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玄陽殿已是日正當中。
此時正是八月桂花香,喧騰上湧的熱氣倒不比三伏天弱,縱是位於北面,卻也沒涼爽多少。
哇,這樣熱的天,真虧得他喝得下去。低頭看著捧在面前的冰鎮梅子湯,再抬眼偷覷莫晏手裡煙霧裊裊上升的熱茶,心裡不由萬分讚歎。
「方纔你上哪兒去了?」沒來由地,莫晏開口問道。
這話問得突然,風瀟劍聞言一楞,險些打翻手裡的梅子湯。
「呃……咦?你怎麼知道?」本以為自己溜得神不知鬼不覺哩!沒想到還是讓他知道了。他盤起一隻腿坐在軟榻上,挨著中央高起的隔墊,眼珠兒滴溜一轉,左右張望了一會兒,傾身向前,湊近耳邊道:「我覺得,事有蹊蹺。」
沒頭沒腦突然蹦出這樣的話來,莫晏平靜的臉面露出一絲詫異,瞟眼再問:「何以見得?」
「就皇后身後跟著的那群人啊!你還記不記得咱倆在酒樓吃東西時,坐在樓上的兩個漢子?」見他點頭,風瀟劍揚起笑,很是得意地說:「你說得不錯,咱們不去找他們,他倆自會找上來。當日咱們見的那兩人就在這裡,也就是那啥勞什麼皇后後頭的侍衛。在你和她說話的當口,他們趁機神神秘秘地往後溜走了,我瞧著古怪,就跟上去瞧瞧。」他眼睛一亮,對此發現心裡似乎很樂。「嘿!早說了,讓我和他們過過兩招也不是壞事,現下好了,他們倆真自個兒送上門來了。」
「喔,那你瞧見啥了?」莫晏似乎頗有興致地罷下茶碗,嘴上漾著一抹淡笑。
「啥都沒瞧見。」大口飲盡,風瀟劍仿若舒適難言地吁了一聲長氣,開始比手畫腳。「我看他們左繞右繞的,我也跟著左轉右轉,走著走著來到一處很大的廢園子,也不知那裡是什麼地方,就聽他倆和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孩子低頭吱吱喳喳,像蚊子叫似地,然後我嫌著無聊一閃神,人就不見了。」
孩子?他挑眉再問:「人怎麼可能平白不見?」
「是不可能,可我哪曉得他們上哪兒去了。」這一點,他百思千想也想不透。
總而言之一句話──「你跟丟了?」莫晏無奈的下了結論。
「噯……」風瀟劍不好意思地搔頭笑了笑,隨即又回復痞賴的模樣打哈哈說:「人是跟丟了,不過不打緊,反正咱們知道人在這兒才是最緊要的不是?」
莫晏淡淡捎去一眼,神色未變,可不知為何,風瀟劍不由得打了一身冷顫,揮手低聲叫嚷:「好啦好啦!算我不對可以吧?可至少沒讓他們知道我在後頭悄悄跟著啊!」
或許,不是沒人發現,就怕這是有心人特意設下的局,只為請君入甕。
經過一番長談,對於鳳後,他雖然無法通盤瞭解,可從理路上論是非的把握還是有的,她倘或真有要事,絕不會明目張膽地當面囑附,可能請君入甕,亦可能是在他倆面前虛晃一招,抑或是單純試探他倆人的心性,是否為安份守己、不招是非的人?
莫晏想來想去,突然感到她這一舉動並不如預期中的簡單,背後的用意無法一時通盤釐清,下一步路也就更難走了。尤其茲事體大,誠如鳳後所言,在宮裡生活,但凡一言一行,得時時小心注意,一個不慎,甭說落足深陷,項上人頭能否保全真得看天意了。
但此般道理,就算說與他聽,也未見得能明白……暗自思忖,話本已到嘴邊,莫晏卻把一切全又嚥了回去,表面不露地淡問:「還有呢?」
啊?還有什麼?風瀟劍皺眉想了好半天,嘴裡喃喃:「除了這事外,就沒別的了 。」
莫晏默默喝了一口酒,停頓好一會兒才說:「風兄,你說他們是當日在酒樓裡的人,你沒認錯?」
「當然!就算他們化成了灰我也認得!」風瀟劍索性翻身下榻,拉了一旁的凳子挨近過去,猛拍胸脯大笑:「兄弟你太小看大哥我了,我這人啊沒什麼本事,就是一雙眼利得很,只要讓我瞧過一眼,絕對不會錯認。」
莫晏把杯沉吟,像是別有他事在心頭盤繞,暗自打量斟酌。過了半晌,方始開口:「倘或他們易了容呢?」
「易容?」是說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嗎?摩挲下顎,風瀟劍自語似地說:「還是有法子,易容僅是臉變身變,可內在仍是不變的,而且武功步法更是難以更改,打上一回不就明明白白了。」
「風兄,這兒是宮中,千萬別做出魯莽事。」他很是謹慎地提點。「雖動或求福,可靜則禍止,在宮裡,一動不如一靜。」
「啥!動不動靜不靜的?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雙眉打成八字結,風瀟劍雙手飛搖,順勢比了幾招拳上功夫,胸有成竹地嘿笑道:「我只曉得兵來將擋,他們若是先出手,我是絕不會客氣的。」
「大內之中,高手如雲,一個大意疏忽,便再難挽回。」莫晏想也不想,順口脫出。
什麼?這話是啥意思?咬文嚼字的,風瀟劍實在聽得模糊,慢慢把他的話仔細體味一番,終是理出話中之意。
「兄弟,你這是在擔心我嗎?」他好感動,感動到眼眶發熱,原來兄弟這麼在乎他!「你放心,我絕對會小心再小心,要是失手了,我就是撐著最後一口氣,拚了命也要趕來見你。」
「你瞎說什麼?」沒料想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甚至是脫口而出的,竟引得他如此激動。莫晏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我寧可你好好活著,也別去拚個你死我活。」若是為他而死,那真的是他的一大罪過了。
「我師父常說『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不枉咱們是生死至交,有你這句話,就算我身中千刀萬劍,也在所不辭!」感動到爆淚!風瀟劍冷不防地跳起來抱住他,緊緊摟在懷裡,像是對待什麼珍貴寶物。
千刀萬劍,那可成什麼樣子?不就變劍豬了……心裡胡想著,一個沒注意正巧讓他摟個實在,頻頻拿臉磨蹭,就算莫晏再心性淡然,對任何事不放於心上,可這般從沒有過的親近,亦不免惹得一向悠然的俊顏略顯窘態。
不著痕跡掙扎幾下,無奈風瀟劍力大如牛,把他緊緊攬抱,身上宛如套了捆仙鎖,當真動彈不得。
沒法,他只得歎道:「風兄……你、你先把我給放了。」幸虧偌大的殿堂只有他們兩人,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可不是什麼好招人說嘴的事。
「啥關係!咱倆好兄弟、好哥兒們啊!」
哪怕是尋常親兄弟也未見得這般親密。擱在心裡不便說,莫晏僅是淡淡問上一句:「風兄,敢問你多大歲數了?」
「你忘了,我打小就是個孤兒,哪裡曉得自個兒多大?我只知道師父是在十八年前撿到我的,那陣子我還是個襁褓中的孩子,至多不出二十……嘿,要不,你瞧我多大我就有多少歲數啦!」風瀟劍有些摸不著頭腦,完全不察莫晏已趁機悄悄掙脫了去。
「那你咧?又多大了?」瞧他這模樣必定不過十八。
「你說呢?」莫晏神秘地一笑。
「我說啊……」眼珠兒往他全身上下仔細地打量一遍,端詳個實實在在,風瀟劍挺起胸膛,很是自信地笑道:「肯定比我小上個兩、三歲。」
莫晏把唇微抿,劃出一道極為好看的弧度,並不答應,反問道:「你覺得這兒如何?」
這兒?風瀟劍傾頭上下左右全都瞧了回,滿目皆是雕樑畫棟、金璧輝煌,出娘胎到長大,從沒想過自個兒有朝一日能住在這樣寬大漂亮的屋子。
他老實地說:「我瞧挺好的,就是冷冷清清,沒啥人味,大雖大,可住起來實是不甚自在,要比起來,我還是喜歡同師父在山上住的地方。」
一提及師父,風瀟劍不由得想起過往種種,那些相依為生的日子,或許窮困了些,可他一點也不以為苦,清早砍柴練身,偶爾下山採買,這般愜意的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而今跟著莫晏一路上京,吃得好,住得更是好,可不知怎地,心頭隱隱有那麼丁點的不踏實。
「怎麼,想家了?」畢竟初入市井,難免多少感到不適也無可厚非。見他眼眶微微泛紅,莫晏並無任何取笑之意,僅是關切的問上一問。
「才沒!你少胡說,我又不是三歲孩兒怎會想家!」風瀟劍往臉上瞎抹一陣,沒多想即衝口而出:「你自個兒還不是老想著你娘!什麼浦陽、和尚,那不都是過去的事了,淨揣著煩又有啥用?」
話一脫口,風瀟劍才意覺自己竟口不擇言說上一堆不該說的話,如今再多的懊惱悔恨也是覆水難收。
「是啊……你說得對極了,說什麼過往雲煙、前塵俗事,到底是我掙不開、想不透……」
「莫晏……我、我真是無心的,方纔的話,你就當作沒聽見好不?」
「風兄,我並無責怪你的意思。」話雖如此,細緻絕美的容顏卻蒼白如雪,莫晏目空仰首,苦澀一笑:「人生如戲,不過夢一場,縱然生得富貴,住得高宅大院、喝的是瓊漿玉露,吃穿不外錦衣玉食,然你道世間最苦的是什麼?有人說是『求不得』,可他們哪裡曉得,有時求得了,才是最苦的。」
「兄弟你別那樣笑啊!」笑得他心裡難受。
「我能不笑嗎?」莫晏、含笑……笑盡世間百態,更笑浮華虛邈。莫晏像瘋了似地撫額大笑,眸中星光輾轉,不知是悲是喜。「那自稱是我三叔的男人曾言,取名莫晏,惟盼望沉冤昭雪,她能有含笑入地的一日,可四師父卻只願我無憂淡泊一生,什麼都不求,什麼也不去想,就此終生。」
可人非草木、亦非太上,焉能忘情?縱她無母子之情,他也不能作出有違母子之義的事來,父母的血海深仇,身為人子的他不得不報……
良久,終是止住不絕的狂笑,他茫然睜大眼看著風瀟劍,神情越發恍惚,接著微微側身,猶如梨花初綻一般漾出抹清淡柔情的淺笑。
「是我說錯話,你就是罵我、打我,我決計毫無怨言……但你何必要強拗著自個兒咧?你要真心想笑,我陪你大笑一場,你要想哭,我也就在這兒伴著你……」風瀟劍不知該作何表情,更不知該說些什麼。面對眼前笑得一臉無謂的男人,他只感到心頭一陣揪疼,往前跨進一步,以幾近哀求的口吻低著嗓說:「你別這樣,好不好?」
莫晏搖搖頭,自喉間發出一陣陣的輕笑。
那笑是如此的低沉婉轉,彷彿含著說不盡的悲涼、淒苦,許多感慨、許多無奈都溶在這一陣淡然的輕笑聲中,聽在風瀟劍的耳裡,別是苦澀難言,心底又是一痛。
「你別笑了、別笑了……」
「你看見了嗎?一個好好的人……就那樣死了!」愁腸百結,心比絮亂,莫晏抬目上望,突然扯住他的手,面容顯出猙獰,神情激越地嘶吼,完全不見平日悠然清朗的模樣。
「狠狠把人笞死了!」話音方落,胸臆間陡地翻騰激盪,忽然喉頭一股血氣上湧,他不禁往後踉蹌一幾步,微傾身,鮮血頓時撒的滿地赤紅。
「莫晏──」
風瀟劍驚見,立刻衝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身子,只覺手中濕滑一片,彷彿有液體淌過,小心扳過莫晏的身子,卻見他嘴角緩緩流下一行血水,竟毫無止歇之意。
驀地一楞,風瀟劍簡值呆了、傻了,不自覺越發將人緊摟,猛力搖著他的肩頭,拚命大喊:「兄弟你醒醒,別嚇我啊!兄弟、兄弟……」
他喚了無數聲,懷中人依舊沒有清醒的跡像,只清楚得看見底下胸口急劇地起伏著,隨著每一回的顫動嘔出一口口摻渾黑絲的血水,如一道永不斷絕的溪流自唇角潺潺蜿蜒而下,光可鑒人的玉石地迅速積成一灘血窪。
見此景況,風瀟劍當真手足無措,一手撐著莫晏的身子,另一手則是努力撈接嘴角流淌落下的鮮血,急得像是要哭了出來。
「兄弟,你可撐著點,別有事啊……」說著,他愈加狠狠抱緊不停嘔血的莫晏,黝黑粗獷的臉上不知何時佈滿點點晶瑩,拔腿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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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閃爍,襯得如潑墨一般黑的天際染上層層彩雲,宛似日落西山,夕陽映照殘霞,渲成一片艷紅。
身著浴血戰袍的男子站在一處小院前,嘴上微微嗤著一抹淺笑,動也不動地,僅是揚首凝望茫茫大火失神。
「從今日起,你就改名叫莫晏,以此名慰你娘在天之靈。」忽地,男子輕撫過孩子細嫩的臉蛋,黑曜石般冷然的眸子掠過一絲傷感,指著前方炙熱火焰,目光不移道:「你要好好記住眼前的一切,有朝一日,勢必討回!」
幽藍色的眸子眨了眨,男孩抬眼上看,但見男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有恨意,眉間卻無牽掛,紅光交映的平靜面容緩緩淌出晶瑩。
悄悄地,滴落下來。
豆大的淚如雨灑落,男孩忽然感到背後一陣冰涼,心底微驚,頓時明白了那一滴滴的淚水究是含著多少說不出的空寂感傷。
即使是滿天絢爛的此刻,也宛似鏡花水月,轉眼成空──男子彷彿悟出這樣的道理,眸中煞氣隨著火焰逐漸地滅了。
他放開孩子的手,緩緩往大火走去,停住腳,頭也不回地說:「晏兒……你娘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女人,縱她是我的親妹妹,可感情一事,豈能以理平之,我知道,這千古大錯的事,我到底犯下了。」
森冷的語氣轉為溫潤,臉上一片淒涼,他提著疲累的身子蹣跚走近熾焰,目光直盯耀眼燦爛的赤紅,那其中似乎立著一名女子,朝他綻出牡丹一般嬌艷的笑容──頸間纏繞著素帛,那如夢般的笑顯得無奈且諷刺。
男子瞇起眼,現出一片癡迷,俊容恍惚地笑了,眼梢的淚卻不斷溢出。
「浦陽,你原諒三哥了嗎?」他莫名的伸出手來,似乎要拉住什麼人,就連火星染上衣角亦無所覺,只是朝著火堆又哭又笑:「你的冤、你的仇,恕三哥無能為力……原諒我、原諒我……就讓你的孩子為你報了!」
話音方落,碩長的身子驀然躍入,如同漫天飄散的灰燼,清風吹拂,一生的恩怨糾纏、情迷愛癡,轉瞬隱沒虛無。
「喝!」幽藍的鳳眼兒直睜睜地望著羅帳頂,一臉迷茫,仿若不知身處何地。
是……著魔了吧?
莫晏鬆開捏緊的拳頭,正要翻身下床,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吵鬧。
「我說,肯定是你讓晏哥哥受氣,要不怎會鬧成這樣?」說話的是嗓音極為好聽的姑娘,突然一陣衣服磨蹭拉扯聲,她語帶責備的嗔道:「唉,別別,御醫不都說沒事了,人正在裡頭歇息著,你就這麼瞎闖豈不添亂?」
「沒事個屁!我親眼瞧著他嘔出那麼一大缸血,要不你吐看看,我就不信你也沒事!」
「你、你真是個粗野人、魯漢子!太子哥哥都讓人請來宮裡拔尖的御醫了,也用上乘珍材去熬藥了,你窮擔心個什麼勁兒?你怎不多想想,晏哥哥這時最需要的便是好好靜養,你偏要去擾,這不存心不教他好過嗎?」
「你──小丫頭片子,我懶得同你說!」
說畢,風瀟劍隨即推門進入,卻見莫晏倚床而坐,面無血色,唇角仍是掛著熟悉的笑容。
「好端端的不躺著,起來作啥?」粗黑濃眉倒成八字樣,風瀟劍急忙走了過去拿起軟枕放至他身後,大剌剌地坐在床沿順手便往那珠玉般的臉龐撫去,仿是鬆了口氣道:「看樣子氣色是好多了。」
他忽然側身瞎摸一會兒,不知從哪兒變出兩顆包子,遞到面前。「你肚子餓了吧?」他笑嘻嘻的說:「喏,兄弟我啊特別替你留幾個包子起來,熨在肚皮邊上,就盼著你醒。你瞧,還挺溫熱的,快吃快吃,把你吐的血全給補回來。」
「真髒!你當自個兒的肚子是蒸籠啊?」原站在一旁的承平此時也湊了過來,捏著鼻子面顯誇張地道:「晏哥哥,你千萬別吃,要吃下肚去只怕到時嘔的不止是血了。」
「你少瞎說,本大俠的東西哪裡髒了!」拋去一記白眼,風瀟劍轉臉笑道:「兄弟來來,我保證吃了不僅沒病沒痛,還能強身健體哩!」
見他倆一來一往、彼此互不相讓的模樣,莫晏暗笑在心,接過包子頷首:「多謝風兄。」
但接了不吃,難免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在一雙牛眼的注目下,他勉強咬了口,果真餘溫尚存,只外皮上似乎多添了味兒。
他笑笑,不以為意,直把整顆包子吃個精光,風瀟劍又把另一顆塞到手中,這才面有難色的推搪:「夠了,身子剛妥,實是再吃不得了。」
「也對,你身子才好上一些,是不適宜吃得太飽。」風瀟劍倒也乾脆地取走,直接往自個兒嘴裡丟,一面嚼一面說:「兄弟你知不知道,你這一下可真差點把我給嚇死了!」
「是啊!晏哥哥你睡著了不曉得,這魯漢子抱著你沒頭似的亂闖,頻在宮裡打轉,幸得遇上的是太子哥哥,要不他這腦袋早搬了家,哪兒還能在這兒閒扯。」承平嗤笑幾聲,桃花似的小臉隨即換成一副正經。「御醫說了,晏哥哥你這是一時郁氣滯結,只要少憂少愁,好好靜心休養便會沒事。」她往旁瞟了一眼,意有所指地道:「誰道某個魯漢子偏要闖進來擾,一點兒也不讓人安生。」
風瀟劍哼地一聲,嘴裡不住咕噥:「我這叫關心,誰曉得你那太子哥哥趁咱們不注意時動了什麼手腳?莫晏是我的好兄弟,我自要護他周全又有啥錯。」
「你就愛淨瞎編沒有的事兒,太子哥哥心慈人善,才不會做這等事呢!」看風瀟劍依舊是一副不服氣的神情,承平氣得一踱腳,朝他比個鬼臉便跑了。
「正好,她再不走,我當真要出聲趕人了。」長長吁了口氣,風瀟劍眉頭舒展,一回頭,卻見莫晏滿臉疑惑,眉宇間似有責怪。
「我又沒說錯,打從一開始我就瞧那太子沒安什麼好心眼。」他低下頭,忽然想起什麼,轉臉驚問:「兄弟,你身子真沒事了?」
「沒事,讓風兄擔憂了。」
「這就好,看你尋日沒病沒痛的,身子稍嫌瘦了些,可還算健壯,咱們之前沒日沒夜的趕路也不見你喊聲累,怎麼……」風瀟劍將他渾身上下打量個透,一頭烏黑秀麗的青絲垂放兩旁,襯得臉更白了。尤是想起先前滿地鮮血的場景,他不禁湊過身去,有些將信將疑:「真沒事?」
莫晏不由得失笑道:「能有假嗎?」不自覺地撫上胸口,「這心疾是打小患上的,以往調理得當,十多年從未發作過,哪裡曉得……」說到此,他便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怎麼得的?有藥醫嗎?」話聽到一半更令風瀟劍急切不安。
「說來奇巧,我這心疾和一般相異甚大,只要傷心動情,哪怕一個動念,亂了氣,心口彷彿有千針穿刺、萬蟻啃噬,卻偏偏藥石罔效。」相比他的急燥,莫晏反是一臉平靜,好似在說他人之事般。「四師父說了,此心疾並非得自母胎,而是在我八歲那年落下的病根。」雙目直盯台上燭光,小小火簇隨風搖擺,遙想前塵,眼前的光景也是那樣赤紅、火熱。
「風兄,你可還記得我曾身染重病的事?說什麼感染風寒以致心脈虛沈,其實不然。至今我才想起,也才明白,原來我這心疾並非患病所致,乃肇因於我看見了……」
究竟看見也不說清楚,風瀟劍不由得心裡著慌,催促道:「到底瞧見啥?」
「他要我記得,牢牢地記著,皇甫少仲不僅逼我娘自盡,更欲趕盡殺絕。當年皇甫少仲手刃的孩子,便是他使的偷梁換柱。」莫晏傾頭看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他讓我看盡天下悲哀,手足相殘、人倫敗壞、骨肉分離……你想,一個才八歲的孩子,儘管多麼懂事識理,能忘得了嗎?」斂下眼眸,語氣十分雲淡風輕:「我沒忘,自始至終我從沒忘記過。」見過、聽過的東西是絕對忘不了,遺忘僅是一時,或許落在心的某處、邊上,抑或是最毫不起眼的一角,可它確實永永遠遠地存在。
記得容易,遺忘卻是世間最難的事。
他說得簡單輕巧,風瀟劍仔細聽聞其中變故,先是困惑,然話裡處處透出的惆倀悲涼實是教人難以忽視,聽在耳裡猶如驚濤駭浪,更覺驚心動魄,一顆心由升而沈,直墜落下,就像蕩在無底洞中,恍恍不知所措。
他不禁覺得有些惻惻,但奇怪的是,這些明明與自己不相干的前塵往事,卻隱約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彷彿曾置身其中卻又不盡然,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悄悄地揭開了。
滿腔疑惑陡然湧向嘴邊,他想問,卻不知從何問起,更不知該如何天口,所有的話化為一片朦朧,嘴唇嚅動幾下,終於還是嚥了回去。
似是看穿他的心思,莫晏僅朝他笑了笑,繼續說:「因此,四師父總要我修習安神定心的功夫,不大笑、不大哭,不狂喜、更不許傷悲,只要目空一切,自是淡然處事,這些年來我做的好極了,幾乎以為淡泊無執真為天性使然,未料,竟是我自個兒過於天真了……」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聲音已有些嘶啞:「這心有著太多不該有的情感,扎得根深蒂固,四師父說,我的愛恨情仇太重,重的他無法弭除,終有日我定會為此送命,這就是我的命,哪怕是大羅神仙也無從改變。」
臉色蒼白如許,兩頰卻紅潤動人,他抬臉看向風瀟劍,輕聲道:「是故,我總學著淡泊世間,無奈終是表面虛像,花籃打水一場空……」心念一動,一道腥甜不住湧上喉頭,鮮血自嘴角緩緩流下。
「莫晏!」風瀟劍大喝一聲,趕緊扶住他的身子,慌亂地拭去唇畔的血漬,將人強壓在床上,急切切的說:「別再說了,你快歇著,我去找大夫來!」
說著正要拔腿奔走,莫晏拉住他,風瀟劍一個身形不穩,幸虧他眼明手快,踉蹌之際急忙以手撐住自個兒的身子,這才沒壓到底下的人。
「嚇死我了!作啥突然拉我?好在我手腳快要不就壓死你了!」他驚魂甫定地喳呼抱怨,定睛往下一瞧,卻徹底傻了眼。
但見那雙狹長鳳眸微斂,卷長如扇的羽睫揚呀揚,膚白俊美臉龐光滑如絲,細緻得像是工匠手下的巧作,風瀟劍呆呆地瞪視著,這張漂亮絕美的臉蛋,不論看多少次都不禁教人感到驚歎,世間竟有人生得如此一張好臉皮,實在讓他忍不住想……
內心突然一陣澎湃翻騰,他感覺到全身熱血沸騰,臉熱烘烘的,一顆心胡亂跳得厲害,簡值難以控制,嗔目的眼珠就這樣直盯著人瞧,黝黑的兩頰難得地現出十分明顯的紅暈。
淡淡的,越發有擴大的趨勢,想不教人發現也難。
莫晏緩緩睜開眼,見到那雙瞳眸中倒映的身影,感到無奈,也有些好笑。
這般明顯不過的情慾和癡戀,他並非首次見著,然心裡更是明白,往往也僅止於對表相的迷惑罷了……
他笑了笑,竟是異常苦澀。
然,僅因這一笑,便是雜念再起。心思浮動不安,閉眼再張時,他極力壓住喉頭悉的腥甜,以透著世間罕有的清冷語調道:「你還要瞧到什麼時候?」
聞言,風瀟劍愕然回神,發現自己的半個身子正壓在他身上,臉面登時紅得像燒燙的炭火,陣青陣白,萬萬不敢直視,嘴裡喃喃念著:「我、我……」支吾好半天仍是吐不出完整的話來,覷眼瞧了他幾回,便急急地奪門而出。
去如一陣疾風,恍一眨眼,立時不見人影。
英晏睜眼遠望,空對裊裊爐煙,幽幽斂目,唇上猶似帶笑,嘴唇張闔,仿若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