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棄的女人 正文 第1節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1799∼1850),法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對他有小說界的拿破侖之美稱,這不僅因為他常用軍事術語描寫自己創作想像力的奔突馳騁,大約也有他以宏大的小說陣容征服世界的原因。

    巴爾扎克的志向是以小說繪製法國社會各個方面為一幅巨大畫卷。他一身中寫作了94部長篇、中篇和短篇小說,並受但丁《神曲》(又譯《神聖喜劇》)的啟發,把所有這些小說構成的巨著稱作《人間喜劇》,冠以《人間喜劇》的總名。他自稱為「法國歷史的書記員」,把當時的事件事無鉅細記錄下來,《人間喜劇》正好體現了這一思想。

    《被遺棄的女人》是巴爾扎克最有影響的長篇小說《高老頭》的續篇,被收入《人間喜劇》第二卷《私人生活場景》。它描述了巴黎貴婦鮑賽昂侯爵夫人遭人遺棄,離開巴黎到諾曼底隱居後,因受到一年輕男爵的追求,再次陷入情網,演出了新的一輪令人震驚的愛情悲劇。

    獻給達布朗泰公爵夫人

    她的忠誠的僕人

    奧諾雷-巴爾扎克。

    巴黎,一八三五年,八月。

    一八二二年春初,巴黎的大夫們把一個病後復原的青年送到下諾曼底來,他害的是炎症,原因是用功過度,或者是生活放蕩,漫沒節制。他的康復要求絕對休息,飲食清淡,周圍有寒冷空氣和完全避免過度的感宮刺激。貝森的肥沃的田野和外省死氣沉沉的生活,似乎最有利於他的恢復健康。於是他就到貝葉城住進他的一個表姐家;貝葉是一個美麗的城市,離海只有八公里1,他的表姐過慣了隱居的生活,有一個親戚或者朋友到來就喜不自勝,對他表示了特別熱烈的歡迎。

    除了少數特殊習俗。所有小城市都是相似的。這位名叫加斯東-德-尼埃耶男爵先生的巴黎青年,在他表姐聖瑟韋爾夫人家裡,或者在她的一夥朋友家裡,參加了幾個晚會以後。不久就認識了這個僻靜社會視為全城頭面人物的人們。加斯東-德-尼埃耶把這些人視為永久不變的人物,任何一個觀察家在從前組成法蘭西的無數封建藩侯的首府裡,都可以發現這些人物。

    這些人物中的頭一個屬於一個貴族家庭,這個家族的世繫在二百公里以外就無人知曉,可是在這個省裡卻被認為是無可爭辯的最源遠流長的閥閱門第。他們是小型的王室,沒有人懷疑他們通過婚親關係搭上了納瓦蘭家族、格朗利厄家族,又同卡迪央家族沾上親,和布拉蒙肖弗裡家族也有瓜葛1。這個望族的領袖通常總是一個果敢的獵手。他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經常用姓氏的優越壓倒一切人;他容忍縣長的存在,如同他忍受捐稅的繳納一樣;他不承認十九世紀創立的新貴,並且指出如果首相不是貴族,乃是政治上極端可怕的事。他的妻子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聲音極高,擁有幾個崇拜她的人,可是她規行矩步,經常在復活節前後半個月內領聖體;她教養女兒們教養得很不好,總認她們有了貴族姓氏就永遠富有。妻子和丈夫對於現代的奢侈豪華一無所知,他們還保持著戲台上穿的服裝,古色古香的銀餐具、傢俱和馬車,如同他們保持著古老的生活習慣和語言一樣。這種老式排場同外省的經濟條件倒也相當適應。總之,他們是過去時代的遺老,只不過缺少徵收土地移轉稅的權利,缺少一群群豬犬和鑲著飾帶的制服罷了;他們在自己人中間是充滿榮譽感的,他們全都對離他們十分遙遠的親王們忠心耿耿。這個歷史上的家族名聲不揚,卻像一幅古老的立紀掛毯那樣保持著古怪特點。這個家簇必然會孳生出來一個叔伯兄弟,當上了少將,佩帶紅綬帶,出入宮廷,曾經追隨過黎希留元帥入侵漢諾威1,你會發現他在家族裡宛如路易十五時代一本舊書上面散落下來的一頁紙。

    跟這個古董似的家庭相對立的一家人家比較富有,可是貴族世系沒有那麼古老。每年冬天丈夫和妻子到巴黎去度過兩個月,總帶回來短暫的時髦風尚和曇花一現的流行愛好。夫人是個風雅人,可是有點拘謹。總跟不上時興的款式,不過,她卻嘲笑鄰居們裝腔作勢的無知;她的銀餐具都是新式的;她擁有幾個小斯。幾個黑奴和一個隨身男僕。她的長子有一輛輕便雙人馬車,無所事事,領有世襲財產;幼子是最高行政法院助理辦案員。父親熟悉內閣的種種黑幕,經常講述關於路易十八和迪-凱拉夫人2的軼事;他購買五厘公債,避免關於蘋果酒的談話,有時怪癖發作,便去更正省屬財產的數字;他是省議會的議員,衣服都在巴黎定制,佩帶榮譽團的十字勳章。最後,這位貴族理解王政復避,會在議會裡搞錢;但是他的忠君動機卻沒有同與他敵對的那家人家那樣純潔。

    他訂閱《法蘭西新聞》和《爭鳴報》。同他們對立的一家人家只閱讀《每日新聞》3。

    從前的代理主教,現在的主教大人,就在這兩大勢力中間搖擺不定,這兩大勢力完全是為著宗教的緣故才尊敬他,所以有時也向他暗示,叫他領會一下拉封丹在他的寓言《馱聖物的驢子》結尾時所提出的教訓1。因為這位主教是平民出身。

    接下來就是一些二等星了,他們是些每年入息一萬到一萬二千法郎的貴族,有的當過海軍上校,有的當過騎兵上尉,有的什麼也沒有當過。騎馬在路上走的時候,他們的位置是在捧著聖餐器的本堂神甫和出外巡迴的稅務監督中間。他們幾乎全都在宮廷裡學習過禮儀,受過騎士訓練,當過火槍手,現在都清清閒閒地在自己經營的田莊裡消磨日子,更關心的是伐木或者他們的蘋果酒,而不是君主政制。不過,他們有時也談論憲章和自由黨人,那是在惠斯特紙牌打了一個大局以後,或者在擲骰戲中間,在他們計算過嫁妝,妥善地按照他們能背誦如流的家譜來安排婚事之餘。他們的妻子坐在柳條輕便馬車裡,一面孔自命不凡,裝出宮廷中人的神氣;她們怪裡怪氣地披上一條披肩或者戴上一頂帽子就認為已經打扮入時了;她們每年經過幾度深思熟慮以後,才購買兩頂帽子,有時也叫人家從巴黎買回來;她們一般都是品行端正而嘴巴喋喋不休的。

    圍繞在這伙貴族的主要角色身邊,有兩三位有身份的老小姐,她們已經解決了人類的定居的問題。因為她們彷彿澆鑄在你遇見她們的那所房子裡面:她們的面孔,她們的服飾,已經成為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們就是本宅、本城、本省的傳統、紀錄和精神。她們全都有倔強的和叫人吃驚的地方;她們通常都懂得在合適的時候微笑頷首或者搖頭,她們不時也說句把被認為俏皮的話。

    有幾位富有的資產者也混進了這個貴族小圈子,那是因為他們具有貴族的政見或者由於他們有錢。可是,儘管他們年紀已經上了四十歲,這些貴族的每一個人提到他們時總是說:「這小傢伙想的不錯!」於是就把他們選為眾議員。一般的說,他們的後台都是那些老小姐,不過,這也是人家隨便亂說罷了。

    最後,兩三個教士也受到這班社會名流的接待,那是因為他們具有宗教權力,或者因為他們人很聰明,貴族們在自己人中間覺得煩悶無聊,就把平民出身的人帶進他們的客廳裡來,正如麵包師把酵母放進他的麵團裡一樣。

    在這些腦袋裡所堆積起來的全部智慧都是由一定數量的古舊觀念所組成的,其中也混雜進去一些新思想,這些新思想是每天晚上大家共同攪拌進去的。代表這些思想的詞句正像小海灣裡的海水一樣,也有每天的潮漲潮落,也有永恆的波動,完全一樣。今天聽到空洞的回聲的人,明天也能聽到,一年以後也能聽到,永遠能聽到。他們對世事所下的永遠不變的判決,已經成為一門傳統的科學,誰也沒權加上一點一滴新的見解。這些墨守成規的人們,生活在牢不可破的習慣圈子裡同他們的宗教、政治、道德和文學觀念一樣牢不可破。

    如果一個外來人被允許參加這個小團體,那麼每個人都會帶點嘲諷地對他說:「這裡可不像你們巴黎社會那麼光彩!」

    同時每個人都斥責別人的生活方式,盡力叫人相信他是這個社會中的一個例外,他曾經設法改革這個社會而沒有成功。如果,這個新來的人不幸也說了幾句批評的話,證實這些人彼此間互相指摘的意見是正確的。那麼他馬上就被視為無法無天的壞人,是個腐化墮落的巴黎人,跟通常所有的巴黎人一樣。

    加斯東-德-尼埃耶在這個小小天地裡露臉的時候,事先他已經被貝葉城公共輿論不會有錯的天平稱過斤兩。因為在這個小小社會裡一切完全遵守禮節,生活裡每件事都是協調的,沒有半點事情能瞞過別人,所有爵位和領地的價值都有價格標明,跟報紙末頁所登載的債券價格一樣。他的表姐聖瑟韋爾夫人早已說過他的財產數字,他的未來希望,也展示過他的家譜,吹噓過他的學識,他的禮貌和他的廉讓。他所受到的歡迎是他理應受到的,他被不客氣地接待為一個優秀的小貴族,因為他的年紀只有二十三歲;可是有幾個年輕姑娘和幾位母親卻對他另眼相看,允滿溫情。他在奧熱山谷裡擁有一萬八千法朗的年地租,他的父親早晚會遺留給他那座馬內維爾古堡及其他部附屬建築物。至於他的所受教育,他的政治前程,他的人品,他的天才,都不成其為問題。他擁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是有保證的;栽種的植物尤其優良,維修費用和捐稅都由佃戶負擔;」蘋果樹都已經長了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親還在商量一筆交易,想把同他的花園連接的二百阿爾邦1森林買下來,給花園圍上圍牆;這些優點是任何當部長的希望,任何人世的聲譽都不能與之競爭的,不知是出於狡猾或是另有打算,聖瑟韋爾夫人沒有提起加斯東的哥哥,加斯東自己也一字不提。這個哥哥患上肺病,似乎不久就要被人埋葬、哀哭而且遺忘了。開頭加斯東-德-尼埃耶拿這些人物來作消遣,可以說,他把這些人物的尊容都描繪在他的畫冊裡了,他把這些人物的有凌角的、多皺紋的、鉤鼻的模樣兒描繪得有趣而逼真,他注意到他們的服裝和臉上肌肉的抽搐多麼古怪而可笑;他非常喜歡聽他們說話裡的諾曼底方言,非常喜歡他們守舊的觀念和粗野的性格。可是,在一段時間內習慣了這種松鼠在籠子裡打轉似的生活以後,他覺察到在這種停滯而不可改變的生活中缺乏對立的變化,同修道士關在修道院裡沒有什麼兩樣,因而他就苦悶起來,雖然這種苦悶還不是煩惱和厭惡,但是這兩者的效果都有了。經過這種過渡時期的輕微痛苦以後,一個人像植物一樣移植到一個相反環境的過程就完成了,在這個新環境中他必須自行萎縮,過著一種生長不良的生活。事實上,如果沒有任何東西把他拉出這個社會,他就會在不知不覺間適應了這個社會的生活習慣,他不再怕這個社會的空虛無聊,這種空虛無聊會侵襲他,把他完全消滅。加斯東的肺部早已習慣於呼吸這種空氣了。他已經完全準備好要確認在這種無所用心、不動腦筋的日子裡有一種麻木不仁的幸福,他開始忘記了那種精力不斷更新的運動,忘記了他在巴黎曾經那麼熱愛過的能經常結出豐碩成果的腦力運用,他要永久留在這裡,在這些化石中間僵化,像尤利西斯的夥伴們1一樣,在豬身裡就滿足了。有一天晚上,加斯東-德-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廳裡,坐在一位老太太和本主教管區的一個代理主教之間。這所客廳的細木護壁板漆成灰色,地上鋪著白土大方磚,掛著幾張家裡人的畫像,擺著四張賭桌,十六個人圍著賭桌一邊閒談,一邊打惠斯特紙牌。他在那裡什麼也不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這種精美的晚餐就是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來,他出乎意外發現自己正在贊同當地的生活習慣。他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繼續使用昨天的舊紙牌,為什麼他們在破舊的賭桌上洗牌,他們怎樣才能做到既不為自己,也不為別人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有一種哲學思想隱藏在這種循環往復、千篇一律的生活裡,在這種合乎邏輯的安靜習慣裡,在他們不識時髦豪華為何物裡。總之,他幾乎懂得了奢侈生活的無益。巴黎城,連同它的激情,它的風暴,它的歡樂,在他的心中已經變成了童年的回憶。他真心誠意地讚美一個年輕姑娘的紅潤的雙手,謙卑和含羞的神態,雖然初看起來,他覺得她一臉蠢相,舉止缺少風韻,全身令人厭惡,外貌尤其可笑。他已經無可救藥了。從前他從外省到巴黎去,現在他又從巴黎火熱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冷冰冰的生活裡來,沒有一句話可以震動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動起來,如同一出沉悶歌劇的伴奏,突然出現一段奇特的樂章叫人興奮一樣。

    「你昨天不是去看過德-鮑賽昂夫人嗎?」一位老太太問這地區最豪華府第的主人。

    「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我發覺她十分愁悶和痛苦,以至我沒法子叫她答應明天來我家吃飯。」

    「你是同尊夫人一起去的嗎?」老太太大聲問,露出驚異的神色。

    「不錯,是同內人一起去的,」貴族平靜地回答。「德-鮑賽昂夫人不是勃艮弟家族的人嗎?雖然只是女家方面的親戚,可是這個姓把一切都洗刷了。內人很喜歡鮑賽昂子爵夫人,這位可憐的夫人孤單一個人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日子了……」說著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德-尚皮涅勒侯爵冷冷地、平靜地環顧周圍聽他說話而且端詳著他的貴婦人;不過幾乎不可能猜出他是同情德-鮑賽昂夫人的不幸遭遇呢,還是對她的貴族身份讓步;也不知他以接待她為榮呢,還是他為了滿足自尊心,要強迫當地的貴族和他們的夫人們去接見她。

    在場的貴婦面面相覷,彷彿用眼睛來互相商量;於是最深沉的靜寂籠罩著客廳,她們的態度看來是表示不同意這樣做。

    「這位德-鮑賽昂夫人會不會就是那位跟笪瞿達—潘托先生戀愛而鬧得滿城風雨的那位呀?」加斯東問他旁邊的那位女客。

    「一點不錯,就是她,」女客回答他說。「自從笪瞿達侯爵結婚以後,她就到庫爾瑟勒來居住;這兒沒有一家人家接待她,何況她也太聰明,不會不感到自己地位的困難,因此她也不設法去見任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別的幾位先生曾經去過她的家裡,她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也許因為他們是親戚的緣故,他們同鮑賽昂家有姻親關係,老鮑賽昂侯爵娶過尚皮涅勒家長房的一位小姐。雖說德-鮑昂子爵夫人被認為是勃艮第家族的後裔,但是你知道我們這兒可不能接待一個同丈夫分居的女人。這是一種舊思想,我們很笨,還保持著這種舊思想,子爵夫人實在不應該逃到這兒來。因為德-鮑賽昂先生是個高尚文雅、出入宮廷的人,他一定會很講道理,只有他的妻子才是個瘋子……」德-尼埃耶先生表面上還在聽女客說話,實際上已經聽不進去了。千萬種想入非非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湧現出來。現在艷遇正在向他的想像力微笑招手,靈魂正在孕育著渺茫的希望,正在預感到不可名狀的快樂、恐懼和種種事故,雖然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向千變萬化的幻想提供養料,使它固定下來,可是還能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形容這種艷遇的魁力呢?心思已經飛到天外,在草擬出許多難以實現的計劃,在產生出幸福愛情的萌芽。可是也許這個愛情的萌芽已經包含著全部愛情,正如種子包含著艷麗的花朵,以及花朵的芬香和鮮艷的色彩似的。德-尼埃耶先生根本不知道德-鮑賽昂夫人之所以逃避到諾曼底來,是因為她經歷過一件被大多數女人羨慕和譴責的哄動一時的事故,尤其是因為青春和美貌的魅力幾乎可以證明造成事故的原因完全正當。一切名聲都享有一種難以想像的威信,而不管名聲從何而來。對女人說來,就似乎對古代的家庭一樣,罪惡的光榮可以消除罪惡的恥辱。一個家族要可以拿自己的家族內被斬了多少首級作為光榮,同樣地,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由於幸福的愛情或者悲慘的失戀而獲得不幸的名聲,也就變得更加吸引人。她越是叫人憐憫,就越能引起同情。我們只對於那些平凡的事物,平凡的感情和庸俗的意外事件表現出毫不留情。能夠吸引別人的視線,我們就顯得偉大了。事實上,我們不是要使自己高人一等才能讓人看見嗎?而群眾總是不自覺地對高大的事物產生敬佩的感情,而並不過分追究是用什麼方法變得高大的。這時候,加斯東-德-尼埃耶覺得自己一步步被德-鮑塞昂夫人吸引過去,原因是受到上述理由的暗中影響,或者是由於好奇心,或者需要使目前的生活有點趣味,總之,原因有一大堆,很難說清楚,我們通常只能用命中注定來作全面的解釋。德-鮑賽昂子爵夫人驀地在他的眼前出現,還帶著一連串優雅的形象,她就是一個新世界;在她身邊一定會產生恐懼、希望、戰鬥和勝利。她與加斯東每天在這所庸俗的客廳所看見的婦女一定大不相同;總之,她是一個女人,而他在這個冷漠的社會裡沒有遇見過一個女人;在這個冷漠的社會裡,勾心鬥角代替了感情,禮貌只是一種責任,最簡單的意見也包含著傷害人的內容,使聽的人難受,說的人也難出口。德-鮑賽昂夫人在他的心中喚醒了他青年時代的夢想和暫時在沉睡著的強烈感情。那天晚上其餘時間,加斯東-德-尼埃耶變得完全心不焉。他在苦苦思索進入德-鮑賽最夫人家大門的方法,這方法並不存在。據說她為人聰明絕頂。如果聰明的女人能夠受新奇或者精美的東西吸引的話,那麼她們是要求甚高的,她們會猜出一切;在她們身邊進行取悅她們的艱苦工作,成敗的機會是相等的。何況子爵夫人除了遭遇值得驕傲以外,還有姓氏給予她的光榮。她的極度的孤獨的生活,彷彿僅僅是把她同外界社會隔開的最微不足道的圍牆了。由此看來。一個陌生人,不管他是什麼望族出身,要進入她的家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第二天早上,德-尼埃耶先生還是朝著庫爾瑟勒樓房的方向散步,而且在樓房圍牆周圍兜了好幾圈。在他這種年紀,最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他正是受到幻想的迷惑,不停地從牆洞或者越過牆頭向裡面張望,有時對著緊閉的百葉窗凝思,或者仔細端詳那些開著的百葉窗。他希望有一個浪漫的偶然機會,可以把他引進到子爵夫人身邊,他只在計算這樣的機會能產生的結果,而沒有想到這是不可能的。他一連幾個早上到這兒來散步,都毫無結果;可是,每來散步一次,這位離群獨居,背負著戀愛上的創傷而遁跡孤寂的女人,就在他的思想上變得又高又大,而且棲息在他的靈魂中。

    因此,在沿著庫爾瑟勒樓房的圍牆走著的時候,如果偶然聽到了一個園丁的笨重的腳步聲,加斯東的心就會由於希望和快樂而劇烈地跳動。

    他很想寫信給德-鮑賽昂夫人,可是對一個沒有見過面而且與他不認識的女人,說些什麼好呢?何況加斯東也不相信自己;他同許多還充滿幻想的青年一樣,不怕死,更害怕的是得不到對方的答覆,因為這就是最可怕的蔑視,只要他一想起他的第一封情書完全有可能被扔進火裡,他就戰慄起來。他心裡有千萬種矛盾的思想在鬥爭著。可是到了最後,由於他多方幻想,假設了各種離奇的遭遇,又絞盡腦汁,他居然找到了一個可喜的計策,這種計策只要拚命想像,總是可以在想像出來的一大堆計策中找到的,它能告訴最天真的女人,一個男子熱情關心她到了怎樣的程度。社會上的怪現象在一個女人和她的情人間所製造出來的真正障礙,並不比東方詩人的的美妙神話故事中虛構出來的障礙少,而且他們虛構的最荒誕的形象也很少是過甚其詞的。因此,在現實生活中就如同在童話世界裡一樣,女人總屬於那個懂得到達她身邊,而且能把她從受煎熬的環境裡解救出來的男人所有。最窮苦的遊方僧們如果愛上以了哈里發1的女兒,他們兩人間的距離,也決不會比加斯東和德-鮑賽昂夫人之間的距離更遠。子爵夫人一點也不知道德-尼埃耶先生會在她的周圍挖了一道封鎖壕,而德-尼埃耶先生的愛情卻隨著障礙的擴大而加深,並且把遙遠景物所具有的美感和魅力,都放在以他這位想像中的情人身上。

    有一天,由於他相信自己的靈感,他希望從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愛情中可以獲得一切。他認為當面說話比任何熱情的信件更有說服力,同時寄托希望於女人天生的好奇心,他走到德-尚皮涅勒先生家裡,打算利用這位先生來幫助他的事業成功。他對德-尚皮涅勒先生說,他有一樁重要的機密事要跟德-鮑賽昂夫人接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否肯閱讀陌生人寫來的信,也不知道姓是否相信一個陌生人,因此他請侯爵在下一次見到子爵夫人時,問問她肯不肯賞臉接見他。他關照侯爵如果受到拒絕就代他嚴守秘密,同時卻很巧妙地促使侯爵把他要見子爵夫人的理由完全告訴德-鮑賽昂夫人。

    他難道不是一個有身份和正直的人嗎?他是不會做低級趣味或者失禮的事的!那位高傲的侯爵,由於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完全上了這個青年的愛情外交的當,愛情給這青年提供了一個老資格大使的泰然自若和完全不露心境的外貌。侯爵想盡辦法想探明加斯東的秘密,加斯東露出很為難的樣子,用些諾曼底式的回答去對付德-尚皮涅勒先生巧妙的質問。侯爵具有法蘭西騎士的品質,問不出來就祝賀他能守口如瓶。

    侯爵馬上奔到庫爾瑟勒去,像上了年紀的人願意為標緻女人效勞那麼熱心。德-鮑賽昂子爵夫人處在目前的環境下,這種傳遞消息的辦法本質上會刺激她的好奇心。因此,雖然她在記憶裡詳盡搜索,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引導德-尼埃耶先生到她家裡來,可是她經過謹慎小心地查問德-尼埃耶先生的社會地位以後,她發覺接見他並沒有什麼不便的地方。不過她開頭還是拒絕了;然後她同德-尚皮涅勒先生討論合適不合適的問題,不斷詢問他,盡力想探明他是否知道這次來訪的動機。最後她才改變拒絕的決定。同侯爵的討論以及侯爵裝模作樣的嚴守秘密,都強烈地刺激了她的好奇心。

    德-尚皮涅勒先生不想惹人笑話,就裝出自己知道內中底細但要守秘密的樣子,硬說子爵夫人當然十分清楚這次訪問的目的,雖然她經過真心誠意的探索,的確是毫無結果。德-鮑賽昂夫人想像著加斯東同許多他不認識的人有種種聯繫,簡直在許多荒唐的假設中昏頭轉向,還自己問自己是不是曾經見過德-尼埃耶先生。看來最真誠或者最美妙的情書也不會產生和這個啞謎相同的效果,德-鮑賽昂夫人不得不好幾次花費時間去猜測這個啞謎。

    加斯東知道他能會見子爵夫人以後,一方面十分高興能夠這麼快就得到他所熱烈期待著的幸福,另一方面覺得這樣就結束他的奸計又大大地侷促不安。

    「算了!去見她,」他一邊穿衣服,一邊不住地對自己說,「去見她,這就是一切!」

    後來在跨進庫爾瑟勒的大門時,他又希望以找到一個方法來解決他自己出的難題。加斯東是那種相信急能生智的人,這種人總是前進,到了最後關頭,面對危險,他們都能急中生智,找到克服危險的力量。他特別留心他的打扮。他像許多年輕人一樣,以為一條環形鬈發置得好不好,會影響他的成敗,而不知道在青春年代一切都具有迷人的魅力。而且像德-鮑賽昂這種優秀的女人,能夠使她們著迷的不會是別的,只能是心靈的優美和品格的高尚。高尚的品格可以滿足她們的虛榮心,使她們得以指望產生偉大的愛情,而且似乎能滿足她們心靈上的要求,聰明才智能使她們高興,能適應她們靈巧的天性,她們就以為自己被人理解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如果不是要求心裡高興,要求被人理解和被人愛慕,還指望些什麼呢?不過必須有過無數人生經歷,才能猜得出在第一次會他時,不修邊幅和假作癡呆原來是高級的取悅手段。

    等到我們相當狡猾,能夠充當能幹的政治家時,我們也就年事太高,無從利用我們的經驗了。這一邊加斯東不相信自己的聰明才智,要借重服裝去增加吸引力,那一邊德-鮑賽昂夫人也本能地進行考究的打扮,她邊整理她的頭髮邊說:

    「我可不願意人家看見我就害怕。」

    德-尼埃耶先生在精神上,在肉體上,在舉止態度上,都有一種天然獨特的氣質,使平常的姿態和想法都饒有風趣,可以任憑他隨便說什麼和隨便做什麼。他有教養,目光銳利,外表出眾而且活潑好動,就如他那易受感動的靈魂一般。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裡隱藏著熱情和溫存,他的本質上善良的心也並不否定這兩種特點。因此,他決心走進庫爾瑟勒樓房,是同他的坦率天性和熱烈的想像力協調一致。儘管愛情使他膽大包天,然而他在越過一個按照英國花園佈局的大院,到達客廳裡,一個男僕詢問他的姓名,走了出去,又再回來給他引進的時候,他的心禁不住猛烈跳動起來。

    僕人通報他的的名字:「德-尼埃耶男爵。」

    加斯東慢慢地走進去,可是態度相當高興,這是很難做到的事,走進只有一個女人的客廳,比走進有二十個女人的客廳更難。季節雖然已經暖和了,壁爐裡還燒著熊熊旺火,爐台上安放著兩座多枝燭台,燭火放射出柔和的光線,他看見壁爐角上有一個年輕女人,坐在一張新式的高靠背安樂椅上,座位很低矮,可以容許她的腦袋作出種種嬌媚優雅的姿勢,有時低下來,有時傾斜,有時弱不禁風地仰起來,彷彿抬起一個重擔;同時也可以讓她屈著腳,把腳伸出來,或者縮進去藏在黑袍子的長褶襉下面。子爵夫人想把她正在閱讀的書放在一張小圓桌上;可是,由於她同時回過來看德-尼埃耶先生,那本書沒有放穩,跌下來落在圓桌和安樂椅之間的地上。

    她對這件小事故似乎並沒有在意,只把身子抬高一點,微微頷首來回答男爵向她的致敬,她的身體仍舊深深地埋在安樂椅裡,幾乎沒有離座,叫人對她的動作都覺察不出來。她屈下身子,把身子向前伸,很迅速地撥動一下爐火;然後彎下腰來,撿起一隻手套,隨隨便便地戴在左手上,又去找尋另一隻,可是她馬上把眼光收斂起來,用右手向一張椅子指了指,彷彿請加斯東坐下來;這只纖細的右手白得幾乎透明,沒有戴戒指,五指尖尖,粉紅色的指甲作完美的橢圓形。客人就坐以後,她向他轉過頭來。作了一個詢問和討好的姿態,這姿態的微妙之處,非語言所能形容,它完全出自善意,屬於那種乾脆利落而又十分優美的動作,是從早期的教育和長期習慣於趣味高雅的事物所產生的。這一連串的動作在頃刻之間迅速地完成了,既不顯得生硬又不覺得唐突,那是一個美貌婦女帶著既關心又不理睬的神氣,再加上上流社會的貴族風度做出來的,加斯東著了迷了。德-鮑賽昂夫人同他這兩個月來流放到諾曼底邊遠地區所交往的木頭人相比,實在是太不相同了,不能不把他夢中的詩境,化為人世的現實,因此他不能拿她的完美和同他以前崇拜過的任何女人相比。這所客廳的傢俱同巴黎聖日耳曼效區的客廳一模一樣,到處桌上都亂放著十分珍貴的小玩意兒,他走進這所客廳坐在這個女人面前,看見許多書籍和鮮花,就覺得回到了巴黎。他的腳踏著一張真正的巴黎地毯,他又見到了巴黎女郎的傑出典型。見到了她的纖弱體態,她的婀娜多姿,她對衣著的漫不經心,外省婦女卻因為刻意追求打扮被害苦了。

    德-鮑賽昂子爵夫人是個金髮美人,皮膚像一個金髮女郎那樣白皙,眼睛是棕色的。她昂起高貴的前額,這前額應該屬於一個因過被謫仙子,這仙子以自己的過失為榮,不願意尋求寬恕。她的豐滿的頭髮,下面的兩隻鬢角上梳著兩隻貼額的發環,在額頭上勾畫出兩個大圓圈,上面高高地結成辮髻,更使她的腦袋顯得十分威嚴。幻想豐富的人可以把她頭上的金黃色螺旋形頭髮看成是勃艮第家族的公爵冠,可以從這個貴婦人亮晶晶的眼光裡看出她具有她的家族的全部勇氣,這種在一個堅強的女人身上的勇氣,只是用來拒絕那些心懷輕蔑或者膽大妄為的人,對於那些有甜情蜜意的人,卻是充滿溫情的。她的小巧的頭顱,美妙地接連著一個細長雪白的脖子;她的俊俏的容貌,張開的嘴唇,活潑的身段,連同那小巧的頭顱,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審慎表情,還帶著一種做作的諷刺味道,這種味道有點像狡猾或者放肆。即使她具有這兩種毛病,我們只要想起她的不幸遭遇,想起那幾乎奪去她的生命的愛情,我們就不能不寬恕她了。她的不幸遭遇從她稍一動彈就滿佈前額的皺紋,或者她把飽含悲痛的美目仰望上蒼的舉動上,就可以看出來。這個女人三年以來與世隔絕,住在一個遠離城市的幽谷深處,陪伴著她的只是青春時代的回憶,那個青春時代是光明的,幸福的,充滿激情的,當時朝夕歡娛,備受恭維,現在只落得個可怕的空虛,在這個冷靜的龐大客廳裡,只剩下這個女人,這種景象還不夠令人驚歎嗎?何況人的思想上還可以把這景象渲染得更可怕些哩!這個女人臉上的微笑說明她對自己的價值有高度的自信。她既不是母親,也不是妻子,她受社會排斥,被奪去了她能為之毫無羞恥地心跳的唯一男子,使她的虛弱的靈魂從任何情緒裡都爭取不到必要的幫助。她只能從自己身上汲取力量,靠自己的生命去生活,除了被遺棄女人的希望以外,沒有別的希望,換句話說,就是等待著死亡,即使下半世還有不少好日子,她仍然想快點結束餘生。自覺是生來享福的,卻沒有得到幸福,也沒有給別人以幸福,就死亡了!……一個女人!多麼悲慘!德-尼埃耶先生的這些想法象閃電似的在他的心頭掠過,他站在一個女人所能用來披在身上的最偉大的詩篇面前,對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免感到羞恥。子爵夫人的如花美貌、不幸遭遇和貴胄身份這三種光輝使他目眩心迷,他幾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沉思,讚美著子爵夫人,卻找不出話來對她說。

    他的這種癡態並沒有使德-鮑賽昂夫人感到不悅,她溫和而又富有威嚴地把臂膀動了一動,向他伸出手來,接著又在她的變得蒼白的嘴唇上掛著微笑,似乎還沒有忘記女性的嬌媚。她對他說:

    「德-尚皮涅勒先生通知我,先生,說是你出於好意給我帶來一個消息。這消息是否來自……?」

    加斯東聽了這句可怕的話,更覺得自己地位的可笑,趣味的低級,手段的不夠光明正大,對付的又是這麼高貴和這麼不幸的一個女郎。他臉紅了。原來表現出千萬種思想的眼光,模糊起來了;可是突然間,年輕人從犯錯誤的感覺中汲取力量的本領使他安下心來。他作了一個完全屈服的姿態,打斷了德-鮑賽昂夫人的話,用激動的聲音回答她說:

    「夫人,我不配有福氣來看你;我卑鄙地欺騙了你。驅使我到這兒來的感情無論怎樣偉大,都不能原諒我為了來到你身邊所耍弄的可恥花招。不過,夫人,如果你大發慈悲肯讓我告訴你……」子爵夫人向德-尼埃耶先生掃了一眼,眼光裡飽含傲慢和蔑視,抬起手抓住喚人鈴的繩子,拉響了鈴;貼身僕人進來了;她莊嚴地瞧著男爵,對僕人說:

    「雅克,提燈送客。」

    她傲慢地站了起來。給加斯東行禮告別,彎下身去撿起那本跌落在地下的書。她的動作的冷酷無情,跟她剛才接待加斯東時的溫文爾雅。恰好成反比例。德-尼埃耶先生離開了座位,可是還繼續站著。德-鮑賽昂夫人又向他掃了一眼,似乎在對他說「怎麼,你還不走嗎?」

    這眼光裡包含著十分尖銳的嘲弄,使得加斯東像個馬上就要昏倒的人似的當場變了臉色,幾滴眼淚在他的眼眶裡打滾,可是他忍住了,而且用羞恥和絕望的烈火來把眼淚烘乾,他帶點自豪地瞧了德-鮑賽昂夫人一眼,眼光裡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同時對自己價值的一定程度的自信,彷彿在問:子爵夫人有權處罰他,可是有必要處罰他嗎?然後他走了出來。越過前廳的時候,他的敏銳的心思和被愛情帶動變得聰明起來的頭腦,都告訴他當前他所處的地位十分危險。

    「如果我離開了這所房子,」他這樣想,「我永遠也不能夠再回來了;那麼我在子爵夫人的眼中就永遠是一個傻瓜。一個女人不可能猜不出她鼓動了別人的愛情,而她正是一個女人!也許她對這麼粗暴地把我趕走,正在不由自主地覺得有點遺憾,不過她不應該、也不可能收回成命,應該由我去理解她的心思。」

    想到這裡,加斯東就在石級上停了下來,嘴裡驚叫了一聲,很快地轉過身來,說:

    「我忘記了一件東西。」

    於是他又向客廳走去,僕人跟在他後面,僕人對於男爵的頭銜和房地產主的神聖權利是充滿尊敬的,聽見加斯東說這句話時聲調十分自然,就完全上了他的當。加斯東不待通報就輕輕地走進客廳。子爵夫人也許以為進來的人是她的隨身男僕,就抬起頭來,她發現站在她面前的是德-尼埃耶先生。

    「雅克已經提燈送過我了,」他笑吟吟地說。

    他的優雅的微笑半帶憂鬱,使得這句話完全消失了開玩笑的意味,而他說這句話時的聲調簡直可以打動對方的靈魂。

    德-鮑賽昂夫人心軟下來了。

    「好吧,請坐,」她說。

    加斯東迫不及待地搶了一把椅子。他的眼睛在幸福的鼓舞下射出十分強烈的光芒,使子爵夫人也經受不住這年輕人目光的注視。只好低下頭來看手中的書,同時品味著自己是對方幸福的根源,這種永遠新鮮的快樂,是女人身上一種不可磨滅的情緒。何況德-鮑賽昂夫人的心思也完全被加斯東猜著了。婦人總是感激一個男了能夠理解她的內心非常合乎邏輯的種種怪念頭的,她總是感激他能夠懂得她表面上完全矛盾的行為,懂得她的有時懦怯、有時大膽所產生的一閃而過的嬌羞的,這是妖冶和天真古怪的混合起來的表情啊!

    「夫人,」加斯東溫和地喊了一聲,「你知道了我的過錯,但是你不知道我犯的罪。如果你知道我是帶著多麼幸福的……」「啊!當心啊,」一邊說一邊裝出神秘的樣子舉起一隻手到鼻端,輕輕地擦了擦鼻子,然後又舉起另一隻手要去拉叫人鈴的繩子。

    這下漂亮的動作,這和藹可親的威脅,一定是惹起了一個悲哀的思想,使她想起了過去幸福的生活,那時候她簡直就是嬌媚和婀娜的化身,幸福使她的各種任性的想法都變得十分正當,正如幸福使她的最微小的動作都增加了一層魅力一樣。她皺緊眉頭,使額上的皺紋都積聚在兩眉之間;她的臉龐在柔和的燭光照耀下出現了陰鬱的表情;她用嚴肅而不冷酷的眼光注視著德-尼埃耶先生,以深知自己在說什麼的態度對他說:

    「這一切都非常可笑!先生,我有權利快活得發瘋的時代,我能夠同你一起歡笑,毫無畏懼地接見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到了今天,我的生活已經完全改變了,我的行動再也不能由我作主了,我必須對自己的行動細加考慮。你來訪問我是受什麼情緒支配的呢?是出自好奇嗎?那麼我對這脆弱而短暫的幸福付出的代價太高了。你是不是已經熱烈地愛上了一個受盡誹謗而你從來沒有見過的女人呢?如果是的,你的愛情就建築在對我的誤解上面,就建築在命運使之出了名的一個錯誤上面。」

    她惱恨地把手上的書拋到舊桌子上。

    「怎麼!」她向加斯東投去一個可怕的眼色之後繼續說,「因為我曾經軟弱過,社會上就要我永遠是弱者嗎?這真可怕,可恥。你到我這兒來是要可憐我嗎?你太年輕了,你不會同情心靈的痛苦。先生,請你知道,我寧願受輕視也不要求憐憫;我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

    沉默了片刻。

    「好吧,先生,你瞧,」她抬起頭來望著他說,神態淒切而溫和,「無論是什麼樣的感情引導你輕率地到我這隱居所裡來,你都傷害了我。你太年輕,你不會完全沒有良心,你會感覺到你到這兒來是有失禮儀的;我寬恕你,我現在已經能夠毫不辛酸地談起這件事。你再也不要到這兒來了,對嗎?雖然我可以下命令要你這樣做,我還是對你提出請求。如果你再來訪問我,那麼你我兩人都沒有力量阻止全城的人都相信你是我的情夫,你就在我的哀愁上加上更大的哀愁了。你不願意這樣做吧,我想。」

    她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用真正威嚴的眼光注視著他,使他感到內疚。

    「我錯了,夫人,」他用堅信不疑的口氣回答;「可是熱誠、鹵莽和對幸福的熱烈追求,在像我這種年齡的人,既是優點,也是缺點。現在,我懂得了我不應該想方設法來看你,不過我的慾望是很自然的……」他設法多用感情少用理智,去敘述他不得不隱居到這小地方的痛苦。他把自己描繪成為一個感情熱烈的年輕人,可惜缺乏愛情作為感情的養料,叫人想到他是值得被人溫柔地愛戀的人,只不過他還沒有遇到過一個年輕貌美、有眼力、溫柔體貼的女人給他嘗嘗愛情的滋味罷了。他解釋了自己有失禮儀的過程,卻不願意加以辯護。他恭維德-鮑賽昂夫人,向她證明她正是他心目中被大多數青年不斷追求而不能到手的標準情婦。然後,他敘述了他一大清早就在庫爾瑟勒周圍散步的經過,還談到了他看見這所邸宅就產生的遐想,最後他終於能夠走進來了,這樣他就煽起了女人心中一種難以形容的寬容感情,這種感情是女人發覺自己能夠激發別人的狂熱愛情時總要產生的。他使她在冷漠的孤寂生活中聽到了充滿熱情的聲音,他把年輕人熱烈的衝動和良好教養所顯示出來的才智魅力都帶到這孤寂生活裡來。德-鮑賽昂夫人很久沒有遇到過這種真摯的感情,不能不強烈地感到這種感情的甘美滋味。她禁不住凝視著德-尼埃耶先生的富有表情的臉,讚賞他靈魂裡崇高的信心,這個信心還沒有受到人生殘酷教訓的破壞,還沒有被野心和虛榮心永不休止的盤算所毀滅。加斯東是全盛時期的年輕人,他是一個還不知道自己有遠大前程的有個性的男子。這樣一來。他們兩人都在對方所不知道的情況下,作出對他們的安寧最有危險的想法,而且盡力把這些想法向對方隱瞞。這一邊,德-尼埃耶先生從子爵夫人身上看出來她是罕有的女性之一,這種女性總受到本身的十全十美和她們具有的不熄滅的柔情所危害,只要她們准許別人愛上她們,她們的嫻雅美貌就成為最不足道的魅力了,因為她們靈魂裡的感情無窮無盡,靈魂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們的美的本能同表達愛情的千變萬化的方法結合起來,能淨化肉體的快樂,使這些快樂變成幾乎是聖潔的。這就是女性所具有的令人欽佩的秘密,是大自然不輕易賜與的珍貴禮物。

    那一邊,子爵夫人聽了加斯東用真誠的口吻給她講述了他年青時代的不幸,就猜到這羞怯使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孩子所產生的痛苦,因為寒窗苦讀使這一類大孩子沒有受到腐蝕,沒有同社會人士接觸,這些社會人士會用大套經驗理論來破壞年輕人的美德。她在他的身上發現了所有婦女的夢裡情人,這個情人既沒有家庭和財產的自私觀念,也沒有那種一開始了最初的衝動,就會扼殺忠誠、榮譽、克已、自尊等美德的個人情緒,這些美德是靈魂的花朵,它們起初把非常強烈卻又十分細膩的感情豐富了生活,而且使人心內重新產生正直觀念,只要有了個人情緒,這些花朵立刻就枯萎了,他們兩人一旦衝進廣袤的感情領域裡,就在理論方面走得非常遙遠,兩人各自探測彼此的靈魂深處,互相查問彼此談話的真意。這種探索在加斯東方面是不自覺的,但在德-鮑賽昂夫人方面卻是事先考慮過的。她運用先天的或後天的聰明靈巧,說出同自己的意圖相反的意見,探測德-尼埃耶先生的見解,而且使意見不致損害自己。她太聰明、太可親,對一個她完全信任,而且她認為一別以後不會再見面的青年態度太自然,以致她講了一句美妙的話以後,加斯東竟然天真地喊起來:

    「哎喲!夫人,一個男人怎麼可能拋棄你呢?」

    子爵夫人沒有吱聲。加斯東臉紅了,他認為他得罪了她。

    事實上這個女人只吃了一驚,因為自從她遭遇不幸那天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深切和真誠地感到快樂。德-尼埃耶先生發自內心的這一下喊聲所獲得的成功,連最狡猾的機靈鬼運用手腕也無法達到。這是一個青年情不自禁發自肺腑的判決書,這個判決書譴責了社會,控告了那個拋棄她的男子,證明她完全有理由到這個荒僻的地方來受折磨。她曾經熱切地希望人世寬宥她,別人同情她,社會尊敬她,都被殘酷地拒絕了;現在這一下喊聲總算滿足了她的深深地隱藏在內心的一切希望,何況這下喊聲還被衷心的甜言蜜語和女人最愛聽的讚美的話襯托得更動人心弦。她被人理解了,懂得了,德-尼埃耶先生很自然地給了她一個從跌倒中提高威望的機會。她瞧了一下掛鐘。

    「啊!夫人,。加斯東喊起來,「不要因為我冒昧來訪而處罰我。如果你只肯賞賜我一個晚上,就請你賞臉不要這麼快就結束。」

    她對他的恭維嫣然一笑。

    「不過,」她說,「我們以後不能再見面了,多一刻鐘或者少一刻鐘又有什麼關係?如果我討你歡喜,那才是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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