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封信給阿涼,告訴他一切都好,每個月依然和惠婷見上一兩次面,她換了個收人比洗頭妹好多的工作,然後七月開始上夜校讀文書處理。
只是我總看見親人好友的離去。這個悶熱夏天,梅雨季節來臨時,我親愛的爺爺撒手人寰,我參加了生命中的第五場葬禮,早先前還有外公外婆的。
對於死亡這件事,或許是看了太多,顯得有些淡然。
爺爺病危的那天晚上,大伯打電話要我們趕緊回去,我們抵達時,救護車正巧也到達,裡頭載著的是爺爺。
叔叔伯伯姑姑嬸嬸、堂兄弟姐妹們好大一群人,大家圍在他身旁,一個個流著鼻涕眼淚地不停喚著爺爺,我站在最後頭擠不進去,看著面紙盒被傳來傳去,想不到是誰還那麼有心拿著面紙趕來。
我只看見他一眼,那時候爺爺是死是活我也不是很確定,也不能問爸媽「爺爺早就死了嗎?
什麼時候死的?」,我想未來我的記憶中,我還是不能肯定他到底是何時過世的。
回到大伯家幫忙一切事宜,聽見他們請來的五子哭墓在外頭不停地叫喊著,我覺得嘈雜難受,隔壁就是派出所分局,卻沒有一位警察出來警告取締。就算是傳統好了,我還是不明白,死的是我的親人,她們哭什麼呢?我們家族人數眾多,哭起來也夠吵的了。
天氣十分炎熱,我的長髮在這時顯得令人厭惡,是關於習俗,所以我不能剪掉它。
終於到了最後一天,我們這些兒孫徒步走了好長的路才坐上車到山上將爺爺埋葬,那兒蚊子多,酸性體質特別得它們的關愛,沒有衣物遮蔽的雙手被叮了好幾個包。
結束之後,走向停車的地方,發現手腕上停了只和黃豆差不多大的蚊子,打了覺得噁心,卻又揮不掉它……最後我選擇打死它。
記得很小的時候,隔壁有個鄰居,跟奶奶是好幾十年的朋友,她過世時,是火葬的,在家門口的大馬路上火葬,周圍疊了許多金紙,裡頭也有我幫忙摺的。鄰居奶奶的孫子拿了張椅子給奶奶坐著,她就坐在騎樓下看著,當火開使熊熊燃燒時,她也落下一滴淚。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火葬,使我往後都以為每個人火葬的地點,都是在自家門口。
頭七,還有什麼百日的日子裡,我們還是得趕回高雄,忘了是幹什麼去的。聽說頭七的時候,三伯父獨自在客廳裡休息的時候,聽到爺爺愛用的杯子響了一聲,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沒想到又再和旁邊的杯子碰撞了一下,他相信一定是爺爺回來了。那天,每當我一人待在客廳裡,便會盯著那杯子瞧。
我並非想著爺爺是否回到這兒,純粹只是想證實三伯父說的話是真是假。
或許爺爺不喜愛我這孫女,就是死後也是一樣的,所以我才無法感覺到他,一點冷颼颼的感覺也沒有,依舊是熱得要死。
結束嚴肅的話題,我提到了王若堯。
我想無關緣分,只是大家都恰巧考上了同一間大學,恰巧每天都會在學校碰到面,不過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但至少比起從前……倒是好多了,三不五時便問我寫信給阿涼了沒,若說沒有,他又會露出一臉瞧不起我的表情,實在很想知道他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現在我寫了,想要寫上阿涼在加拿大的住址時,卻看見FoterAve.裡頭的v像r,害得我不確定是哪個而晚了一天將信寄出。
「少牽拖了好不好!」他拿著自己寫的地址,嘴巴沒閒著,一邊教訓我。「早叫你寫了!是你自己拖了那麼多月才寫的,不要牽拖說是我字寫得難看!」
我翻翻白眼,不理會他說的話。
他自己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來自己在寫什麼。
「v啦v啦!」他丟還給我,「用r念能聽嘛!」
我瞪了他一眼,轉身想離開,他拉住了我。「你這小孩真沒禮貌,一句謝謝都不說!」
「如果我說了你會接受,我當然會說,但如果你又擺出一副不屑我的姿態,我沒必要自取其辱。」我可沒忘了上回的教訓。
他沒作任何反應,只是站在原地,動也沒動一下。見他沒要說話,我又轉身想要離開……又被他拉住了。
「對不起。」他說。
人不能光看外表,不然我絕不會接受他的道歉了,因為他就是一臉沒誠意。
「沒關係。」
「我、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死腦筋……」
「知道,珥月說過你愛鬧彆扭嘛。」他臉色又不太好看了。「你現在和我說對不起,是對我改觀的意思嗎?」
他點點頭。
「那好……」我伸出手。
他看著我的右手,不明白我伸出它想做什麼。
見他那麼遲鈍,我主動過去握住他的右手,晃了兩下,「請多多指教。」
他嘴角牽起一抹笑,我們就這麼變成同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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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對阿堯說:「我知道你討厭我,也有猜到原因,只是……很想聽你親口告訴我為什麼。」
「你們女生真是麻煩。」他不肯說。
「你不好意思喔?」和他和解沒幾個月,我已摸透他這人的性子……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遇見用激將法會上當的人。「我記得我記得,你這人就是愛鬧彆扭嘛!」
「討厭你就是因為討厭,哪有什麼原因!」他大吼。
「那是為什麼原因討厭呢?」
「因為你是白癡!」他大罵,「如果你早跟阿碩阿涼說明白!就沒人會痛苦了!」
被他這麼一吼,有股無名火,在我眼底開始熊熊燃燒,他卻蠢地沒發覺,還是一臉生氣模樣。
「你懂什麼。」我說,「你不是我、更不是他們,你哪會懂當事人的心情?我也很無奈啊!你以為我不想跟阿碩說明白嗎?但是老天就是這麼愛開玩笑,連個機會都不給我……」我瞪著他,並非是瞪著他,而是想瞪自己,卻沒法子,只好將眼光投射在他身上。
他愚笨地伸出手拍拍我的肩,企圖安慰我。
「對不起。」連聲音都變得愚笨。
他不擅和別人道歉,我看得出來,因為老裝出一臉不甘願,但今天例外。
「你知道錯了吧?」被別人冤枉的感覺是很委屈的。
「知道。」這句話倒是說得不情不願。
我對他笑了笑。
「走,我們去吃冰!」我說。
「不要。」連考慮都沒有就拒絕了。
「為什麼?」
「天氣那麼冷。」
「冷在哪裡啊?!」我睜大眼睛看向外頭,「只是在下小雨而已……」
「那就是了。」他搖搖頭,「我不去。」
「……堯子。」
「別叫我堯子!」他老愛亂發脾氣,我覺得好笑。
「那我們去吃冰吧!」
他和我僵持了近半個小時,終於陪我去吃了碗冰。
我不知道阿堯身體那麼虛弱,隔天就得了小感冒。
「沒關係,這代表你不是笨蛋,所以才會生病。」不是安慰他,是安慰我自己,這樣下次才會有臉再找他作陪。
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恨在喉嚨痛沒法說話。
「如果你早告訴我你是三寶身體,我早就不會硬要你陪我吃冰啦!」言下之意,我還是在安慰自己。
結果可想而知,他脾氣壞,不管自己喉嚨沙啞又開口教訓了我一頓,他一邊說,我則從頭笑到尾,忍不住啊。
「夠了。」我笑著要他閉嘴,是良心建議。
「對了,愛唱歌的小蛙明天找我們去唱歌,你去不去啊?」我明知故問,又惹來一堆白眼。
不知怎麼地,和他在一起就是愛作弄他,小蛙說我變得和初次見到我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我也是這麼覺得。
大概是因為太久身邊都有著朋友陪伴,我開始遺忘孤獨的模樣。
小樹幾乎每個周休二日都會回台南來,有時伯父伯母也會上去看她,不過小樹喜歡辛苦一點,回到這兒看朋友。蘇則兩天一封mail向我報告近況,網路帶來的便利,慶幸我們兩人的感情沒發霉。
倒是珥月,自從那次之後便再沒有見過面,連通電話也沒接過。
小蛙也留在台南唸書,因為當初小樹和她說好了一起留在這塊土地上,後來小樹失約,她們倆人的志願天差地別,只一間學校相同。也因為小蛙的關係,我多知道了一間大學。從來不知道台灣大學真這麼多,我連名字都沒聽過,小蛙說是我故步自封,沒見過世面,我沒意見。
「本來不是說要去唱歌嗎?」我有點摸不著頭緒地看著遼闊大海。
「怪她!」小樹指著小蛙,「小蛙叫窮,只好來這裡羅。」
「這裡有什麼不好!」小蛙說:「既免錢又不用等待,沒人跟你搶,我窮的時候最愛來這裡了!」
「是是是。」小樹敷衍著。
我抬頭看向天空,「如果下雨的話,那就糟了。」
「不會啦!」小蛙得意地說,「三件雨衣,我帶著呢!」
今天是放假日,天空中有風箏在飄。
「今天天氣還不錯,算你好運,」小樹對小蛙說著,「不然我就……」
「好啦,少說廢話,拿錢來。」小蛙伸出手掌,小樹大力拍下。
「幹嘛?」
「買風箏啊!人家都放那麼高了,我們不可以落人後!」
「那你幹嘛不拿自己的錢啊?」
「我買給你放的啊——」小蛙貼向她,「這種玩意兒,我年紀這麼大了不會有機會玩到了,除非是帶我兒子來玩。」
「我們同年……」小樹沒好氣地說。
小蛙向後跳了一步,故作驚訝地說:「看不出來喔,妹妹!」手一伸捏捏小樹的臉頰,「你都用什麼保養品啊?保養得真好!」-小樹十分配合地回答道:「撈點海水,再挖點泥土,加一些醋啊、糖啊、太白粉啊,混合在一塊兒攪拌,就是小樹獨創的海泥,用了之後,不出十天包你的皮膚和我一樣好。」
小蛙看了小樹好一會兒,很不捧場地轉身,走向小販自己掏錢買了風箏。
我和小樹看著小蛙放風箏,起先很不成功,小蛙將風箏丟在沙灘上踩了它一腳,看著它幾秒鐘後又撿起來再接再厲。為多久它飛上天空,有幾個小朋友在一旁幫忙鼓掌叫好,讓小蛙好不得意。
「最近好嗎?」我問小樹。
她點點頭,「還不錯。」
「你有和珥月聯絡嗎?」
「嗯。」她說:「珥月交了個男朋友,現在正在熱戀中,她的手機常會打不進去,就算打進去了,沒聊多久也掛了。」
「喔。」原來是在談戀愛。
「其實剛被珥月這麼對待的時候,曾經懷疑我們以前的感情是不是太薄弱了,所以對珥月來說,我們這些朋友才會變得有跟沒有都是一樣……不過後來看見小蛙還是沒變,覺得很開心。」
小樹說:「我知道人都是會變的,只是……我只是不想變得這麼快罷了。」
我拍拍小樹的頭,「我知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如果……如果到了最後,小蛙也變了,不知道會怎樣?」
「不會怎樣。」我牽著她的手,「如果你找到一個人,和她做了一輩子的朋友,那才會怎樣。」
小樹笑開來,「小莫你是不是?」
「如果你也不會變的話,那我就是羅。」
小樹高興地抱著我,將風箏送給一位小朋友的小蛙跑了過來,指著我們亂叫:「你們兩個什麼時候有一腿居然沒告訴我?!」
「什麼一腿兩腿!我告你譭謗喔!」
「我有一堆人證,哪有毀滂!」
「你人證在哪啊?」
小蛙回頭朝一個個站在她身後的小鬼頭喊:「你們剛才有沒有這兩個姐姐在那邊卿卿我我的?」
「有——」小孩子雖不知道卿卿我我是什麼、不懂小蛙在說些什麼,但還是一致地回答著。
她們倆人拌著嘴,小樹臉上卻是滿滿喜悅。
回家的時候,小樹對小蛙說:「如果我一把年紀的時候還是這麼快樂,我會包大紅包給的。」
小蛙摸不著頭緒,問了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活力的泉源!」
小蛙撇撇嘴,「少來,等你有一把年紀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淪落街頭當乞丐,我看還是算了。」她臉上有些赧紅,應該是因為小樹的稱讚。
「沒關係啊。」小樹拍拍她,「就算當乞丐,我也會用紅紙剪成大紅包的樣子送給你。」
「……不要。」聽見她這麼說,小蛙不領情。
「你這人真是不客氣欽!」兩人又開始鬥嘴。
我沒有勸架的打算,覺得維持這氣氛不錯。只是我反射性地壓抑著心中一種怪異且奇妙的預感……是怎樣的一個預感,我也說不上來,就只是這麼壓抑著。
或許是因為我不肯去想、去猜測,所以我不知道那感覺是為什麼而出現的。
卻私心地希望不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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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的信喔。」回到家,媽遞給了我一封信,「你有什麼朋友住在國外嗎?」
「嗯。」我撤了個謊,高中同學。「
這時心跳得快,高興的情緒使得撕開信封的手微顫,若阿堯瞧見了,肯定取笑我的拙樣。
阿涼在信裡一開頭便寫下端端正正的「253FosterAve.CoqutilamV3j2M9B.CCannda」,好一會兒我才認出那是他在加拿大的地址。
欽,全是因為他那麼久才回信,所以我一時記不得。
或許是因為我在信裡提到了阿堯歪斜扭曲的英文字難認,他不放心才再註明。
那天收到你的信,我頗吃驚,我以為你不會願意記得我這個人的存在,所以請阿堯將地址交給你,事實上我不抱任何期待…
…是阿堯的功勞吧。
但是我卻晚回信給你。
我在這雖然像在台灣一樣,待在家裡幾乎是足不出戶,我爸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很少陪我們說話,甚至很少回家,或許是阿碩走了給他的打擊。告訴你這事,你可能會對他反感,不悅於他得到教訓才知改進的態度,但現在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我不抱怨。
我明白人是自私的,鍾伯父沉溺在髮妻逝世的陰影下而忽略他們二人,沒什麼好不原諒的。
是我也傷害過別人的關係,還是因為看見了爺爺過世之後悲慟的奶奶?
沒有在唸書,走出門外都感覺自己比人家矮一截。隔壁鄰居有個年紀比我小一點的女孩子,德郁,她說我不需要上學說不定也是一種幸運,至少每天待在家裡不須膽心在校成績如何,能不能上好大學,也不必承受某些當地人歧視的眼光,聽說有時候在街上說中文被外國人聽見,人家會說:「滾回你的國家!『……雖然我想這應該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但她的安慰的確有效用,因為我不再想這些,我的活動範圍不會離家太遠,因此也有了個認知,就是待在這兒直到終老、花光我爸畢生措來的積蓄也好,還是直到身邊的人全離我而去、從此孤獨死去也罷,無所謂了。
不管我尚未發現上天賜與我生命活在這個時代是何用處。
不過我還是專心地畫著自己的畫。
有天德郁到家裡來,看見了我擺在角落的一幅畫,她擦淨上頭的灰塵,說了句稱讚的話後,我突然明白了,手上只要還握著支筆,我就不會停止作畫。
雖然我不是什麼大師級人物,但它卻是我在知拿大的另一個寄托。於是我因此遺忘了你的信件。
卻沒忘記過你。
看到這裡,信已未了,緩和的心跳反又開始迅速地跳動。
我甩甩頭不想阿涼末句話裡的意思,上樓將信小心翼翼地收在抽屜裡,一抬頭,映入眼簾中的,是當初和阿涼要來的那幅畫。
畫裡頭的惆悵再度登場,迅速地竄進我的心裡頭,我招架不住,不由得紅了眼眶。人有著情感,而情感卻又常令人感覺莫名其妙,可以在看一出肥皂劇時,破口大罵灑狗血的劇情;卻在百演不厭的悲劇劇情出現時,掉下一滴淚來,那時候再也不會想有多狗血的問題。
從小到大,我沒有戀愛的經驗,對於愛情用在男女身上也是模糊得很,此刻卻因為阿涼這幅「愛情的模樣」而鼻酸。
我並沒有想到阿碩,不是已忘了他,而是決心封死那沉痛記憶,決心不再讓它出現,接著在不知不覺中,他與我的記憶不再鮮明……
那麼我想到的是誰呢?我想到阿涼。
但那是因為畫這幅畫的時候正是阿涼。
只是這樣而已,沒有其他因素,真的!「唉。」我墊起腳尖取下牆上的畫框,抽了張面紙輕輕擦拭著。
其實我也納悶著那到底是真實、抑或是我再一次對自己撤的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