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自然姊姊嗎?」
白白淨淨的小臉蛋只有巴掌大,眉兒彎彎像在笑的楊柳,星眸生輝似最耀目的黑鑽,一眨一眨地綻放最純然的光彩。
她的個子不算高,有些偏瘦,骨架纖細腰肢不足盈握,黑如烏木的長髮披散在肩後,笑起來有個淺淺的小酒窩,雖然不是明媚的大美女,卻給人我見猶憐的感覺,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撫摸她的發,多疼她幾分。
渾然天成的純真氣質乾淨得讓人找不到一絲雜質,彷彿與自然同化,融入純綠世界裡的森林妖精。
這是司徒五月對夏姿然的第一印象,不過,人的外表不一定與內在相符,越是擁甜美的容貌越有可能是毒蛇的化身,包藏禍心傷人僅在瞬之間。
所以他對她的看法得保留,得經由一股時間的觀察才能確定她是否表裡合一。一生遇到一個人神共憤的魔星已經是上蒼給他最大的磨難,他不想擁有更悲慘的人生。
「我的名字叫孜然,孩子們的發音不甚準確,也就由著他們自然、自然地叫了。」反正知道是喚誰,不用太刻意去糾正。
「你幾歲?」看起來好小,像是會走動的陶瓷娃娃,脆弱得一碰就碎。
「啊?」夏孜然愣了一下,有點接不上話。
通常昏迷多日的傷患一清醒,不是先要水喝就是喊餓,不然也會茫然地先問自己身在何處,再想辦法和家人聯繫報平安。
再者也會先瞭解目前的處境,例如自己傷得重不重,受何人所救,幾時能出院,醫療費用如何計算,需不需要找個看護來照顧等等。
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已經令她有些怔愕,畢竟哪有人不先關心自身的處境,反而一把捉住走過眼前的女孩質問對方身份。
「你滿十六歲了嗎?」司徒五月的目光流連於她玫瑰色澤的唇,眉峰明顯往眉心點一攏。
「呃,我十九了,有什麼問題嗎?」這人真奇怪,她幾歲關他什麼事。
「十九……」他思忖片刻,輕撫青髭新長的下巴。「應該還沒嫁人。」
夏孜然星眼大睜,不太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你不問是誰救了你嗎?」
「是你。」他不假思索地說道,眼露濃濃笑意。
「你怎麼知道是我,也許是其他人。」她不服氣地噘起小嘴,篤定的語氣讓她覺得刺耳。
他笑了笑,眼神柔如秋水。「因為我聽見一群孩子叫自然姊姊。」
她三番兩次害他掉下地,又踩過他的手腳,像拖死人一般地讓他以背磨地,加重傷勢,還「非禮」男人最脆弱的一點,要是輕饒她,怎對得起自己快消失的良心?
「可是你不是昏死過去了?」她驚呼,認為不可思議。
快死的人哪能知曉週遭發生了什麼事,難不成他靈魂出竅得以窺視一切。
「不,我只是受傷甚重,並未昏迷,但拜你所賜,最後我還是被你摔暈了頭,難再保持清醒。」噙著笑,看似清澈的瞳眸中閃過一絲怨懟。
「啊!是……呵……呵……是這樣嗎?」感覺有陣寒意迎面而來,她不自覺退了兩步。
「當然,我還是得感謝你的救命大恩,若非你見義勇為地伸出援手,我大概會化作一攤爛泥,葬身魚腹。」成為魚消化後的排泄物。
有句古諺曾說,今生無以回報,只得以身相許。唉!她是不是該認命點讓他報恩,以免下輩子再繼續糾纏,沒完沒了地拖過一生又一生。
「呃,舉手之勞不用客氣,正巧路過而已。」怪了,他的眼神看起來有些邪惡。
夏孜然不敢直視他的眼,因為從頭到尾她都沒想過要救他,若非身邊跟著一群崇拜她到極點的孩子,她絕對會見死不救。
其實她是很怕麻煩的人,而且不喜歡和成年人打交道,他們的心思複雜又詭譎,往往心口不一地想東想西,不若小孩子的天真無邪。
只是儘管她很討厭和人太親近,卻又不能不收留他,怕那群孩子問起他的狀況,她卻無言以對,「自然姊姊」的光環將一夕之間消失,而成為壞心腸的皇后。
「受人恩惠當泉湧以報,千言萬語皆不足以形容我內心的感激,日後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儘管開口無妨,我一定盡全力配合。」有恩必報,有仇……誰也逃不了。
「你?」夏孜然懷疑的目光瞟向他那裹上紗布的傷臂。
很少接觸成年男子的裸胸,但她的不自在只在一瞬間,因為凡是人瞧見那一層又一層纏繞的白布,及布上沁出的血跡,相信同情的眼光會多過害羞。
「小傷。」似看出她心底疑慮,司徒五月微笑地說。
「小傷?」他……不會摔壞腦袋了吧?
「死不了的傷就叫小傷,用不著太擔心。自然姊姊你姓什麼?」他話鋒一轉地問。
身體上的傷好醫,多休息個……三、五個月。
他眼中閃過笑痕,既然人家對他不仁,他又何必有情有義,「重傷」的人需要多休養,龍門那些狗屁倒灶的瑣事就丟給閒著沒事做的熱心分子,他們應該非常樂意承擔他的責任。
「夏,我姓夏。」咦?她沒說嗎?
「很好,夏孜然,十九歲。」恩人的名字還滿美的。
「很好?」為什麼她突生寒意,有種毛骨悚然的異樣感。
「我叫司徒五月,二十五歲,未婚,你可以直接叫我司徒或是月。」這是只有少數人才有的特權。
「司徒……五月?」舌尖一頓,夏孜然的神情突然變得古怪。
「我在五月出生,你不用猜想為何不是七月、八月、九月。」看出她心裡所想,他解釋道。
「噢。」她臉一紅,捂著嘴偷笑。
若是十一月、十二月出生,那他不就叫司徒十一、司徒十二?人的名字是數字還真奇怪。
溫眸轉黯,露出難以察覺的狡光。「既然我們已經互相介紹了,接下來的婚禮你屬意幾月?」
「嗄?婚禮?」誰要結婚?
有些傻住的夏孜然恍若處於五里霧中,完全摸不著頭緒,稚兒學話般地重複突如其來的大炸彈。
「你還有親人嗎?宴客名單開給我,由我來安排。禮服樣式就用綴著珍珠的凡爾賽白紗,後曳不必太長,十公尺就好,男女儐相和花童各九人,取諧音長長久久。婚戒你中意鑽石或藍寶……嗯,水晶好了,純白的頂極水晶與你的氣質較為相配,還有……」
「等……等一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先喘口氣?」她聽得莫名其妙,都被他搞糊塗了。
「不需要,我……」起碼還能再說上半小時。
夏孜然舉起手,阻止他開口。「你不需要我需要,我頭痛。」
下意識地輕撫額心墜飾,冰冷的觸覺一碰到指尖,頓時轉化為溫熱氣流,給人無形的力量和安心的感覺。
她深吸了口氣又吐氣,星眸微閉地想理出這一團混亂,她無法理解單純的做了一件善事,並違背本意地將人收留,為何會讓她的頭一陣陣抽痛?
「頭痛?」可憐的小東西,往後的日子還有得她受。他故作關心地暗笑在心。
「很痛,你最好不要發出聲音。」哪裡有砂子,借她埋頭。
眼不見為淨,她抱持著鴕鳥心態。
司徒五月輕笑地撫上她柔順黑髮。「一切有我,不用煩心。」
就是有你才可怕,她覺得自己像是走入無底深淵的祭品,人生的唯一使命是被吃掉。
夏孜然沮喪地抱著頭,清麗小臉垮成苦瓜臉,努力分析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新娘子要開開心心,愁眉苦臉就不美了,雖然我們相識不久,但我保證會恪盡丈夫的職責,讓你每天幸福得想笑。」夫妻同命,他有的,她絕對少不了。
「再等一下,你說的新娘子是指誰?」她心存僥倖地乾笑。
「你。」他指著她。
「那丈夫又指誰?」璀璨如星子的水眸慢慢圓睜,透著微惱。
「我。」他指指自己。
一向樂觀的小公主忽覺心口沉重。「請問,你什麼時候求婚的?」
「現在。」
「……」瞪!瞪!瞪!瞪得她火氣上揚。「我有答應要嫁給你嗎?」
「是沒有,不過……」噙著笑,溫和的眼中多了一絲有趣的興味。
「不過什麼?」她不信他能掰出什麼歪理。
司徒五月笑得像只偷吃魚的壞貓,逕自執起她的手一吻。「你得對我負責。」
「我負責?」酥麻的手背傳來滋滋的電流聲,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對!你侵犯我的清白,必須負起維護我名譽的責任。」她休想逃避。
「你的清白」她幾乎是驚跳地一吼,兩眼像見到怪物似地瞠大。
「男人也有節操的,我清清白白的身子被你糟蹋了,你不負責都不成。」報恩兼報仇,她沒有拒絕餘地。
「停——」天吶!她遇到瘋子了嗎?「我幾時糟蹋了你的身子?」
好人有好報是天大的謊言吧!大家都被這句話給誤導了。
表情一變,他悒鬱地糾著眉頭。「就在你救我回來的那一天,你那好色的紅菱小口輕薄了我的男兒雄風,還一口含得正著。」
「……」無言,夏孜然嫩白的雪顏瞬間紅似火焰。
「順便知會你一聲,我失憶了,除了名字和年齡外,什麼也不記得了。」
「你……你在開玩笑吧?」這回她不只牙齒打顫,連身體都微微發起抖來。
「不好意思,老婆,這陣子要勞煩你養我了。」當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應該不錯。
咚的一聲,夏孜然因受到過度刺激昏倒在地。
「嘖,怎麼這麼不禁嚇,身子輕得像一根羽毛,小鳥啄米嗎?」以粒計算。
儘管稍微牽動傷口便痛得他齜牙咧嘴,但司徒五月臉上仍堆滿笑意,單手一攬便將星眸微闔的小人兒撈起攬入懷中。
說實在的,他是個男人,而且是個機能健全的男人,所以不能怪他獸性大發。
頭一俯,他吻上微啟的櫻唇,放縱心中的渴望慢慢吸吮。
此時,他唯一的感覺是—
很甜蜜,她的身上有種清新的新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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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窮,真的很窮,你看到沒?茅草屋頂的竹屋,土砌的牆,樹根做的桌子和截成一段段的樹幹椅子,我自己都要靠人救濟了,哪養得起你。」
精緻的竹編屋舍以茅草蓋頂,四面以黏性極佳的泥土混著細砂和乾草抹砌成牆面,牆上還裝飾著各式貝殼及椰殼雕制物。
這不是一幢令人眼睛一亮的豪華宅邸,裡頭既無空調又無先進的科技產品,看不到電視和冰箱,更別提電腦和網路設備,傢俱擺設簡單得一目瞭然,但仍有電力裝備和通訊器材,以及十來坪大的生物實驗室。
這裡自給自足不成問題,因為滿山遍野皆是食材,不管會動的或是種在土裡的,自然資源豐富得教人咋舌。
「深呼吸,不要緊張,你養不起我沒關係,我養你。」養家活口是男人的天職,他尚能勝任。
深吸了口氣,夏孜然不以為然地道:「以你現在的情形最好別逞強,你知道單憑我一個人的力氣是拖不動你的。」
她話說得含蓄,但意思就是不要拖累她,救他一次是運氣,但不表示他有第二次好運。
「你很關心我?」成功的第一步,很好很好。
「不,我怕你死在我的地方,發臭的屍體會引來蚊蟲聚集。」要是不死不活地賴著,更慘。
司徒五月先是輕輕一笑,繼而發出爽朗笑聲。「你真可愛。」
「可愛?」漲紅的臉頰有著抽搐的氣惱,「你不會真要賴上我吧?」
一想到身邊跟著滿頭白髮的男子,她的身子就開始打擺子,不太舒坦地想找張椅子坐下,免得血糖過低又再一次昏厥。
十九年的歲月中,她頭一次糗得沒臉見人,居然會因受到過度刺激而倒在男人懷中,莫名其妙地和他「睡」了一晚而無所覺。
雖然沒發生什麼事,可是睜開眼的瞬間瞧見放大的男性臉孔近在眼前,那種心臟突然緊縮的驚悚感真難以形容,那時她差點以為自己又要暈了。
「呵……呵……你的神經繃得很緊,怕我養不起你嗎?」
「換成是你,相信也很難笑得出來。」救人反被逼婚,天底下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不會呀,你看我笑得很開心,嘴角弧度始終上揚。」找到共度一生的伴侶,他的心情亢奮不已。
人的生命很短,短得如曇花一現,若不懂得享受當下豈不可惜,隨遇而安才是正確的人生觀。
譬如他就是從遙遠的唐貞觀年代來到一千多年後的二十一世紀,拋下疼愛他的姥姥和富家公子身份,重新體會不受異樣眼光困擾的新生活。
雖然有時他也想回到過去,但他很清楚自己異於常人的髮色難見容於當時民風,除了被當成妖物,飽受世人的歧視,更連累家人一同受苦。
他知道爹娘不是不愛他,而是不知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他,因他生就童顏鶴髮的小老頭模樣,這是為人父母心中最深沉的痛,而且一生無法擺脫。
「恭喜你,自我調適的能力如斷尾蜥蜴,一點也不受影響。」不經意的輕諷脫口而出,夏孜然原本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
「嗯,斷尾蜥蜴,你有豐富的想像力,可喜可賀,不愧是司徒五月的嬌嬌老婆。」形容得真貼切,他的求生意志確實驚人。
司徒五月頗為得意,毫無半絲受嘲的窘色,神情自在一如平靜湖面,蜻蜓點水所引起的小小漣漪激不起波浪,風輕輕一吹便散了。
啥?他沒神經嗎?還是她用詞太含蓄了?「我才十九歲好嗎?不要老把老婆這字眼掛在嘴邊,我還沒嫁人的打算。」
遇上瘋子可以不理他,可碰到無賴?她能一棒敲昏他,再把他丟回發現他的湖邊嗎?
承認自己心不夠狠的夏孜然只能從眼皮底下偷偷瞪他,希望他能知難而退,不要像橡樹爺爺身上的汁液,一黏上手就甩不掉。
「十九歲已經是老姑娘了,在我們那個年代早就是好幾個蘿蔔頭的娘。」十三、四歲出閣的比比皆是,皇上選妃時甚至將七、八歲的小女孩送進宮教育。
「你們那個年代?」打斷他的話,有點被曬紅的小臉微露慍色。「公子,你是哪一朝人士?」
司徒五月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失笑地拱手致意。「本乃唐長安人士,家中經商並無廟堂仕途,小本營利尚且餬口。」
他說得有模有樣,煞是一回事,彷彿古人回禮般態度恭謹,卻教她越看越火大,原本如老僧入定的個性被他激出熊熊火光。
「喂!你未免演得太入戲了,真當自己是老古董呀!就不能稍微表現得像正常人嗎?」別裝瘋賣傻戲弄人,人的容忍度有限。
表情一正,他十分正經地說道:「我很正常。」但是……「你大概是餓了,人一飢餓就會開始胡言亂語,幻想食物會從天上掉下來。」
她是餓了,可是她曉得羅叔會為她張羅三餐,只要他能放她走,她就能回到竹屋大快朵頤。
然而身形修長的司徒五月偏不讓她稱心如意,依然我行我素地做他想做的事,甚至不顧她的反對硬將她往肩上一扛,說是要出去逛逛。
明明帶著一身傷又行動不便,染紅的紗布在陽光下看來真的很駭人,照理說他應該虛弱不堪地躺著,面色慘白地等人餵食,可他正巧相反,面色潮紅神采奕奕,動作敏捷又快速,沉著穩健地大步一跨,氣不喘、汗不流地如在健行,宛如他身上的傷全是造假,根本不痛不癢。
「先生,你可以不要一直背著我嗎?我有一雙健全的腳,真的。」為證實所言不假,她動了動離地甚遠的小腿。
「你很輕。」對他來說,比背袋沙包還輕。
夏孜然因為他略帶輕責的話而翻白眼。「重點不是我很輕,而是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吃飯。」
「吃飯?!」她傻了。
海天碧地,白雲深林,哪來的五星級飯店,他腦子不會真摔壞了吧!以為近海的百來公頃森林出自幻覺,其實他逛得是巴黎香榭大道。
「你喜歡清蒸還是火烤?」司徒五月突如其來地問。
「火烤。」她傻愣愣地回答,神智混亂成一片糊狀。
「好,馬上有海鮮總匯上桌。」
說完他赤足涉入海水,將未受傷的那隻手伸向海中,沒人曉得他究竟做了什麼,黑壓壓的魚潮居然湧向沙灘,形成半圓形包圍著他。
接著銀光一躍,水波瀲灩,一條體長兩尺的銀鱸飛過飛揚白髮,落在銀白細砂上,活躍地拍打著尾鰭,像在說著:快來吃我,快來吃我……
接著是骨軟多脂的白鯧從群魚中鑽出,似有腳地滑上微燙砂礫,身一翻便一動也不動,等著別人開肚剖腹一飽口福。
更誇張的還有深海龍蝦,一拎高才發現竟有手臂粗長,肉質飽實又厚肥,胖螯一舉威震八方,卻在他快速生火翻炸後成了盤中最鮮美甘甜的佳餚。
「吃呀,還發什麼呆。」司徒五月僅以手指輕輕一壓,便輕易分出殼和蝦肉,並將鮮得滴汁的白肉往她嘴裡一塞。
還沒回過神的夏孜然只是機械化地咀嚼著,腦中影像仍停留在魚蝦自動上岸的畫面。
他究竟是誰?
尋常人沒辦法控制水中的生物吧?就算再高明的捕漁人也得下水,而他卻什麼也沒做就能得到豐盛的漁獲。
茫然間,夏孜然無意識地問出心底的疑惑,卻得到這樣的答覆——
「抱歉,我失憶了,無法回答你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