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四尺玉版宣攤在桌上,我撂起衣袖,一邊背誦一邊提筆寫下皇甫熾稍早教過我的詩句。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念時聲音沙啞低沉,卻意外地柔和悠遠。我聽得入迷,但不解其意,於是問他這詩的意思,他卻只是笑笑,說這詩,他只念給我一人聽。
想起以往,總是我有問他必答,如今他卻常顧左右而言他,心中一時有些難以適應。
「魄鵠,來一下!」我對閒坐在粱上的人——不對,是鬼——喚了聲。
對方立刻樂顛顛地飄過來,滿臉帶笑:「什麼事,什麼事?初雪又有問題想問了是不是?」
我點頭,兩手拎起墨尚未干的宣紙讓他瞧清上頭的字:「這詩講的是什麼?」既然皇甫熾不肯告訴我,大不了換個人問。相處下來,我發現魄鵠其實相當博學多聞,他懂的東西絕不比皇甫熾少。
魄鵠盯著我手上的紙看了一會兒,抬頭問我:「這詩,你從哪兒學來的?」
「皇甫熾教的。」我老實回答。
「……他沒告訴你這詩的意思嗎?」
「我問了,他不說。」
魄鵠聞言,看看詩又看看我,然後掉頭悶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不解,放下宣紙又問,「這詩到底是什麼意思?」
「初雪,這詩的意思你不懂也罷!」魄鵠的嘴角抽啊抽、肩膀抖啊抖個不停。
「……你怎麼了?」沒聽說鬼也會抽瘋啊。
「哈哈哈——」他放聲大笑,一點也不客氣,「初雪,我說你啊,怎麼會攤上這麼個心眼比針尖還小的臭小子!」
「什麼意思?」什麼心眼比針尖還小?「……你是在說皇甫熾?」
「不然還有誰?」他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搖頭不止,「我就說這小子的獨佔欲不一般了,沒想到居然會到這種程度!」
「你到底在說什麼?」無緣無故笑得這麼起勁。
「呵呵呵——我說,皇甫熾那小子戀慕你,想娶你——初雪你幹嘛拿紙腳砸我?」
看著揉成一團的宣紙穿過魄鵠的身體,我淡淡望他一眼:「我不是女人。」雖然我懂的不多,但也還知道人類只有女人才會被娶。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女人啊!」仗著自己是鬼打不到,他笑得無賴地飄到我跟前,「可是初雪,你平常照鏡子都沒發現嗎,你長了一張比女人還要漂亮的臉蛋哦!」
「魄鵠!」我低聲警告。他真以為我拿他這人——不對,是鬼——沒轍嗎?
「不過,初雪,」他無視我的不悅,忽然湊近過來和我大眼瞪小眼,「我總覺得你的臉看著有點眼熟耶!」他變出一臉登徒子的表情,痞痞地戲謔道,「我說初雪小姐,咱們以前是否在哪裡見過啊?」
這次輪到我不客氣了,手一抬,將他的臉推開一臂之遙:「我說了我不是女人。」對他的作弄些許無奈,我淡然重複道。
收回手,卻見他張口結舌地與我瞠目以對。雖然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肢體接觸,但他也不用一副嚇呆了的樣子吧?
「——你、你居然能碰到我!」
那又怎樣?我白他一眼,跺步去撿回先前被我當成凶器丟出去的紙團,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小小的頭顱在窗後。
走過去,我推開窗探頭淡問:「怎麼了?」
對方顯然沒料到會被發現,不由得慌亂起來:「嚇……嗯……那、那個……」
「和皇甫少-走散了嗎?」
「咦?」
「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咦?」
「不願意就算了。」
「——要!要!我要!「他回過神,叫得有些急切。
「門沒關,自己進來吧。」
「嗯!」他正要走,這才發現自己剛剛一時情急抓住我的袖子不放,一張白皙的臉蛋猛地漲紅,趕緊鬆開手,「我……我……」
我打斷他的支吾,垂眼淡道:「快點進來吧。」
「嗯……嗯!」
十三、四歲的少年站在我面前,微微手足無措,卻仍是倔強的傲然。
「隨便坐吧。」我邊將手上的宣紙攤平邊對皇甫少-招呼道。
「……嗯。」他好奇地打量了一旁的魄鵠幾跟,倒也沒問什麼,走近我身旁坐下。
看他不自覺搓著手,我倒了杯熱茶遞給他:「外頭挺冷的吧?」
好像常看到家裡的僕人們做這個動作,據說這樣做可以讓手變溫暖。我曾經試過,結果除了搓紅搓疼了雙手之外,沒有任何收穫。我想,人跟式神畢竟不同,跟雪的差異自是更大,以後便不再嘗試了。不過,我也知道了這個動作的涵義,是表示「寒冷」。
少年接過茶杯捧在手裡,大概是因為杯子的熱度,僵硬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下來,就連說話的語氣也比先前軟上許多:「還好今早出門前有喝過屠蘇酒,不會覺得太冷。」
屠蘇酒?「你也有喝嗎?」
「這是當然!」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所謂『屠蘇』,意為屠絕鬼氣、甦醒人魂,元日早上喝此酒,可保一年無病。但凡皇甫家的人,過午時是一定要喝一些的!」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只是過年時要喝點酒慶祝而已,不想還有這樣的由來。
正想給自己倒杯茶,突然想起昨夜皇甫熾執著酒壺的表情,猛然驚覺那根本不是什麼得意!他生來帶病,日日與藥為伍,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閻王收了去——怎麼可能得意,他那時的笑容根本就是嘲諷,嘲諷能保人一年無病的屠蘇酒,卻連一日也不能保他安生!
入喉的清茶忽然變得微微苦澀起來,我放下杯子,胸前的桃木墜子碰到瓷杯,發出輕輕的鈍響。
——這個桃符送給你當作新年禮物,祈求你能夠歲歲平安。
歲歲平安……歲歲平安……他自己卻總是病痛不斷……
我抬手撫上左邊的胸口,那裡針扎似的隱隱作痛。
「喂,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皇甫少-有些緊張地問我,坐在對面的魄鵠也直盯著我看。
我微皺起眉:「……我大概……也生病了吧?」
「你說什麼?」皇甫少-沒聽清我的喃語,湊近問道。
「沒事,我只是想問你,怎麼會跑來佇雪院?」我笑著轉移話題。倒是魄鵠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淺淺地笑了下,笑得高深莫測。
皇甫少-不高興地撇撇嘴:「還不是-哥哥,只是來拜個年而已,卻又和皇甫熾東拉西扯個沒完沒了,等他們談完只怕太陽都下山了,我只好自己玩了!」
好孩子氣的反應呵,如此的率直,想必也是被皇甫步-寵出來的吧。正好我也無所事事,不如——
「要不,我們一起玩吧?」
「咦?」四隻眼睛齊刷刷地望向我。
「既然他們沒空理我們,我們可以自己理自己嘛!」我微笑,指了指身後書架上足以壓死人的書,「順便一起探討探討他們引以為傲的巫術,我想這一定比我們在這裡乾等著他們要有意思多了,你說是嗎?」
這還是第一次,我和皇甫熾以外的人類和睦相處,感覺有點怪,又有點新鮮。
平時,分家的人對我視若無睹,家裡的僕人也總是避開我,皇甫熾不在時,會和我說話的只有魄鵠。偌大的皇甫家,卻沒人願意真真正正地看我一跟。我知道,這是因為我不是人的緣故。
並不覺得孤單寂寞,而是一種奇異的……遠和感,時時提醒著我,自己並不屬於這裡。所以我很訝異,訝異那個非常厭惡我的皇甫少-的弟弟,居然會願意和我說話、願意和我待在一處。
原本,他對我所表現的,不也是厭惡嗎?而現在,他竟然就坐在我對面和我談天說地,雖然依舊高傲自持,卻會在不經意間露出純真可愛的笑容。
他笑起球的樣子有點像皇甫熾,墨染的眸都是微微彎起,水水亮亮的,像夜空裡最美的星子。看他笑,我會不由得想,他和皇甫熾果然是兄弟。
皇甫少-是優秀的,雖然年少,雖然稚氣未脫,但他不愧是繼承了皇甫一族血統的人,對巫蠱之術有著與生俱來的天分。那些令我費解的奇門遁甲、八卦五行,他卻是駕輕就熟,一點也不含糊,也因此,我做了一件令自己後悔不已的事——當他捧著皇甫熾不知從哪兒搜羅來的高深咒術集躍躍欲試時,我只是淡淡看著而已。
我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作為巫覡,皇甫少-確實優秀,但他畢竟年少,沒有足夠的意志和力量來控制過於強大的咒術。所以,當銳利如薄刃般的疾風從四面八方毫無預警地向我襲來時,我瞬間空白了思考。
「初雪小心!快跑啊!」
魄鵠慌亂地衝我喊著,我卻依舊立在原地沒有動作。不是不想跑,而是根本沒有空隙可以逃脫,只能跟睜睜地等著被風的利刃割裂成無數碎片!
「小心!」魄鵠衝過來擋在我面前,卻絲毫沒有辦法阻止來勢洶洶、越逼越近的風刃。
千鉤一發之際,一道白金色的光芒將我整個包圍起來,極稀薄的一層,卻如銅牆鐵壁一般,毫無遺漏地擋住所有危機的同時,也將強勁的攻擊反彈了回去。
失去目標的疾風找不到出口,在密閉的空間裡四處亂竄,撕裂著所有接觸到的東西。風呼嘯的聲音和桌椅碎裂的巨響讓我一陣耳鳴,忍不住瞇起眼,噁心欲嘔的感覺湧上喉間。恍惚間聽見一聲沙啞的驚叫,似乎看見一道人影擋到了早已目瞪口呆、毫無防備的皇市少-身前。
過了一會兒,耳邊的嗡鳴忽然消失,我勉強睜開眼,看見一臉蒼白的皇甫熾正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早上仔細梳理過的柔順黑髮凌亂不堪地披散著,身上的衣裳也被劃出無數道口子,好不狼狽……
——他是怎麼了?
這是我空白一片的腦中唯一浮現的問題。
「皇甫熾,你這是怎麼——」
我的疑問嘎然而止。
紅色的水從他口裡湧出,濺在我的身上,沾到的皮膚瞬間像被灼燒似的燙!
我瞠大眼,看他像個破布娃娃,狼狽地趺靠在我身上。
「……初雪……傷……有沒有……受傷?」他費力地抓著我的手臂艱難地問道。
我愣愣地看著他,好半響才遲鈍地搖搖頭,
「……是嗎……太好……了……」
感覺臂上的力道一鬆,他滑了下去,就這麼倒在地上。
一動不動……
一時間,我竟然無法呼吸!左邊胸口好痛好痛好痛,痛得好像被人用刀活生生剜著似的!
不行!不行!不可以!
我咬咬牙,用力吸進一口氣,閉上眼用盡全身的氣力斯喊起來。
「來人啊——快來人——」
* * * *
原先住的屋子一片狼籍,皇甫熾被移到最近的偏房,小心地安置在床上。
我無言地站在角落,看著大夫和僕人們匆忙奔走,彷彿所有的人氣一下子全聚集到了佇雪院,原本清冽的空氣也變得渾濁起來——即便如此,我還是站在原地,一點離開的意思也沒有。
皇甫家上上下下都在為他們的少主焦急忙碌著,只有我呆站著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所有人的心神全放在皇甫熾身上,即使注意到我,也當作沒有看見。雖然好幾次我妨礙了他們的進出,卻沒有誰來趕我這個閒人出去,是無暇理會或是不敢犯難都無所謂,我只是睜著眼眨也不眨地盯著皇甫熾的臉。
他的臉蒼白得驚人,彷彿所有的血液已被他嘔盡了似的,尋不著一絲血色,剔透得像隨時會破碎的蟬翼。與平日裡嬉笑的臉相比,此刻的他看來竟是如此虛弱!
他靜靜睡著,長而密的睫毛覆在眼瞼,像兩排小小的羽扇。我這才發現,原來他是很好看的。
平時不曾注意到,因為他的蒼白給我太深刻的印象,再加上他總是在對我笑,以至於忽略了那個老是說我漂亮的人其實也是非常漂亮的。
我遠遠地站著,靜靜地看著他,原本的慌亂無措漸漸平復,心裡竟異常地清晰起來……
「初雪,我教你首詩吧!「
今早,皇甫熾對呆坐在桌前無所事事的我如是說。
我抬頭看他一臉興沖沖,便順著他的意問道:「什麼詩?」
「呵呵,」他笑,拿出一本《詩經》指給我看,「這首,就是這首!」
掃一眼書頁上的詩名,我遲疑念道:「關關……雎鳩?」
「對,對,就是這首了!」他不住點頭,笑得有些興奮又可疑。
我看看詩又看看他,他臉上瞞是期待的神情,看起來稚氣又可愛,我於是應道:「好,你教我。」
聽我答應,他笑得更是燦爛,立刻坐到我身旁念起詩來。
他教得起勁,我先是一句一句跟著他念,後來越聽越覺得他的聲音好聽,聽得入迷便常忘了要跟著念。皇甫熾見我愛聽,便好耐性地一直念著,只是在去主屋之前,希冀地問了我一句:「初雪,你把詩念一遍給我聽,好嗎?」
我淡看他一眼,答道:「若我學會了,自然會念給你聽。」
其實,聽他念了那麼多遍,我早已經背會,只是當時有些著惱他不肯將詩的意思告訴我,才不願這麼快就如了他的意。
可他卻仍是笑呵呵的,說:「那等我回來繼續教你,到時初雪再念給我聽,這樣可好?」
——這樣可好?
他問時,笑得那樣溫柔縱容,想是早明瞭我的心思,卻不點破……
思緒有些飄忽起來,我張了張嘴,不自覺地背誦起那不知已聽了多少遍的詩句:「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竅窕赦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我看到那扇似的眼睫動了動,然後在眾人的大呼小叫下,皇甫熾慢慢睜開眼,環視了四週一圈,將視線直直落在我身上。
衝我微微一笑,這才開口:「你們都退下吧。」
「可是少主,您的身子……」眾人幾乎異口同聲。
「不礙事兒,不過是嘔點血,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
「術力反噬是常有的事,用不著大驚小怪。」
「但——」
「這是命令。你們只需記好,這次的事不許再提起,若外頭出現什麼流言蜚語……皇甫家不留嘴碎的人,你們好自為之。」
「——是!」
聲音是齊刷刷的,統一到像是出自一個人的口,我看到他們臉上的焦急變為敬畏和恭順。明明是那麼淡的語氣,明明是這麼虛弱的身體,卻能讓所有人為之折服……他,果真是皇甫家的少主。
眾人魚貫而出,最後只剩我一人。門被掩上,屋子裡一下子寂靜無聲。
我走上前,站在床邊,無言地死死盯著他蒼白的臉。
皇甫熾微微笑著,才剛抬了抬手,卻因使不上力而不高興地皺起眉來。我看著他懊惱的神情,心中一動,將手放入他掌中,他先是愣了愣,隨即握住,越握越緊。
仰頭衝我一笑,他緩緩念道:「……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辜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皇甫熾……」
「我聽到了,初雪在為我念詩。」他說著,眉眼含笑,是非常溫柔滿足的表情,「念得真好……以後常念給我聽,好嗎?」
「好。」
「你……不問我詩的意思了嗎?」
「只要你沒事就好。」
他又是一愣,隨即笑開來:「呵呵,果然初雪對我最好了!」
我用另一隻手撫開他額前的發,看著他依然慘白的臉:「真的……不要緊嗎?」手順著耳鬢撫過他的臉頰,指下那毫無血色的肌膚分外刺眼,讓人莫名不快……
「我不要緊,只是很久沒正面對上這麼強的靈力,有些吃力而已。」皇甫熾握著我的左手,摩挲我腕上的珊瑚鏈,微微苦笑了下,低低地自言自語,「我該多謝稚雀的,雖然之前還很惱她……」
這時我才注意到,那鮮紅的珊瑚鏈子,此刻正泛著一層白金色的柔光——和之前保護我的那光壁是一樣的波動。
……他果然,還是介意了。
「你……不需要想太多。」我望進他眼裡,淡淡說道,「你保護了皇甫少-,你做得很好。」
他直直凝視我,忽地又轉開了視線,沉著眸子,低聲回了一句,「可我沒能保護你。」
說這句話的,是責任心比誰都要重的身為少主的皇甫熾。而責任心重的缺點,就是容易自責,眼前這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我沒勸他,只淺笑著,伸手安撫地摸摸他的頭。好一會兒,他才終於柔和了眼神,慢慢恢復成在我面前的一貫模樣。
「真是的!」他抬眼望向我,帶著一絲不好意思,靦腆地笑了起來,「為什麼初雪總是這麼會安慰人呢!」
知道他釋懷,我也跟著笑起來,損他一句:「那是因為你太笨了。」
「……你不睡嗎?」我問。
看皇甫熾一臉倦容,還以為他該困了,他卻睜著眼笑望我:「初雪,幫我把少-叫來吧。」
「我沒看見過他。」之前都只顧著皇甫熾,根本沒注意其他人。
「若我沒料錯,他應該就在院子裡。」
「……外頭不是很冷嗎?」不好好待在屋內偏要在院子裡吹冷風?
皇甫熾歎口氣,無奈道:「他就是這種人。」
「……不懂。「
他笑笑,一點也沒有為我解惑的意思:「慢慢你會懂的。就算不懂也沒關係,你不懂我才高興。」
沒理會他的敷衍似的話,我看看他的臉色:「你當真不要緊?」
「沒事沒事,」他搖搖頭,保證道,「只是說說話,費不了多少氣力。」
這小鬼,只有這種時候才特別乖巧!確定幫他把被角都掖好了,我這才往外走。
「……初雪。」
「嗯?」我回頭,望見皇甫熾似是決斷了什麼的神情。
「你……去祠堂吧……去把少-帶回來。」
「祠堂?」
「……對。」
「好。」
開了門,果然看到一抹頎長身影立在院中,不遮不掩,任雪在身上覆了白白的一層,臉也凍得像雪一樣白。
還真是被皇甫熾料對了。
我一出來,那人便直直盯著我,直到我在他面前站定。
對方遲疑地開口:「他……怎麼樣了?」不用問也知道「他」是指誰。
「醒來一會兒了,還很虛弱。」不過已經可以發號施令了。
我的據實以告讓皇甫少-蒼白的臉色明顯地更加白了幾分。
垂下眼,發現他身側緊握成拳的手細細地發著抖,忽然間我覺得,一直以來他對皇甫熾的不斷挑釁並不單單只是故意較勁,應該還有其他……更深層的原因吧?至少在我看來,他此刻是真的在擔心皇甫熾。
既然如此,讓他一個人去見皇甫熾,應該無妨吧?
「去吧,」我淡淡催促,「他在等你。」
拐過長長的迴廊,經過主屋,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才來到皇甫家的祠堂。這期間遇上的僕人們總是用與平時不同的奇特眼光看我,然後欲言又止地迴避開去,那態度讓我略為不解,卻也沒在意到去細究原由。
深深的院落,古木參天,枝上積著厚厚的一層雪,墨綠的葉色顯得沉而穩,為這清冷的院落添上了些許生氣。
咯吱一聲,我推開緊閉的漆紅木門,冷風肆無忌憚地倒灌進屋內,垂在頸側的髮絲嚶地揚起,惹來一陣輕癢。
我瞇起眼將發勾回耳後,反手將門帶上,轉頭粗粗打量這間佈置得莊嚴肅穆的屋子。
一排排牌位井然有序地擺放著,一燭燭白蠟緩緩燃燒出柔和的光,線香的味道縈繞在週身……心底浮上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以前便一直在這裡似的,甚至連那高高的屋頂上精繪的咒文,不必細看也能在心中準確地描繪出圖形來。
好奇怪,為什麼會這樣?我明明該是第一次來這裡。
「……初雪?」
細細的聲音打斷我的疑惑,我尋聲望去,看到皇甫少-縮在角落裡,用兔子一樣紅通通淚汪汪的眼望了望我,馬上又低下去。
我走過去,把掛在手臂上的厚披風蓋到他頭上,然後在他身旁坐下。
沒忘記他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所以我什麼也沒說,等他自己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披風下傳來不確定的聲音:「……吶,初雪,皇甫熾……他沒事吧?」
那樣子能算是沒事嗎?我不確定,所以便用回答皇甫少-時的相似的話回答他:「醒了,還很虛弱。」想了想,還是加上一句:「我想應該是不要緊的,他看起來還挺有精神。」
「真的?」從披風裡探出一顆小腦袋,用可憐兮兮的表情緊盯著我。
「真的。」
「——那就好!」說著他又把頭埋進披風裡。
又過了一會,細細的聲音問我:「……初雪,你生氣了嗎?」
「氣什麼?」
「……我害皇甫熾受傷了。」
「為什麼你認為我會生氣?」
「因為-哥哥就很生氣啊!」他的手捂上左頰,話裡已帶上濃濃的鼻音,「我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打我……」
我看到他指縫間露出的明顯的紅印。會動手打這般疼愛的弟弟,是因為一時心急吧?等到冷靜下來,只怕是後悔不已,不過——
「我想他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吧。」
「保護我?」頭又探了出來。
「你想想看,」我對他安慰地淡淡笑道,「如果他沒有打你,沒有罰你進祠堂,你現在會是什麼處境?」
「……」皇甫少-是聰明人,我這麼說,他自是很快會意,但仍是一臉彆扭地固執己見,「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塊哥哥雖然老是找皇甫熾麻煩,可是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歡皇甫熾……」
……原來,皇甫少-之所以這麼緊張,是因為他對皇甫熾抱持著「喜歡」這種感情。
「初雪的話就更不用說了,你當時整個人都傻掉了——」
我愣了下,直覺回道:「傻掉的人是你吧。」
「……嗯。」他意外地相當老實:「我對他一向都沒好感的,也以為他該是跟我一樣的……沒想到他會衝出來擋在我前面……受了那麼重的傷,還吐了那麼多血……看得我好心慌……」
心慌?我捂著胸口回想當時的情景,那種感覺是叫「心慌」嗎……
我,有「心」嗎?
「……要是那時候我沒有去念那個咒文就好了……明知道自己的力量還不足以去駕御它,卻還是想試試著,心想著應該不會有事的……為什麼我總是這麼自以為是呢,為什麼不肯老實承認自己的能力不如皇甫熾……」他嗚咽著無比自責地說。
「……」
「我不是故意的,初雪……我真的沒想過要害他受傷的……」
埋在披風裡的聲音帶著重重的鼻音,我猜想他是又哭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皇甫熾也沒有怪你的意思,是他讓我來接你的,所以你也別責備自己了。」
「可是……可是……」他用力抓著披風,半天說不出下文。
「皇甫少-在等你回去哦!」我祭出他最在意的人來。
「真的?」他小心冀翼地問我,眼神期待又不敢置信,「-哥哥他不生我的氣了嗎?真的嗎?」
「你跟我回去不就知道了。」
「……可是-哥哥說過,要罰我在祠堂跪到天亮的。」他猶豫地動了動身體。
「皇甫熾說不用,所以沒關係。」
「……-哥哥會生氣的。」
「他不會。」我鐵口直斷。
「你怎麼知道?」
「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了。」我隨手拿披風過來的時候,他用複雜的眼神看我,還對我說了聲「謝謝」。那個驕傲無比的人,居然會對一向討厭的我說「謝謝」,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怎麼會生氣呢?這種會凍死人的冬夜有多麼難挨,自小就捧在手心呵護的弟弟,又怎麼忍心讓他受這樣的苦?
「-哥哥不生我氣就好!」皇甫少-安心的鬆了口氣,見我望著他,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頭微微低了下去,「……吶,初雪,你會因為這件事生我的氣嗎?」
「不會。」
「真的?」
「真的。」
「可是,你不是很喜歡皇甫熾嗎?」
「為什麼你會認為我喜歡他?」我好奇,怎樣的感情算是「喜歡」呢?
「因為初雪的眼睛總是只看著皇甫熾而已。」他撇開眼小聲說道,語氣聽來有些負氣。
我認真想了下,好像確實是這樣。因為皇甫熾總不顧忌自己,不盯著他的話便不知會做出些什麼損害身體的事來,而且他又極黏人,總不忘引起我的注意,不知不覺變成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這樣就是喜歡了嗎?我困惑地思忖。可我只是不希望他再生病而已,並沒有多想些什麼。
……想不通,人類會考慮的問題果然很奇怪。
我站起身,伸手向皇甫少-,他握著我的手站定,蹙了下眉,「初雪,你的手好冰啊!」這麼說著,卻仍是緊握著不放。
「是嗎?大概是因為我是雪做的關係吧……」隨口而出的話讓我猛然怔住——皇甫熾他,總是動不動就對我摟摟抱抱,近來更是非要我和他一起睡不可,蓋同一條被子、只穿著單衣就抱著我……不會冷嗎?我可是雪啊,是和鋪滿院子、樹枝的積雪同樣冰冷的溫度,可他卻什麼也不說,笑得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
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我搖搖頭甩開那奇異的感覺,邁出房門之際,我回頭望向那一大片牌位,問出自進房門便一直便在心頭的疑惑:「……皇甫熾的父親是皇甫家的上任族長吧?」
「對啊!」
「他叫什麼名字?」
「皇甫炫。」眼前的少年脫口而出魄鵠一直答不出的問題,並且給了我更詳細的解答,「皇甫家的族長名字裡都帶火,這個牌位就是他的。」
——炫……炫……你說是嗎……
溫柔中帶點孩子氣的女聲確是這麼呼喚身旁的男子的。
……原來,曾經纏繞在我夢裡的,是放不下獨子的已故人們的思念。
「那,他又是誰?」我指著最上層的一個牌位問。
皇甫少-尋著我所指的方向望去:「你是說最上面的那個嗎?」
「對。」
「他是我們皇甫家的第一代族長。」
「可他的名字裡沒有帶『火』。」
「對啊,只有他。而且,自他以後,皇甫家所有的族長名字都是帶火的,即使沒有子嗣,從分家過繼過來的孩子,名字也都得改成帶火的,這是皇甫家不成文的規矩。」
「……原來如此。」
我邊應著,邊關上門,將心頭那份莫名的熟悉和疑惑也一併關在身後。
……那高高在上的牌位上,除了初任族長的名,還刻了他的字:
魄鵠。
* * * *
回到佇雪院時,皇副少-正從屋裡出來。
我迎上去,皇甫少-躲在我身後,怯怯地打量自己大哥的臉色。
皇甫少-的神情看來相當陰鬱,顯是和皇甫熾有過一番不小的爭執,看了眼我身後的人快哭出來的表情,終是隱忍了下來。
朝我點個頭,他轉向寵愛的弟弟,淡淡說了句:「少-,過來,回去了。」
皇甫少-眼一亮,趕緊跑過去,緊張地伸手抓緊哥哥的衣角,一副深怕被拋下的模樣。
看他們出了佇雪院,我轉身回屋。
「你回來了。」皇甫熾依然躺在床上,笑看著我,朝我伸出手來。
我走過去,將手放入他掌中,他像貓兒似的瞇起眼,滿意地笑了下,忽地又睜開來,輕聲說道:「……初雪,衣服髒了,去換了吧。」
我低頭看了眼,袖子、前襟還有衣擺上撒滿斑駁的紅花……
那是稍早,他嘔的血……
之前僕人們怪異的神情,就是由此而來吧?
點下頭,我去原來的房間翻出自己的衣服,好大一疊的,怕是來年也穿不完,都是他動不動就給我添置的新衣。放在最上層的,是一件白衣,衣上零星繡著梅花的圖案,看來極是精雋雅致。
——只是覺得那些圖案會適合初……
什麼樣的人,會適合那小而潔白的花……在皇甫熾眼中,我又是什麼樣的?
……我在煩惱些什麼,這種事直接問本人不就好了。
好笑地搖搖頭,我將身上的外衣換下,指尖觸到那斑斑點點的猩紅時,悚然一驚!
……那時……那時感覺的……好像被灼燒的、快要化成灰燼的感覺……那個可以稱之為「燙」的感覺!
我竟然會覺得燙!我又不是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而且還是因為皇甫熾的血……
記得當時保護我的那層薄光,雖是珊瑚鏈子發出的,但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靈力的湧動,像是有什麼從身體裡面破繭而出……毫無根據的,我知道那是屬於我自身的力量。
……式神會有這麼強大的力量嗎?強到連創造自己的人也會受傷。又或者,是這個身體出了什麼狀況?問皇甫熾或許知道,可萬一他也不知道,怕是會徒惹擔心吧?
……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
換好衣服,我回到偏房,裡間燒著炭,不像外頭那麼冷,不知何時皇甫熾已坐起身,靠在枕頭上發呆,嘴角掛著詭異的笑。
「在想什麼?」我倒了杯熱茶遞給他,「看你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當然開心啦!」接過茶杯喝了一口,他抬頭望我,笑得狐狸一般狡猾,「這次的事可讓我逮著機會狠狠地賣個人情給少-,為了少-,他是非聽我的不可了,嘿嘿嘿——」逕自笑得開懷不已。
……早該知道,和這個人爭執,皇甫少-斷是佔不到半點便宜的。
我將空了的杯子放回桌上,回身看他狗兒似的用水汪汪的眼期待地望著我。
「初雪,」他往外挪了挪,拍拍床內空出來的位子。「我累了,陪我一起睡吧!」就連說話的語氣都像是撒嬌的孩子,讓人忍拒絕。
輕歎口氣,我解了外衣鑽進被窩裡,他立刻就手腳並用地纏了上來,臉貼在我胸口,滿足地瞇起眼。
「重。」話雖這麼說,我卻無法像平時那樣果斷地推開他。
「嘿嘿,」他笑得淘氣,「今天我可是慘到家了,初雪就當是安慰安慰我,讓我多靠一會兒嘛!」
「……」伸手拉好被子,將他埋在棉被下只露出半個頭來,以他如今的狀況,若是再染風寒可就糟了。
他閉著眼,任我再大的動靜也是八風不動,安穩愜意得緊。
「……皇甫熾。」
「嗯?」
「不冷嗎?我可是雪耶。」我低聲問著看起來就快要睡著的人。
「不會,初雪很暖和。」他倦極地咕噥著,貓兒般將臉在我胸口滿足地磨蹭著。
……和皇甫少-說的截然不同,我該信誰呢?
「我是不會騙初雪的。」像是察覺了我的疑慮,懷裡的人睡意濃濃地說道,「我絕對,不騙你。」
「……知道了。」
既然如此,便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我安心地合上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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