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對我這樣說,」她嚴肅地說。「要是我不處在目前的環境,我會很高興地接待你。現在我不同你轉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對你說,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我不願意,為什麼我不應該再同你見面。我相信你有相當偉大的心胸,不會不感覺到,只要人家懷疑我又犯一次錯誤,我在所有的人眼中便成為一個卑鄙的、庸俗的女人,同別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只有再過一種純潔無瑕的生活才能突出我的性格。我有極強的自尊心,不會不設法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而繼續留在社會裡,我的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我由於我的婚姻而受盡了法律的害,又由於愛情而受盡了男人的害。如果我不保持我現在的地位,我就應該承受那些橫加在我身上的責任,我也不會看得起我自己,我沒有那種最高的社會道德,這種道德叫把自己送給一個我所不愛的男人,我不顧法律的束縛,打破了婚姻的枷鎖,這是錯誤,這是罪孽,隨便說是什麼都可以;不過,對我來說,不這樣做就等於死亡,而我卻想活下去。要是我有了孩子,也許我會找到力量去忍受禮儀所強加給我的婚姻的痛苦。當我們還是十八歲可憐的大姑娘的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人們要叫我們去幹什麼。我違反過社會的法律,社會懲罰了我,我們彼此誰也沒虧待誰。我追求過幸福。難道追求幸福不是我們的天性嗎?我那時年輕貌美……我以為已經遇到了一個同他的外表一樣多情的男子。曾經有一陣子我被他熱烈地愛過!……」她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
「我以為,」她繼續說,「一個男子絕對不該遺棄一個像我當時處境的女人。可是我被遺棄了,人家不喜歡我。不錯,我一定是違反了自然規律:我太癡情了,太忠心了,或者要求過高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一種情形。不幸的遭遇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在很長時間內當過原告,現在我不得不屈服來當唯一的犯人。因此我犧牲我自己去寬恕那個我原來認為應該控訴的男人。我不夠機靈,沒能抓住他;命運已經狠狠地懲罰過我的笨拙。我只知道愛。一個在戀愛的時候還能想到自己嗎?因此當我應該當暴君的時候,我卻當了奴隸。將來認識我的人會責備我,可是他們也會敬重我。我所受的痛苦教會了我絕對不要去冒再一次被遺棄的危險。我真不明白這件事發生了一星期以後我怎麼還能夠活著,因為忍受慘變以後頭幾天的痛苦真不容易,這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慘變。一個女人要單獨居住三年以上,才能夠有力量像我現在這樣談論這痛苦的遭遇。通常情形,極度痛苦的結果就是死,那麼,先生,我的結局只不過是一個沒有墳墓的死亡罷了。啊!我受過多少痛苦啊!」
子爵夫人抬起她的美麗的眼睛,仰望牆上的突飾,毫無疑問,她是經常把不應該讓陌生人聽見的心事向突飾傾訴的。
每當女人們不敢正視她們的對話人時,突飾就是最溫和、最馴服、最百依百順的聽取她們秘密的知心人。婦女閨房裡的突飾就彷彿是專設的機構。難道我們不能稱它為缺少一個神甫的懺悔所嗎?眼前這時刻,德-鮑賽昂夫人口齒伶俐、容貌俊美,如果不怕過分的話,還可以說她充滿風情。她對自己給予正確的評價,他在自己和愛情之間設置最難逾越的障礙,這樣她就刺激了男人的一切情緒;而且她把目標舉得越高,目標就越發叫人注目。最後她低下頭來,注視著加斯東,還留神事先消除掉痛苦的回憶留在她眼睛裡的過分感人的表情。
「你承認我應該冷漠和孤獨了嗎?」她用平靜的語調對他說。
德-尼埃耶先生覺得內心有強烈的慾望,想跪倒在這個無論在理智或者荒唐行為方面都十分崇高的女人跟前,但是他害怕被她竊笑;於是他抑制住自己的狂熱和想法。他既害怕不能夠清楚地表達他的思想,又害怕遭到可怕的拒絕或者嘲笑,對這種嘲笑的恐懼足以使最熱烈的心靈也冰冷下來。他在感情衝動時對感情加以抑制,產生的反應就是深沉的痛苦,這種痛苦是羞怯的人和野心家所常常嘗到的,因為他們經常被迫嚥下他們的慾望。不過,他仍然不得不打破緘默,用顫抖的聲音說:
「夫人,請你允許我做一件我平生最激動的事吧,那就是向你承認你使我體會到的一切。你使我的心胸變得崇高偉大!
我覺得我心裡有個慾望,那就是用我的一生來使你忘卻你的痛苦,來代替那些憎恨過你或者傷害過你的人而愛你。可是我的心情吐露得太突然了,今天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證明這種吐露是正當的,我應該……」「夠了,先生,」德-鮑賽昂夫人說。「我們兩個人都走得太遠了:我的意圖只不過是想使我不得不表示的拒絕不要顯得太生硬尤情,而且向你解釋我拒絕的慘痛理由罷了,我並不想別人恭維我。賣弄風情只有幸運的婦女身上才合適。聽我的話,讓我們繼續做陌生人吧。將來你自然會知道,終有一天要拆散的結合,還是不結合最好。」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額頭皺了起來,馬上恢復了外表貞潔:
「一女人如果在一生的各個階段都不能夠跟隨她所愛的男人,」她又說,「她是多麼痛苦啊!何況,這個男人要是真的愛她,這深切的悲痛難道不會在這個男人的心裡引起可怕的反應嗎?這豈不是對雙方都不幸嗎?」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她微笑著站起來。使得她的客人也站起來。
「你沒有想到來庫爾瑟勒是聽說教的吧?」
這時候加斯東覺得自己同這個卓越的女人之間,比初接觸時距離更遠了。他認為剛才度過的美妙時刻之所以迷人,完全是因為女主人喜歡展示聰明而賣弄風情的結果,於是他冷冷地向子爵夫人行了一個禮,絕望地走了出去。在路上走著的時候,男爵拚命思索一種方法,可以出其不意地發現個女人的真正性格,這個女人又軟又硬,真像發條一樣;由於他看見過這一個性格的各種變化,所以他沒法對她確立一個真正的判斷。接著她的嗓音的各種聲調又在他的耳朵裡響起來,她的行動舉止,容貌的神氣,眼睛的顧盼,在回憶中都增加了魅力,叫他越想越愛。在他的心中,子爵夫人的俊美容貌在黑暗中大放光芒,他所感受到的印象重新在他的心中覺醒,一個印象又帶出另一個,再一次誘惑他,把他開頭沒有注意到的女性美和心靈美向他展示出來。他陷入飄忽不定的遐想中,最清楚的思想也在沉思當中打起架來,互相衝突,使靈魂在短期間內變得十分狂熱。必須是年輕人才能理解和揭示這一類狂熱的抒情詩的秘密,心靈就在這種抒情詩裡受到最正確和最瘋狂思想的襲擊,而且屈服於最後一種思想的襲擊下,這種思想按照一種不可知力量的擺佈,或者是充滿希望的思想或者是充滿絕望的思想。一個二十三歲的男子幾乎總是被自卑的情緒控制著,年青姑娘的羞怯和慌亂都使他不安,他害怕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愛情,他所看見的只是困難,自己因此就害怕起來,他為自己不能取悅對方而發抖,如果他不是愛得那麼厲害,他的膽子就會更大些;他越感到幸福的價值,就越是不相信他的愛人會輕易賜給他幸福;而且,也許他過分陶醉在他的快樂中,他害怕不能反過來給對方快樂;如果不幸他崇拜的偶像是專橫成性的,他只好遠遠地和秘密地熱愛她,萬一對方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愛情只好死亡了。
這種在年輕人心裡夭折的愛情,往往留在那裡發出幻想的光輝。哪個男人沒有若幹這類初戀的回憶呢?這些回憶到了後來越變越優美,最後竟呈現出十全十美的幸福形象。這些回憶宛如夭折的孩子,孩子的父母只記得他們的微笑。德-尼埃耶先生從庫爾瑟勒回來的時候,受盡了包含各種過激決心的情緒所折磨。德-鮑賽昂夫人已經變成了他繼續活下去的因素,他寧願死也不願沒有她而活著。他還相當年輕,經受不住一個十足的美人對幼稚而多情的心靈所施展的殘酷的迷惑,因此他不得不度過一個動盪不安的夜晚,年輕人在這種夜晚裡往往從幸福到自殺,從自殺到幸福,來回反覆,把整個幸福的一生都享受淨盡,然後精疲力盡地睡著了。這些夜晚都是注定要帶來不幸的,其中可能發生的最大不幸就是醒過來以後變成了一個哲學家。德-尼埃耶先生真正地戀愛上了,睡不著,就爬起來一連寫了好幾封信,沒有一封叫他滿意,他把信全都燒掉。
第二天,他又沿著庫爾瑟勒的小圍牆散步,不過這一次是在黃昏時分,因為他害怕被子爵夫人看見。這種時候,他心中懷有的感情性質非常神秘,必須是年輕人,或者處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理解其中無聲的快樂和其怪誕之處;這一切都足以使相當幸運的人聳聳肩膀,因為這些人永遠只看到生活的實際方面。加斯東經過幾次痛苦的猶豫以後,寫了一封信給德-鮑賽昂夫人,這封信可以稱為癡情男女運用陳詞濫調寫情書的代表作,可以比擬為孩子們在父母的生日偷偷地畫來送給父母的圖畫,除了接受的人以外,誰都討厭的禮物。信的內容如下:
「夫人,「你在我的心靈上,我的靈魂上,我的整個身體上,有那麼大的威力,使得今天我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不要把我的信扔進火裡。請你大發慈悲把信讀下去。我的開頭第一句話並不是庸俗的情誓,也不是有利已目的的表白,只不過是說出一個正常的事實而已,如果你看出來這一點,也許你就會原諒我寫出這句話來了。我對你的請求很有節制,我的自卑感造成我對你俯首帖耳,你的決定能夠影響我的一生,這一切也許能夠感動你。夫人,在我這種年紀,我所知道的只是愛,我完全不知道怎樣去取悅一個女人,怎樣才可以誘惑她,我只覺得我的心中對她極度興奮的愛慕。你使我嘗到的無邊快樂。把我不可抗拒地吸引到你身邊來;我帶著全部私心來想念你,這種私心可以把我們拉到我們認為是生命熱能所在的地方。我並不相信我配得上你。真的,我年輕、無知、膽怯,我覺得我不可能給你帶來我在聽你說話和看你行動時所享受的幸福的千分之一。對我來說,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我想像不出沒有你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我決心離開法國,拿我的生命去賭博,一直到我輸掉,把生命毀滅在印度、非洲或其他地方我從事的不可能成功的事業為止。我難道不該用無邊無際的東西去同無窮無盡的愛情作鬥爭嗎?可是,只要你給我留下一線希望,也不必讓我得到你的愛,只要得到你的友誼,我就要留下來了。請你允許我經常在你身邊度過幾個鐘頭,就跟上一次我意外享受到的那樣。如果你需要,就是次數少些也可以。這樣的幸福要我說一句過分熱情的話就享受不到了,因此這是脆弱的幸福,即使是這樣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的血液沸騰起來。我一再請求你容忍一筆只對我有利的交易,會不會是我過分濫用了你的慷慨大方呢?你曾經為社會作出過很大的犧牲,你一定會向社會表明,我在你的眼中根本不算什麼。你多聰明多自豪啊!你有什麼要怕的呢?現在,我希望能夠向你打開我的心胸,以便說服你我的微小要求並沒有隱藏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我有希望叫你分享我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感情,我就不會一邊請求你給我以友誼,一邊對你說我對你的愛情是無邊的,是的,我在你身邊你把我看作什麼人都可以,只要我在你身邊就行。如果你拒絕我,你完全有權利這樣做,我不會嘀咕抱怨,我就走。要是將來有別的女人進入我的生命裡來的話,那就是你做得對了;可是,如果我因忠於我的愛情而死,也許你會懊悔吧!我真希望使你懊悔,因為這個希望能減輕我的痛苦,這就是我對你不理解我的心的全部報復……」加斯東-德-尼埃耶給德-鮑賽昂夫人送去他的第一份-哀-的-美敦-書以後,他自己受到怎樣痛苦的折磨,要理解這一點,必須完全熟悉青年時期的任何一種超級災難,也必須充分運用一下自己的想像力。他彷彿看見子爵夫人冰冷冷的容貌,滿臉嘲弄,拿他的愛情來打趣,同那些不再相信愛情的人一樣。他真想把他的信取回來,他覺得自己的信荒唐可笑。
他的心頭湧現出無數佳句,比起他信裡生硬的句子,該死的過事推敲的句子,矯揉造作的、自命不凡的句子,不知好過多少倍,也更能感動人;幸而他的標點符號錯得相當厲害,信也寫得十分歪斜。他盡可能不去想它,不產生任何感覺;可是他還是想了,仍然感覺著了,仍然痛苦得很。如果他上了三十歲,他一定設法麻醉自己,可是這個還很天真的青年既不知道有鴉片煙這一著,也不懂得採取極端文明的各種辦法。
他的身邊也沒有那種巴黎的好朋友。他們會及時給你送過來一瓶香檳酒,而且對你說:「詩人,勿悲傷!」或者把你拉去狂飲一頓,以減輕你忐忑不安地等待的痛苦。他們是些最好不過的朋友,每當你富有的時候他們總是一錢莫名,你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總是去了溫泉療養,你要問他們借錢的時候他們總是恰好在賭博中輸光了最後一文錢,同時總是有一匹劣馬要賣給你;總之,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隨時準備好同你一起啟程沿著陡峭的斜坡走下去,在斜坡上消耗時間、精神和生命!
德-尼埃耶先生最後終於從雅克手裡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寫在一小張羊皮紙上,蓋有香噴噴的封蠟,印記是勃艮第家族的家徽,簡直可以嗅出美人的香味。
他馬上奔進房間,關上房門,把她的信念了又念。
「先生,我好心好意地使你不致受到殘暴的拒絕,而且把你從經常考驗著我的誘惑中挽救出來,你卻對我如此嚴厲地進行懲罰。我相信年輕人的高貴品質,你卻欺騙了我,如果我說我對你已經開誠佈公地談話,那是十分可笑的,可是至少我是坦率的,我告訴你我的處境,目的是使一個年輕的靈魂能夠理解我的冷漠態度。你越使我感到興趣,就越能叫我產生劇烈的痛苦。我的天性是溫和的和善良的,可是環境使我變壞了。換了一個女人,一定連看也不看你的信就把它燒燬了;我卻看了你的信,而且答覆了。我說的道理可以給你證明,縱使我對你因為我而產生的那種感情並不是無動於衷,哪怕是不由自主的有所感動,我也絕對不會分享這種感情,我的行為尤其給你證明我的靈魂是誠懇的。然後我想為了你好,使用一次你給予我的,可以左右你的生命的權力,揭開蒙在你眼睛上的罩布,使你把問題看清楚一點。
「先生,我很快就到三十歲了,而你才剛到廿二歲。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到了我的年齡時你會有怎樣的思想。今天你這麼輕易地發出的誓言到那時候便會成為你沉重的負擔。今天,你能毫無遺憾地為我犧牲你的整個生命,我很願意相信這句話是真的,你甚至肯為短暫的幸福而死,可是到了三十歲,人生經驗就會使你沒有力量每天為我作出犧牲,而我,我也會由於接受這些犧牲而感丟臉。終有一天,一切都會命令你離開我,甚至大自然也會給你下這樣的命令;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寧願死,也不願意被遺棄。你大概也看出來了吧,不幸的遭遇已經教會我怎樣為自己打算。我在講道理,我絲毫沒有熱情。
你強迫我對你說我不愛你,我不應該、不能夠、也不願意愛你。我已經度過了婦女不加思考,就輕率地對男人的追求讓步的年齡,我不會成為你所追求的情婦。先生,我是從天主那裡得到安慰的,而不是從男人那裡,何況,我在愛情上是上當受騙者,我在用受騙者的悲慘目光去看男人的心,我看得太清楚了,不能接受你所要求和你所奉獻的友誼。你上了你的感情的當了,你寄希望於我的軟弱,而不是依靠你自己的力量。這一切都是本能的效果。我寬恕你運用了這種孩子氣的奸計,你還沒有資格在這種奸計裡當幫手呢。我以這個短暫愛情的名義,以你生命的名義,以為了我的安靜的名義,命令你留在你的祖國,不要在國內為著一個必然要破滅的幻想而放棄過一種體面而美好的生活。將來,等到你實現了你的真正的命運,發展了男人所應具有一切情感以後,你就會欣賞我的回信了,目前這時刻,也許你會罵我的回信太冷酷無情呢。到那時候,你一定會愉快地發現有一個老婦人仍然是你的朋友,對你說來,她的友誼是甜蜜的和珍貴的,她雖然飽經愛情的風霜,歷盡人生的滄桑而沒有屈服,高尚思想和宗教觀念把她保全得純潔而神聖。永別了,先生;請照我的話去做,你的成功會使我在孤寂生活中感到愉快,不要想念我,除非你像想念離別的人一樣想念我。」
加斯東-德-尼埃耶讀了這封信以後,就寫了下面幾句話: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議,不再愛你,甘心當一個平庸的人、我就活該倒霉了,你總承認這句話吧!不,我不能聽從你的話,我發誓要永遠忠於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責備……」德-尼埃耶先生的僕人從庫爾瑟勒回來以後,主人問他:
「你把我的信交給誰了?」
「交給子爵夫人親收;她正坐在馬車上,要到……」「到城裡去嗎?」
「老爺,我想不是到城裡。子爵夫人的轎式馬車已經駕上了兩匹驛馬。」
「啊!她出門了,」男爵說。
「是的,老爺,」那個隨身男僕回答」加斯東馬上準備一切,追隨著德-鮑賽昂夫人外出。她把他一直帶到日內瓦,還不知道他緊跟著她,在旅途中,他的心頭湧上千萬種思想,尤其使他擺脫不開的,是這樣一個念頭:「為什麼她要走呢?」從這句話就引伸出來無數假設,他自然選擇了其中最討自己歡喜的一個:「子爵夫人如果願意愛我,像她這樣聰明的女人,當然寧願選擇誰也不認識我們的瑞士,而不會選擇她會遇見許多監視者的法蘭西。」
某些熱情的男子並不喜歡女子精明到自己能夠挑選場所,他們都是些過分講究的高雅人。不過,也沒有什麼能夠證明加斯東的假設符合事實。
子爵夫人在湖邊租了一間小房子。她安頓好以後,加斯東就選擇了一個美麗的黃昏,在夜色將臨時分前來拜訪。雅克天生就是貴族的隨從,對一切都司空見慣,他看見了德-尼埃耶先生也不驚異,就通報了他姓名。德-鮑賽昂夫人聽見他的名字,看見他走進來,不由得讓手裡拿著書跌落到地下;她的驚訝正好讓加斯東利用這段時間走到她身邊,而且用一種在她聽來是相當美妙的聲調對她說:
「我多麼高興我使用的馬兒就是把你帶到這兒來的馬兒!」
她的秘密願望這麼巧妙地實現了!哪一個女人能夠抵抗得住這樣的幸福呢?意大利女郎是些絕妙人兒,她們的心腸同巴黎女人的心腸正相反,有一個被法國人認為十分不道德的意大利女郎,在閱讀法國長篇小說的時候,曾經說過:「我看不出為什麼這些可憐的情郎要花這麼多的時間去處理在一個早上就可以處理完畢的事情。」那麼本書作者為什麼不能按照這個意大利女郎的意思。節省一點篇幅,以免折磨讀者和使本書的內容顯得枯燥無味呢?當然這裡有許多動人的風流韻事可以描寫,例如德-鮑賽昂夫人溫和地遲遲不答應加斯東的追求,以便自己象遠古時代的處女那樣,縱使失身也保存著面子;也許她遲延的目的是要更好地享受一下初戀的純潔樂趣,使初戀能夠表現出它的最高度能量和威力。德-尼埃耶先生還年輕,正處在男子最容易受這些愛情遊戲欺騙的年齡,對女人來說,這些愛情遊戲最富有吸引力,她們總要拖長這些遊戲,目的也許是提出一些對她們更有利的條件,或者是延長一下她們享受權力的時間,因為她們本能地猜到她們的權力很快就會削弱了。可是這些閨房外交會議的內容,當然比不上倫敦會議1的內容那麼多,在一篇真正愛情的故事裡佔據著無足輕重的位置,實在不值一提。
德-鮑賽昂夫人和德-尼埃耶先生在日內瓦湖邊子爵夫人所租賃的別墅裡同居了三年。他們離群獨居,不接見任何人,不讓別人說他們閒話,泛舟遊湖,睡得很晚才起床,總之,像我們夢想那樣幸福地生活。這座小別墅是一所樸素的房子,有綠色百葉窗,周圍有寬闊的陽台,台上飾有遮陽布簾;那是一所真正為愛侶而設的房子,裡面有白色的長靠背椅,有踏上去毫無聲息的地毯,有鮮艷的帷幔,這裡一切都閃耀著快樂的光芒。從每一個窗口望出去,湖的景色都不同;遠處有群山和變幻萬千的浮雲,時而染上顏色,時而飄然飛逝;他們頭上是蔚藍的天空,他們面前是長長一大片湖面,湖水嬉戲著,變化著!周圍的一切彷彿都為他們製造夢境,彷彿對他們微笑著。
德-尼埃耶先生為了重要的利益必須返回法國,他的父親和哥哥都身故了,他得離開日內瓦。兩個情侶早已買了這所房子,他們真想把群山粉碎,打開閥門讓湖水流光,讓他們能把一切都帶走。德-鮑賽昂夫人跟著德-尼埃耶先生回來。她變賣了她的財產,在馬內維爾附近買了很大的一塊地皮,同加斯東的地連接在一起,他們就在那裡住下了。德-尼埃耶先生心甘情願地讓他的母親享受他在馬內維爾產業的使用收益權,交換條件是讓他享受過單身生活的自由。德-鮑守賽昂夫人的地產座落在一座小城附近,位於奧熱山谷最美麗的地段上。一對愛侶在他們自己和社會觀念之間設置了社會和任何人都不能逾越的鴻溝,又恢復了他們過去在瑞士的好日子。整整九年,他們享受著不必細細敘述的幸福;這篇故事的結局無疑可以使那些能夠理解任何形式的詩歌和祈禱的人,猜想得到這種幸福的滋味。
德-鮑賽昂夫人的丈夫,德-鮑賽昂侯爵先生(他的父親和哥哥都已去世,由他繼承了爵位,所以由子爵變成了侯爵),身體十分健康。只要我們確實知道我們的死能夠使別人幸福,這個信念就最能幫助我們堅持活下去。德-鮑賽昂先生是一個執拗而且喜歡挖苦別人的人,他同別的終身享受年金的人一樣,認為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精神飽滿,就是多一層別人所不能享有的快樂:再說,他又是一個風流老手,做事有條不紊,過分講究禮節,精於心計,他能夠冷靜地對一個女人傾訴愛情,就如僕人說:「太太,開飯了」一樣。
這一小段關於德-鮑賽昂侯爵的傳略,敘述出來的目的是叫讀者明白,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給德-尼埃耶先生的。
因此,這九年幸福的生活,是一個女人所能簽訂的最甜蜜的租約,過了九年之後,德-尼埃耶先生和德-賽昂夫人又回到這段艷史開頭時他們所處的原來十分不自然的局面裡;這是一下致命的打擊,很難加以形容,可是能叫精確的數學來標明它的項。
加斯東的母親德-尼埃耶伯爵伯夫人,從來不想見到德-鮑賽昂夫人。她是個性情耿直、品行端正的女人,曾經完全合法地給加斯東的父親尼德-埃耶先生以幸福。德-鮑賽昂夫人明白這位可敬的老寡婦必然是她的敵人,必然想把加斯東從這種不道德反宗教的生活裡拯救出來。德-鮑賽昂夫人很想賣掉她的土地,到日內瓦去。可是這就等於不信任德-尼埃耶先生,她不能夠這樣做。何況這時候他恰好對瓦萊盧瓦的土地十分感興趣,他在那裡遍地栽種;到處開墾。這樣一來不是等於剝奪了他的一種無意識的幸福嗎?女人們總是希望她們的丈夫,甚至情人,享有這種幸福的。這地方來了一位德-拉-羅迪愛爾小姐,年齡二十二歲,每年有四萬法郎年金的好入息。加斯東每次有事到馬內維爾去,都能見到這位有錢人家的千金。這些人物一個個排列在那裡,就像算術比例式上的數字,一個月以來,德-鮑賽昂夫人動足腦筋在解決這個可怕的算題,現在下面這封在一天早上交給加斯東的信,就可以解釋德-鮑賽昂夫人是怎樣解決這個難題的:
「我親愛的天使,我們彼此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沒有什麼能夠使我們分離,我們的愛撫經常代替我們的語言,我們的語言也就是我們的受撫,在這種時候寫信給你,豈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嗎?不,親愛的,沒有什麼不合情理。有些事情是一個女人不能夠當著她情人的面說的;只要一想到這些事情,她就變成啞巴了,全身的血都會倒流到她的心臟裡了;她既喪失了體力,也喪失了理智。在這種情況下留在你的身邊,這實在叫我痛苦;而我經常遇到這種情況。我覺得我的心對你應該完全忠實,什麼思想都不應對你隱瞞,包括那些轉瞬即逝的思想在內;我十分喜歡這種美妙的無拘無束,我不願意長期的受約束,不自由。因此,我必須向你傾訴我的苦惱,是的,這的確是一種苦惱。你聽我說吧!你不要用『得了,得了,別胡扯了』這種不禮貌的話來阻止我說下去,雖然我是愛聽你這樣說的,因為凡是你說的我都歡喜。我的親愛的天上配偶,讓我告訴你吧,過去差點兒使我喪命的痛苦的重壓,已經由你把遺留的痕跡完全消滅了。我只由於你才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必須有你這樣的青春年少的天真,有你的偉大心靈的純潔,才能滿足一個苛求少婦的心願。朋友,我常常想起在這悠長而又迅速的九年中,我一次也沒有嫉妒過,我就高興得心頭突突地跳動。我擁有你靈魂的一切花朵,也洞悉你的一切思想。在我們的天空中,沒有絲毫雲翳,我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犧牲,我們總是按照心靈的啟示行動。我享受了一個女人所能享有的無邊幸福。我的眼淚潤濕了這頁信紙,只不知這些眼淚能否向你表達我的全部感激之情?我真想跪下來寫這封信。不過,這個幸福倒使我嘗到了一個比遺棄更可怕的痛苦。親愛的,女人心裡有許多很深的褶痕,直到今天為止我都不知道我的心的廣度,正如我不知道愛情的深度一樣。我們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不幸,同我們僅僅想到我們所愛的人可能遭受不幸,兩者相比,前者不知要輕多少倍。如果不幸是由我們造成的,難道不應該為此而死嗎?……這就是一直壓抑在我心頭的思想。可是這個思想的後面還牽引著另一個更加沉重的思想,它能貶低愛情的光榮,它殺害愛情,把愛情變成恥辱,永遠敗壞人生。你三十歲,我四十歲。這種年齡的差別難道不會在一個癡情女人的心裡引起千萬種恐怖嗎?你為我作出犧牲,為我拋棄了世間的一切,你起初會不自覺地,然後會認真地感覺到這些犧牲的。你也許會想到你的社會遭遇,想到締結一定能使你增加財產的婚姻,想到你能夠承認這件婚事,承認你的子女,能夠叫子女繼承你的財產,能夠重新出現在社交場所,而且體面地佔據你應有的位置。可是你可能抑制住這些思想,很高興在不讓我知道的情況下,為我而犧牲了一個富家女、一筆財產和一個美好的前途。你作為年輕人,一定是十分慷慨地想繼續忠於我們的誓言的,這誓言只在天主面前對我們才有約束力。我過去的痛苦可能出現在你的眼前,你過去拯救我出來的不幸可能在保護著我。你愛我完全是由你憐憫我的緣故!這個思想對我來說,比害怕誤了你的一生更覺可怕。那些用匕首刺殺他們情婦的人是十分慈悲的,只要他們動手刺殺的時候,情婦們是幸福的、無辜的而且充滿幻想的……一點不錯,死亡比幾天以來使我暗地悲痛的兩個思想更可取。昨天,你溫柔地問我:
『你有什麼心事」』那時候,你的嗓音使我戰慄起來。
我一直以為,按照你的習慣,你一定會看穿我的心事,我就等待你把心裡話告訴我,我以為我對你理智的打算有了正確的預感。於是我就想起了你的一些習慣性的關注,在這些關注中我發現有一種矯揉造作,通常在男人感到忠誠是一種負擔,沒法子繼續下去的時候,就有了這種矯揉造作。在這種時候,我為我的幸福付出了太大的代價,我感到大自然總是把愛情的珍寶出賣給我們。事實上,命運不是已經把我們分開了嗎?你的心裡一定會想:『遲早我必須離開可憐的克萊爾,那麼我為什麼不趁早離開她呢?』這句話已經明白地寫在你的眼底裡。我離開了你,要到遠離你的地方去流淚。難道我流淚都要瞞住你!十年以來這是哀愁使我第一次流淚,我太驕傲,不願意讓你看見;可是我並沒有譴責你的意思。
是的,你有道理,我不應該太自私,把你的光輝而悠長的一生來為我的不久就要衰老的生命而受奴役……可是萬一我弄錯了呢?……萬一我把你的一種愛的哀愁當作是你的理智的考慮呢?……啊!我的天使,不要讓我疑惑不定吧,懲罰你的嫉妒的妻子吧;可是你必須讓她意識到她的愛情和你的愛情;因為女人的一切就包括在這種感情中,這種感情使一切都變得神聖起來。自從令堂到來以後,自從你在她家裡認識德-拉-羅迪愛爾小姐以後,我整天受到懷疑的折磨,這些懷疑使我們丟盡面子。請你使我痛苦,可是不要欺騙我;我想知道一切,知道令堂對你說什麼,你怎樣想法!如果你在我同某些事情之間猶豫不決的話,我就讓你自由……我將自己的命運對你隱瞞,我會不在你的面前流淚;只不過,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啊!我不寫了,我的心都碎了……
「我悶悶不樂地發呆了一些時候。朋友,我找不到自尊心可以同你對抗,你太善良了,太坦率了!你不會傷害我,也不可能欺騙我;不過你得對我說真話,無論這真話多麼殘酷。你要我鼓勵你說真話嗎?
我的心肝,我可以用一種婦女的思想來安慰自己。我不是佔有過你嗎?你又年青,又靦腆,十分瀟灑,十分俊秀,十分嬌嫩,是一個從未同別的女人有過來往而卻被我甜蜜地享愛過的加斯東……不,你不會像你曾經愛過我,現在還在愛我那樣去愛別的女人;不,我不會有情敵的。我的全部思想集中在我們的愛情,只要想到我們的愛情,我的回憶就會不是痛苦的。從今以後你不可能再孩子氣的撒嬌、年輕心靈的溫柔體貼、嫵媚的靈魂、優美的體態、很快達到情意合的肉體快感,總之,一個青春戀人所具有的一切可愛的優點,去迷惑別的女人了,你說是嗎?
啊!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你會盤算一切,遵循著你的命運去做。你會操心,憂慮,煩惱和有野心,這一切將使她享受不到你的永恆沒有變化的微笑,這微笑經常會為著我而使你的嘴唇顯得更具美感。你的嗓音,一向對我這麼溫柔,有時也帶著悲傷。你的眼睛,每見到我時總是不停地閃耀著非凡的光芒,對著她可能經常變得暗淡無光。而且這個女人永遠不可能像我那樣愛你,正如她遠不可能像我那樣討你歡喜一樣。她不能像我一樣永遠留心自己的打扮,而且經常關心你的幸福,而這一方面的智慧我卻是永遠不會缺少的。是的,我所熟悉的那個男子,他的心靈和靈魂,再也不存在了;我把這一切都坦藏在我的記憶裡,以便經常回味一下,而且幸福地活在這種過去的美好日子裡,這些日子是除了我們誰也一無所知的。
「我的親愛的寶貝,也許你絲毫沒有想到要享受自由。也許我的愛情對你並不是負擔,也許我的憂慮都毫無根據,也許我永遠是你的夏娃——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麼,你看了這封信以後,就請你來吧,快快來吧!啊!我相信我在片刻之間比在九年的期間更愛你,忍受過我提出的種種懷疑所產生的無謂痛苦以後,我們的愛情每增加一天,是的,只要一天,就等於是整個幸福的一生。因此,你說出來吧!坦白地說,不要騙我,騙我就是一樁罪惡。說吧!你到底想不想有自由?你想過你要過成年人的生活嗎?你後悔嗎?至於我,要我使你後悔,我寧願死去,我已經對你說過:我愛得相當深,寧願保全你的幸福,也不要我自己的幸福,寧願保全你的生命,也不要自己的生命。如果你能夠的話,你就擺脫掉我們九年幸福生活的豐富回憶吧,免得它影響了你的決定;可是你得開口說出來!我順從你就跟我順從天主一樣,如果你遺棄我,就剩下天主是我的唯一的安慰者了。」
德-鮑賽昂夫人知道這封信已經到達德-尼埃耶先生手中以後,立刻全身軟癱,精疲力竭,麻木不仁,陷於入沉思,滿腦子亂紛紛的思想,使得她像入睡了一樣。的確。她所受的痛苦,強烈程度超過婦女所能受的限度,而且只有婦女才能感受到這種痛苦。可憐的侯爵夫人等待著命運的決定時,德-尼埃耶先生,用年青人碰到這類變故時所使用的字眼來說,正處在十分尷尬的地位,那時候,他已經差不多屈服於他母親的煽動和德-拉-羅迪愛爾小姐的魅力了,這位小姐是一個相當平庸的女郎,軀幹筆直得像棵白楊樹,皮膚白裡透紅,按照待嫁姑娘應該遵守的程序,她是半個啞巴;不過她每年四萬法郎的地租,已經足夠代她說話了。德-尼埃耶夫人在真摯的母愛幫助下,拚命拉攏兒子回到道德的路上。她向兒子指出。他被德-拉-羅迪愛爾小姐選中實在值得高興,因為許多富有的求婚都被她拒絕了;現在是他考慮自己前途的時候了,這麼好的機會不可多得;他終有一天會得到八萬法郎的不動產入息;有了錢就能安慰一切;如果德-鮑賽昂夫人真心愛他的話,她應該頭一個勸他結婚;總之,這位善良的母親沒有忘記運用女人可以用來影響男人理智的一切手段。因此她做到了使她的兒子的心大為動搖。德-鮑賽昂夫人的信到達的時候,恰好加斯東的愛情正在同按照世俗觀念正正當當地生活的種種誘惑進行鬥爭,這封信的到來卻決定了鬥爭的勝負。他決心脫離侯爵夫人,另行結婚。
「人生總得正正當當地做個人!」他對自己說。
然後他揣測他的決定會使他的情婦產生怎麼樣的痛苦。
他的男子虛榮心和他作為情郎的天良,使他在思想上把這些痛苦盡量擴大,他不禁產生了惻隱之心。他突感覺到這個不幸巨大無邊,他認為必須減輕這個致命的創傷,這樣做也是仁慈的舉動。他希望能夠引導德-鮑賽昂夫人保持冷靜,讓她來命令他締結這個殘酷的婚姻,使她逐步習慣於必須分手的觀念,經常讓德-拉-羅迪愛爾小姐像鬼影似的站在他們中間,開頭先犧牲這位小姐,然後讓侯爵夫人強迫他娶她。為了保證這件大慈大悲的事能夠成功,他甚至於想依賴侯爵夫人的高貴心靈和自尊心,想依賴她靈魂擁有的美德。於是他就給她回信,希望能消除她的懷疑。回信!對於一個除了有真正愛情的直覺以外,還有女性最細膩感覺的女人來說,回信就是一紙判決書。因此,當雅克走進來,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紙交給德-鮑賽昂夫人的時候,那個可憐的女人像一隻被逮住的燕子那樣哆嗦個不停,一種無名的寒冷從頭上落到她的腳下,像一塊冰冷的殮屍布那樣包裹著她。如果他沒有奔過來跪在她的膝下,如果他沒有臉色蒼白,帶著滿腔愛情奔過來痛哭,這就說明了一切。不過,癡情的婦女們心中總是抱著無數的希望!要拿匕首刺無數次才能把這些希望殺死,她們一直在愛著,一直在流血,要到最後一刀才停止。
「夫人還要別的什麼嗎?」雅克在退走時用溫柔的嗓音問。
「不要了,」她說。
「可憐的人!」她一邊抹去一滴眼淚一邊想,「連他,一個僕人,也猜出我的心思來了!」
她讀信:「我-最親愛的人兒,你真是胡思亂想……」讀著這幾個字,厚厚的一層布幕遮蓋住侯爵夫人的眼睛。內心有一個秘密的聲音對她喊:「他撒謊!」然後,激情使她清醒而貪婪地很快就看完了第一頁,她在這頁的下面看見寫著:「一切都還沒有確定……」她用抽搐似的迅速手勢翻過一頁,就清楚地看出來是什麼思想支配他寫這封信的了,她從那些晦澀難懂的句子中再也找不到狂熱的愛情衝動;她把信揉了,撕了,捲起來,咬了幾口,扔到火裡,叫起來:「無恥!他不再愛我卻還佔有我!」
說完,她半死不活地走過去倒在安樂榻上。
德-尼埃耶先生寫了回信以後就出外去了。等到他回來以後,他看見雅克站在門口,雅克把一封信交給他,同時對他說:
侯爵夫人已經不在古堡了。」
德-尼埃耶先生十分驚異,他拆開信封看了信: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議,不再愛你,甘心當一個平庸的人,我就活該倒霉了,你總承認這句話吧!不,我不能聽從你的話,我發誓要永遠忠於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責備……
那是侯爵夫人動身到日內瓦去的時候,他寫給她的信。信下面,侯爵夫人克萊爾-德-勃艮第加了一句:「先生,你自由了。」
德-尼埃耶先生回到他母親家裡。過了二十天,他娶了斯特凡妮-德-拉-羅迪愛爾小姐。
如果這篇平凡而又真實的故事就這樣結束的話,那簡直是一場騙局。誰沒有比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敘述呢?可是有兩點可以使這篇故事免受批評,其一是結局出奇,不幸這結局卻是事實;其二是這個結局可以使那些嘗過無邊風月的至高無上滋味,卻又親手破壞這幸福,或者被殘酷的命運破壞了這幸福的人,重新產生無數回憶。
德-鮑賽昂侯爵夫人同德-尼埃耶先生決裂的時候,根本沒有離開過她住的瓦萊盧瓦古堡。由於種種必須埋藏在女人心裡的理由。而且每個女人都能猜得出專屬於她自己的理由,在德-尼埃耶先生結婚以後,克萊爾仍然繼續住在古堡裡。她的隱居是絕對秘密的,除了她和貼身女僕和雅克以外,她的底下人誰也見不到她。她要求在她的住所裡保持絕對安靜,她寸步不出閨房,只除了到瓦萊盧瓦的小教堂裡去,鄰近的一個教士每天清晨到這兒來為她主持一台彌撒。
德-尼埃耶伯爵結婚以後幾天,夫妻關係就變得十分冷淡,使人可以假定他是幸福的,也可以假定他不幸。
他的母親對所有的人都說:「我的兒子十分幸福。」
加斯東-德-尼埃耶夫人跟許多別的少婦一樣,有點平庸,溫柔,耐心;結婚一個月之後她就懷了孕。這一切十分符合固有的觀念。德-尼埃耶先生待她十分好;只不過他離開侯爵夫人兩個月以後,卻變得極端心神恍惚而且愛沉思。他的母親卻說他向來是沉默寡言的。
經過七個月不冷不熱的幸福生活以後,就發生了一些表面上是無足輕重的事,然而這些事包含主人翁思想的大發展,顯示出過分的心情紛亂,不能簡單地加以敘述,不能任由每一個人隨意去加以解釋。有一天,德-尼埃耶先生在馬內維爾和瓦萊盧瓦的田野裡打了一整天獵,經由德-鮑賽昂夫人的花園回來,他叫人們雅克找來,他等著他。等到那個隨身男僕來了以後,他問他:
「侯爵夫人仍然喜歡吃野味嗎?」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加斯東就給了他一大筆小費,加上無數似是而非的理由,目的是要雅克給他幫個小忙:把他獵得的野味留下來給侯爵夫人。雅克覺得他的女主人吃的鷓鴣是由她的狩獵人打死的。或者是德-尼埃耶先生打死的,並沒有多大關係,因為德-尼埃耶先生已經表示不願意侯爵夫人知道這些野味的來歷。
「野味是在她的土地上獵來的,」伯爵說。
一連好幾天雅克參與了這個天真的騙局。一大清早德-尼埃耶先生就動身去打獵,只回到家裡吃晚餐,從來也沒有帶獵獲物回家。這樣過了整整一星期。加斯東的膽子大起來了,他寫了一封長信給侯爵夫人,而且設法送到她的手上。這封信連拆也沒有拆就退回來了。侯爵夫人的聽差把信送回給他的時候天色快黑了。伯爵正在客廳裡聽他的妻子在鋼琴上刺耳地彈奏埃羅爾德1的隨想曲,突然間奔出客廳,向著侯爵夫人的家裡飛快地跑去,像一個人飛去約會一樣。他從熟悉的一個缺口跳進花園,慢慢地越過園中的徑道,不時停下來一會,似乎想抑制一下突突的心跳聲;走近古堡以後,他細細地傾聽了一下周圍的響聲,認為底下人都在吃飯。他一直走到德-鮑賽昂夫人的房間,侯爵夫人從來不離開她的臥室,德-尼埃耶先生因此能夠毫無聲息地一直走到她臥室的門口。他在那裡藉著兩支蠟燭的亮光,看見侯爵夫人面容消瘦,臉色蒼白,坐在一張大沙發內,低著頭,垂著雙手,眼睛盯著一件她似乎看不見的東西。這是表現得最完整的一幅痛苦的形象。這個姿態裡似乎隱藏著一個朦朧的希望。可是誰也不知道克萊爾-德-勃艮第是向著墳墓凝視呢,還是向過去凝視。也許德-尼埃耶先生的眼淚在黑暗裡發光,也許他呼吸發出微弱的響聲,也許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也許他的出現不能不產生一種感應現象,這種現象的習慣性的出現既是真正愛情的光榮,也是它的幸福和證明。德-鮑賽昂夫人慢慢地向著門回過頭來,看見了她的舊日情人。於是德-尼埃耶先生向前走了幾步。
「先生,你如果再向前走一步,」侯爵夫人變了臉色高聲說,「我就從這窗口跳下去!」
她跳過去抓住窗戶的長插銷,把插銷打開,一隻腳伸出去踏在窗台上,手扶住陽台,頭轉過來向著加斯東。
「滾出去!滾出去!」她喊起來,「要不我就跳下去。」
聽見這驚心動魂的喊聲,又聽見僕人們都騷動起來,德-尼埃耶先生就像一個壞蛋似的逃跑了。
回到家裡以後,加斯東寫了一封十分簡短的信,叫他的隨身侍僕拿出去送給德-鮑賽昂夫人,叮囑他告訴侯爵夫人這是有關他的生死存亡的問題。信使走了以後,德-尼埃耶先生回到客廳裡,發覺他的妻子還繼續在那裡刺耳地彈奏那支隨想曲。他坐下來等待回音。一個鐘頭以後,隨想曲彈完了,夫妻兩人默默無言地相對著,各佔據壁爐的一隻角落,這時候隨身侍僕從瓦萊盧瓦回來了,把信原封不動地交還給他的主人。德-尼埃耶先生走過去一間連接客廳的私室裡,拿了他的打獵回來放在那裡的豬槍,自殺了。
這個突然的慘痛結局,雖然同年輕法蘭西所有的習慣相反,卻是十分自然的。
那些觀察過或者親身體驗過一對男女的美滿結合的人,可以完全理解這個自殺。一個女人不會在一天之內按照愛情的反覆變化而成長起來,或者屈服下去。肉體的快樂像奇花異卉一樣,需要精心的培養;只有時間和靈魂的協調能夠揭示出這些樂趣的全部來源,而且能產生溫柔、體貼的歡樂,我們對這些歡樂充滿了迷信思想,並且認為賜給我們歡樂的心靈是生來就有的。這種令人讚美的情投意合,這種宗教信仰,這種在所愛的人身邊能夠感到特殊的或者過度的幸福的確切信念,就是長期戀愛能夠持久地相互眷戀的部分秘密。在一位賦有女性特點的女人身邊,愛情從來不是一種生活習慣:她的令人讚美的溫情可以採取多種不同的形式,她既聰明又多情,在天然的能耐裡可以加上許多人為的技巧,或者在人為的技巧裡增添許多天然的成分,使得她無論在人們的面前或者在人們的記憶中,都具有無限權威。一切女人在她的身邊都有遜色。只有害怕失去這麼偉大、這麼光輝的愛情,或者事實上已經失去了,我們才能認識這種愛情的全部價值。可是,一個男人認識這個價值以後又把這個愛情拋棄,而去締結一個冷淡的婚姻;如果他希望有另一個女人身上獲得同樣的的幸福,而這個女人已經用埋葬在夫妻生活暗影裡的某些事實證明他不可能再得到這些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還沾著美妙愛情的甜味,而他又為著社會的一個假象而去致命地傷害了他的真正的妻子,那麼他不是以死殉情,就必須具有為多情種子所憎惡的自私、冷酷的唯利主義哲學。
至於德-鮑賽昂夫人,她肯定不會相信她在九年之內給她的朋友大量傾注愛情之後,她的朋友竟會絕望到尋短見的地步。也許她認為只有她一個人在忍愛痛苦。何況她有充分的權利來描繪任何卑鄙可恥的愛情的分享,一個妻子為著社會的崇高利益可以容忍這種分享,一個情婦卻憎恨這種勾當,因為她可以拿她的愛情的純潔來證明她有道理。
一八三二年九月於昂古列姆。
鄭永慧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