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高中第一屆開學典禮正式開始,主席就位,全體肅立——」
穿著白杉、白西裝褲的康校長,執著煙斗,在全場的注視之下,緩緩踏上了以三張講台疊成的臨時司令台。
此時一名學生悄悄閃進了校門,走向背對著自己的同班同學,趁同學將注意力都放在前方的空檔,慢慢混進了散亂的隊伍中,眼見似乎是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他才稍稍鬆了口氣。
「唱國歌!」
蕭謙秉按下播音鍵,讓錄音機傳出了國歌的樂音,看著學生們大聲而喜氣的唱出國歌歌詞,心中不禁有些感動。但他沒想到這些學生們國歌唱是唱,心裡想的卻不是國家大事,而是兒女私情……
「貫徹——始——終。」
國歌唱畢,康校長點點頭,打火點燃煙草,執起煙斗輕啜一口,環視了台下的學生們一眼,而後對著麥克風緩緩地道:「其實你們都上當了。」
場下頓時一片驚疑,不瞭解校長為何會冒出這句話。只見康校長含著煙嘴,自顧自地啜了兩口,一會兒待騷動稍歇,才繼續說:「我們學校想成為第一間不禁止學生談戀愛的高中,其實是不可能的。」
這句話說完,場內未見議論,反而陷入一片兵馬俑式的死寂,每個人不但呆若木雞,適才因興奮而潮紅的臉龐,也都瞬間失去了血色,甚至許多男生還瞳孔放大,只差沒有停止呼吸。
我就說不可能嘛!徐之仲抱著書包輕嗤了聲,得意著自己的判斷力。
「其它高中都明定學生不准談戀愛,但有哪一間能完全禁止?」康校長問完,見學生們搖了搖頭,又說:「所以,不管念那一所學校,只要有心,你們是不會受到約束的,我們學校只是不浪費時間,告誡一些根本無法禁止的事,如果有人覺得我們學校給了學生更多的自由,其實都是上當了。」
什麼嘛,原來是這樣!聽到這裡,學生們都笑了出來,心情更是放鬆了許多,否則……今天也許是個集體休學日也說不定。
「人生歷經的每一秒,都是唯一的一秒,無法挽回,也無可取代,立一些無謂的規條,並不能讓你們的青春過得更精采,所以我們能做的,只有相信你們,讓你們懂得自律、懂得為自己負責。我只希望在三年後的畢業典禮上,每個人都能夠有自信的對我說:『校長,這三年的生活,我沒有一天白過。』」
聽著校長感性的致詞,台下的學生一陣動容,就連徐之仲也暫時忘卻了對於校長的鄙夷之心,當康校長步下司令台,場中立即爆出一片掌聲。
「我差點以為你今天不來了。」
突然聽到左方耳旁傳來詢問,徐之仲的呵欠頓時梗在喉嚨,他捶著胸,一口氣差點順不過來,又聽到右方一個女子說:
「是睡過頭,還是在猶豫什麼?」
徐之仲看看左右兩人,就是上周註冊時坐在自己兩旁的同學,他一方面訝異這兩個傢伙何時摸到自己的兩旁,又不解自己到底是招誰惹誰了?登時沒好氣的說:「就錯過公車了,不然還能怎樣?」
「喔。」女孩子低應了聲,「我還以為你已經辦好轉學了。」
「嗯。」左方的男同學也隨之附和,「我也是這樣想。」
徐之仲愣了一下,不知這兩人怎麼會猜到自己的想法,但也不想多說,於是便悶聲不答。這時他右方的女同學伸出手來,「我知道你叫徐之仲了,我叫楊辛妮。」
徐之仲低頭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手,卻遲遲沒有伸手相握。楊辛妮見著他的僵硬,不禁輕嗤一聲,「幹嘛扭扭捏捏的?」
「我叫胡逸山。」另一旁的男同學開口,接著向楊辛妮點頭微笑,「你好。」
徐之仲一見,下禁愣了一下,「你們兩個原本不認識嗎?」
胡逸山搖搖頭,楊辛妮也搖了搖頭。徐之仲皺著眉頭,腦中一堆圈圈叉叉——你們根本不認識,幹嘛一有機會就湊在我身邊唱雙簧?
「呃……」楊辛妮舉起手指道:「我們三個人從不同的地方考進這間學校,一開學就認識,就叫作緣分吧?」
「嗯哼。」胡逸山也在一旁點頭認同。
真的是這樣嗎?徐之仲狐疑地皺起眉頭,不禁喃喃說道:「總覺得你們兩個人怪怪的,好像有其它的目的一樣……」
「哪有!」楊辛妮撫著短髮別開了頭,眼神有些閃爍;而胡逸山也是摸摸鼻子,抬眼望著天花板裝傻。
徐之仲看左看右,實在是搞不懂他們有什麼陰謀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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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
徐之仲輕叩門板,又張望了下五樓的走廊,一時聽不見裡面的回應,又怕有人看見自己站在這裡,於是再抬頭重重敲了兩下,「砰砰!」
這時忽然聽見裡面傳來女子的聲音喊道:「幹嘛啦?」
聽這女子的語氣超不耐煩,徐之仲不禁呆了一下,但也沒辦法管那麼多,連忙轉開門把,閃身進入辦公室內。
一名染著亮紅色長髮的女子,低頭斜坐在辦公桌沿,她穿著白底印著重金屬樂團照片的T恤、暗紅色的皮質長褲,同樣顏色的外套綁在腰後,手裡正專注拆著一條涼煙外殼的膠膜。徐之仲先是奇怪校園裡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但又找不到其他可以詢問的對象,才謹慎的向她問道:「請問……這裡是輔導室嗎?」
「外面的招牌寫得不夠清楚嗎?」李莫若微微皺眉,終於用指甲將煙盒的包裝扯開了一角。
「夠清楚……」徐之仲低應了聲,再追問道:「那……請問輔導老師在嗎?」
將膠膜東拉西扯撕下之後,李莫若終於抬起頭望著他道:「找我幹嘛?」
徐之仲眨眨雙眼,「沒有,我是找輔導老師,不是找你。」
「你還沒聽懂?」李莫若受不了的嘖了一聲,「我、就、是輔導老師。」
「呃……可能是我沒有說清楚,」徐之仲認真解釋道:「我說,我是想找『正式』的輔導老師。」
「你老師勒!」李莫若豎起細眉,橫了他一眼,「我哪裡看起來不正式了?」
徐之仲楞了幾秒才張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問道:「你……你就是我們的輔導老師?」
「對啦!」李莫若搖搖頭,從煙盒中抽出一包煙。「找我幹嘛?」
「我……」徐之仲腦海浮現輔導老師的形象,不外乎一身洋裝,有點福態,戴副圓眼鏡,慈眉善目,笑時連眼睛都會彎起來的中年婦人;可眼前的女子無論如何都不像跟輔導老師有所關聯,他腦裡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見他杵在面前,一句話都講不出來,李莫若單手擦腰,嘖了一聲道:「想幹什麼就說呀!」
「我……」徐之仲困難地咽口口水,終於吞吐地說:「有……有一些問題,我想要找輔導老師談一談。」
「早說嘛!」李莫若白了他一眼,然後下巴往旁一點,指向裡面的小房間,「進來談。」
「呃……」徐之仲看著那間隔在後方的心理諮商室,心底竟莫名的產生了一股疑懼。沒有一個同學知道他來找輔導老師,適才也沒有人看見他進來,尤其這「老師」看來年齡也不大,頂多二十四、五,如今兩人孤男寡女獨處在辦公室裡,還要到那隔音良好的諮商室,萬一……萬一待會發生了什麼「突發」狀況,他不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嗎?
尤其這個輔導老師穿著隨性,紅髮又染得如此誇張,說她是街頭飆車族,一百人中有一百零一個會相信!若要勉強認同她是輔導老師的話,那她會怎麼對學生進行輔導?難道是用……皮鞭和蠟燭嗎?
李莫若帶了包煙走至諮商室門口,見他沒有跟來,忍不住嘖了一聲,「我們學校午休時間有三個小時嗎?」
徐之仲搖了搖頭,「沒有。」
「COW!那你還不進來?」
「喔……」徐之仲眼見她走入室內,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一見那素淨的室內只有兩張相對的沙發椅,中央擺了張咖啡桌,並沒有其它危險的「凶器」,他才稍稍安心,但一見她指示著把門關上,他又開始忐忑了起來。
待他關好門走來坐下之後,李莫若將外套從腰間解下,拋上牆上的掛勾,再拿個紙杯放在咖啡桌中央充當煙灰缸,隨後抽出一支煙遞去,「抽不抽?」
徐之仲錯愕半晌,才猛地搖了搖頭,心裡嘀咕著,搞什麼?我是高中生耶!十六歲的高中生耶!
「怎麼樣?」李莫若點著了煙,蹙眉吸了一口,而後向沙發深深躺下,蹺著二郎腿,以著薄薄的嘴唇斜噴著煙,挑眉問道:「有什麼問題?」
「咳……」徐之仲握拳輕咳了聲,心中雖然極度懷疑向這樣的人諮商能夠獲得多少幫助,但又覺得不能什麼都不講,就像……就像已經跟醫院掛好號了,但一等到醫生問診,卻跟醫生說我沒事呀,都很正常。那不是很白癡嗎?
算了,就算浪費一個午休時間來找人聊天跟吸二手煙好了。徐之仲沉澱下心中的不安,搓手說著:
「老師,我現在很想……轉學離開這間學校。」
李莫若點點頭,伸手向紙杯彈了一下煙灰,而後以夾煙的手掌斜支腮旁,啟唇問道:「為什麼?」
「你不覺得這間學校很誇張嗎?」徐之仲有些激動地說完,忽然愣了一下,因為眼前的輔導老師跟其它誇張的地方比起來不遑多讓。但見她神色平淡,沒有察覺到這層意思,他心虛的輕咳了聲,才繼續說著:
「其它高中於公於私,都會想辦法拚命提高學校的升學率,所以一定會營造一個最適合唸書的環境,讓學生在學校的時候都能專心唸書。為什麼這間學校會本末倒置,故意開放一些政策博取學生的歡心,而不是真正的為學生的前途著想?放棄教育的本質,迎合學生不成熟的慾望來譁眾取寵,只為了讓這間新學校一炮而紅,這不是很離譜嗎?」
聽他一開口就是一大串,李莫若果了十秒鐘,隨後才微微一笑,「再來。」
「對呀!」徐之仲自我肯定的點點頭,「念高中唯一的作用就是考大學嘛,我想沒有一個高中生不知道這個道理的,可是很多人就是會看到一點點好玩的就忘了自己的本分,如果學校不勸阻學生浪費自己的生命,還『暗示』甚至是『慫恿』學生可以從事『那些行為』,這樣不是誤人子弟嗎?」
「嗯嗯。」李莫若邊吸煙邊點頭,然後才反問道:「那你當初怎麼會選填這間學校?」
「問題就在這裡。」徐之仲雙手握拳捶了下膝蓋道:「我進學校前一點都不知道呀」
「喔。」李莫若緩緩點頭,而後才問道:「那你會因為學校『暗示』,或者是『慫恿』,就去從事『那些行為』嗎?」
徐之仲嗤了一聲,不屑地道:「當然不會呀!我又不是那些白癡高中生。」
「那你念自己的書就好啦,管人家那麼多?人家玩人家的,你專心考大學的事不就得了,想那麼多!」李莫若受不了的搖搖頭。
「問題是學校營造的讀書氣氛也很重要啊!」徐之仲認真說明著,「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學校專心唸書,你要老師教書的時候要配合我一個人,還是配合班上大部分得過且過的學生?而且,雖然以前我在國中一直都是全年級第一名,但還是有幾個人成績跟我很接近,他們會給我一些壓力,讓我不能放鬆,一直把我的能力推到極限;但如果我都贏其他人一大段,我很難一直提醒自己不要鬆懈,因為都已經贏了一百分了,再努力一點也只贏一百一十分,感覺上一點意義也沒有,你能夠瞭解我說的這種心情嗎?」
「我了。」李莫若點點頭,卻又微瞇著眼質疑道:「還沒期中考,你又能確定你能考第一了?」
「雖然是還沒測試過。」徐之仲一想起班上那些同學,登時覺得有些不屑,「就算大家的程度都相當好了,但真正花時間唸書的人,一定可以考贏整天都在想其它事情的人,這是絕對的!」
「好吧。」李莫若再彈了下煙灰。「看來你是真的很不習慣這間學校。」
「對呀!上禮拜來註冊,我就覺得這間學校實在是亂七八糟。」徐之仲沉重地搖了搖頭,更感歎現今在這濁世之中,能像他一般秉持本分而不隨波逐流的人,實在是太稀有了。
「但現在學校都已經開學了,」李莫若懶懶地道:「你還有機會轉到別的學校嗎?」
「有啊,機會多得是。」徐之仲得意洋洋的說著,「我問過了,以我的成績,好幾間有名的私立高中都很歡迎我去註冊,有一些可以免學費,甚至有兩間願意提供獎學金,所以這點絕對不會是問題的。」
「喔,那不錯嘛。」李莫若長長噴了口煙,又執著煙以手背托著下巴,「你對這間學校的風氣不滿意,也曉得還有哪些學校可以轉,你好像隨時都可以離開嘛!」
徐之仲認同地緩緩點頭,「是這樣沒錯。」
「那現在的問題就是……」李莫若抬眼望著他,不解地問道:「你還來這裡幹嘛?」
徐之仲愣了一下,「……什麼?」
「你父母不准你轉學嗎?」
「沒有。」
「有人求你留下來嗎?」
「沒有。」
「這就對啦,你自己受不了這裡,也沒有人限制你離開,」李莫若將煙捻熄,攤坐在沙發上。「那你今天有理由來這裡嗎?」
徐之仲聽了,一下子啞口無言,連他自己都忍不住想著——對呀,我今天還來幹嘛?
見他雙手環胸,深深陷入了思索,房間內安靜了數分鐘,李莫若再抽出根煙,淡淡的道:
「還是說,這間學校有些東西……是值得讓你留下來的?」
徐之仲摸摸鼻子,囁嚅說道:「沒有,哪有什麼……」
「如果沒有,就不用猶豫了。」李莫若再將煙點上。「你可以回去再考慮一下,如果……有些東西只有這間學校有,其它學校沒有,你就要考慮清楚,轉學值不值得?」
徐之仲咽口口水,站超身來,剛要轉身出門,又聽見她說道:
「等等,同學,等一下。」
「什麼事?」徐之仲不安地回頭問道。
「來來來。」李莫若招招手,而後挑了挑眉尾問道:「身上有帶錢嗎?」
「有呀。」徐之仲想了想,不覺皺眉問道:「心理諮商要收費喔?」
「唉喲,不是啦!」李莫若將下巴一點,「我還沒吃午飯,借我一百塊。」
「喔。」徐之仲一面掏出皮夾,一面難忍疑惑的問道:「老師忘記帶錢嗎?」
「有帶啊。」李莫若直盯著他的皮夾,從他手中拿過紙鈔,吸了口煙,才認真解釋道:「可是早上買煙的時候花光了。」
天哪……徐之仲一陣全身無力,這是什麼輔導老師啊!
回到教室,剛好看見教務主任搖著手搖鈴晃過,午休時間已經結束了,就在他小心將椅子拉開坐下的時候,聽見仍趴在桌上的楊辛妮睜眼問道:
「你剛才偷溜去哪?」
徐之仲沒好氣的道:「我幹嘛跟你說?」
胡逸山起身打了個呵欠,鬆鬆筋骨道:「大概是待在廁所便秘吧。」
徐之仲斜睨了他一眼,卻也懶得答話,剛才和「輔導老師」談過之後,他……更糊塗了。然而就在最後一堂快要下課的時候,他的理智告訴自己,為了未來著想——他不適合繼續在這間學校讀下去了。
鈴聲又響,徐之仲拖拖拉拉的收好書包,直到胡逸山和楊辛妮都受不了的離開之後,他才獨自步出教室,往樓上的教務處走去。
「請問……我想要轉學,要辦哪些手續?」
「你要辦轉學?」一聽見這話,教務處中的老師們立即一陣騷動。「為什麼?為什麼要轉學?」
「因為,因為……」徐之仲支支吾吾的,一下子才隨口答道:「因為家裡太遠,家裡窮,需要獎學金,弟弟要人家照顧……」
誰聽得懂呀?不過徐之仲終究還是在一片惋惜聲中拿到了相關的文件。他將東西小心收進書包,走下了樓梯,此時雖然心中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胸口卻隱隱有些倀然。他緩緩步出校門,回頭再望了學校的園景一眼,而後走向公車站牌,心想這是最後一次來到這裡了吧。
走了兩步,又看見那嵌在牆上的玻璃校名,他再度往那走近,想再看看自己的名字。此時,有個穿著藍裙白衫的女孩也站在那兒,凝視著夕暉下閃著點點金光的透明字體。
徐之仲走到牆邊,那女孩剛好轉身要走,在她回頭的那一瞬間,兩人眼神交會,剎那間映入了對方的容顏。
徐之仲心頭一震,視線就此定住了,那女孩清澈的眼眸、微卷的雙睫,以及那文靜而含蓄的雲白臉龐,激盪得他無法動彈。就是她!上回和自己互視的女孩。他沒什麼科學證據,卻能百分之百肯定,在這臨別的一刻,他沒想到能再見她一眼,更沒想到……她那清秀的容顏,會讓他啞口無語。
那女孩眼神閃了下,彎而細的雙眉微微揚起,彷彿也想起他來了,兩人如泥塑般的互視了三秒後,她才紅著瞼將頭一偏,走向了另一頭的車站。
是她沒錯!徐之仲望著她的背影,在這瞬間,他忽然浮現一種念頭——學測失常、填錯志願,讓自己進入這間學校的種種失誤,其實都不是意外,那些都是……老天爺千辛萬苦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