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群聽那鴇母凌念生談他是十六年前,金鴛鴦由這勾欄院抱去撫養,以為自己是一個有母無父的娼家兒,頓時臉色慘變。
然而,在這剎那間,他腦裡面忽如有電光閃過,照耀得通亮明白,心想娼妓的子孫難道就不是人麼?韓世忠的夫人——梁紅玉——原是京師妓女,但在焦山一役,擊鼓助戰,打敗金兵,後來封為「安國夫人」,誰都說她是一位震古爍今的大俠,誰會說她是一個出身卑的娼妓?
石崇的愛妾——綠珠一知石崇因她而被孫秀拘捕,立即跳樓自殺,誰說以妓女出身的綠珠不是為夫殉節?
侍妓紅拂——張出塵,私奔和李靖同居,幫助李世民打出唐朝二百九十年的基業,又助虯髯客張仲堅平定扶余國,誰說妓女就不能興邦定國?
「孩子你休著急,若非金鴛鴦持有王文爭所說的信物,我還不至於糊里糊塗讓她把你帶走。」
甘平群被說中自己擔心的事,俊臉飛紅,帶著愧色,嚅嚅道:「大娘請說吧。不知王叔叔說的是什麼信物?」
凌念生指著手上那包袱皮,輕歎道:「王文爭說的信物,就是這繡有折翼鴛鴦的包袱,和『金鴛鴦』的名字,他當時留下來兩樣東西,一樣是小玉盒,一樣是一柄尺許長的短劍,對我說過,你的名字叫做『甘平群』,要我不可洩露,若有一個名叫『金鴛鴦』的斷臂女人,持有這樣子一個包袍皮到來,就讓她把你和一個玉盒帶走。」
甘平群急道:「沒有提到短劍?」
凌念生微笑道:「短劍麼?王文爭說那短劍是你父親之物,暫時留置我處,不論你將來學文、習武,成名之後可將短劍交還給你,不過仍得有—樣信物,省得被別人冒領。」
甘平群聽說親父還有遺物留下,急道:「還要什麼信物?」
凌念生笑道:「王文爭做得十分奇怪,他說的信物,竟又是金鴛鴦帶去的玉盒。」
「啊!」甘平群急由腰間解下裝有治傷聖藥的玉盒,走往凌念生面前,雙手捧上,問道:「是不是這個?」
凌念生接過手仔細觀察多時,點點頭道:「正是這個。」接著便神情肅穆地說一聲:「孩子,準備接你父遺物。」
甘平群自從能知世事以來,不曾見過父面,但一聽到「父」字,頓起孺慕尊敬之心,急一屈雙膝,跪在她面前。
葉汝愜也上前三步,跪在甘平群右後側。
甘平群心說怪呀,她為什麼要陪著下跪?回頭一看,見凌念生和馮行義都站了起來,暗想各人也許是對己父尊敬,以晚輩行禮,葉汝愜因和自己結識,年紀又小,和陪著跪下,也不便阻。
凌念生頷首道:「好孩子,你有生以來,不曾見過父面,也知尊敬父親,可見你天性純厚,你乳母教養有方,可領回這柄『天倫劍』了。」
她將玉盒、包袱、面具放過一旁,攤開帶來的包袱,只剩一柄尺許長、斑剝陸離的古劍在包袱裡面。她從容撿起短劍,雙手捧著,送到甘平群手上,含著眼淚,淒然道:「天倫劍為武林一寶,孩子萬勿辜負此劍。」
「平兒受教!」
他因凌念生代表他亡父授劍,自稱一聲「平兒」,接過劍來,想起此生世已無緣再見父親,不禁眼淚滂沱,放聲大哭。
「咦——你這娼婦敢騙我,方才大笑,這時大哭,敢不帶我去看?」一個鏗鏘的語音由北院傳來,各人全都一怔。
凌念生拂然作色,急道:「愜兒扶你平哥哥起來,我過去看看。」
她匆忙拔步出亭,走過小橋,消失在花木叢中。
甘平群已哭得神智皆迷,被葉汝愜扶了起來,仍帶著幾分茫然道:「大娘有什麼急事走了?」
趙如玉輕歎道:「甘小弟你不知道,在這種尋歡之場,最忌大哭大笑,因為那樣一來,或則掃了別人的興,或則引起別人忌妒。你方才一聲豪笑,只怕連街上都聽得十分清楚,何況慰興閣和這邊只相隔一二十丈?我等同窗三載,深知你是性情中人,領取父傳遺物,免不了睹物思人,捶胸泣血,但在歡場之中,仍以節哀為是。」
甘平群聽他開頭幾句,心頭就很不舒服,只因是誼屬好友,而且又是善意規勸,才不願加以反駁,待對方又提起遺物,忍不住向短劍一瞥,一種由親情引起的悲痛立又湧登心頭,雙淚登時簌簌流下。
這時,他已不便放聲大哭,但那無言的飲泣,更令人感到十分難地。葉汝愜自也忍不住潛然下淚,仍輕扶他坐回椅上,吐言相勸。
趙如玉忽惹起好友傷心欲絕,反而惶然不知所措。
馮行義看得氣憤起來,大聲叫道:「趙兄你這就不對了。——狗叫得,人也笑得,貓叫得,人也哭得。甘小弟你要哭就放聲哭,誰敢來這裡打擾,看我馮行義揍不揍他?」
趙如玉本非怕事之徒,只因生長在官宦有,處處要講求規矩,「規矩」二字把他害得幾乎失去豪氣,被馮行義這麼一說,頓時啞口無聲。
甘平群被馮行義豪氣干雲地幾聲大叫,趕走他的哀傷,只剩下空虛、彷徨、淒涼……等種種愁緒佔據心頭,想哭也再提不起興趣來哭,淒然道:「謝謝馮兄當頭棒喝,小弟也不要哭了。」
馮行義大笑道:「不哭就行了,最好是笑一笑,笑啊,笑啊!」
甘平群不哭已算萬分忍耐,那還笑得起來?但因馮行義做出一付滑稽突悌的神情,知道為逗自己開心,無可奈何,扁一扁嘴巴,報以淒涼一笑。
「老虔婆,那牛子分明說話侵人,你還要攔阻,我要對你不客氣了。」
敢是凌念生向那人低聲下氣,才平靜一時,卻教馮行義一鬧,又再度發作。聽他那咄咄逼人的口氣,已遷怒向凌念生身上,說不定真要立刻行兇。
馮行義怒火大發,朗聲道:「大娘放那廝過來,待我數一數他骨頭!」
緊接著一聲豪笑,一個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奔到小木橋頭。
凌念生挽著長裙,跟在那人後面跑,嘴裡不停地叫:「黃客官,不要打架……」
馮行義一見那人登門挑釁,也挺身而起。
對方似因亭內坐有兩名文士,微怔一下。凌念生也已奔到,看她氣喘吁吁,彷彿絲毫不懂得武藝,剛到達,又拉著那人右袖,顫聲道:「黃客官,老身方才說全是讀書人,你總不信,求求你高抬貴手,千萬不要……不要打人。」
趙如玉恐怕馮行義打出人命來,起身攔阻道:「馮兄且慢,待小弟向來人論個道理。」
甘平群卻看出來人目光四射,不但是功勁不弱,而且是奸險之徒,擔心二友非來人敵手,再則事由己起,決不能讓別人擋災,右手握著帶鞘的「天倫劍」,緩步上前,說一聲:「趙兄讓我來好了。」
趙如玉輕輕推他一把,笑道:「今天是你和葉姑娘定情的喜日,快陪你的姑娘去罷,怎恁地不懂規矩?」
甘平群一聽又是「規矩」,但「定情」的事怎能草率?急道:「趙兄請休作耍,我和葉姑娘定什麼情?」
來人聽說「定情」已愣了一愣,但一聽甘平群否認,立即哈哈笑道:「你這幾個小酸丁,打算瞞過大爺地法眼,如何能夠。甘平群你居然懂得躲來『品心亭』,害爺們找你不到,這回也別想得整的回去了。」
那人一口叫出甘平群的名字,二友二女全愣了一愣,他目光向甘平群手上那柄短劍一瞥,又縱聲大笑道:「天倫劍也被你找到了,難得難得。……」他頓了一頓,轉向凌念生喝道:「老虔婆,那姓甘的小子暫時寄存你這裡,明天我黃海山來問你要,你若不怕這片基業被毀,儘管放他走好了。」
甘平群先被認出人,後又被認出劍,聽那人口氣,似是轉輪王的手下,頓覺事件嚴重——
他敢和轉輪王交手,絕不怕轉輪王的屬下找他麻煩但這片基業是別人的,凌念生替他保管先父遺物十七年之久,收留撫育他三個月的時間,於他有恩、有德、無怨、無仇,縱使這是一處藏垢納污的勾欄妓院,也不能因他而被毀。
這時,他再不考慮有何後果,轉身—縱,躍過小橋,欺到對方身前不滿五尺之地,凜然道:「閣下還想走麼?」
那人真料不到甘平群身法恁地神速,來不及出手攔阻,就被直追身前,再觸及他那威凌四射的目光,不由得震了一震,冷冷道:「你敢對我怎樣?」
甘平群炯炯雙眸由那人臉上看到腳面,又由腳面轉看回臉上,從容道:「這時還不能說要對閣下怎麼樣,端的要看閣下對我答話如何。」
那人冷哼一聲道:「大爺一句也不答。」
甘平群淡淡地一笑道:「人死留名,虎死留皮,閣下該留個真名字才是。」
那人一聲豪笑道:「小子你這話也還巾聽,黃大爺名『令民』是也。」
甘平群微笑道:「原來是黃令民大爺,失敬失敬,閣下是轉輪王派來的吧?」
黃令民傲然道:「是又怎樣?」
甘平群面色微寒,沉聲道:「閣下要知轉輪王已是殘酷絕倫,若你死心塌地助他為惡,甘某下手決不容情。」
黃令民縱聲狂笑道:「甘寧小子!你可別忘了自己曾受王爺金口親封為第三金童,也曾在浮沙島學藝半載的事。」
甘平群坦然道:「不錯,但甘某發覺他殘酷絕倫,以人為畜,妄圖在武林上稱孤道寡之時,便決定反對他到底。」
黃令民冷笑道:「那,你就是叛徒,為武林不齒。」
甘平群昂然道:「伊尹是桀王的叛徒,姜太公是紂王的叛徒,有誰對他不齒?」
「好!」趙如玉大讚道:「甘小弟辯才勝愚兄多矣!」
馮行義哈哈大笑道:「甘小弟,架就讓我替你打!」
甘平群微笑道:「此事由小弟方才一笑而起,自作自承當,不敢有勞馮兄。」他從容轉正臉孔,向黃令民揮揮手道:「往城外去罷!」
黃令民怒道:「你來玩,大爺也來玩,你敢趕我走?」
甘平群輕笑一聲道:「閣下不必假裝糊塗,甘某已經說過:『對付死心塌地,助轉輪王為惡的人,下手絕不容情。』你已夠了條件,只怕損折主人的花木,才饒你一時,往城外去打。」
黃令民右臂一摔,把拖右臂的凌念生摔得一個踉蹌,跌進路側的花叢,暴喝一聲,一掌摑出。
甘平群一閃身軀,讓開黃令民摑來一掌,扶起跌倒的凌念生,輕說一聲:「傷著大娘沒有?」
凌念生溫和地苦笑道:「謝謝小客官,老身尚無大礙。」
甘平群根據凌念生口述,她遣使葉汝愜在每一個夜晚往城頭顯示輕功,做出奇跡,好招引自己前來訪查!葉汝愜的輕功遠駕二友之上,這位隱身於妓的「老女俠」怎會奔跑起來就氣喘吁吁,被人一撥就倒?
凌念生把原先「好孩子」的稱呼,立即收為「小客官」,頓令他明白她心細發發,為了保全這一片基業,不惜忍辱忍痛,極可能還大有文章。見葉汝愜拿著包袱皮、玉盒和面具奔過橋來,因感激她勸慰之情,忘了趙如玉說過的「定情」二字,親切地喚道:「愜妹妹,先撫媽回亭裡去!」
那磁性般的聲音一進那姑娘耳膜,便如迅電般鑽進她的心房,但見她眼睛大亮,喜孜孜地笑道:「人家自己懂得,你先把這個收好。」
黃令民看得妒火大發,厲聲道:「統給我留下!」
甘平群略轉身軀,對過正面,朗聲道:「你究竟是人,是畜?」
黃令民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倫倫正也吃裡扒外,把觀音崖……」
甘平群一聽對方提起華倫正和觀音崖的事,立即知道包袱皮和面具是「華叔叔」送來。
他對於轉輪島所有的人全無好感,惟對華倫正和尤成理卻是例外,他和翟妮寧跟二人由觀音崖見過轉輪王為止,計時一個多月,深知二人胸襟高廣,與後來所遇上的轉輪島人都大不相同,華大叔把包袱皮和面具送給華大娘保管,可見對他的身世知道甚詳,若果送來之後,仍回轉輪島供職坐探,被黃令民傳告回去,華倫正那還會有命?
他因見黃令民認出「天倫劍」,本想往城外交手,將人擒下訊問,也許確知父死誰手,但在這一剎那間,他覺得救華倫正一命比什麼都重要,還怕對方大聲叫嚷,教敵人同夥聽去,大喝一聲「住口!」
那震耳欲聾的聲音猶在空中繚繞,右手接來的包袱皮已猛力揮出。
但見千重氣勁湧起一片黃光過處,黃令民連哼一聲都來不及,那短小精悍的身軀,被捲飛向半空,然後墜了下來,「通!」一聲響,沉往池底深處。
「哎呀!你打死人啦!」葉汝愜不曾見過殺人,不覺失聲驚叫。
甘平群也料不到自己的勁道恁地沉猛,當時也愣了一愣,直待葉汝愜驚叫起來,才溫和地一笑道:「殺掉奸惡就是保障善良,算不了什麼。」
葉汝愜見他若無其事地從容,也定下神來,笑道:「你膽子好大,以前殺過人麼?」
凌念生輕叱道:「癡丫頭,這是什麼時候還說這個?那姓黃的還有好幾個同黨,還不教你平哥把惹眼的東西藏起來。」
甘平群被提醒起來,急將各物收好,帶著歉意地笑道:「請問大娘,這裡有沒有園工?」
凌念生微愕道:「你要園工幹什麼?」
甘平群道:「請他們撈起那具屍體,好向他同夥交代。」
趙如玉大駭然道:「你休替葉大娘招來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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