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塗名飾行盡黃金,獨有文章不許侵。
一字源流乾古遠,幾行辛苦十年深。
百篇價重應仙骨,入斗才高自錦心。
寄語膏梁村口腹,莫將佳句等閒吟。
話說蘇友白因要尋賽神仙起課,便不顧失了叔子蘇御史之約,竟策馬望句容鎮上而來。行不上十里五里,不料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此時只好有丈餘在天上。又趕行了三五里,便漸漸昏黑起來。蘇友白抬頭一望,前面並不見有人家,心下便有幾分著忙。倒是小喜眼尖,說道:「相公且不要慌。你看幾西那條岔路裡一帶樹林豈不是一村人家?」蘇友白道:「你怎曉得?」小喜用手指道:「那樹林裡高起來的不是一個寶塔?既有塔必有寺,有寺一定有人家了。」蘇友白看了道:「果然是塔,就無人家,寺裡也好借宿。」便忙忙策馬望岔路上趕來。
到得樹林中,果然是一個村落。雖止有一二百人家,卻不住在一處,或三家或五家,或東或西,都四散分開。此時天已晚了,家家閉戶,不好去敲。幸得是十二三之夜,正該有月,天便不黑,因望著塔影來尋寺。又轉了一個灣,忽一聲鐘響,蘇友白道:「好了,今夜不愁無宿處矣。」
再行幾步,便到了山門。蘇友白忙下馬來,叫小喜牽著,竟過寺來。這寺雖不甚大,卻到齊整潔淨,山門旁種著兩帶杉樹,盡疏落有致。蘇友白此時也無心視看。將到大殿,殿上正有兩三個和尚在那裡做晚功課,看見有人進來,內中一個年老的便忙迎將出來,問道:「相公何來?」蘇友白道:「學生自城中來,要往句容鎮上去。不期天色晚了趕不到,欲在寶剎借宿一宵,萬望見留。」那和尚道:「這個使得。」遂一面叫人替小喜牽了馬後面去,就一面叫人掌燈,遂將蘇友白請到方丈裡。
二人見了禮,坐下。那和尚道:「敢問相公高姓?」蘇友白道:「學生姓蘇。」和尚道:「這等是蘇相公了。不知要到句容鎮上有何貴幹?」蘇友白笑道:「學生因家叔上京覆命,船在江口,差人來接學生同去。學生到了半路上,偶聞得句容鎮上有個賽神仙,起課甚靈,欲要求他起一課,故偶然至此。」和尚道:「令叔榮任何處?」蘇友白道:「家叔是巡按湖廣,回來覆命。」和尚道:「這等蘇相公是大貴人了,失敬失敬。」遂叫人收拾晚齋。
蘇友白問道:「老師大號?」和尚道:「小僧賤號靜心。」蘇友白又問道:「寶剎這等精潔,必定是一村香火了。但不知還是古跡,還是新建?」靜心道:「這寺叫做觀音寺,也不是古跡,也不是一村香火,乃是前邊錦石村白侍郎的香火,才造得十八九年。」蘇友白道:「白侍郎為何造於此處?」靜心道:「白老爺只因無子,與他夫人極是信心好佛,發心造這一座寺,供奉白衣觀音,要求子嗣。連買田地也過有一二千金。」蘇友白道:「如今有了兒子嗎?」靜心道:「兒子雖沒有,他頭一年造寺,第二年就生一位小姐。」
蘇友白笑道:「莫說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卻也算不得一個兒子。」靜心道:「蘇相公,不是這般說。若是白老爺這位小姐,便是十個兒子卻也比他不得。」蘇友白道:「卻是為何?」靜心道:「這位小姐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自不必說;就是描寫刺繡,樣樣精工,還不算他長處;最妙是古今書史無所不通,做來詩詞歌賦直欺壓倒古人,就是白老爺做的文章往往要他刪改。蘇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這等一個兒子嗎?」
蘇友白聽見說出許多美處,不覺身體蘇蕩,神魂都把捉不定,忙問道:「這位小姐曾嫁人否?」靜心道:「哪裡有個人嫁。」蘇友白道:「這邊郡縣富貴人家不少,難道就沒個門當戶對的?為何便沒人嫁?」靜心道:「若要富貴人家便容易了。白老爺卻不論富貴,只要人物風流,才學出眾。」蘇友白道:「這個也還容易。」靜心道:「蘇相公,還有個難題目,但是來求親的,或詩或文定要做一篇,只等白老爺與小姐看中了意,方才肯許。偏生小姐的眼睛又高,做來的詩文再無一個中意,所以耽閣至今,一十七歲了,尚未曾輕許人家。」蘇友白道:「原來如此。」心下卻暗暗喜道:「這段姻緣卻在此處。」
不一時,僧人擺上齋來,二人吃了。靜心道:「蘇相公今日出路辛苦,只怕要就寢了。」便拿了燈,送蘇友白到一間潔淨客房裡,又燒了一爐好香,又泡了一壺苦茶放在案上,只看蘇友白睡了,方才別去。
蘇友白因聽這一篇話,要見白小姐一面。只管思量,便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得依舊穿了衣服起來。推窗一看,只見月色當空,皎潔如晝,因叫醒了小喜,跟出寺門前來閒步。一來月色甚佳,二來心有所思,不覺沿著一帶杉影,便走離寺門一箭多遠。忽聽得有人笑語,蘇友白仔細一看,卻是人家一所莊院。又見內中桃李芳菲,便傳著步走將過來。走到亭子邊,往裡一張,只見有兩個人在那裡一邊飲酒,一邊做詩。蘇友白便立住腳,躲在窗外聽他。
只見一個穿白袍的說道:「老張,這個枝字韻虧你押。」那個穿綠的說道:「枝字韻還不打緊,只這思字是個險韻,費了心了。除了我老張,再有那個押得來?」穿白的說道:「果然押得妙!當今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這兩句,那親事便穩穩有幾分指望。」穿綠的便歪著頭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緊,妙得緊!」慌忙拿筆寫在紙上,遞與穿白的看。穿白的看了,便拍後打掌笑將起來道:「妙,妙!真個字字俱學老杜。不獨韻押得穩當,且結得有許多感慨。兄之高才,弟的深服者也。」穿綠的道:「小弟詩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難道就甘心罷了?」穿白的道:「小弟往日詩興頗豪,今夜被兄壓倒,再做不出。且吃幾杯酒,睡一覺,養養精神,卻苦吟一首與兄爭衡。」穿綠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這詩高吟一遍,與兄聽了下酒何如?」穿白的道:「有趣,有趣。」穿綠的遂高吟道:
楊柳遇了春之時,生出一枝又一枝。
好似綠草樹上桂,恰如金線條上垂。
穿白的也不待吟完,便亂叫起來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賀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遞與穿綠的吃。穿綠的歡喜不過,接到手一飲而乾,又續吟道:
穿魚正好漁翁喜,打馬不動奴僕思。
有朝一日乾枯了,一擔柴挑幾萬絲。
穿綠的吟罷,穿白的稱羨不已。
蘇友白在窗外聽了,忍不住失聲笑將起來。二人聽見,忙趕出窗外來看,見了蘇友白便問道:「你是何人,卻躲在此處笑我們?」蘇友白答道:「學生偶爾看月到此。因聞佳句清妙,不覺手舞足蹈,失聲語突,多得罪了。」
二人看見蘇友白一表人物,說話又湊趣,穿白的道:「兄原來是個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綠的道:「既是個妙人,便同坐一坐如何?」便一手將蘇友白扯了同進亭子中來。蘇友白道:「小弟怎好相擾?」穿綠的道:「四海皆兄弟,這個何妨。」遂讓蘇友白坐下,叫小斯斟上酒來。因問道:「兄尊姓大號?」蘇友白道:「小弟賤姓蘇,表字蓮仙。敢問二位長兄高姓大號?」穿白的道:「小弟姓王,賤號個文章之文,卿相之卿。」因指著穿綠的道:「此兄姓張,尊號是軌如,乃是敝鎮第一個財主而兼才子者也。這個花園便是軌如兄讀書的所在。」
蘇友白道:「這等失敬了。」因問道:「適聞佳句,想是詠新柳的了?」張軌如道:「蓮仙兄這等耳聰,隔著窗子便聽見了。詠便是詠新柳,只是有許多難處。」蘇友白道:「有甚難處?」張軌如道:「最難是要和韻,因此小弟費盡心力,方得成篇。」蘇友白道:「首唱是誰人,要兄如此費心?」張軌如道:「若不是個妙人兒,小弟焉肯費心?」蘇友白道:「既承二兄相愛,何不一發見教?」王文卿道:「這個話兒甚有趣,容易說不得的。兄要聽,可吃三大杯,便說與兄聽。」張軌如道:「有理,有理。」遂中人斟上酒來。蘇友白道:「小弟量淺,吃不得許多。」王文卿道:「要聽這趣話兒,只得勉強吃。」蘇友白當真吃了三大杯。
張軌如道:「蘇兄是個妙人,說與你聽吧。這首原唱乃是前村一個鄉宦的小姐做的。那小姐生得賽西施勝王嬙,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是個才子,詩詞歌賦對得他,慢慢才肯嫁。前日自到寺裡燒香,見新柳動情,遂題了一首《新柳詩》,暗暗在佛前禱祝道:若有人和得他的韻來,便情願嫁他。因此小弟與老王在此拼著性命苦吟。小弟幸得秘成,這婚姻已有幾分想頭。蘇兄你道好嗎?」
蘇友白聽了,明知就是白侍郎女兒,卻不說破,只說道:「原來如此。敢求原韻一觀。」張軌如道:「兄欲看待,再吃三杯。」蘇友白道:「待小弟看了吃吧。」張軌如道:「也罷,也罷,只是看了要吃。」便去拜匣裡拿將出來,遞與蘇友白。蘇友白展開一看,卻是抄過的一個草稿兒,上面寫著《新柳詩》一首,道:
綠淺黃深二月時,傍-臨水一枝枝。
舞風無力纖纖掛,待月多情細細垂。
裊娜未堪持贈別,參差已是好相思。
東皇若識儂青眼,不負春添幾尺絲。
蘇友白看完了驚訝道:「天下怎有這般高才女子!可不令世上男人羞死。」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忍釋手。張軌如道:「蘇兄也看夠了,這三杯酒難道不值,還要推辭?」蘇友白道:「若論這首詩,便是三百杯也該吃。只是小弟量窄奈何。」
王文卿道:「我看蘇兄玩之有味,必長於此。若和得一首出,便免了這三杯吧。」張軌如笑道:「三杯酒不吃,倒去做一首詩,蘇兄難道這等呆了?」蘇友白道:「小弟實是吃不得,如不得已,倒情願杜撰幾句請教吧。」王文卿笑道:「何如?我看蓮仙兄有幾分詩興發作了。」遂將筆硯移到蘇友白面前。蘇友白提起筆蘸蘸墨,就在原稿上和韻一首,道:
風最輕柔雨最時,根芽長就六朝枝。
畫橋煙淺詩魂瘦,隋苑春憐舞影垂。
拖地黃金應自惜,漫天白雪為誰思?
流鶯若問情長短,請驗青青一樹絲。
蘇友白寫完了,便遞與二人道:「勉強應教,二兄休得見笑。」
二人看見蘇友白筆也不停,想也不想,便信手頃刻做完了一首詩,甚是驚駭。拿起來讀了兩遍,雖不深知其味,念來卻十分順口,不似自家的七扭八拗,因稱讚道:「蘇兄原來也是個才子,可敬,可敬。」蘇友白道:「小弟菲才獻醜,怎如得張兄金玉。」張軌如道:「蘇兄不要太謙,小弟也是從來不肯輕易稱讚人的。這首詩果然和得敏捷而妙。」
蘇友白道:「張兄佳作已領教過,王兄妙句還要求教。」王文卿笑道:「小弟今日詩興不發,只待明日見小姐方做哩。」蘇友白道:「王兄原來這等有深意。但不知這小姐等閒得見一面嗎?」王文卿道:「兄要想他一見也不難,只是那小姐才甚高,只怕兄這一首詩還打他不動。兄若有興再和得一首,小弟與張兄便同去見。」蘇友白道:「王兄不要失信。」張軌如道:「王兄最是至誠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
蘇友白此時也有幾分酒興,又一心思想白小姐,便不禁詩思勃勃,提起筆來,又展開一幅箋紙,任意揮灑。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新柳詩》,遞與二人看。二人看見這等快當,都嚇呆了,口中不言,心下都暗想道:「這才是真才子。」細細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綠裡黃衣得去時,天淫羞殺杏桃枝。
已添深恨猶閒掛,拼斷柔魂不亂垂。
嫩色陌頭應有悔,畫眉窗下豈無思。
如何不待春蠶死,葉葉枝枝自吐絲?
二人讀完了,便一齊拍案道:「好詩,好詩!真做得妙!」蘇友白道:「醉後放狂,何足掛齒。那小姐若有可見之路,還要仗二兄挈帶。」
王文卿道:「這個一定。倒不曾請教的,尊兄不似這村裡人,貴鄉何處?因甚到此?今寓在何處?」蘇友白道:「小弟就是金陵人,欲往句容鎮有些勾當。因天色晚了,借寓在前面觀音寺裡。偶因步月,幸遇二兄。」張軌如道:「原來就是金陵人,隔不得數十里之遙,原是同鄉,今年鄉試還做得同年哩。」因問道:「貴城中吳翰林諱-的,兄相認嗎?」蘇友白道:「是吳瑞庵了,兄問他怎的?」張軌如道:「小弟久慕他高名,意欲拜在他門下,故此問及。」蘇友白道:「認是認得的,只是與小弟有些不睦。」張軌如道:「卻是為何?」蘇友白道:「他有個令愛,要招小弟為婿。小弟因見他人物中中,不肯應承,故此不悅。」張軌如道:「原來如此。」王文卿道:「我就說見是京城人物,若是別方小郡縣,那有這等高才。兄既寓在觀音寺,一發妙了,明日好去同見小姐。」
蘇友白本待要明早到句容鎮上,起了課還趕到叔子船上去,因聽說白小姐能夠一見,便把去的念頭丟在一邊。只管小姐長小姐短,在二人面前叮囑。二人也一心想著小姐,便也不覺厭煩,你一句我一句,到說得有興。又移了酒到月下來吃,直吃到大家酩酊方才起身。王張二人立送出園門。蘇友白臨行又囑咐道:「明日之約,千萬不可忘了。」二人笑道:「記得,記得。」三人別了。
此時三更時候,月色轉西。蘇友白照舊路回到寺中去睡。心下暗想道:「我只道佳人難得,尋遍天涯未必能有,不料才走出門,便訪有下落,可謂三生有幸矣。」又想道:「訪便訪著,只恐明日未必能見,弄成一個虛相思,卻將奈何?」又想道:「既有了人,便蹈湯赴火死在這裡,也要尋他一見。」左思右想,直捱到五更時候,方才睡去。正是:
情如野馬下長川,美色無端又著鞭。
若要絲韁收得定,除非花裡遇蟬娟。
按下蘇友白不提。卻說蘇御史見承差來回,復說蘇友白隨後就來,滿心歡喜。不多時又見行李來了,隨分咐家人道:「晚飯且不要拿來,候大相公來了,一同吃吧。」直等到點燈也不見來,又等了一會兒,樵樓戍鼓已是一更。蘇御史想道:「此時不來,想是家中事物未曾完得,一定明日早來。」遂自家吃了夜飯去睡。到次日,又不見來,只得仍叫承差飛馬去接。
承差去了一日,回來稟道:「小的到大相公家裡,他家一個老管家說道:『昨日一邊行李出門,一邊就騎馬來,不知為何不到。』蘇御史聽了大驚,因想道:「莫不是到娼妓人家去了?」因叫昨日送行李的家人來,問道:「你相公閒時在家,與甚人往來,莫非好嫖賭麼?」家人稟道:「相公從來不嫖不賭,閒時只愛的是讀書。逢著花朝月夕,做些詩詞歌賦,吃幾杯酒,便是他取樂的事了。舊年還與兩個朋友往來,近因黜退了秀才,連朋友往來的也稀疏。」蘇御史道:「你相公既肯讀書,又不嫖賭,為何倒把秀才黜退?」家人道:「只為前日學院來考了一個案首,有一個鄉官家愛相公的才學,便要招相公為婿。相公不知何故抵死不從。那官宦惱了,竟與學院說知。不期那學院與鄉官恰是同年同門,連學院也惱起來,因此就把一個秀才白白的吊了。」
蘇御史聽了,更嗟呀不已。又差人分頭各處探尋,直探尋了三四日竟無蹤跡,沒奈何,只得悵悵開船而去。正是:
亡羊古今歎多歧,失馬從來不易知。
誰道貪花蜂與蝶,已隨春色到高枝。
不知蘇友白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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