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這是個兵荒馬亂的年代!
由於玄宗晚年寵幸楊貴妃,縱情逸樂,沉迷於溫柔鄉而無法自拔,將國政委交李林甫、楊國忠等小人,使得宰相專權、植黨營私、淫侈貪賄,社會因而動盪不安,民間人人自危。
正因如此,權謀狡詐的安祿山、史思明,擁兵二十萬,假以討楊國忠為名,舉兵叛亂,自范陽南下,勢如破竹,輕陷洛陽。許多百姓流離失所,顛沛困頓,無家可歸者比比皆是!尤其在安祿山聞子慶宗被殺,心中大慟,更引兵向滎陽,大行殺戮,並偕稱帝號為『大燕皇帝』。
白玉瑕奉師之命,柔陽濟世,行走江湖。眼看著所到之處生靈荼炭,而自己能力有限,每每心中不禁長歎欷虛一番。然而,感歎之餘,也只能豁達觀世,否則又能如何?
身在亂世之中,看盡了太多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白玉瑕早已明白凡事強求不得、萬物皆無常的道理!
自小便住在尼姑庵裡,由住持易安師太——也就是她的師父,一手拉拔大的。白玉瑕早已認定自己是個出家人,長久耳儒目染下,她練就了超越年齡的沉穩自若,早熟的心靈,更使她透露出滄桑易感的高深莫測,教人難辨她的年齡,不敢小覷。
正值雙十年華的白玉瑕,是個十足冷艷的絕色女子。對一個行走江湖的女子而言,她的確屬於青澀之輩,但是她的本事,卻不同於她的青澀年紀,相反的,她擁有一身的好功夫,是個不折不扣的練家子。這一切都該歸功於她的師父教導有方。若不是如此,放任一介女流隻身行走江湖,恐怕早已被生吞活剝了去,尤其是,白冷如冰封的絕美女子用來形容白玉瑕,的確是不為過的!或許是她年紀輕輕就有一身好武藝,對於自身的優越感所造就而出的氣勢,竟散發出一股不怒而威,教人望而生畏的強者風範。往往她眸光一斂間,所泛出的寒意與殺氣,使足以震傷心虛怯弱的宵小鼠輩;見過她的人都想不透,為何一個女流之輩能夠有一雙如此凌厲銳利的目光?
當然,她的眼神也可以是溫柔似水的,但那也只有在她惻隱之心流露之際,隱約可見。一般而言,白玉瑕的情感是平平淡淡的,她不喜自己有明顯的情緒波紋,那犯了她無為修心的禁忌!
走著走著,白玉瑕看到一名佝僂、身形乾枯的小老頭正倒在大樹旁,努力地扒著樹皮,企圖剝下樹度好果腹充飢。
「老伯,別扒了。喏,這半個饅頭你拿去吃吧!」
「啊……謝謝你!好心的姑娘,老天會保佑你的。」小老頭子狼吞虎嚥地吃完這睽違已久的食物後,感激涕零地說。
白玉瑕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確定眼前的老者除了飢餓交加,並無其它大礙,頷首後便轉身離去。她不聽感激的話,那不是她助人的目的,她助人並非為沽名釣譽!
「姑娘,等等!」小老頭急急地喊住她:「可否聽老朽說幾句話?」
白玉瑕停下腳步,回過頭,揚著眉道:「老伯,有話請說!」
頭髮稀疏花白的小老頭子,施著佝僂的身子緩緩地走近她:「姑娘,謝謝你的饅頭,處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局,有像姑娘你這樣善心的人不多了,老朽實在無以為報啊——」
白玉瑕實在不耐聽感謝之辭,自荷包掏出一些碎銀,塞進老人手裡。
「老伯,拿著這些銀子!它夠你吃上一陣子了,省著點用。」說完,她打算走人了。
她助人向來是非常重視個人原則的,一是不要對方回報;二是不受人感謝。原因無它,只是她嫌囉嗦!
「姑娘,老朽話還沒說完呢!」
「好吧!老伯,說重點!」
「依老朽看來,姑娘命定之人會在近日內出現!」
「是嗎?」白玉瑕不信。但她又忍不住想起師父一直不肯讓她出家的原因——
情緣未了。
「姑娘不信老朽所言?」
白玉瑕沒有作聲。
「也難怪姑娘不信,不過恕老朽唐突地再多嘴幾句!姑娘,水清魚難養,白壁豈無瑕!」
白玉瑕心中震駭,表面卻依舊平靜。
這——不就是師父在為她取名時,心中突然冒出的句子嗎?
『水清魚難養,白壁豈無瑕』,她的名字就是由此引申而來的——因為『白壁豈無瑕』,而有『白玉瑕』這三個字!
這老頭正在證明自己所言的準確性不容輕忽!
「不要為眼前的假象干擾所蒙蔽,只要正視自己的心意,良緣終會開花結果!」那話中字字充滿玄機,含蓄的笑容有著悠遠的含意:「你明白拈花微笑的寓意嗎?」
白玉瑕沉默不語。
「老朽言盡於此了。」小老頭不再囉嗦,逕自離開。
沒有阻攔,她一撇頭,不願繼續深思。想起今晚行竊的目標,白玉瑕精神一振。
太多為虎作倀、魚肉百姓的官家,她不過是劫富濟貧,盡自己棉薄之力來幫助一些生活困苦窘迫的窮老百姓,很公平不是嗎?
她厭惡見血光,厭惡見人恃強凌弱、欺善怕惡、草菅人命,偏偏這世上就是有太多這樣不堪的事令她厭惡!五年前奉師之命下山到處遊歷,她見到的悲哀與無可奈何多得數不清,到處都是苦難的現象。初始,她會想眼不見為淨地回山上庵裡,一輩子不離開,但天生的正義感又容不得她逃避現實的醜陋面,最後,她摒棄出家人該信守的某些戒律,調整自己面對世事的心態,終於找到一套屬於她自己行事作風的方法,走出自己的一條路!
是啊!師又常常告誡她做人不要太墨守成規,人生應該自由豁達,喜怒哀樂皆可超脫,正所謂無入而不自得,人生最高境界也!
她仍年輕,想要達到此種修為並不容易!
天色漸暗,白玉瑕在一間客棧落了腳,準備入夜後伺機行動。
想起初進洛陽城,那戰亂後的殘破和死傷的老弱婦孺,更加篤定了她洗劫富有官家的決心……
也許行竊的作法有違自小所受的諄諄教誨,但,她不羞赧於自己選擇的行徑,畢竟,社會的亂象早已紛擾了善與惡的真正定位,一切似是而非,渺小如她,也只有堅守自己安身立命的原則,勇往直前,努力完成師父要她濟世助人的天職,當然,這也是出自她心甘情願,並沒有一絲勉強的意願!
在廂房中休憩片刻之後,白玉瑕翻出行囊內的黑色便衣,開始恩忖著今晚的行動……
月黑風高的夜晚,一道迅風般的纖細黑影騰過高牆,避過守衛森嚴的巡邏士兵闖進府邸,目光梭巡著庫房的所在位置。
總算,在她觀測了一陣之後,循著人手分佈最密集的地帶,她找到儲放貴重財物和珠寶玉器的庫房。
白玉瑕無聲無息、身手俐落地靠近庫房門口,確定自己仍安全無虞的情況下,她發揮多年來一直高明無誤的開鎖技巧,輕輕鬆鬆地開啟庫房門鎖,機伶地閃進門內。
拉開麻袋,丟進幾件價值不菲的金飾玉器以及許多金銀元寶,她掂掂麻袋重量,以能夠自若脫身為原則,不願多作耽擱,她束緊麻袋口,將沉甸甸的行李抱起。
輕巧地溜出庫房門口,白玉瑕眼睛骨碌碌地打量四周,機警小心自己的行跡不被人發覺。她輕手輕腳縱身一躍,停在高牆頂端,正欲離開,不料正巧被一個上完茅廁走出來的小廝撞見。
「有刺客!來人啊,有刺客!」那名小廝驚恐地扯開喉嚨大喊。
一時間,鑼鼓暄天,靜謐的空氣頓時騷動了起來。
白玉瑕抱著贓物,行動已不似先前潛入時那般的迅捷靈活,心中暗叫不妙。火速將口袋甩綁至背上後倉卒飛躍離去,將追捕的一行人遠遠地在身後。
此時此刻,若正面交鋒,對她只有不利,白玉瑕揣度著她正面臨的處境,決定先甩開追兵才是當務之急。
運氣真背!她想。
像這種情況,她白玉瑕也不是不曾發生過,甩開追兵當然不成問題,但以她行走江湖多年的敏銳直覺,白玉瑕嗅到一絲不尋常的詭異氣息!
「膽大心細地打量完四周後,她幾乎可以確定有五名身手不差的敵人埋伏在『某些』角落。」
很快的,她猜測出對方的來意———以坐享其成的方式接收她今晚的『收穫』!
旋身連續踢出腳邊兩塊拳頭大的石子,白玉瑕成功地逼出當中兩名埋伏!
蒙著面的她自是沒有被識得樣貌的顧慮,倒是對方,只須定眼一瞧,即可認出是江湖上橫行霸道、惡名昭彰的龐家兄弟——龐奇、龐易!
原來想漁翁得利的對手是龐家的五兄弟!老三老四都被她逼得現身,其餘的三個自然會一同出手,不肯善罷甘休。
這五兄弟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團結,尤其是為非作歹、共同面臨敵手時,所以他們的攻擊力不容小覷!
有包袱在身,這點就白玉瑕而言,相當不利。
無妨!就放手一搏吧!大不了就是放棄今晚的收穫罷了。
∼沉重的麻袋擱置,白玉瑕揮劍旋去,氣勢凌厲,不出數招,老五龐定及老三龐奇雙雙被劍鋒劃中,血跡斑斑,無力招架,只得節節後退。
老大龐天怒火已然被挑起,大刀更是毫不留情地猛烈劈向白玉瑕——
「納命來!」每一下刀都是致命的沉重。
白玉瑕專注奮戰之時,老二龐軍乘機使出暗器,一連發出十幾支毒鏢。在她閃神之際,肩胛處已中了暗算,運氣使劍,更使毒血竄流,須臾,冷汗涔涔,白玉瑕漸感力不從心。
無心再戀戰,咬牙抓起麻袋,旋身飛起,欲駕輕功疾疾逸去。未料龐家兄弟難纏,後又有追兵即將趕至,白玉瑕強撐不支的身子,急急踏輕功飛縱,以最快的速度飛向竹林深處——
一陣詭異強勁的陰風突然吹起,飄蕩林內,颯颯作響,有如鬼魅的哭號般。白玉瑕身中毒傷,頓時只感眼前一片昏花、但旋即發覺追兵不知何時已全然消失無蹤。
是她神智不清的錯覺嗎?白玉瑕甩甩頭,搖搖欲墜的身子仍是充滿戒備警醒的緊張。
強力瞇起雙眼,她冷冷地環顧四周。
果真是四下無人!
憑她的直覺判斷,自己現下確實已安全無虞,只是,這一切也未免太玄奇了?明明方才追兵正逐漸逼近,怎麼一眨眼全都消聲匿跡了?白玉瑕自問著,心裡無法克制地掀地一陣毛骨悚然。
拉下面罩,至懷中掏出一隻小瓷瓶,白玉瑕倒出褐色的抑毒丹藥,匆匆吞下。她徒步走沒幾步,雙手勉力地緊扶著竹身,然而,體力逐漸流失,在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後,她終於不支倒地……
在白玉瑕失去知覺倒地之際。一個身著灰色袍子的人倏然出現,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望著她蒼白疲弱的俊英美顏,他的神情露出了混合著憐惜與不捨之情。
攫緊她滾燙的身子,灰袍人一個旋身,瞬間消失——包括那只麻袋。
竹林內夜風吹得沙沙作響,彷彿不曾有人闖入般的蕭瑟寂默……
白玉瑕一醒來,立刻感到左肩胛那難抑的撕扯灼熱感,痛得她雙唇抿成一線,極力壓抑著想呻吟出聲的想望,嘴角微微抽動著,即使是在此時,她仍不願自己表現出軟弱的一面。
勉強撐起身子而坐,她的目光直覺地轉向門口,正巧望見一名頎長壯碩的體格幾乎填滿門框的灰袍男子,頭戴著土黃色箬笠,灼灼地望著她。
白玉瑕有些心慌地撇開瞼,冷聲問道:「是你救了我?」
灰袍男子沒有回答,他摘下箬笠,亮出充滿滄桑精幹,卻狂狷不羈的面容,逕自走向她,將桌上那缽搗好的淺綠藥汁拿起,開始動手解她的衣衫。
白玉瑕自是明白他正欲為她傷口上藥,沒有一般女子的矜持忸怩之態,她仍保持一派的淡漠。
靜默。
灰袍男子將藥汁敷在她的傷口上,須臾,療效揮發,一股清涼透入皮膚。一時間,傷口帶給她的灼熱壓力頓時迅速消減。
上完藥,灰袍男子並沒有立即為她罩上衣衫,他的目光自她左手內側的守宮砂,落至她心口上那面積約莫一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定住。
白玉瑕當然知道在陌生男子面前袒胸露臂是何等驚世駭俗之事,若不是因為她本身認定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已是出世之人,即使仍不免受七情六慾而紛擾,卻早已失去了世俗女子本能的懷舂心情。她甚至沒有任何欲遮掩的動作,也許是看出他目光純然悠遠,似乎有所隱情。
灰袍男子歎了一口氣,目光仍然膠著在那片深紅,似乎未有失禮的自覺,逕自陷入沉思中。
白玉瑕怔怔地望著他,奇怪自己會對他的動作、姿勢,甚至是神情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她不曾見過他呀!她不明白這奇異的感覺為何莫名地湧上心頭,這沒道理……
似是窺見她心底的疑惑,他為她輕攏起衣衫。
「失禮了,在下鄭遠祈。」他好整以暇地掉開目光,落在屋內的一隅。「你的行李我也幫你帶來了。」
白玉瑕順著他的目光看到那只麻袋。
「看來你並不好奇袋內的東西。」她何其幸運,遇到視錢財如糞土的救命恩人,白玉瑕自嘲道。
他淺笑,柔慵的語吻:「我知道那是屬於官家的財物。」
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上來了,不只是他的外表,連姓名、聲音、語調都是!
她的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名衣著平凡但氣度不凡的卓爾男子,並非泛泛之輩。
白玉瑕因他的撲朔迷離而深感迷惑。
他,到底是誰?
為什麼她會對他產生一股似隱隱約約的心痛?他的溫柔彷彿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似的自然,而她,似也樂在其中?
不,她不需要任何男子的溫柔,絕不!
「鄭公子救命之恩,我白玉瑕在此謝過了。」
讀出她的想法,明白她冰封的心不易進駐,鄭遠祈歎了口氣,沒想到相逢後竟是此等光景!
「別謝!你身子尚虛,好好歇息,傷口需要調養數日,一切儘管寬心,我會打點一切!」
「那——待我傷好,你打算如何處置我?」白玉瑕沒有溫煦神色,冷冷瞅著他問道。
性格真是天差地別、南轅北轍的大大迥異呀!鄭遠祈雖然心中明白環境雖不能改變一個靈魂的本質,卻能重新塑造出一個人在性格上表現不同的特色。她——變得執著於寡情、冷漠,對情愛不屑一顧!
〈使如此,他仍是深受她那無依安泊的靈魂,以及悲天憫人的俠義心腸而感動,尤其她不喜人知的良善,更令他激賞。
「那袋贓物,我幫你處理善後。」他告訴她。
白玉瑕睨了他一眼,譏諷道:「如何處理?」明知他是正人君子,她仍不給他友善的臉色,連語氣也是刻意的尖銳。
「洛陽城內老弱傷殘太多,這些贓物可換來的賑濟著實不少,你說是吧?」鄭遠祈瞭然地注視她漸起的詫異之色,淡淡一笑。
「你——救我絕非偶然,是不是?」她確定地說。
「聰慧的姑娘!」他讚道。
白玉瑕仍不習慣他那柔膩得令人心慌的語吻。
「我累了。」這言下之意明顯不過了。她實在疲於招架!
「那我不打擾了,你歇著吧!」不急於一時。要她撤除心防,融掉她渾身的冰霜,絕不能逼她逼得大緊。
白玉瑕躺下,背過身去,似乎有種逃避意味。想起師父始終不肯為她剃渡的原因——情緣未了,更想起小老頭子的那句話——姑娘命定之人會在近日內出現!
不,她封緊脆弱的心,一再地告誡自己絕不沾惹兒女情長、男女情愛。
鄭遠祈透視出她的心情,低歎一聲,踱出門外。
塵封千年的心,因與她重逢而再度敞開——
不願使用幻化之術,鄭遠祈升火烹粥,炒了些小菜,擱置桌上。
陣陣的食物香味飄繞屋內,撩勾起睡夢中的白玉瑕。
似是感應到她已完全清醒,鄭遠祈至床邊扶她落坐而起,順勢拿起沾濕的溫熱絹布為她拭面,動作十分溫柔。
白玉瑕欲推開他,手卻被他堅定地按下。
「彆拗!你受了傷,表現出軟弱並沒什麼不對!」
她不作聲,只得順他的意。
沒辦法,掙不開他的手是主因。
「我做了點清淡的小菜。」他一邊說,一邊拉著她至桌前。「吃吃看合不合胃口?」
有些期待的目光,望得她渾身不自在。
白王瑕故作冷淡,正舉臂持筷,一陣撕扯的疼痛攫住她的知覺。
鄭遠祈很快地發覺了,滿是自責的神情,關切地詢問:「沒事吧?」
她搖頭,撇開臉,不願見他自責照顧不周的神色。
「我餵你。」他迅速將碗端起。
「不用了,我可以用左手。」白玉瑕拒絕他。
鄭遠祈將碗擱下,對她的固執頗感無奈。
她忍不住瞄了他那張沮喪的苦臉,嘴角不覺上勾。對他,她實在無法一直扳著臉,即使她早已習慣寡情。
察覺她的笑意,鄭遠祈卸下沮喪之情,心中暗忖自己的動之以情果真逐步見效,心頭喜不自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