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群微怔道:「小弟怎又替大娘招來大禍?」
趙如玉正色道:「屍體一起出來,被他的同黨看見,爭執起來,要不要大打出手?」
甘平群啞然失笑道:「趙兄你擔心過份了,小弟說向他交代的意思,就是為了免除這裡的橫禍,爭執雖不能免,架可不在這裡打,小弟雖未經多少世故,但也料到客人在這裡廝打,必定數見不鮮。」
凌念生點點頭道:「孩子,你料的不差,慰興閣那邊,打架是家常便飯,但在品心閣,連爭鬧都稀有,打出人命來,今天還是首次,因為品心閣只供這裡的女孩子和客人初次定情談心、酬酢,每一亭相距又遠,別人也不像這姓黃的故意闖席……」
甘平群忽聽到花叢裡響起極輕微的腳音,急向凌念生使個眼色,隨即提高聲音,道:「大娘儘管放心,姓黃的到這裡來闖席,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小可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拖累你,請你快找幾個園丁把那其臭屍拖去,別薰臭了荷花。」
各人見他忽然做作起來,心頭全都明白,二友和葉汝愜神情上,都顯得有點緊張。
原先從容說話的凌念生也一變臉白,微帶顫聲道:「甘公子既是這般吩咐,老身只好從命,但這黃客官已死,到底官休還是私理,還請吩咐一聲。」
來人雖是躡足輕行,仍被甘平群聽出有四人之多,還有人低聲道:「方纔還聽到黃管事大聲叱呼,怎麼一聲不響就被打死了?」是以,他又對凌念生使個眼色,朗聲笑道:「什麼官休私理?
這廝若有同伴,立刻叫他過來,領屍回去埋葬,大不了再花幾兩銀子……」
驀地,有人接口冷笑道:「好大的口氣,你這小子是誰?」
甘平群循聲看去,見亭北這面,一座漆欄杆的小橋一端,已湧現四條高矮不同的中年漢子,一個個全是商賈人家打撈,明知來人多是轉輪王手下的管事之類,但不知助惡程度如何,仍然推座而起,站出亭外,抱拳短揖,道:「黃令民來此胡鬧,甘某一時失手把他打死,只能怪他學藝不精,列位若是他的同伴,請說出一個善後辦法來。」
為首那人是年約四十多歲的壯漢,—直不離甘平群臉上,這時「嘿嘿」兩聲冷笑道:「我以為誰有這般大膽,原來是你這叛逆小子。不過,憑你在浮沙島學來那點兒本事,就能一聲不響殺死一位一等管一,我冉某就不相信,你們幾人怎樣同謀把他害死,從實說來。」
甘平群一聽這人口氣雖不怎麼嚴厲,但不先問明真象,就硬說有人同謀,存心把別人拖下水去,已知也無可救藥,當下劍眉微揚,一凝臉色,道:「信不信由你。連葉大娘都親眼見甘某這樣一揮臂,你們那什麼一等管事就飛向半空,又跌進池裡。閣下若要拖累別人,可怪不得甘某重演一遍。」
那人聽到他報出姓名,端的又驚又怒,厲聲道:「叛逆小子,你敢過這邊來?」
甘平群見他色厲內荏,不禁失笑道:「閣下若知甘某在半年前,曾經打死李飛雲總管,接過你們王爺一掌,便該退避三舍,還敢請我登門?」
那人回顧同伴一眼,喝道:「一齊下手,撲殺無赦!」
甘平群雖有往城外交手之心,此時卻按不住心頭火起,一聲暴喝,隨聲過橋,起手就橫摑一掌。那人但覺喝聲震耳,掌風已到,趕緊一長身軀,斜掠過兩株花樹,勉強躲過一掌,老臉通紅地喝道:「你們怎不下手?」
甘平群見對方能躲開閃電一掌,也微感突然,目光一掃,見餘下三人中,二人退人花絲,一人作勢撲擊,不覺微笑道:「閣下友叛親離,教他們向誰下手?」
那人低頭向同伴一看,頓時怒容滿面,厲聲道:「南宮弼,張滔川,你兩人敢走?」
一位面目端正的漢子探出頭來,大聲道:「我和張兄什麼時候走了?這花徑狹窄,施展不開。」
南宮弼這話確也實在,他們四人原是在那花枝交錯,寬不及三盡的小徑下前後站著,那能展得開手腳?
甘平群知二人說的是實話,不願打也是實情,微微一笑道:「要想場地寬廣,何不往城外去?」
為首那人桀桀怪笑道:「怕你不成,誰不去就是這院裡養的。」
甘平群心頭大怒,面色微寒,凜然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要殺你這兇徒,也只需甘某一人,你是否要連旁人拖去見證?」
那人嘿一聲冷笑道:「要雖人去領回你的屍首。」
甘平群一聲朗笑,身子像一朵輕雲冉冉升起,輕輕向茅簷一站,點點頭道:「甘某孑然一身,屍首毋須收拾,要走就立刻走,若還打算搶累旁人,黃令民就是你的榜樣。」
那人眼見甘平群藉朗笑時的氣勁湧升身子,驚得心膽俱寒,急由懷裡取出—物擲落地面,「砰」一聲響處,一股煙箭向空疾射,爆開一蓬光雨,然後喝一聲:「走!」便向花叢逃遁。
「不要臉!」甘平群瞥見疏枝暗影之下,那人像一隻大鼴鼠貼地疾掠,只顧自己逃生,心中頓起極端厭惡,喝罵未落,身形已如輕風過樹,平跨追去,「彈指飛垢」的指勁同時透林射下。
「不好!」那人驚叫一聲,穴道已被點中。
甘平群從容降落身子,一把抓住那人後頸,恰見其餘三人追到,順將那人向上一揚,喝道:「你們統替我站住!」
一掌擊斃黃令民,來人不曾親見,一舉手擒獲這位同伴,來人親眼看見,信了,個個呆若木雞釘在原地,不知進好還是退好。
甘平群目放神光三人臉上掠過,點點頭道:「列位毋須驚慌,也不可置身事外,若欲救回這位同伴,請進亭去聽甘某一言。」
來的三人聽他說個「請」字,立刻體到往時奉命「請」人那股滋味,不禁面面相覷。
甘平群微微一笑,毫無顧忌地提著俘虜,經過敵人身側,走回亭裡,放下俘虎,續道:「甘某對列位決無惡意,若果列位自覺不便,就請自回去罷!」
他這兩個「請」字的用意完全相反。
一個是請人亭,一個是請走路。——真教人進退都難。
半晌,其中一人挺身而出,毅然道:「能令江兄脫險,南宮弼何樂而不為。」
張滔川接口道:「滔川和弼兄同時退。」
剩下一人似乎不好意思,冷冷道:「文忠追隨二兄。」
甘平群一看竟是先隱身入林的人先答應進亭,也覺得頗出意外地呆了一呆,旋而明白這二人當時不願群毆而合夥,這時卻因友難而挺身,如此胸襟,不失為堂堂正正的義士,也暗興敬佩之心,笑指被點穴的江某,道:「列位不必多疑,南宮兄可先將此人領去。」
南宮弼略—猶豫,隨即大步上前,扶起被俘的同伴。
甘平群微微一笑道:「今日之事,列位全已看在眼裡,方纔若非黃某過分欺人,不致死於非命,江某若非過分恃強,也不致身擒受辱。此事由兄弟一人承當,與旁人無涉,列位能否作證?」
「可以。」
「當然。」
南宮弼、張滔川相繼出聲,只有那文忠輕輕點頭。甘平群目光一掠,移向他的臉上,徐徐道:「文忠兄有何高見?」
文忠眼珠一轉,微帶冷笑道:「我們當然可以答應不再找這裡的麻煩,但沒有替你阻止別人的義務。」
甘平群點頭道:「閣下言之有理,方才江某發出旗花,想是已召來另外的同伴,只希望列位向來人進一言,說是甘某在城西三里,韓江南岸恭侯,如何?」
南宮弼毅然道:「此事包在區區身上好了。」
「好,」甘平群目光投向俘虜身上,說一聲:「兄台可解江某穴道了。」
姓江的漢子穴道一鬆,忽然冷笑一聲,頓腳穿亭而去。
馮行義重重一拍桌子,猛喝一聲:「混帳!這樣混帳之徒,真不該輕易放他走。」
甘平群笑道:「已答應這三位兄台,倒不必理會他的小節了。」他輕描淡寫,勸熄馮行義的怒火,面向三位敵人笑道:「兄弟多謝陶總管教的半年水功,今天也許可替各位略效微勞,請稍待片刻,看看兄弟練一練『水底淘金』這門絕藝能有幾分火候。」
說罷,輕飄飄舉步一跨,落在二丈夫開外的一朵蓮花蕾上,運勁入臂,虛空向池水一提,再提,「嘩啦」一聲,水面向上一鼓,黃令民那沾滿污泥的臭屍,同時浮出水面。
馮、趙二友面泛笑容。
文、張、南宮三敵大驚失色。
葉汝愜驚奇得睜大眼睛,叫道:「媽呀!這是什麼功夫呀?」
凌念生白她一眼,佯嗔道:「你這癡丫關問我,我去問誰?」
葉汝愜櫻唇一厥,星目又轉向甘平群望去。
甘平群並非故意炫露,實因他離開浮沙島之前,只能將水面下三尺來深,十來斤重的石塊提起,潛修半載,自覺氣功十分充足,但對於這五尺多深,百來斤重的屍體能否提得起來,也沒有機會練習過。這時藉機一試,果然應手浮起,暗忖半載潛修,居然力增十倍以上,不覺面泛微笑,虛挽屍體直達岸上,才向三位震驚失色的敵人笑道:「幸有小成,勞三位兄台上復陶總管,說兄弟敬領他玉成之德,日後相逢,當讓他老人家三次以志不忘。好吧,列位可以走了。」
文忠原有一股極濃厚的戾氣,眼見甘平群是露這一手絕技,頓時象洩了氣的尿泡,消失得無影無蹤,首先提起屍體在荷池浸了兩個,洗去屍上的泥污,苦笑道:「我三人也敬領小俠手下留情之德。」
甘平群謙遜兩句,望三敵一屍如飛而去,坐回原處,深深地吐出一口悶氣,轉向凌念生道:「大娘!強敵或將來到,平兒該先去等候,不知還有什麼吩咐。」
凌念生輕歎道:「天倫劍能交還你手,老身也算放下一付重擔,卻又換來一重心事,不過,這事留待將來再說罷,你還有什麼要問的沒有?」
甘平群想了一想,但覺滿腦子全是疑團,而以將自己送來撫養的王文急,其行徑最是奇怪,沉吟道:「把平兒送來這裡的王叔叔,他後來來過沒有?」
凌念生微訝道:「他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來過,可能是托金鴛鴦來領你回去之後,他也往深山尋寶練藝去了。」
甘平群劍眉一緊,又道:「王叔叔是不是常來這裡熟客?」
「不是。」凌念生輕輕搖頭道:「他不知聽誰說我喜歡收養孩子,才把你送來。」
甘平群接口道:「大娘收養孩子,長大後全是操這服侍別人的行業麼?」
凌念生微笑道:「孩子你不該問這事,但你已經問出口來,我也不能讓你失望,這裡收養的孩子雖多,每一人也都精於琴棋書畫,詩歌文賦,聯舞射御等十二類,以應客人需求」,但決非任由客人有求必應,而是由女孩子自己心意,分為若乾等。尤其是品心閣的女兒,個個志節高超,多少名門閨秀都比她不上,她們可以隨意選擇自己的郎君,經過老身鑒定對方的人品,然後決定她可否下嫁。……
馮行義忽然笑出聲來。
凌念生詫道:「你好笑什麼?」
馮行義猛覺失儀,但又不善扯謊,順口答道:「下嫁二字不太妥吧?」
娼妓從良居然用「下嫁」二字,豈不過唐突?
但凌念生卻重重地哼一聲道:「不太妥?品心閣的女兒嫁給皇帝都已委屈了她,只是本派先師傳下的法諭,不論她們好到什麼樣子,也只准下嫁為妾,不准為妻,要不是受這一條規章約束,皇太后也許已有好幾個了。」
「咦——」甘平群面色微微一變,指向貼滿詩詞的亭柱,焦急地問道:「大娘可記得這首『低徊無意緒』的詩,是誰做的?」
凌念生愴然道:「這首詩的作者是老身一個同輩份的妹妹,她名字叫做『張靜君』。」
甘平群一聽這名字,立刻如中三陰瘧疾般渾身大震,雙肘支在桌上,掌心托著下額,雙目失神地茫然問道:「大娘,你說的張靜君是不是我媽?」
凌念生驚詫道:「你方纔曾說過紫鳳女是你的媽,怎又疑到張靜君的身上?」
甘平群哀歎道:「說紫鳳女是我媽的乳母金鴛鴦,但我及時送我媽的終,她老人家仙逝的時候,又說我媽該是張靜君乃連轉輪王也說是張靜君,這事豈不奇怪?」
凌念生沉吟半晌,才道:「這就令人摸不著頭腦了,除非找得她和那書生回來問,還有誰能知道。」
甘平群急道:「張嬸嬸往那裡去了?」
他直到這時,還不能確定張靜君是不是生身的媽,只好尊稱一聲「嬸嬸」。然而,凌念生又長歎一聲道:「張靜君和一位三十多歲,姓古,名蓮子的書生於十八年前定情之後,隨即訂下終身,非君不嫁,但那書生因自己還未成名,打算先創一番事業,不料別後不久,即傳出他被難的凶汛。……」
甘平群讀過亭柱上那三首詩,大概知道多少經過,但那書生的名字和自己父名全不相符,又令他才發現一線曙光頓盡黑。
聽說那古蓮子遇難而死,猛可抬起頭來,道:「他因何被難?」
凌念生像是追溯當年的情景,緘默半響,才道:「傳說上是被仇殺在大海裡面,屍首無存,但這事頗難令人相信。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出海去幹什麼?是以,張靜君獲知凶訊之後,也私自逃了出去打聽消息,幾個月後,又傳說她也遇難。」
「咦——」甘平群大惑,道:「可是又死在海上?」
凌念生點點頭道:「不錯,仍是屍骨也找不到。」
甘平群恨聲道:「那有這般湊巧,一定是轉輪王害了。」
凌念生歎道:「那時候只有鐵面龍神的屬下縱橫海上,並沒有什麼轉輪王,怎好無緣無故硬栽在他頭上?」
「不!」甘平群堅決道:「眼下那轉輪王曾將上代存下的給靈丹平兒服用,可見他們存在已久,也許近年來才大肆擴張勢力,又將鐵面龍神陶武書收為水路總管,好歹都要向他問個明白的。」
凌念生溫和地點點頭道:「你目前只有這條線索可查,當然要查個明白,但那惡魔人多勢眾,武功卓絕,只怕你不是他的敵手。」
甘平群覺得沒什麼要問,自己又要先往城外候敵,省得連累他人,站起身子,肅容答道:「平兒自知目下最多只能接那惡魔十招左右,若能尋找前代聖於非子的武學,將來把他打敗並非太難。」
凌念生眼珠一亮,急問道:「你說的可是『浩然天罡錄』?」
「是。」甘平群話方出口,忽覺對方神情有異,又笑道:「大娘忽然提起那秘笈,可是又有人拿來寄放了。」
凌念生也笑起來道:「天下那有這麼多好事?不過,那部奇書好像落在一位白衣姑娘之手。」
「啊,是她!」甘平群驟然記起自己初學「雷音八式」時,忽然而來的白衣少女,不覺歡呼起來
葉汝愜眼波溶溶,含情脈脈地望他俊臉上,幽幽道:「她?她是誰?」
甘平群猛覺過份高興,尷尬地苦笑一聲道:「她是白衣姑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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