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會初雪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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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稚雀,訪歲園的主人,自稱精怪,身世成謎。

    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只知三界之中遍佈她的足跡。喜歡遊山玩水、賞花品茶……尤其貪杯。

    「難得你回來,陪我喝一杯吧!」對著我說的第二句話,便是邀我共飲,果是貪圖杯中物的人啊。

    我隨她來到冬苑,苑裡的梅樹都長得比記憶中高大,枝頭綴滿白花,屋裡到處飄著淡淡的酒香,呼吸著便能醉人似的。

    在矮桌前坐下,看桌上擺滿配酒的小菜,中間一盆火鍋熱氣騰騰的,一旁半尺來高的小木桶裡盛著熱水,裡面溫著兩壺酒。

    她遞來一副碗筷,我伸手接過。

    紅木做的筷子,沒有任何修飾,握在手裡有種堅實的感覺,碗也是漆紅的木碗,捧在手中一點也不覺得重,也不覺得冰。

    ……這樣子,真的好像從前一樣。以前在訪歲園時,也是一到冬日,便被她拉著煮火鍋吃。

    我夾一片羊肉到鍋裡燙,沒一會兒便熟了,蘸上醬,嘗起來非常鮮美,「冬天,果然是最適合吃火鍋了!」

    「你也這麼覺得?」稚雀往鍋裡倒了好幾顆豆腐和魚丸子,一手拿勺子慢慢攪著,一手端著小酒盅不時呷上一口,愜意得緊。

    我學她倒了盅酒在鼻尖輕聞,是淡淡的花香味,喝一口在嘴裡,舌頭微麻,等到嚥下去,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裡,直覺一陣舒暢暖意,不由得滿足地笑起來:「真好喝!還有股梅花的香味,是怎麼做的?」

    「聞得出來嗎?」她笑彎著眉眼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顯是相當滿意這酒的,「前些年,忘了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說是用花也可釀酒,便嘗試著做了。」

    「前些年是多久?」這酒,嘗起來有好些年頭了。

    「多久?數年,數十年,或者數百年,誰曉得呢。」她調皮地吐了吐舌,「你也知道我這人記性不好,哪裡會記得這麼多?」

    「說得也是。」怎會忘了,這人向是沒什麼時間概念的。

    「不過,我可還記得哦!」

    「記得什麼?」

    「我們現在喝的這罈酒,是你當年和我一同釀的。」

    「有嗎?」我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該不會是……幻菊剛來的那年冬天,我們一起摘的那些梅花釀的吧?」

    「對,就是那次。我記得你那時不太能控制力量,也不怎麼會用法術,一漂浮在半空中就東倒西歪的,最後還是用爬的才採到花——嘻嘻,你那時候真是好可愛!」

    「可愛?」常聽人說我漂亮,被說成可愛倒是很少有呢。

    「對啊,那時候的你七情六慾未生,就像剛出生的嬰兒,純淨無垢。」她笑瞇瞇地舀了幾顆浮上來的蝦丸到我碗裡。「當你用衣擺兜了滿滿一兜的花跑來我面前時,那模樣,實在是可愛得不得了!」

    ……對呢,那時候我就好喜歡她了,兜著好不容易摘來的花給她,只是想見她笑而已。

    「我也還記得,那時候我老是睡,一醒來就愛跟著你……該怎麼說呢……只是看著你,就覺得分外安心吧……我直想問你,為什麼我央求你好多次,你卻始終不肯幫我取名?」

    「初雪喜歡現在的名字嗎?」

    我點下頭。

    「這就是我不給你取名的原因了。」

    「……我不明白。你取的名字,不管是什麼,我都會喜歡啊。」

    「我也這麼認為呢!」她開心地將燙熟的菜葉放到我碗裡,又開始燙起羊肉來,「可是,名字這種東西,不只是代號而已,不但包含著命名的人的祈望,或多或少也會影響到當事人的命運。若是由我起名,只怕會扭曲你的命盤,你有你必然要發生之事,必然要相遇之人,所以我不插手。」

    「……其實稚雀你很擔心我吧?」我笑著篤定問道,不然她不會去佇雪院,也不會送我手鏈了。

    「是啊,很擔心呢。而且皇甫熾那孩子也很可愛啊——你們兩個都很可愛!」

    我咬著她舀給我的丸子,對她的回答嗤之以鼻:「我可不承認我可愛!不過皇甫熾確實很可愛——對了,辰嵐在找你,你知道的吧?」

    「知道。前些日子我為真蓮卜了一卦,算出辰嵐的義子就是真蓮在等的人。」

    「反正他自己會找上門的,幹嘛還特地去算?」穆天淵嗎?那孩子似乎不錯。

    「我無聊嘛!」她很直白地道出原因。

    「……」我一時啞然。

    「你那什麼反應啊!」她好笑道,又往我碗裡加菜,「我本來就容易悶,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辰嵐怎麼辦?」我直覺問道。

    「怎麼辦?等他找著我再說嘍。」她呷口酒,淡淡回道。

    「……」就是知道她不會說謊,我才會無言以對。原本,就是我多事了。

    「你也別想太多,」稚雀在我的酒盅裡滿上酒,「世上三千煩惱,正所謂『剪不斷、理還亂』,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順其自然,就能幸福美滿嗎?」

    「那可不一定,只不過煩惱也是徒勞,多想若無益,不如不想。」她拉著我一起碰杯,「初雪煩惱的樣子雖然可愛,但無憂無慮的樣子更可愛,所以私心裡我希望你沒有煩惱。」

    我垂下眼,抿一口酒:「可是稚雀你,還是將我送走了。」

    「生我的氣嗎?」她微側首,淡笑著問道。

    我猶豫一下,終是點了頭。我無法欺瞞,不論是對她,還是對自己。

    「對不起,初雪。」她望著我,笑得縱容。

    「……原諒你了。」我衝她一笑,「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會這麼做,也是因為你認為這樣對我最好……可是稚雀,究竟怎樣才算最好?我留在皇甫家,真的比留在這裡好嗎?」

    「傻初雪,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最好的,」稚雀支著下巴,含笑合上眼,火鍋冒著白煙,朦朧了她的臉,「我之所以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認為這樣對你最好,而是因為我知道這麼做的結果。我喜歡你,想要你無憂無慮,但前提是,那是你所期望的。」

    「……我所……期望的?」

    「初雪喜歡訪歲園嗎?」

    「喜歡。」

    「喜歡皇甫家嗎?」

    「不喜歡……不過也不討厭就是了。」

    「那麼,皇甫熾呢?」

    「……」

    「答不出來嗎?」

    「……我不知道。」

    「可是啊,初雪,為了這個你連喜不喜歡都不清楚的人,你卻願意留在不喜歡的皇甫家,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從未注意過,但被稚雀一點,這才驚覺我居然從來沒想過要離開皇甫家。以我的能力,就算訪歲園不留我,天地之大,也不難尋得一處棲身之所,為何我不走呢?

    「……是因為……他?」我不確定地問。

    「你覺得呢?」她微笑著反問我,眼裡是看穿一切的瞭解和縱容。

    我撇撇嘴,就知道什麼都瞞不了她:「稚雀,你應該知道的吧?」

    她笑望著我,等我接續。

    「我對他的感情,是虛假的嗎?」我問。會來找她,就是為了弄明白這件事。

    「怎麼說?」

    「皇甫少-說我只是個傀儡,沒有思想也沒有是魂,只是照著皇甫熾的意志在行動而已……」

    「你是嗎?」

    「當然不。我確定我有思想也有靈魂,而且我現在也不能算是式神了……」我抬起一隻手打量,外形與原來的可謂不分軒輊,可……確實是不同的了。

    離開皇甫家時,雪做的身體已經融化,剩下的,是由海孕育的真身。

    「皇甫少-大概以為你只是用雪做出來的,卻不知道即便是式神,也需要靈魂,否則和人偶又有什麼分別?」

    「你可別笑我,我剛聽到時可是信以為真呢,以為自己只是一捧雪、一個傀儡。我不在乎自己是什麼,隨他怎麼說都無所謂,可皇甫熾說不對、說我是他的朋友……他那麼認真地堅持,甚至為此而動怒,讓我覺得有些高興……我會因他的開懷而笑,因他的體弱多病而擔心氣惱,也會心疼不捨……我不知道這算什麼,後來皇甫少-對我說,我喜歡皇甫熾……」我抬起頭,向我最信賴的人尋求解答,「稚雀,我是喜歡他的嗎……或者,愛他?」

    「我不知道。」稚雀臉色一正,放下手上的碗筷,慎重其事地回答,「因為你在皇甫家沾染了太多人氣,而皇甫熾對你的感情又深,經年累月,你的七情六慾也跟著重了起來。原本,若皇甫熾的愛慾沒有越來越重,你依然會不識情滋味,但是你和他的波調太過相近,若他愛你又希望你愛他,你是不可能不動心的。因此即使是我,也無法確定你是真的愛他,或是只是受他影響。」

    「……也就是說,我對他的感情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是的,初雪。」稚雀點頭,「這就好像催眠一樣,我若不停地對你說你是愛我的,久而久之你也會不自覺地這麼認為了。所以,除非除去皇甫熾沾染給你的七情六慾,否則誰也無法確定你的真心。」

    「除去了,便能知道嗎?」

    「是的,除去之後,心中自然清明如鏡,沒有旁人強加的意識,自然便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初雪,你若是想,我可以幫你。」

    「……」稚雀的好意,我一時無法應出口,反而低頭思索起來。

    若不除去皇甫熾沾染給我的七情六慾,就永遠也無法確認自己真正的心意,可……若是除去了,若原本我是不喜歡他、不愛他的……

    ——我喜歡初雪!

    ——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哦!

    ——對不起,初雪,對不起……

    那個人,堅強又脆弱,孤獨又寂寞,如果我不陪在他身邊,說不定又會不好好愛惜自己、惹病上身吧?說不定,又會坐在門前傻傻望著院子發呆?說不定,又會在哪個風雪的夜半獨個兒到院子裡吹風?說不定,又會……哭了……吧?

    心又隱隱作痛起來,何時開始,我見不得他難受了?

    ……罷了,我放過自己。太複雜的問題我不懂,我只知道,至少,這份疼痛是真實的,這樣便足夠了。

    足夠我做出決定了。

    我抬頭,釋然而笑:「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也沒關係,我覺得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我想和他在一起。」

    「決定好了?」稚雀笑問。

    「是的,我決定了。在他改變心意以前,我會一直陪著他。」

    「……哎呀,」稚雀忽然垮下臉蛋,長吁短歎起來,「被你這麼一說,覺得有些寂寞呢!」

    「咦?」

    「初雪啊,」她握住我的手,傾身叮囑道,「你不可以有了媳婦兒就忘了娘哦,不然我會寂寞的!」

    感覺血液瞬間上湧,整張臉燙得要命,我看著她那無比認真的表情——

    啞目無言。

    *    *    *    *

    真的是……丟臉丟到家了……

    我忍不住掩面歎息。

    ……又被捉弄了……稚雀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忽然的心血來潮最難應付,一不小心就會被捉弄了去……什麼有了媳婦兒忘了娘,皇甫熾他是個男的好不好!況且就算我要娶他,也得他先答應了才行吧?

    ……糟糕,我再度掩面歎息……一不小心又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回了皇甫家,在隱秘處現了身形,我緩步往佇雪院走去。沒走幾步,便遇著幾個僕人,他們一見我就大呼小叫個不停,那眼神,個個拿我當救星一般看,除了驚喜就是大大地鬆一口氣的表情……我不在時,發生什麼事了?

    「初雪——初雪——」遠遠的,十三、四歲的少年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向我疾步跑來,也不管我受不受得住,一頭扎進我懷裡。

    腳下晃了晃,我接好懷裡的人勉強穩住身形:「皇甫少-,你跑這麼急,小心跌倒。」

    許是沒將我的話聽進耳裡,他仰起頭二話不說抓住我的前襟就是一陣吼:「你跑哪裡去了!一聲不響就走掉,大家都快急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好擔心,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我……」

    我看著懷裡那張淚眼盈眶的臉,水潤的烏黑瞳孔裡滿是驚嚇和委屈,看起來怪可憐的。抬手輕拍他的背,我淡淡安撫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沒事的,皇甫少-,你瞧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真的?」他抓著我不放,「那些人有沒有傷到你?有沒有?有沒有?」

    「沒有,沒有,你看我這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嗎?」

    「……」他稍微退開一步打量我,確認我看起來完好無缺後,張手抱住我,「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聽得濃濃的鼻音,皇甫少-埋頭在我懷裡,抽泣聲不斷響起,我尷尬地看著隨後而來的皇甫少-,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來複雜的一眼,像是想要看穿我卻不得其門而入,靜默了會兒,伸手將皇甫少-攬了過去:「過來,少。」

    懷裡一空,我頓覺輕鬆不少。

    「你快些回佇雪院去吧。」皇甫少-邊安撫懷裡的弟弟邊對我說。

    「可是……」我看眼皇甫少-,他似乎哭得越來越厲害了。

    皇甫少-注意到我的視線,眼裡閃過幾不可見的歎息;「無妨,舍弟我自會照顧……他……一個人在佇雪院等你,你還是快去吧。」

    我微愣了下,意識到他所說的「他」是指誰之後,便顧不上別的了。點下頭,我快步向佇雪院走去。

    那個人,不要緊吧?發現我突然離開了,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腳下不由得快了起來,等我發覺時,我已經在跑了。

    前腳才踏進佇雪院的大門,卻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地上凌亂的腳印,面積可比我離開前要大多了,而且人數也不對……看來那之後來過不少人……不知道那幾個想抓我的人怎麼樣了?

    皇甫熾會怎麼處置他們呢?擄人擄到皇甫家來,可不是做著好玩的,事關皇甫一族的顏面和本家的權威,想必他們會吃上不少苦頭吧?

    進了院子,老遠就見房門大敞著,有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門口,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單薄的身影,隨意地倚在門邊,除了他還有誰呢?

    ……許久沒見他這個樣子了……看起來好寂寞……以前從沒注意過,只當他懶散,卻原來……

    心中一絲憐惜湧起,我步上走廊,在門邊蹲下身來,湊近小聲喚道:「皇甫熾,你怎麼又坐在這種地方?門也不關,著涼了可怎麼辦才好?」

    低垂的頭遲疑地抬起,望著我的瞳眸有一瞬的惘然,然後變得漆黑無緒,他淡淡微笑起來,朝我伸出手,聲音也是緩緩的,帶著溫柔笑意:「初雪,你回來了?」

    ……他像是一碰就會碎掉似的,看得我胸口一陣刺痛,無言地將手放進他掌中,被小心翼翼地、慢慢地、牢牢地握緊後,我看到他的微笑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仰頭望著我,漆黑的眸裡清晰地映著我的身影:「……我抓住你了,初雪。」

    「嗯。」

    「永遠不會再放開了……永遠。」

    他用平和的語氣說出孩子氣的誓言,我卻無法反駁,只是垂下眼,應了一聲:「……我回來了。」

    感覺手上一瞬間的緊握,他直直望著我好一會兒,才問了句:「陪我坐會兒好、好嗎?」

    「在這裡?」

    「嗯。」

    「好吧……只一會兒哦!」

    「嗯。」

    我進了屋,才在他身旁坐下,他便移動身子挨進我懷裡,孩子似的整個人賴在我身上。我靠著門,看他埋頭在我懷裡的模樣,寵溺地笑了下,伸出手抱緊他。

    ……懷裡的身子細細地顫抖,若不是這麼近的距離,若不是拖得夠緊,幾乎察覺不到……抓著我衣襟的指節泛白,顯是相當用力地在壓抑著……

    「……初雪。」

    「嗯?」

    「不要同情我。」

    「……」

    「……求求你……」

    「……」

    原來,一直以著篤定地說著喜歡我的人,卻也是最不安的那個。

    要怎麼做,才能撫平他的不安呢?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對我說的話。」就在這佇雪院中,我被重塑了身形,被賦予名字,彷彿是昨日的事一般歷歷在目。那個病弱少年蒼白的臉一直印在我心底,然後日漸清晰起來,「你對我說,要我做你的朋友,那時候我就直覺會跟你糾纏不清了。你要我做你的朋友,要我陪著你,要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全部都答應了,不是嗎?」

    「……那是因為初雪太溫柔了!不管我多任性,你最後還是會順著我!」他說得負氣而不甘。

    我輕笑:「你認為我的承諾,是出於同情?」

    「不然還會是什麼?」他坐起身,氣惱地忿忿瞪著我,眼眶裡水盈盈的,像隨時會落下水來,卻倔強地硬是忍往。

    伸出一手拭過他的眼角,食指尖沾上一滴水珠,放到唇間嘗了下,鹹鹹的……這就是人類的眼淚的味道嗎?

    「……初雪?」與我最親近的人類傻傻地看著我。

    「你不是經常說嗎,說你喜歡我,所以才會想和我在一起吧?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會答應和你在一起,也是因為喜歡你呢?」

    「……初雪……喜歡我?」他愣愣地重複我的話,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怎麼可能……初雪會……喜歡我?」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因為……」他張口結舌,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為什麼?」我好玩地看著他難得一見的結巴,想再逗逗他卻又忍不下心,終是沒有再看他惶惶下去,「我知道的皇甫熾,任性又無賴,狡猾又孩子氣,明明寂寞地要死還硬撐,倔強又死要面子——這麼可愛的你,我會喜歡上,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他望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遲疑地開口:「……初雪……喜歡我?」

    「嗯。」我肯定地點頭。

    「……真的……喜歡我?」

    『嗯。」

    「不是同情?」

    「不是。」

    「不騙我?」

    「不騙你。」

    眼淚頃刻氾濫而出,他卻是睜大眼眨也捨不得眨一下地看著我。

    我笑開來,扯著袖子輕輕地抹他的淚,才抹乾一些,卻掉下更多來。

    「真拿你沒辦法。」歎口氣,我無奈放棄,伸手拉他進懷裡,任他哭個過癮。

    一邊撫著他柔順的黑髮,一邊輕聲不斷重複著:「我喜歡你,皇甫熾,我喜歡你……」

    是的,我喜歡你。

    真也好,假也好,至少這一刻我是確定的。

    我喜歡你。

    喜歡你。

    所以,讓我陪你到最後吧……

    *    *    *    *

    緩緩睜開眼,又到了天亮的時候。

    淡淡的光,給了屋內足以視物的亮度,側過頭,就看到一張睡臉近在眼前。

    孩子一般的睡臉,蒼白但很柔和,想必睡得很安心吧。那樣的毫無防備,是因為在他身旁的人,是我嗎?

    勾起一抹淡笑,我輕手輕腳地越過他,爬下床穿上衣服。

    昨日花了許多時間才安撫了皇甫熾,一直沒能得空,今天勢必得去趟霽月軒了。無論如何,事端因我而起,多少也該去表達一下我的歉意才是。

    繫好腰帶,我將長髮束起,才想出門,卻忽然被緊緊扣住了手腕。

    回過頭,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皇甫熾,你醒了。」

    他半坐起身,直盯著我,啞聲問道:「……你要去哪兒?」

    沒有掙扎,我回過身靠近床沿,含笑與他對望:「去找皇甫少-,然後去拿你今早的大補湯。」

    看他因我的話而微皺起眉,我笑了笑,低下身子,未被禁錮的手揀開他額前的碎發,撫過他蒼白的臉頰,輕聲誘哄:「看你好像沒睡飽的樣子,再多睡會兒吧。我拿了藥,馬上就回來。」

    望著我黑眸尚有些猶豫:「……馬上……就回來?」

    「是的,馬上。」

    他盯了我許久,眼裡的猶豫慢慢褪去,鬆開緊抓著我的手。

    躺回床上,拉好棉被,朝我露出可愛開朗的笑臉:「要快哦,我等你。」

    「嗯,知道了。」

    合上門,望著佇雪院裡已然熟悉的雪景,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陣惘然。

    院裡的積雪越來越淺,樹枝上的白色也越來越少,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算算,過次醒來,快有一季的時間了。再過不久,該是春天了吧。春天,是萬物復甦的季節,會有微微的和風輕拂,會有滿山遍野的鮮花綻放,是個美麗得讓人期持的季節,是個溫暖的沒有雪的季節……是的,沒有雪的季節。

    等到春無來臨,雪便會融化,一切,也就結束了。

    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從踏進訪歲園開始,甚至從憶起「初雪」之前的我開始,我便已經知道了結局。於是我做了決定,決定留在皇甫熾身邊,我都已經決定好了啊……這會兒,又是在迷惘些什麼?

    側過頭,視線對上白白的兩團雪,那是我和皇甫熾做的雪兔,沒有了我所施加的力量,它們不會蹦也不會跳,只是普通的雪團而已,等到春天時,勢必要融化的雪……此刻是那麼緊緊地相依偎著,那麼的戀戀不捨,卻是早已經注定了分離的命運……

    我合上眼,平息心中忽起的騷動。

    這世上有太多的事可遇而不可求,你說得對,稚雀,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能做的,便是在結束之前,好好地珍惜現下的一切,守著佇雪院,守著皇甫熾,只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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