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文進自起身往太倉後,他母親舊病復發,文連著急,即請醫調治,卻不見效。到第九天上,竟作古了。幸文進尚有存在家中幾兩銀子,文連將來買棺盛殮。及文進回時,已是過了首七。文進哀慟欲絕,將成公所贈,從俗禮懺,盡孝盡哀。守靈過了斷七,就在祖墳安葬畢。文進自思:志願未遂,老母又亡,如今孤單獨自,一事無成,終不然撐船過世豈不惹人恥笑?因想,知己難逢,不如去投劉家弟兄圖個機會,總然無濟,習學些武藝也好。主意已定,家中本無可守,把房屋、船隻交託哥子照料,拴束隨身包裹,帶了防身銅錘,即日就道,星夜奔沂水而來,於路無話。
不日間到了尚義村,訪至蔣宅。進門遇見一個老家人從內出來,文進便問:「府上有一位劉姑爺可在麼?」家人道:「劉姑爺如今進京去了。」文進道:「既然進京,可知他寓在何處?」家人道:「他的哥子劉老爺在京補官,都在內閣中書岑老爺那邊同寓。如今岑老爺把我家老爺同劉姑爺都在萬歲面前保舉了,十來日前有部文轉到本縣來,催逼我家老爺起身,也進京去了。你若要尋他,只到岑中書老爺的寓所去尋就有下落。」文進聽了,躊躇了半晌,心下想道:這番又來得不湊巧,欲待回家,實是敗興。幸喜身邊還有盤費,不若進京走遭,看看光景也好。立定主意,與老家人拱手作別,取路竟奔都門。這話暫停。
且說王夫人母女自從王公歸天後,省城各衙門並各府州縣多有差人來弔奠、送賻儀的,紛紛不一。惟文登縣路公是同鄉、同年又同寅好,親來弔慰,並送賻儀五十金。王夫人推辭不得,一一收領,凡是來差,都著家人款待,不在話下。擇定三月初三日起身回籍,先著家人王謹到省城督、藩、臬憲並本府、道衙門都遞了報明回籍,懇求嚴緝劫盜的狀子。惟督、藩兩憲傳王謹當面吩咐:「拜上你主母,到家即速補繳借項要緊。」王謹稟說:「小的主人正月初就專差回家取銀申繳,想此時已經歸款的了。小的主母只求大老爺行文嚴緝盜贓。」兩憲都一般吩咐:「你去稟覆主母,我這裡獲盜追贓即移文浙省,喚你家來領取。」王謹叩頭謝了,回縣稟覆夫人,就雇了三輛大車,十六名長夫,找抬靈柩。到起身這日,百姓香花燈燭設祭者何止百十處!男女百姓執香哭遂者何止數千人!王夫人吩咐家人再三阻謝。內中有送五里、十里至二三十里者不等,惟書役人等直送至交界才回。這話表過不提。
且說王夫人自起身以來,日暖風和,一路無阻。這日是個大站,未交五鼓即起身。行到了嶧縣所管的轆轉灣,卻是個多見樹木少見人煙的去處,此時東方未白,只有星光,車上掛著籠。正行走間,忽聽樹林中一聲吶喊,殺出五七個強人,用紅土塗面,手中都執著雪亮的鋼刀,大喝道:「留下買路錢放你過去,沒有時把個人留作當頭。」那些車抬夫嚇得撇下棺車四散逃躲。王謹在車上戰抖抖的道:「我們是主人死了搬棺木回籍的,並沒有甚麼銀錢。」當頭一個強盜喝道:「問這廝作甚?只問他主人婆在那個車上!」王夫人母女在車中嚇得渾身發抖,作聲不得。
那強盜正待往車上來揪采,只聽得平空裡霹靂般一聲喊道:「好大膽的強盜,敢在大路打劫!」說得遲,來得快,手起一捶正打中一個強盜頂門、錘重力大,卻把頭都打到項子裡去了。即奪過那口刀來,便有兩個強盜舉刀來砍,被那漢左手用錘逼開刀,右腳飛起早踢著那賊手腕,把那賊手中這口刀直飛起半空裡去,正待逃奔,被那漢手起處連肩夾臂砍翻在地。那幾個都待要逃,又被趕上一個,照背心一銅錘打倒,用腳踹住問道:「你這廝叫甚麼名字?」那賊口吐鮮血,拚命叫道:「小的不曾劫了物件,只求老爺饒了狗命!」那漢大笑道:「諒你這鼠賊也不值我一刀,但饒了你這廝恐日後還要做賊,且與你留個記認!」即提起耳朵割下一隻,那賊忍痛爬起就跑。
這邊家人、車抬夫等見殺死強盜,都走出來望那漢羅拜在地,願求姓名。那漢道:「我是路見不平保全了你們,你們可速急離此,免得耽誤了行程。我自往京都訪人去了。」王夫人在車上道:「多感義土垂救,願聞姓氏住居,日後當圖報答。」那漢道:「我便叫文進,你們卻是往那裡去的?」王謹道:「小的主人姓王,是寧海縣知縣,在任沒了。如今夫人、小姐搬靈柩回湖州原籍去的。」王夫人又道:「拜煩義士到京師時,順便與我女婿內閣中書岑秀通個口信,說我們蒙義士搭救,已回家去了。」文進聽說,驚喜道:「原來就是王夫人,我去年同劉三相公曾到府上,岑老夫人也曾見過,我如今正要到岑老爺那裡去,不必再囑了。」說畢把手一擺,道:「趁此時無人行走,你們快些趕路,我是去了。」轉眼之間,已是去遠。這邊眾人脫卻此難,恐天明有人查問耽擱行程,三輛大車趕起牲口,十六名抬夫抬起靈柩,如飛而發,也不管腳步高低,也不顧路途險仄,如有神助一般,不上半個時辰,即已離轆轤灣三十餘里,東方才白。
且不說王夫人脫難回家。卻說這伙強盜就是賈、孫二人結伙所扮。也是他惡貫滿盈,被文進起手打沒腦袋的就是侯公子,砍死的卻是孫業,這割去耳朵打得吐血的便是賈何。那幾個糾來的見勢頭凶狠,都狼奔鼠竄而逃。把一輛車子還藏在一里路外幽僻之處。著一個家人看守,這賈何掩著耳朵跑到那裡。所得這邊車聲已遠,寂無聲響,因與那家人說知:公子已經打死,孫業被殺,眾人已逃,再過一回有人行走,盤問出來,禍事不小。這賈何人急計生,與那家人商量:「把車上行李抖得紛亂,皮箱銅鎖故意扭落,把車卻使到行劫之處,只說是被強盜打劫與他對敵,致被將公子打死。幸遇大隊客商到來,把強人驚散。箱內銀兩各取兩包放在自己包裹內,只說被強盜搶去,有誰查賬?報了官儲,憑他去捉拿強盜,再疑不到我們身上。」兩人算計已定,如法而行,即到前途報了地方鄉保,同往縣中稟報。縣官知是現任道台公子,事關重大,立刻到該處驗屍吩咐買好棺木盛殮公子並家丁孫業。一面通報各憲,一面出差懸賞勒限緝拿。
這賈何正以為得計,誰知到第三日上,白日裡見侯公子同孫業渾身血污,被鬼卒鎖著來要他同去陰曹對質,便大叫一聲吐血仆地而死。這才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侯公子空相思了一場,只落得害人自害。後來侯巡道得了凶信,又聞岑公子特恩超用的消息,一氣一驚,成了大病,即請合休回籍,在半路上白日裡分明見王公金冠紅袍,數責了他縱子為盜的許多過惡:「……今得保全首領,便是你的萬幸。」侯子傑至此才知都是兒子所幹的事,大叫一聲,嘔血鬥余而死。這是侯巡按結局的後話,表過不提。
言歸正傳,卻說這倭寇連年騷擾沿海郡縣,攻襲城池,殺掠市鎮,官無寧晷,民不聊生。若官軍失利,則凶焰愈熾;少有不利便潛遁出海,分屯附近島嶼,乘間劫掠,莫奈伊何,且有內地奸線勾連外應,因此官兵每至失利。這番自去冬及今,倭奴海寇結連分數十道入寇,震動三省。官軍征剿,互有殺傷。幸有殷勇與夫人這場大捷,倭寇凶鋒略戢。其時三省督撫俱有飛章申奏。嘉靖皇上震怒,御筆親書了一道詔旨申飭各省總制督撫調度失宜,大小將弁懦怯不振,以致海隅丑類屢年肆擾,虛費軍儲,不能殲滅:「……前請招募勇壯,三年以來,除官授職者不少,查建功知名者惟王邦直、殷勇兩人從而已,其餘湮沒無聞。可見皆循情濫錄,並無真才實學之人,虛冒軍功,毫無實效。著將從前投充武勇已授官祿者嚴加考察,虛冒者盡行裁汰,不得循私,自貽伊戚。古者立賢無方,今不論內外大小文武各官,有能深悉剿賊機宜者,許即盡情條奏;凡有親知灼見之真才實學,無論親疏,許據實保舉,朕當親試錄用,庶草茅英俊不致沉淪,協力同謀,殲除丑類,以副朕望。咸宜欽此。」這道詔旨下來,旬日間,在京雖有幾位朝官條奏,都是泛言大概不切實用,內中惟中書岑秀上平倭十二策,深切機宜,瞭如指掌,天顏大喜,即日召見便殿,一一試問。岑秀逐條逐款奏對分明,大愜聖意。岑秀又面奏:「臣有深知武勇、膽略出群者二人:一是山東沂水縣武舉蔣士奇,一是江西吉水縣武生劉電。二人與臣原有瓜葛,深知其詳。今蔣士奇尚在原籍,劉電現在臣寓。臣遵旨不避親疏之嫌,冒昧陳奏,伏乞聖恩召試,以辨優劣。」當蒙溫旨允准。
原來這保舉一事,因旨意嚴切,要親加考試,誰敢濫舉?因此旬日內應詔保舉者只有四人,連岑秀所保,共只六人而已。當著內閣傳旨,所舉在京武士五名於三月初三日在平台御試,其在外省保舉省,俱限三月二十五日赴兵部投名具奏,候旨考試。旨意一下,這在京五名卻是北直郭紹汾、山西龍韜、陳松巖、山東高卓、江西劉電,都準備至期考試。
原來劉電自上年十一月進京相會岑秀,與兄長同在一房居住。如今岑秀面奏保舉,劉電在寓尚未得知,及岑秀朝罷回來才說出保舉一事,劉電道:「雖承賢弟美意,只恐皇上親試不比尋常,惟恐負累賢弟有保舉不實之議。」岑秀道:「三哥本領,弟深知的見,何必過謙?如今急須準備本身服色,以便朝見。」當下弟兄們即行料理。
到了三月三日平明時分,皇上駕幸平台,各官隨駕,五軍都督府並御營都指揮衙門官員俱全裝貫甲,率領三千御林軍士,明盔亮甲,兵分八隊,旗列五方,擺成陣勢,環繞平台,兵部官傳旨:引五名武士到台下朝見。鴻臚寺官逐一唱名,各官武士按名答應,跪奏姓名、年齡、鄉貫、履歷畢,皇上龍目展看,果見一個個狀貌不凡。內中陳松巖系長瘦身材,論年齒只郭紹汾三十有六,余皆不出三十,惟劉電年齒最小,相貌超群,皇上暗喜,但不知武勇如何,傳旨各給戎裝,隨挑御營馴練馬匹,先試騎射。所用弓力輕重在監箭指揮處報明領取,射畢陳奏。各人遵旨,自去裝束。旨意一下,那馳道上早列出三座綵牌坊,各懸碗口大小綵球一個,射中者鳴鼓一通,各派官員監看。當下軍中奏過三通鼓樂,寂靜無聲。平台前面兩邊站著五軍左右都督,手執令旗。傳旨著按名騎射,台上青旗招動,早見對面東隊裡郭紹汾縱馬飛出,拈弓搭箭正待射時,誰知那馬快劣異常,早飛過第一座彩坊,不及發箭,轉眼已到第二坊,覷得親切,一箭正中綵球,鼓聲未止馬已驟過第三坊,郭紹汾扭轉身軀背射一箭,卻從綵球邊擦過。皇上在御座看得分明,卻略點了點頭。以次便是龍韞、陳松巖各中二箭,高卓只中了一箭。未後卻是劉電飛馬而出,一連三箭齊齊射在綵球上面,鼓聲連絡不絕。皇上大喜,道了一聲「好」,各官暗暗喝彩。
騎射畢,傳旨令試步箭。卻早在五十步外列著一座彩坊,正中間用銅索懸著一個不及一尺大的七層皮鼓子,上下左右。四個綠圈,正中一點緋紅,都只有杯口大小。郭紹汾等四人都用硬弓依次較射,惟陳松巖,郭紹汾皆中兩箭,龍韞、高卓各中一箭,卻都在綠圈左右。末後劉電跪奏:「臣所用系八石鐵胎弓,發箭較遠,伏乞將箭坊更移遠三十步。」當下傳旨,准移至八十步上。其時隨駕各官都暗道:「這後生中了三條馬箭便賣弄精神,總然弓力到得八十步上也難保必中,倘若射不著時,豈不自討沒趣?」有的想道:他必定有這個本事才敢誇口,不然在皇上面前豈是兒戲的?各人心上議論不一。即皇上心中亦恐其不能必中,但能拉此硬弓,射得到時,亦是難得。卻說劉電,難者不慣,慣者不難,拈弓搭箭使出三尖六靠四平八穩的肩架,弓開滿月,箭發流星,弦響處這枝箭正中在紅心眼裡,滿營將士無不吐舌。劉電卻搭上第二枝箭,拽滿弓,覷得親切,「嗖」的一聲,這箭邊第一枝箭一齊透出紅心而去。這第三枝箭,劉電賣個手段,將銅索射斷,掉下鼓子。皇上在御座上哈哈大笑道:「真現在之養由基也。」各官一齊跪賀。
步騎射畢,傳旨令五名武士乘騎,各取平日擅長武器,仍依次出馬;令各營將弁軍士有敢與武士比較武藝者在軍政司報名出陣,比較優劣不得傷殘性命,但聞鳴金即便住手。旨意一下,五營四哨御營將士盡知,凡有本事者俱想在皇上面前施逞。只聽得軍中又奏了三通鼓樂,左右都督將令旗一招,郭紹汾頂盔貫甲從旗門下橫刀縱馬而出,高叫:「遵旨比較武藝,有能者請出一較!」說聲未絕,早見左軍隊裡一將提刀拍馬來迎,卻是御營左哨團練使雷應春。當下兩騎戰馬咆孝,兩口寶刀飛舞,戰到三十合上不分勝敗,早聽鳴金,各住手回陣,第二名龍韞手舞雙鞭早臨戰陣,卻見東南隊裡一騎馬兩條鞭馳驟而出,卻是前軍都督左營守備熊如虎。正是棋逢敵手,四條鞭如翻波滾浪,但見冷氣團身、火光灼爍,鬥到三十餘合,亦聞金回陣。第三名陳松巖早挺槍躍馬而出,只見右軍隊裡一騎飛來,卻是守備魯捷拈槍劈面來迎。鬥到十餘合上,陳松巖賣個破綻讓魯捷一槍刺來。陳松巖把身子一扭,這槍從肋下過去,兩馬廝並,魯捷直撞入懷來,陳松巖一把抓住他勒甲綠正待要提過馬來,早聽鳴金,便放手回陣。第四名高卓使一枝方天畫戟,早縱馬出陣,這邊中軍隊裡飛出一將,卻是後軍都督、左哨護軍使尹政使雙鐵戟、縱五花馬飛躍來迎。戰到四十合上,高卓戰法漸亂,早聽鳴金住手。門旗開處,卻見劉電金冠抹額,鱗甲錦袍,橫丈八渾鐵蛇矛按轡而出。早見北陣裡鼓聲響處一騎潑墨馬、一條渾鐵槍如一片烏雲-地而至,卻是後軍都督掠陣使袁立。這人生得鐵面虯髯,綽號「賽張侯」,專精蛇矛,稱營中獨步,其時眾將推他來敵劉電。劉電見來將威猛,欠身道:「新進與前輩比較,幸恕無禮。」袁立睜眼道:「你但有本事只顧使來。」說畢,分心就刺,劉電說聲「有罪」,把手中槍架住。原來這袁立使出梨花槍法真如瑞雪紛飄,梨花亂落。劉電識得這路槍法,暗道:「此人狂率無禮,若遇蔣叔丈必定叫他帶傷。因隨他賣弄只是遮攔架隔。直待他使到分際處——這一槍名為「透心寒」,劉電才把手中槍掣回用力一擺盪起一個車輪大小的花頭,早把袁立的槍撥離手有六七丈遠,嚇得袁立幾乎墜馬,伏鞍而回。劉電笑道:「有罪了。」這時各將士無不縮頸吐舌。皇上看得分明,心中大喜,即將劉電宣上平台,賜錦袍一領,特授御營副指揮使職銜,日後有功另行升賞,郭紹汾等四名各授守備職銜,候旨分發。劉電等謝恩而退。皇上迴鑾,各官將士護從依次而散。
卻說劉電回寓,劉雲、岑秀早已得知,十分歡喜,都道:「不日定有恩旨下來,必然有剿倭之舉。」當日三人共飲,敘說場中考試之事,不覺又過一朝。
次日平明,皇上登殿,百官見畢,即宣中書岑秀上殿面諭:「卿家青年歷練,才識兼優,保舉得人,大慰朕望,昨觀卿十二策,足可殲除丑類。以卿公忠,不必迴避原籍,今授卿江浙兩省巡海副都御史,賜尚方劍,便宜行事。自總兵以下,悉聽調度,務期-日,肅清海宇,以副朕望。劉電等五名,即帶往軍營量才委用。中書事務交卸明白,五日內即馳-前往,合同江浙總制巡撫便宜進剿。」岑秀得旨,又奏道:「臣以一介小臣,自慚鄙陋,乃蒙聖恩不次之擢,委以封疆重任,敢不殫心竭力仰報天恩!指揮劉電系臣保舉,又屬瓜葛,若交臣調用未免涉嫌,叩懇天恩另賜委用。」當蒙准奏,劉電即著帶往吳淞,交與黃炯差委。當即賜與敕書、寶劍,岑秀跪領,三呼九叩謝恩而退。皇上回官,百官朝散。此番有分教倭氣消滅,海宇清寧。正是:
只憑藝才能超眾,何患聲名不遠揚。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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