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會初雪 第五章
    漫無邊際的黑暗就是所有的一切,我靜靜地沉睡著,然後,開始聽得見,然後,開始感覺得到,在半睡半醒之間,那冰涼而溫和的觸撫,和深海裡才有的低低的悅耳的吟唱……

    躺在無邊的黑暗裡,日復一日聽著海的搖籃曲,以為自己就溶在海裡、溶在無止盡的曲中,直到一雙手輕柔地捧起我——

    我聽到嘩嘩的破水之聲,沉穩的黑暗消先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光十色的世界,和斑斑點點躍躍獻試的熱量。

    「好美呵!」水晶風鈴似的女音讚歎地輕輕響起,「你睡了很久了吧?真是幸福啊——大海,很溫柔吧?」

    ……是誰呢?為什麼會知道海的溫柔?她也是來自海嗎?

    「小狐狸——小狐狸——快來看,我撿到好東西了哦!」

    「……我叫做辰嵐!」半是堅持半是無奈的聲音說道。

    「不都一樣嗎?」女音疑惑地問,「反正你知道我是在叫你嘛!」

    「才不一樣呢!」少年悶悶不樂地回答。

    「別計較這種小事情嘛!來,這個借你玩兒,不要再生氣了哦,小狐狸!」

    我被放到另一雙略顯粗糙的小手裡,少年雖氣惱她的我行我素,卻仍是小心捧著我:「稚雀,你要帶它一起走嗎?」

    「對啊。既然吵醒了,當然要負起責任來。」

    「……你所謂的『負起責任』,是指什麼?」

    「就是好好地看著,它會有怎樣的一個來來——」

    日光柔柔地照著,水晶風鈴的輕響悠悠飄散開,我張開眼,發現自己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

    ……這裡……是哪裡?

    ……我,又是誰?

    耳邊聽到均勻而輕淺的呼吸聲,我垂下眼,看到一顆黑黑的頭顱靠在我胸口。仍是有些茫然的,話卻已脫口而出:「……皇甫……熾?」

    趴在我身上的人動了動,抬頭困盹地看我一眼,衝我迷糊地笑了下,說了聲「早,初雪」,又趴了回去。

    身上的重量讓我回過神來,記起自己是在皇甫府,而我……

    對了,我的名字,最先叫我「初雪」的,就是這個死賴在我身上的人……在那之前,我是沒有名字的。

    ……做了奇怪的夢,卻一點也不覺意外,甚至還有一絲懷念……懷念那安心的黑暗和深海裡溫柔的吟唱……原來,我曾經沉眠在海底……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樂?久遠到連自己也忘記了自己,到最後只餘下線香的芬芳縈繞不去,被鎖在恍惚的燭光裡……

    心中有太多的疑問,而記憶並沒有給我答案,於是,我選擇直接問出我的疑惑:「皇甫熾,你知道魄鵠是誰吧?」

    身上的人輕微地震動了下:「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低靡的聲音,卻已是清醒。

    「昨天擊祠堂,我看到有個牌位,上面刻著『魄鵠』……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

    「為什麼討厭他?他是你的先祖不是嗎?何況他還是皇甫家的初代族長,我聽皇甫少-的口氣,可是相當崇敬他的,沒理由你會討厭他啊。「

    「……誰說沒有理由的!」他緩緩撐起身子,瞇著眼凶狠地望向我,略顯沙啞的聲音低沉地一字一頓。

    出現在他臉上的是,恨極了的表情。

    頭一回見他這樣的表情,我微微愣住,無法反應,他卻是直直凝望我,好久好久,久到我以為他和我都已化成了石頭,他凶狠的表情才漸漸褪去。

    眉宇之間染上哀傷的神色,他將額頭輕輕貼上我的,閉上眼低低說了句;「我喜歡你……」

    「皇甫熾?」

    「……真的……喜歡你……」

    怎麼……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伸出手,我將他勾回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他的頭髮,誘哄地喃喃說著:「我知道,我知道……」

    下一刻,卻已無法再出聲。

    ……衣襟……好冰……

    *    *    *    *

    送皇甫熾出了佇雪院後,我坐在廊上,雙手托腮,看著天空發起呆來。

    天是晴朗的,春近了,太陽懶懶地照著,仍是低溫,雪未有稍融,卻已覺絲絲暖意隨風緩緩暈開去。暖暖的感覺,就像皇甫熾的笑容。

    閉著眼,深深地吸著氣,直到身體再也無法容納,便開始猛嗆起來,嗆得眼淚都掉出來了,才勉強止住。

    呵呵,醒著的感覺真好……

    狼狽地揪著衣襟直喘氣,好不容易平順了呼啦,視線卻被兩個白白的小糰子吸引,我睜著模糊的淚眼望去,發現是之前做的雪兔子們,就蹲在我身旁,用紅通通的眼睛可愛地盯著我。

    不自覺地彎起嘴角,伸出手,輕輕撫過它們圓滾滾的小身子,淡淡的一陣白金色的光掠過,那紅紅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起來,一個不注意,就蹦進我懷裡。

    「嗚哇!」一時反應不及,我往後倒在廊上,背一陣疼,

    撐著手肘才想起來,那只長了綠耳朵的小傢伙已經爬到我臉上,不客氣地把它的小爪子搭上我左邊的眼瞼,然後開始蹭、蹭、蹭——

    它在幹嘛?

    我睜著另一隻的眼,看到我做的那只雪兔子蹲在我的胸口望著我——那眼神,該不會是擔心吧?

    感覺臉上那只爬到了右邊,又開始蹭、蹭、蹭——

    不會吧?這傢伙……該不會是在給我——擦眼淚吧?

    「……噗——呵呵呵——」我不由得笑出聲來。真不愧是皇甫熾做的,好可愛!

    「好了好了,我沒事了,小十。」邊說邊把小小的它抱離我的臉,慢慢坐起身,把它放到脖上。胸口那只雖然揮著它的小爪子試圖抓牢我的衣服,卻還是滑了下來。等滑到底,它晃悠悠地站穩,甩了甩耳朵,四下看了看確定地勢沒再動盪,便安心地就地趴下。

    我靠在廊柱上,微閉眼,淺淺地嗅著冬日空氣的昧道,兩個小傢伙懶懶地趴在我膝上曬太陽。

    四周很安靜,這種安詳的感覺真是不錯,有點像沉在深海裡……

    若不是對面的人看我的視線太過專注,或許我已經睡著了也不一定。睜開眼,我淡道:「好久不見了,國師大人……或者,我該叫你——辰嵐?」

    微微的詫異之後,對方收起眼裡的專注,溫和微笑:「確實是很久沒見了。既然你已經想起來了,叫我辰嵐便好。」

    「那麼,辰嵐,你是來見我的嗎?」

    「不,」他微笑著搖頭,笑容裡是深濃的落寂,「我想見的是稚雀。」

    好奇地摸摸自己的臉,我問他:「我長得有這麼像稚雀嗎?」

    「很像。」

    「……倒也是,畢竟在她身邊待了這麼多年,多少會有些像吧?」自言自語完,我望向他,「你不再跟著她了嗎?記得當年你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是啊,因為她不願意再讓我跟了。」

    「……」發生什麼事了吧,不然以稚雀的性格,是不會無緣無故避開誰的。

    「我一直在找她,知道你在皇甫家,便過來看看,想不到你會以這樣的形態出現。」

    「很奇怪嗎?」

    「不會,這樣子很適合你。只是沒想到她會把你交給人類……我果然還是不瞭解她……」他說著,幽幽輕歎起來。

    ——既然吵醒了,當然要負起責任來。

    那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不是應該在她身邊才對嗎?卻只是偶爾來一趟,溫柔地看著我,淡淡地對我微笑,喊我一聲「初雪」……

    撫上左手腕,那裡戴著初見面時她送給「初雪」的珊瑚鏈子。

    若不是它,只怕上回我已經被術力所傷……只是沒想到,不過是發動了一次力量,竟會有這麼多發現……居然封印我的記憶,皇甫熾的做法還真是出人意料。不過,最讓我不解的還是稚雀,明明什麼都看在眼裡,卻不點破,到底是為了什麼?

    究竟,在我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想了許久也仍是不明白稚雀的用意,我於是放棄白費力氣的思考,繼續無所事事的日子。

    這幾日皇甫熾總是早出晚歸,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在忙碌,魄鵠也很少出現,辰嵐一走,我更加無聊起來。

    才想著接下來要怎麼打發時間,院門旁便出現一道行色匆匆的身影,見我望著他,便硬是放緩了步調慢慢走過來,若無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早,初雪。」

    「早。」我應道,伸手撫過膝上的兔子,將它們放回原位。

    「過是什麼?」他看著我的動作好奇問道。

    「雪免。」

    「你做的?」他盯著兔子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只是我做的。」我指著白耳朵的小一。

    「那這只呢?」他指著綠耳朵的小十,興致勃勃地問。

    「皇甫熾做的。」

    他的臉色變了變,立刻換成不甘心:「……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我在心中輕笑,這孩子果然是個不改驕傲不肯服輸的人,即使有著前車之鑒,也仍是堅持得很。

    對他的話不予置評,我站起身:「外頭冷,到屋裡去吧。」

    皇甫少-跟著我進屋,乖巧地坐到桌前,接過我遞去的熱茶小口喝著,喝完了,使開始安靜地看屋裡的藏書。

    最近幾日,皇甫少-來得很勤,他是跟著皇甫少-來的。每回總是跑來佇雪院,直到他哥哥來找他才離開。即使沒什麼交談,也會坐在我身邊,就像是特地來陪我似的。只是偶爾以為我不注意時,便會盯著我發起呆來,直到我回望他,才紅著臉侷促地移開視線,那樣子十分可愛。

    我不曉得皇甫熾在想什麼,自那日起便和皇甫少-走得極近,而皇甫少-會放任自己最寵愛的弟弟日日與我相伴,也是件令我想不通的事情。隱約知道他們有事瞞我,但皇甫熾既不想說明,我也不打算多問。他向是獨斷,決定了的事便不容人置喙,若論受害者,皇甫少-怕是首當其衝了。

    我不在乎他瞞我什麼,只要他按時喝藥、好生修養,別的事,我是無所謂的,但……每每憶起那日透濕的衣襟,心中仍是有些介懷。

    究竟是為了什麼事,那個驕傲自持的人,竟也會有那麼脆弱的時候……

    問題的關鍵,應是在魄鵠身上,可即使問他,想必也是顧左右而言他吧?那人,從一開始便已在迴避了。

    想想還是算了,不論我問誰,也不會有答案的,我有這樣的預感。

    若想知道什麼,只要靜靜看著,總會水落石出。所以,只要看看就好。

    一陣敲門聲響起,我應了聲「進來」,門被推開了,一個小姑娘站在門前,猶豫地望著坐在窗前無所事事的我。

    這麼快,又到正午了嗎?

    「你來了,梅香。」我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藥盅,微笑著道了聲謝。

    那怔生生的小姑娘立即漲紅了臉,慌亂地搖了搖頭,便逃了開去。

    ……我長得很可怕嗎?為什麼她每次見我總是逃得飛快,像是身後有惡鬼在追趕似的?可皇甫熾總說我很漂亮,記得辰嵐的那個義子好像也是這麼說的,況且我的樣貌是源自稚雀,我很清楚她是怎生絕美的一個人。

    ……算了,人類本就奇怪,多想無益。

    我抱著懷裡的藥盅守在門邊,沒過多久,門又開了,這回來的是皇甫熾。

    「初雪,我回來了!」他一見我就滿臉堆笑,邊說著就挨了過來,硬是擠進我懷裡。

    我二話不說地將藥盅遞到他面前:「喝藥。」再不喝就涼了,大夫說過要趁熱喝下的。

    他笑呵呵的臉幾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接過藥盅,小聲咕噥了句:「初雪好冷漠哦,連句話都不肯回我!」

    「回話?回什麼話?」我好奇問道。

    他一口氣灌下黑乎乎的藥汁,張嘴含住我遞過來的糖:「我說『我回來了』,初雪就該回答我說『辛苦了』!」

    「辛苦了?」我微蹙起眉,「你做了什麼?」

    「咦?」他愣了下,像是沒想到我會有此一問,含含糊糊地笑了,「呵呵呵——」

    我暗暗歎口氣,將藥盅放到一旁。他仍是偎依在我懷裡,手環緊我的腰,抱得牢牢的,有些倦倦的閉著眼將臉靠在我肩膀上休息。

    我知道他有意瞞我,以前都是我去廚房取藥給他喝,如今卻是由梅香送來佇雪院,他自己再由主屋回來喝,甚至還讓皇甫少-來陪我打發時間、陪我一同用午膳,他做得滴水不漏,刻意將我禁錮在這院落裡。

    ——我怕有人會覬覦你。

    若那就是原因的話,我也只能順著他的意,留在佇雪院裡,盡量少出去。不過——

    「皇甫熾。」

    「嗯?」

    「你身子不好,別勉強自己。」

    他側過頭望我:「初雪擔心我?」

    「嗯。」我點頭,承認道,「很擔心。」

    聽我這麼一說,他便笑了,燦爛得晃眼、極是心滿意足的表情,將我摟得死緊,重複著不知何時開始每日必定要對我說的話:「我喜歡你,初雪,最喜歡了!」

    ——我最喜歡你了。

    他總是不厭其煩地一再重複,嫌不夠似的在我耳邊不斷訴說著。

    我聽出話裡的執著,與他玩笑一般信口道來的態度極不相符的認真,還有隱隱的渴求。

    於是我問他:「你想要什麼?」

    「……」笑了下,他抱住我,輕輕低歎,「初雪,你真健忘。」

    「什麼?」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想要初雪。」

    「我已經答應過會一直陪著你了。」怎麼這會兒又老調重彈起來?

    我的承諾不夠可靠嗎?

    「是啊,我說過想要初雪一直陪著我,你也答應了會留在我身邊……」他望著我,漆黑的眸子裡有絲落寂閃過,「……我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夠一直陪著初雪。」

    「我陪你和你陪我,不是一樣嗎?「

    「不一樣的,初雪,不一樣的……」他低低喃道。

    「哪裡不一樣?」

    他避開我的眼,視線落在院中皚皚的積雪,有些固執的、有些倔強的,瘦弱的身子越繃越緊,好久,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不一樣的……」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他始終沒有告訴我,只是日復一日地對我說著那句話,好似這樣就能願望成真一般。

    我不再問他「你想要什麼」,只是順著他的意思整日待在佇雪院裡,看看書,看看雪,看看天,等著他回來。

    因為不想再見到他那麼哀傷的神情。

    他將我看得很重,一有機會便黏著我、抱著我,彷彿一移開眼、鬆開手,我就會消失不見。即使再怎麼忙碌,也必定會在午時回來見上我一面,靠著我小憩片刻,然後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這個在外頭風光無限的人,只會在我面前懈下防備,給了我完完全全的信賴,便再無顧忌地對我使性子耍賴,可有時偏又強勢專斷得銀,不想說的絕透露不出一字半句來,直叫人笑也不是氣也不是。

    不過,當他靜靜地靠在我懷裡的時候,真的就像出生沒多久的小狗狗,溫順乖巧得讓別人難以置信。

    至少皇甫少-就經常被他嚇到。

    每次回來,皇甫熾都會自動忽略一旁的小小少年,狗兒似的—個勁兒地往我身上蹭,而每當這時,皇甫少-的眼睛就會瞠得大大的,幾乎大到讓我以為會爆裂開來。想必是看多了皇甫家少主正而八經的家主風範,一時間難以調整這巨大的落差吧。

    「……初雪,初雪!」

    袖子被扯了幾下,我斷了思緒,回過頭去,看到一臉不滿的皇甫少。

    「怎麼了?」我問。

    「人都走老遠了,別再看了啦,過來陪我看書啦!」他拽著我的胳膊將我拖離門口,勁道雖不小,倒也沒有弄疼我。

    「你都看了一早上了,還不厭嗎?」我好笑地跟著他走。

    「唔,」他側頭考慮了一下,許是也不想再看了,便說,「那要不,我們來下棋吧!」

    「……好,就下棋吧。」想不出更具建設性的提議,我拿出棋盤擺上棋子,與他廝殺起來。

    每日皇甫熾走後,皇甫少-總要我陪他看書習寧,或是說些奇聞怪談給我聽,不遺餘力地吸引我的注意力。

    ……這孩子該是知道的吧?皇甫熾都在做些什麼。只是我不明自為什麼要獨獨瞞著我,若是他真心想做的事,我是不會攔他的。究竟,他在擔心什麼?而我,又能為他做些什麼?

    原本我想找人商量,可魄鵠是不能找了……稚雀也好久沒來了。現在是冬天,她應該是在訪歲園的冬苑吧?溫壺清酒,懶懶地小酌……

    偶爾也會做夢,夢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在稚雀身邊的時光,夢到她撿到我時的情景。

    她說要帶我走,說吵醒了就要負起責任,用慣有的縱容又溫柔的語調。

    結果一覺醒來,我有了身軀,也有了名字,成了皇甫家少主的式神,成了皇甫熾唯一的朋友。

    ——好好地看著,它會有怎樣的一個未來。

    這麼說著的稚雀,心裡在想些什麼?那時,她口中的我的未來,又是什麼樣子?

    這一切,無人為我解答,在我的記憶裡也找不到答案。

    但我卻日漸清楚地知道,我的未來就在這裡。

    在皇甫熾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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