,到了南安河之畔也已是天色全黑。

    北蠻大軍果然在此駐有重兵,連綿數里開外,東西都看不到盡頭,氣勢洶洶皆為了不讓其它人馬過河,對於北面的守衛相對倒是鬆懈許多,我們潛進營中臨河細看,只見月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對岸隱隱約約似乎能看得到船隻的樣子,數目多少看不清楚。

    我同沈靜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可奈何:北蠻勢如破竹,卻被沈淵給阻在了京城,南安河天險在這裡,北蠻人暫時過不去,救援的人卻也過不來。

    同樣是無法可施,其中卻是千差萬別,只要拿下京城,生擒沈剛也好,殺掉沈剛也罷,中原都將要人心惶惶,就算沈靜繼位,失掉國都的君主,無論怎樣打都要比北蠻遜色一籌。

    拓邑其人如何,我已是深知其厲害之處。

    飛身離開河邊,走出北蠻營外,沈靜無語,我亦未多言,只是想著這種情況之下該怎麼辦才是最好。

    我只對京中情況瞭解通透,國家整個的兵馬分佈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是調不動除了這裡之外的一兵一卒,具體要怎樣用兵發號施令,自然非得要平時就有心的人不可,這樣的人,放眼全國上下,也唯有沈靜最佳了。

    此時距離京城已近,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的聲音,細聽大概二三十人的樣子,處在空曠之地,躲無可躲,避無可避,我同沈靜索性也就站立不動。事已至此,已找不到可靠的自己人問消息,倒不如直接來問蠻族來得痛快。

    而且敵方人數不多,萬一動了殺機,我同沈靜也對付得了,不會束手待斃。

    只不過一轉眼的功夫,北蠻軍隊卻已是近在眼前,看上去大概是剛剛執行軍務回來,每個人卻仍都是盔明甲亮,精神抖擻。

    這許多天過去,比之我初見之時毫不遜色,看到我們眼中都是凶光大盛,眼中夾雜著一股嗜殺的興奮,幾個衝在前面的揮刀要砍過來,一個像是頭領模樣的人卻止住了他們,語氣之間甚是威嚴:「不要見人就殺,留下幾個活口,大王還有用處。」

    他的地位顯然甚高,管的不只是這二三十人,一句話說出來,其它的小兵立刻唯唯諾諾,難得他們不殺人,我和沈靜都心要藉此機會混進北蠻軍中,不用多想不約而同都是一副嚇破膽的模樣,毫不抵抗的任人綁上繩子,我抖著聲音問道:「你……你們要把我們怎麼樣?」

    頭領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聲:「嗤,這就是中原人!我要怎麼對你,輪得到你問嗎?!到時候自然就會知道!」

    此言一出,周圍的蠻兵都是一陣哈哈大笑,這一路上見到了那麼多死去之人,我卻是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揚鞭催馬,他領先帶起了一股煙塵,幾十名騎兵緊跟其後,拖著我們踉踉蹌蹌直奔京城而去。

    離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越近京城,卻越覺得變化之大。

    昔日的繁華煙消雲散,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大營將京城緊緊地圍在中間,處處飄揚著寫著「蠻」字的旗幟,遠遠地還沒有近前就感到一股懾人的殺氣逼人。

    北蠻地處偏僻,諸事學自中原,卻又從來都對中原虎視耽耽,只不過像這樣大舉進犯,攻至京城,還是史上第一次。

    我本來以為他們抓人是要用來拷問,進了營中才發現遠非如此,北蠻軍營之中竟還有—個專為中原俘虜辟出的營地,裡面並無人看守,可是進來之人都是手無寸鐵,外面北蠻人刀槍閃閃,任誰也逃不出去。

    我和沈靜被鬆開綁繩,推進裡面,所見之人都是中原百姓打扮,蓬頭垢面,哀嚎之聲不絕於耳,人人眼中流露出的都是待宰羔羊的神情。

    一對小夫妻坐得離我們最近,都不過二十歲年紀,女的一副小家碧玉的長相,神色淒然,眼角尤有淚痕未乾,男的滿臉憤怒的表情,只是看到他妻子的時候又變得滿含憐惜,仰天悠悠歎了一口氣。

    血氣方剛之外,格外又別有一種感覺,我對他一笑問道:「請問小哥,蠻人為什麼抓我們進來卻又不殺我們呢?」

    青年抬頭看了看我跟沈靜,語氣有著不符合年齡的蕭索,懶懶地答道:「除了養肥了用來吃肉,還能用來幹什麼?!」

    「此話當真?!可是……據我所知,北蠻人好像不吃人吧。」

    沈靜的眼神閃了閃,突然插嘴說道,語氣中竟是滿含著……戲謔?

    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當下閉上嘴靜觀其變,青年卻顯然不欣賞他此時的幽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起話諷意十足卻是有氣無力,像是掙扎過後毫無辦法,已然認命:「這位小老哥盡可以不把我說的話當成一回事,死到臨頭的時候,那才是真明白呢。」

    沈靜仍是表現得不關痛癢,一副無視生死的模樣:「不知是要蒸還是要煮?」

    青年變得更加生氣,閉上嘴不再說話,我倏然一動,隨口問道:「怎麼說?」

    心中念頭已是急轉,看了看這座望不到邊際的牢籠,只覺得滿心發沉。殺—萬和殺兩萬對於蠻族來說並無分別,要是真有什麼用處……那自然就是想要威脅沈淵投降或是用做人盾攻城,就是不知道在這一招用了多長時間,在我來之前已有多少人這樣子死掉……

    青年撇了撇嘴猶未回答我,沈靜卻又把話搶了過去,大剌剌地說道:「這還用問?如果我是北蠻人,就一定會用中原百姓來打頭陣,前去攻城。」

    青年一驚,倏地抬頭看他:「你怎麼知道?」

    沈靜搖頭:「如果不是別有用途,沒有一支軍隊會耗費錢糧來養這麼些百姓,這是用兵的常識:用敵國的人來打頭陣,也是減少消亡最好的方法——如果進攻的人是我我也會這麼做,這又有什麼好難猜的?」

    他雖然是一副尋常人的打扮,但是這幾句話說出來卻是大有威嚴,一瞬間那種與生俱來的氣勢表露無疑。

    我雖然憂心沈淵守城辛苦,這許多百姓死得淒慘,聽他這樣一說卻是大為奇怪,沈靜絕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情,他這麼急著要暴露身份,又是有了什麼打算?

    沈靜卻一下子顯得更加神秘,接著說道:「我不僅知道這些,而且我還有辦法……」他有意頓了頓,青年著急地接口問道:「你有辦法做什麼?」

    「我有辦法……把所有的人都給救出去。」

    「什麼?!」青年大叫起來,「你……你說真的?!你有什麼辦法?!」

    他的眼中瞬間閃過了一道亮光,人在生死存亡的時候本就極想爭取最後一絲活的希望,他原來坐在地上,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話說得又急又快:「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北蠻人開始是以咱們為質,城中一日不降就殺中原百姓一千,但是京城之中始終—丁點兒的動靜部沒有,隔了幾天蠻人就改變了主意,每天都挑出一大堆中原人去打頭陣做擋箭牌,去的人當然只有送死的份,沒有人知道明天會輪到哪一個,我聽你說話就知道你是個有見識的人,你……你說的辦法是什麼?你真的能領著我們活著出去?!」

    這裡說話的聲音本來不大,但是事關生死,四周卻不知何時都靜了下來,人人的眼睛都望向沈靜,眼中皆滿含了希冀之色。

    被這麼多人看著,沈靜倒是毫無不自在的樣子,板起臉說得更是莫測高深:「我的辦法如果先被蠻人知道了,再來就絕不會管用,因此我不會說出我的打算,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活著出去,不妨就按照我所說的來做,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呢?」

    可惜了我的易容術,他的平凡顯然只持續了一天的時間,此時雖然被裝扮得貌不出眾,但是在這一瞬之間,氣勢奪人,不怒自威,雖無寶馬華服,美顏俊貌,仍是似乎又恢復成了那個高高在上,足以主宰天下的七王爺沈靜。

    整座牢營中已是鴉雀無聲,掉針可聞,人群中一個人突然顫著聲音說道:「此話當真?你……你真的能救我們出去?!」

    「我此生從未說過一句謊話,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事關這麼多人的生死,我又怎麼會欺瞞大家?只要到時大家按我所說的去做,我就一定能帶你們逃出此地!」

    他說得泱泱大度,誠摯無比,人群中霎中漾出了一陣吱喳聲,有人小聲的歡呼起來,也有不少人大聲說道:「我信你,聽你吩咐就是!」

    絕望中的希望,沒有人不會在乎。佛陀降世普渡眾人,也不過如此而已。

    我聽了他所說的話之後心中卻只是動了一動!

    古時女子為表示對愛人忠心不渝,做《上邪》以銘志,在我看來,卻是即便山無稜,天地合,冬雷夏雪,沈靜也不會有全說實話,平白無故來做好事的那一天!

    他不做出這種樣子來也就罷了,真的擺出七王爺的架子,這些可憐人服他,我又如何能不更加想起他的真面目來?七王爺沈靜,天縱英材,清尊華貴,世所罕有,卻也是無人能及的……心狠手辣,殺人如麻!

    他只怕是想要利用這些可憐人來替他做事,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比用這種方法能讓人更聽話?何況他現在易容,除了我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就是沈靜,真到最後他食言的那一天,也不會有一個人來說他七王爺的不是……如果那時這些人被他填坑補洞,真能剩下幾個漏網之魚的話!

    跟沈靜閃爍的雙眼對上,我突然—拍巴掌,嘴角也掛上了一抹假笑:「沈大哥,我知道你所說的辦法是什麼了!」

    我雖不願意,但為了不引人懷疑,我跟沈靜已約好在外面要用兄弟相稱。

    「哦?」沈靜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了一絲明瞭:「你……你是要……」

    「不錯,就是你想的那樣。」

    我的眼睛一定也笑了起來。這是出谷之後,第一次有了點高興的感覺,對著周圍人群團團一揖,我大聲說道:「各位無須疑慮,盡可安心。你們可知道他是誰麼?他就是當今天下最寵愛的七皇子,景信王沈靜啊!!」

    「……七王爺沈靜?!這是真的麼?七王爺來救我們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頓時都浮現出驚喜之色,鼓噪一片。沈靜表面功夫做得到家,民間口碑極好,這些人都是平常百姓,自然沒有見過真正的七王爺,但是看他的說話談吐,不由得他們不信。

    ——只要信了,那便好辦。

    沈靜真要利用他們墊背時總要有著一兩分顧忌,我說知道他的辦法,他此時無法反駁,這許多人裡信他的人必然也會信我,就算他最後真的想要打什麼趕盡殺絕的主意,有我在旁邊看著,也總不會讓他得逞。

    加加減減,他要顧忌的何止二三分?我也知道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要救這麼多人的確為難,但是只要沈靜不是存心要把人往死路裡送,有我們兩個人一起想辦法,最後活下來的人必然會增加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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