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亮只齊下巴的直順短髮,側臉看似乎不到二十三歲,緊身薄棉運動T恤,呃——有點短,不,是太短了些,她稍微做個前傾動作,腰後的一小片雪白肌膚便映入眼簾;仰頭笑起來,小腹的玉臍便探頭出來呼吸了。手裡端了盤堆積如丘的各式冷熱食物,坐在泳池畔的長椅上,兩腿搖晃個不停,興味盎然地看著泳池裡淺水區嬉鬧的幾個孩子們互相追逐嘲笑,嘴巴沒有停止吃食的動作。
「嗨!是葉萌嗎?」
她轉個側臉,和一個髮色灰黑的中年男子打個照面。男子儀態雍容,上身是休閒Polo衫,下著呢絨長褲,縫工考究,也不拍去落葉,隨興地在長椅另一端坐下,與她相視而笑。
「嗨!您好。」她有禮地回笑,稱謂省略了,她根本不知道男子是何方神聖。
這晚宴其實稱不上衣香鬢影、隆重奢華,僅是趙剛公司資深董事的喬遷之喜,受邀賓客幾乎是肯崴員工和合作密切的企業人士。
聯誼采戶外輕鬆的自助吧及外燴燒烤方式進行。夕陽尚未西沉,偌大的別墅庭園,綴滿點點燈火,一片通明,大提琴輕快的樂音飄揚,若不帶特殊目的赴宴,這景像是頗令人感到恰悅的。
趙剛平日冷淡嚴肅,攜她赴會卻絲毫沒有忽略她,從進門開始與每一位熟識賓客寒暄,總不忘一句:「這是葉萌。」
她不在意他怎麼介紹她,她不自在的是那些年齡多半在四十上下所謂的精英人士,不分男女,兩眼不時地瞟向她的肚臍,再以用探詢眼光和趙剛做眼波交流,趙剛無謂地聳聳肩,她卻已經後悔不拒絕赴會到底。在衣著合宜的趙剛身旁,她像個外星人,索性趁趙剛被幾個好友拉住商談之際,她借口溜到自助宴席區,盛了一盤食物後,躲到花棚下,看著賓客帶來的一群孩子們戲水。
「如果趙剛知道今天蘭萱會來,就不會貿然帶你來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來了。」男子單刀直入,一點客套話都沒有。
兩句話的含意讓她兜攏了半天也兜不上,曾蘭萱和她有何直接關聯了?為免自己看起來像傻子,她自作聰明地會意而笑。「是啊!我也不想來的,萬一他們兩個又鬥嘴了,我怕自己看了一時衝動,又惹趙剛生氣了。」
「趙剛常生你的氣?」男子訝異。
「是啊!」她聳肩,非常不以為然。「要討他歡喜很難的,他難得笑一次,話也少得可以,動不動就像老爹一樣教訓我,如果不是怕他胃病好不了,我才不想讓他呢!」
「他胃不好啊?」男子更形詫異。
「是啊!」她吃了一口炸蝦,覺得中年男子很和善,沒有其它人隱約有的架子。「他臉色一變,就把我嚇壞了。我以前腸胃也挺不好,一直胖不起來,我知道犯胃疼的難受。」
男子點頭歎道:「這個短暫的婚姻畢竟造成了他身體的壓力。蘭萱很好,人也漂亮能幹,就是要人哄著;趙剛事業心重,嘴也不甜,兩人一有嫌隙,就很難彌補了。」
男子對趙剛情事似乎知之甚詳,惋惜地喟歎著。「也罷,他現在既已移情於你,我就不必太擔心了。他離婚後,有不少異性對他示好過,他都無意接納,本來還抱一絲希望他和蘭萱重修舊好,但蘭萱接受了偉強,他現在也有了你,一切都有了它的道路了。」
她嚼著一嘴香酥的墨西哥卷餅,聽到一半,硬生生噴了出去,剩餘的卡在喉嚨裡,進退不得。男子體貼地拍她的背,對她原有的存疑愈來愈大,眼前這個舉止不修飾、看似還在揮霍青春的少艾,真能匹配得上趙剛嗎?
「先生……您真愛說笑……咳…」她掹灌了半杯可樂,駭笑著。「您覺得地球人會愛上火星人嗎?如果會,這個地球人一定是得了失憶症,忘了自己是地球人了。哈……」
她笑得前仰後合。男子驚覺失言,神情劃過一抹尷尬,耐性地等她恢復正常,語帶歉意,「不好意思,是我誤解了。除了蘭萱,趙剛沒正式帶過女性朋友到這種公開場合;而且,趙剛很少會將情緒在他人面前表露,所以我以為他對你——」
「不要緊,」她諒解地擺擺手。「趙剛說過,人都容易妄下判斷,誤解了也不稀奇。他啊,挑我毛病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喜歡我!」她微笑,重新挾起一塊烤肉片放進嘴裡。「對了,先生,如果你到客廳看到他,提醒他一下,酒別喝太多了,尤其是咖啡,謝謝你了。」
男子對她言語中對趙剛的關切益發不解,又不好多問,遂起身告辭。「葉小姐,好好玩,別客氣,有機會再到府上來,李某竭誠歡迎。」
她驀地一愣,抬頭,「今天是李先生的喬遷之喜?失敬,失敬!」她跳起來,伸出右手想和他握手致意,發現滿手油膩,趕忙縮到背後。「抱歉,剛才在屋裡沒看見您。聽說您是肯崴的資深董事?」
他笑著默認。她忽又想起了什麼,睜著大眼道:「我剛才沒說錯話吧?趙剛是個很優秀、很專業的人才,請別因為我把他操行分數打折喔!我跟他沒什麼的。」
他眼角笑紋更深了,安慰道:「不用擔心,我自他十幾歲看著他到現在,他的性子我瞭解。」
男子頷首為禮告辭,走向長廊下一群手執葡萄酒杯的男士們。他滿含笑容,卻直接拿走趙剛手上的酒杯,在趙剛不解地眼神中解釋道:「你的小女友要我轉告你別喝太多酒,小心胃疼。」
男士們發出一聲諸多意涵的「喔」,知道趙剛不喜道隱私,均唇角泛笑不追問。趙剛卻面色有異,將男子請到一邊,沉聲問:「是她說的嗎?」
男子笑著否認,「她避之惟恐不及呢!不過看得出來她挺關心你的,這孩子本質不錯,不過她適合你嗎?」
趙剛不耐道:「我跟她沒什麼,你誤會了。」
男子故作恍悟,「兩人倒是有志一同否認,那就真的沒什麼了,我還在擔心蘭萱來了你會不自在呢!」
趙剛皺眉,「她也來了?」
「是啊!她大方有禮,也不忌諱你在,剛才在二樓參觀一下裝潢。瞧!那不是她嗎?好好跟她聊兩句,夫妻作不成總可以是朋友,台北市小,又都在商界,不必對過去太介懷,否則怎麼做事?」
「恐怕介懷的是她吧?」他冷笑。
男子笑而不語,轉頭對迎面而來的曾蘭萱揮揮手。曾蘭萱怡然自若地靠近,對男子道:「舅舅,這房子裝修得很棒,設計師功力不錯。」
男子謙笑,「謝謝。你們談談,我到前頭去和陳總他們聊聊。」
趙剛看了眼曾蘭萱,離婚後,她只有更增艷色,即使面對他時怨氣未平,卻不能否認她過得比以前好,張偉強的確比他更懂女人心。
「你看起來氣色好多了,有了新女友的確不同。其實你上次大方承認我並不介意,瞧!現在還不是帶她來了嗎?」曾蘭萱遠眺花棚方向,笑意漸沉。「一直以來,我不明白你要的是什麼,我記得以前你對那樣的女孩子敬謝不敏,怎麼現在轉變這麼大?」
「我不想討論這件事。我不能干涉你怎麼想,但蘭萱,既然你選擇離開,就不必對我的生活多所關注,你該關心的是張偉強。」
她心底掀起一陣波濤,忍不住反唇,「我選擇離開?趙剛,是你讓我離開的。你看似大方,從不干涉我在做什麼,其實你是不把我放心上。你不介意我吃什麼、穿什麼、喜歡什麼,一張白金卡打發了我的生活,卻從不管我心裡要什麼,我真不懂當初你為什麼要結這個婚!」
他剛硬的側臉緊了緊,一種疲憊湧上,他軟了語調,「我不干涉你,是因為你把自己和家裡打理得很好,我不必操心;你要什麼,可以告訴我;和你結婚,是因為於公於私我們都配合得很好,這些,當初你都明白的不是嗎?」
「在愛情裡,我並不想當資優生,我需要關心,我不想要每件事都是一個人做決定。我要你不是只有在工作時才充滿神釆,我要兩個人一起經營這個婚姻,我一個人也會累……」她一古腦衝口而出,卻忽然想起,她不該再有怨言,張偉強不都彌補了她這些遺憾嗎?為什麼見到趙剛,總是意難平?
「現在你也求仁得仁了,就別再回溯過去了。」原本平緩的心緒沉沉蕩下,他不能再和她談下去,他的生活才漸趨平靜,不必再吹皺一池春水。
「趙剛,我是不該再回頭看了,不過我很好奇,如果往前看,你和你那小女朋友會有什麼結果?」她忽然嗤笑起來,抬高下巴指向泳池,「她可真特別,不換泳衣就可以下水游泳了,你欣賞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嗎?」
他滿臉疑惑地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一群人圍在泳池邊指指點點,連燒烤的廚師也擠在其中圍觀;泳池深水區中,葉萌和一個孩子載浮載沉,正往池邊緩緩移動。
他驚怒交加,直奔過去,抓了個孩子問:「你們在幹什麼?」
男孩瑟縮發抖,指者水裡的幼童道:「不是我做的,是David,他把我弟弟推下去,弟弟沒有游泳圈,一直沉下去,姐姐看到跳下去救他……」
他再次往池裡看去,葉萌手上的孩子已快被推到岸邊,她半張臉埋在水面下,卻吃力地將哭泣掙扎的孩子頭部舉高,極力游向岸讓池邊手伸得長長的人接住。
「老天,這女人根本不會游泳——」他低喊,瞬間一躍而下,勾住葉萌的腰讓她浮出水面呼吸,一手抱住孩子,將孩子交給岸邊的大人,再拖著葉萌疲軟的身子爬上階梯。
眾人一陣歡呼,分散在各個角落聽聞異樣的賓客也聚攏過來。葉萌伏跪在岸邊,猛烈地咳出氣管中的池水,頭昏腦脹到站不起來。
他沒有遲疑,一隻健臂把她攙抱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面孔發青,越過庭院,穿過客廳,離開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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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未有過對女人動粗的念頭,即使上—次那位被錯誤引導,不分青紅皂白就闖進旅館房內抓奸的胖婦也只是激起他的嫌惡,他指頭動一下都懶怠;但此刻,他卻有強烈的衝動,想扼死身旁的女人。
夜涼如水,風一吹過,她渾身毛孔突起,打了個寒顫,不敢偏過臉看五分鐘前就將車停在山路邊死命盯著她,怒氣箭在弦上的男人。
「這種不自量力的事,你也做得出來?那是個標準泳池,可不是兒童戲水池,你不會游泳還湊什麼熱鬧!」他終於暴喝,一面極力壓抑著急促的呼吸。
她囁嚅著,低著頭。「我會游一點點啊!我不知道池水這麼深,那孩子只叫了兩聲就往下沉,我一時害怕,也沒想那麼多——」
「滿屋子都是人,你可以開口求救,不必以身犯險,你這……你三天兩頭氣我,存的是什麼心!」他越吼越大聲。她貼著車門,轉著惶惑無助的眸子,不明白他為何暴怒如一隻食肉恐龍。
「行了!你別生氣了,我知道我丟了你的臉,我早說我不去的,是你硬要我去的。我知道我剛才做錯了,可是,其實你也不必這麼惱羞成怒,反正也沒有下一次了。」她眨著淚,依然不敢迎視他責難的表情。
「什麼意思?」他瞪眼。
「以後我們根本就不可能一起出席任何聚會,你擔心什麼?」她搓搓手臂,牙齒格格作響。「你別把在曾蘭萱那裡受的氣發在我身上,我現在很冷,你快送我下山,要罵下次再給你罵啦!」
他霎時語塞,想再駁斥,卻失去了力道……他反應是太過了些,他意識到,在葉萌面前,他似乎無法、也不想掩飾內在的情緒,從前的抑制力,漸漸鬆動了。但他可以分辨,那並非純粹的怒氣,而是那無以名之的擔憂,在找宣洩的出口……
擔憂?他在擔憂她?他為何要擔憂一個經常惹惱他的女人?
他瞥了她一眼,她濕條條的頭髮還在滴著水串,不時從額前劉海間覷看他,像個大孩子,忐忑地承受他接下來的責罰。
他心—軟,僵硬的肩膊鬆弛,緩和了面部線條。他手探到後座,拿了外套,將她整個上身包圍起來,扣上扣子,長指拂去黏在她臉上的髮絲,再抽了幾張紙巾,替她揪乾濕髮。
她微微動容,輕聲問:「你不生氣了?」
他搖頭,面目異常平靜。「你在做每一件事之前,稍微想一下,你家人會擔心你,以後就不會這麼莽撞了。」
「喔。」她答應著,見他消了氣,心上一塊石子落了地。
趙剛如果平日也一樣溫柔,曾蘭萱就不會離開他了吧?
他發動車子,往山下奔馳,一路沉默,滿懷心思。
到了他住處附近,她下了車,鑽進自己停在路邊的車廂,揮手和他道別,盯著他車子滑進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入口。
她緊裹著他的外套,頹然地伏在方向盤上,望著十樓窗口才亮起的燈光,喃喃念著:「趙剛,你快點上床睡覺,我好想好想洗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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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停車場。
他匆匆下了車,走進電梯,摁了八樓號碼鍵,想起久未開信箱,在一樓電梯門開啟時,便走了出去,拿出信箱鑰匙,準備開鎖。
管理員小李按時繞巡大樓,定到他身後,招呼一聲:「趙先生,今天這麼早回來?才下午一點耶!」
他心不在焉點頭,從信箱抱出一疊信件道:「有重要文件忘了拿,特地趕回來的。」
他早出晚歸,早班的小李很少見到他,他也從不出席住戶大會,鄰居只能對他驚鴻一瞥。這裡戶數少,住戶也重隱私,管理員很少有機會挖掘八卦。
「是這樣啊?可真巧,趙太太半個鐘頭前也趕回來了,她平時也早出晚歸的,今天中午就回來了。」小李慇勤地笑道。
「趙太太?」他驀地抬眉,不明所指。「哪位趙太太?」
「呃?」這是在考他的腦筋急轉彎嗎?趙剛難不成有兩個太太?「您真幽默,就是每天抱著一堆東西進出您家裡,長得嬌小可愛的那位啊!」而且那位笑靨迎人的女人幾乎是一身粉領族套裝,總不會是清潔婦吧?
「噢!」心頭一陣陰晴不定,他陪笑。「我以為是我母親來了,我太太很少這時候回來。」說完卻一陣懊惱,他這不是越描越黑嗎?但隨口說出家中出入的上班女郎是來做家務的,只會引來各種揣測吧?他也毫無意願和三分熟的鄰居道出離婚的私事,這比叫他撒謊還累。
難得和趙剛攀談,小李接續聊著,「趙太太剛才要我跟停車場守衛打聲招呼,下午三點搬家公司的車會停到停車場讓工人搬運東西上車。趙先生不是剛搬來沒多久嗎?沒聽您說要搬走啊?」
當初趙剛的住戶資料填寫的,的確只有夫婦二人,當然,那是五個多月前的事了。趙剛家中光裝潢就花了三個月,他住進來也是近兩個月的事,家中成員難道有所改變了?
趙剛聽罷卻閃過驚色,按捺情緒的工夫使他勉強對小李笑了笑,擠出一番合理的說詞。「沒事,我們只是把舊的雜物和傢俱整理出去,要換新的一批進來。」
他不再駐足,快步進了電梯,腦海盤旋著一群問號——小李所形容的自然是葉萌,但葉萌通常只在晚上停留三、四個鐘頭就主動離去,她為何突然白天回來?而且,小李言下之意是她想搬家,搬誰的家?她左看右看也不是闖空門的料,到底在搞什麼玄虛?
他在門前凝神站了一會,之前對這個家產生的所有異樣感慢慢回到心上。
離婚前,舊居即已脫手售出,新居進行裝潢時,和曾蘭萱兩人已漸行漸遠,但都沒有人開口將工程喊停,或許,彼此都想著還有一絲復合的希望,直到簽了字,他也不得不搬進新居。
失婚之情使他對新家完全沒有產生探索欣賞的慾望,這裡到處是她留下的心思,他要避開並不容易,這是他不介意她將傢俱全然帶走的原因之一。他甚至從未一間間房仔細打開看過,除了主臥和書房,其它空間對他而言都是多餘的,他下意識在等待著,等待有一天他平靜了心緒,再打起精神正視這個家。
但是他再怎麼麻木,仍然感受得到,這個家慢慢在變化中,一步步將曾蘭萱的氣味淡化,他現在就要找出那個原因。
他小心謹慎地開鎖,只發出低嘎的聲響,反手輕輕地掩上門,站在客廳中央。
那股清甜味又出現了,比平日更濃郁,在空氣中浮晃著。
他沒有出聲喚葉萌。
客廳左手邊有兩間房,當初是設計給傭人和客房的,從他搬進這裡,就是深鎖的狀態。今天客房門卻輕掩而已,露出一條縫隙,他愈趨近門縫,那股清甜味就愈重,很顯然地,是從房裡傳出來的。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同時,也走進了一個女人的世界。
幸運草圖案的單人床褥,綠草如茵的地氈,白色的紗簾,小小的松木書桌上擺著一台電腦,簡單的活動衣架前擺滿了十幾個打包好的箱子。
女人的衣服一整疊斜掛在大型絨布圈椅上,大概準備好要裝箱,有幾件是他在葉萌身上見過的。小李說的沒錯,她的確是要搬家,但搬的是她自己的家。
這個女人,無聲無息地在這個無人問津的空間裡建立起自己的一方天地,寄生在他的護翼下,如果不是他心比眼盲,怎會視而不見至此?她何時入侵這裡的?
原來,半夜偶然聽聞的關門聲、早晨溫熱的早點,都是她所為?他竟如此後知後覺!
他繼而想到,當初曾蘭萱,也是因為他這種對週遭漠不關注的心態而心冷的吧?他本以為,將家裡一切交給她,表示將心全然的托付,豈知沒有投注目光的交託,只能算是漠視,不是寵愛。他的心,一直都在工作上發光發熱,回首這個家,他像個寄居的陌生人。曾蘭萱在等待他時,一定有不少悔恨吧?
房裡悄無人聲,相連的浴門敞開,葉萌身在何處?
他憑直覺走進浴室,依然沒有動靜,但整個浴室瀰漫著甜香味和氤氳水氣,卻沒有沐浴沖澡聲。人能隨時蒸發嗎?
他滿心疑惑,一手拉開浴簾,兩眼頓時發直——她躺在溢滿香甜泡泡的浴缸裡,只露出香肩和螓首,臉側靠在浴缸邊,雙眼緊合,狀似睡去。
他以手測水溫,幾已成溫涼;探至她鼻尖,鼻息微弱,難道昏過去了?
他心跳加快,顧不得許多,抓住她滑膩的肩搖晃一番,她冷不防被驚嚇,腳一滑,整個人溜進水裡,淹沒在泡沫中。
他長臂快速探進水裡,捉住她兩臂,用勁將她拉出上半身。她滿頭滿臉都是泡沫,搞不清楚發生何事,等慌亂地抹去臉上泡泡,與意料外的男人相視,她驚聲尖叫,用力推了他一把,抓了架子上的浴巾圍住裸身,邊跳邊叫。
「出去!你快出去!」她緊揪著浴巾,滿臉通紅,用盡蠻力將呆楞的男人推出浴室,「碰」—聲把門關上。
他抹了沾上泡沫的臉一把——他是這個家的主人吧,為什麼他看起來更像個闖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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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足足三十分鐘,女人還是不出來,像決定要老死在裡面一樣。
他再度擂門,裡頭的人打定主意不應門就是不應門。
糟!不會是光著身子被瞧見了,羞憤自盡吧?這可能性不高,她看起來似乎也沒那麼保守,那天她露個肚臍眼露得多坦然自在,但……一個肚臍眼和兩點全露有很大的差別吧?他沒忘記剛才那幕春光,猝不及防讓他幾乎忘了呼吸,他沒想到她看似纖瘦,原來只是骨架細巧,平時胸前的渾圓居然不是功能型內衣墊出來的,那青春的堅挺惹人……
他在幹什麼?現在回想這個很不妥當吧?他得想法子讓她開門。
「葉萌,我發誓,我什麼都沒瞧見,你不用擔心我佔你便宜,聽見了沒?」
這個謊不太高明,還是沒有回應。
他想了想,揚聲道:「葉萌,你再不出來,我就拿備用鑰匙進去了,到時候我看你能躲到哪裡去!」
屋內窸窸窣窣,一分鐘後,門慢慢開了。
她穿著米色家居服,頭髮半干,身上淨是那股泡沫香精的甜味,一步步挪到他面前,頭低垂著,兩手背在臀後絞著手指,困難地發聲,「對不起……」
他抱胸俯視她,歎口氣道:「你不會以為你能這樣躲一輩子吧?」
她咬著下唇,拚命眨著睫毛,微小的聲量幾下可聞,「對不起,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房子,可是原來的地方也待不下去了,所以……」
「你每天晚上做完家事,並不是直接離開,而是直接回房吧?」
加以他吃完晚飯後絕不在客廳多逗留,只在二樓主臥房和書房出沒,不細心一點,根本察覺不出屋裡另有其人;而她,必是趁他睡熟後才洗浴,以減少噪音產生。
「……」她依然垂視地板,算是默認。
「今天怎麼突然回來了?」他瞇眼問。
「昨天公司員工旅遊東部兩天,可以選擇自由參加,我上禮拜和同事一道找好了房子,所以趁這兩天……搬家。」而且,愚蠢地想趁離開前再享受一次珍貴的按摩浴缸。
她揉揉鼻尖,突然抬頭,眼眶泛紅,被逮個正著的羞恥感令她十分難受。「我會付你住宿費的,請你別……發火。」
她屏著氣,稍瞥了他一眼又挪開視線。他一向表情不多,也不知在想什麼,如果他不留情面,她也不能怪他,是她行險以僥倖,以為能無聲無息地搬進再搬出,不被作息單調的他發覺。
安靜太久了,不太妙,她轉了轉念,不等他說話,邊後退邊說:「對不起……我馬上走,我馬上打包。」
她飛快閃進房內,反手關上門;他反射性衝上前,健臂擋在門縫,稍一推,她便踉蹌退了好幾步。
他慢慢靠近她,她背抵書桌,轉著倉皇的大眼,不知所措。
他交抱著胸,看不出有負面的情緒,神情卻相當費解。「你認為——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問倒她了,她有資格表達意見嗎?
「而且,我懷疑你的誠意,今天如果不是我臨時回來,我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曾經和你共同生活過。葉萌,你認不認為我應該有所作為,而不是任人把我家當免費旅館?」
她自知理虧,懊喪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想,你這麼忙,不會有精神整我吧?」
他突現淡淡的笑意,眉宇有抹難得的輕鬆。「不會。但我要你記取教訓,你有事該和我商量,不該私下解決,起碼,我這個做主人的你該放在眼裡,所以,這次由我來決定獎懲辦法,你不得有異議。」
「唔?」她呆住。
他垂眼思索了一會,拿起她桌上的紙和筆,頭也不抬地在上頭寫了幾行字,遞給她道:「就照這樣做。」
她接過,喃喃念道:「茲向趙剛借款新台幣十八萬元,雙方議定以六個月家務勞動償還,借款人無條件提供食宿,若違此議定,加倍償還……
立據人葉萌……不是吧?」她張口結舌。「可是……你之前不是說,只要等外傭來了,我就不必做了……」
「申辦外傭手續出了點問題,近期內可能沒辦法來了。你不做也行,明天就把錢還了,我不勉強你。不過我得提醒你,你要是用現金卡、信用卡借款,那是利上滾利,只有更糟,我想你在保險業這一行應該很明白這點,無異議的話就簽上名字吧!」他聲音平緩,一反從前的冷肅,視線緊鎖住她拿筆的手。
「真狠,我住不到一個月,就滾成十八萬了。」她欲哭無淚地看著借據。
但是,腳踩他人的產業,私自入侵的是她;和趙剛糾葛個沒完沒了的始作俑者也是她,或許真如趙剛所言,她始終必須為自己的瞻前不顧後的個性付出代價。往好處想,免費食宿可以抵去不少開銷;而且,趙剛生活簡單,服這些勞役不算太累;房子夠大,他們也干擾不了對方,但……他們這樣算是什麼呢?當初不敢和他商量借住—事,就是因為兩人之間無法定義的關係,現在呢?他們能稱為主僕嗎?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她拿起筆,慢吞吞地簽下名字,面露為難地啟齒,「如果,如果有客人來,我該怎麼介紹我自己?」
他兩手一攤,「實話實說。」
「可否提醒一下?」
「就說你是我新雇的台傭啊!你以為我的朋友會像這裡的住戶一樣傻得以為你是趙太太?」借據從她手中一抽,他瀟灑地轉個身走出去。「別忘了跟搬家公司取消約定,我回公司去了。」
他很快地走了,將這個家留給她。
她困惑地坐了下來,慢條斯理地重新想一遍整件事,包括和趙剛的相遇、誤解、冰釋、兩人不得不的相處,趙剛的內斂自持,趙剛工作以外的無慾淡漠,趙剛埋藏得嚴密的心事,趙剛雖嚴厲卻不薄情寡恩……
她羽睫閃了閃,一個似是而非的結論在心底盤旋而上——趙剛根本沒必要把她留下!他買東西不看價錢,平素不喜和不必要的人牽扯的生活習慣,絕不會讓他為了那點錢費心討回公道;他也不會不知道,她若有心耍賴,他也拿她莫可奈何。他用來牽制她的,就是她一直以來堅守的人情義理,她從不會闖了禍擺爛,裝無辜走開,而這一點作人原則,竟讓他們像無意中交絆的兩根繩子,一時解不開了。他隨手揮就的借據,只不過是想——留下她?
留下她?除了惹惱他,她還有何娛樂和實用價值?當然,他絕不會一時神智不清看上她,她和曾蘭萱站在一塊,就像五十燭光和一百燭光的差距一樣。
他到底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