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臏脫了魏國佯狂之辱,來至齊國,朝見畢威王,叩以兵法。臏指畫有條,王即欲拜授官爵。孫臏相辭道:「臣未有寸功,不敢受爵。龐涓若聞臣用於齊,又起妒嫉之端。不若姑息其事,俟有用臣之處,然後效力何如?」威王從之,乃使權居田忌之家,忌尊為上客。
臏思欲偕禽滑往謝墨翟,他師弟二人已不別而行了,臏歎息不已。再使人尋訪孫平、孫卓信息,杳然無聞。方知龐涓之。
齊威王暇時,常與宗族、諸公子馳射賭勝為樂。田忌馬力不及,屢次失金。一日田忌引孫臏同至射圃,觀射。臏見馬力不甚相遠,而田忌三棚皆負。乃私請告忌道:「君明日復射,臣當令君必勝。」田忌道:「先生果能使某必勝,某當請於王,以千金決賭。」孫臏道:「君但請之。」田忌請於威王道:「臣之馳射屢負矣,來日願傾家財一決輸贏。每棚以千金為采。」威王笑而從之。
是日,諸公子皆盛飾車馬,齊至場圃,百姓聚觀者數千人。田忌問於孫子道:「先生必勝之術安在?千金一棚不可戲也。」孫臏道:「齊之良馬聚於王廄,而君欲以次第角勝難矣。然臣能以術得之。夫三棚有上中下之別,臣以君之下駟當彼上駟而取,君之上駟與彼中駟角取,君之中駟與彼下駟角取,君雖一敗必有二勝。」田忌讚道:「妙哉!」乃以金鞍錦(革薦),飾其下等之馬,偽為上駟。先與威王賭第一棚,馬足相去甚遠,田忌復失千金。威王大笑,田忌道:「尚有二棚,臣若全輸,笑臣未晚。」及二棚、三棚,田忌之馬果皆勝,多得采物千金。田忌奏道:「今日之勝,非臣馬之力,乃孫子所教也。」因述其故。威王歎道:「即此小事,已見孫先生之智矣。」由是益加敬重,賞賜無算,不在話下。
再說魏惠王既刖孫臏,責成龐涓恢復中山之事。龐涓奏道:「中山遠於魏,而近於趙,與其遠爭不如近割。臣請為君直搗邯鄲,以報巾山之恨。」惠王許之。龐涓遂出車五百乘,伐趙圍邯鄲。邯鄲守臣牛選連戰俱敗。上表趙成侯,成侯使人以中山賂齊求救。齊威王已知孫子之能,拜為大將。孫臏辭謝道:「臣乃刑餘之人,而使主兵,顯齊國別無人才,為敵者所笑。請以田忌為將。」威王乃用田忌為將。孫臏為軍師,常居輜車之中,陰為畫策,不顯其名。田忌欲引兵去救邯鄲,臏止之道:「趙將非龐涓之敵,比我至邯鄲,其城已下矣。不如駐兵於中道,揚言欲伐襄陵縣,龐涓必還。還而擊之,無不勝也。」
田忌遂用其謀。時邯鄲候救不至,牛選以城降涓。涓遣人報捷於魏王。一面正欲進兵,忽聞齊遣田忌乘虛來襲襄陵。龐涓驚道:「襄陵有失,安邑震動。我當還救根本。」乃班師離桂陵二十里,便遇齊兵。原來孫臏早已打聽魏兵到來,預作準備。先使牙將袁達,引三千人截路搦戰。龐涓族子龐蔥前隊先到,迎住廝殺。約戰二十餘合,袁達詐敗而走。龐蔥恐有計策,不敢追趕。卻來稟知龐涓。涓叱道:「諒偏將尚不能擒取,安能擒田忌乎?」
即引大軍追之,將及桂陵。只見前面齊兵排成陣勢,龐涓乘車觀看。正是孫臏初到魏國時,擺的顛到八門陣。龐涓心疑想道:「那田忌如何也曉此陣法?莫非孫臏已歸齊國乎?」當下亦布隊成列,只見齊軍中閃出大將田旗號,推出一輛戍車。田忌全裝披掛,手書畫戟,立於車前。田嬰挺戈,立於車右。田忌口呼:「魏將能事者上前打話。」龐涓親自出車,謂田忌道:「齊、魏一向和好,魏、趙有怨,何與齊事?將軍棄好尋仇,實為失計。」田忌道:「趙以中山之地,獻於我主。我主命我帥師救之。若魏亦割數郡之地,付於我手,我當即退。」龐涓大怒道:「汝有何本事?敢與某對陣。」田忌道:「你既有本事,能識吾陣否?」龐涓道:「此乃顛到八門陣,吾受鬼谷子所教。汝何處窮取一二,反來問我,我國中三歲孩童皆能識之。」田忌道:「汝既能識,如何不能打!」
龐涓被說不過,遂分付龐英、龐蔥、龐茅三人道:「記得孫臏曾講此陣,略知攻打之法。但此陣能變長蛇陣,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攻者轍為所困。今去打此陣,汝三人各領一軍,只看此陣一變,三隊齊進,使他首尾不能相顧,則陣可破矣。」龐涓分付已畢,自帥先鋒五千人,上前打陣。才入陣中,只見八方旗色,紛紛轉換,認不出那一門是。東衝西撞,戈甲如林,並無出路。只聞得金鼓亂鳴,四下吶喊。豎的旗上俱有軍師孫字,龐涓大驚道:「別夫果在齊國。吾墜其計矣。」正在危急,卻得龐英、龐蔥兩路兵殺進,單單救出龐涓。那五千先鋒不剩一人,問龐茅時,已被田嬰所殺。共損軍二萬餘人,龐涓甚是傷感。
原來八卦陣,本按八方連中央戍,已共是九隊。車馬其形,正方,比及龐涓入來打陣,抽去首尾二軍為二角,以遏外救。止留七隊車馬,變為員陣,以此龐涓迷惑。後來唐朝衛國公李靖,因此作六花陣。即從此員陣布出。有詩為證:
八陣中藏不測機,傳來鬼谷少人知。
龐涓只曉長蛇勢,那識方員變化奇。
按今堂邑縣東南,有地名果戰場,乃昔日孫、龐交兵之處也。卻說龐涓知孫臏在軍中,心中懼怕,與龐英、龐蔥商議,棄營而遁。連夜回魏國去了。田忌與孫臏探知空營,奏凱回齊,此周顯王十七年事。
魏惠王以龐涓有取邯鄲之功,雖然桂陵喪敗,將功折罪。齊威王遂寵任田忌、孫臏,專以兵權委之。鄒忌恐其將來代己為相,密與門客公孫閱商量,欲要奪田忌、孫臏之寵。恰好龐涓使人以千金行賂於鄒忌之門,要得退去孫臏。鄒忌正中其懷,乃使公孫閱,假作田忌家人,持千金於五鼓叩卜者之門,道:「我奉田忌將軍之差,欲求占卦。」卦成,卜者問:「何用?」答道:「我將軍,田氏之宗也,兵權在握,威震鄰國。今欲謀大事,煩為斷其吉凶。」卜者大驚道:「此悻逆之事,吾不敢與聞。」公孫閱囑道:「先生既不肯斷,幸勿洩漏。」
公孫閱方才出門,鄒忌差人已至。將卜者拿住,說他替叛臣田忌占卦。卜者答道:「雖有人來小店,實不曾占。」鄒忌遂入朝,以田忌所佔之語告於威王。即引卜者為證,威王果疑。
每日使人伺田忌之舉動。田忌聞其故,遂托病辭了兵政,以釋齊王之疑。孫臏亦謝去軍師之職。
明年齊威王嘉,子辟疆即位,是為宣王。宣王素知田忌之冤,與孫臏之能。俱召復故位。
再說龐涓初時聞齊國退了田忌、孫臏不用,大喜道:「吾今日乃可橫行天下也。」是時韓昭侯滅鄭國而都之,趙相國公仲侈如韓稱賀,因請同起兵伐魏。約以滅魏之日,同分魏地。昭侯應允,回言偶值荒饉,俟來年當從兵進討。龐涓聞知此信,言於惠王道:「聞韓謀助趙攻魏,今乘其未合,宜先伐韓以沮其謀。」惠王許之。使太子申為上將軍,龐涓為大將,起傾國之兵,向韓國進發。行過宋邑外黃,有布衣徐生請見太子。太子問道:「先生幄見寡人,有何見諭?」徐生道:「太子此行將以伐韓也,臣有百戰百勝之術於此,太子欲聞之否?」太子申道:「此寡人所藥聞也。」徐生道:「太子自度富有過於魏,位有過於王者乎?」申答道:「無以過矣。」徐生道:「今太子自將而攻韓,幸而勝富不過於魏,位不過於王也,萬一不勝將若之何?夫無不勝之害,而有稱王之榮,此臣所謂百戰百勝者也。」太子道:「善哉!寡人請從先生之教。」即日班師。徐生道:「太子雖善吾言,必不行也。夫一人德鼎,家人啜汁。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眾,太子即欲還,其誰聽之!」徐生辭去,太子出令欲班師。而龐涓道:「大王以三軍之寄,屬於太子,今又未見勝敗,而遽班師,與敗北何異?」諸將亦皆不欲空還。太子申不能自決,遂引兵前進,直造韓都。
韓哀侯遣人告急於齊,求其出兵相救。齊宣王大集群臣,問以救韓與不救孰是孰非,相國鄒忌道:「韓、魏並並,此鄰國之幸也,不如勿救。」田忌、田嬰同聲道:「魏若勝韓,則禍必及於齊,救之為是。」孫臏獨嘿然無語,宣王問道:「軍師不發一言,豈救與不救二策皆非乎?」孫臏答道:「然也。夫魏國自恃其強,前年伐趙,今年代韓,其心亦豈須臾忘齊哉!若不救韓,是棄韓以肥魏,故不言救者非也。魏方伐韓,韓未敝而吾救之,是吾代韓受兵。韓享其安,而吾受其危,故言救者亦非也。」宣王又問道:「然則何如而可?」孫臏答道:「為大王計,宜許韓必救,以安其心。韓知有齊救,必悉力以拒魏,魏亦必悉力以攻韓。吾俟魏之弊,徐引乓而往攻弊。魏以存危,韓用力少而見功多,豈不勝於前二策耶?」宣王鼓掌稱善。遂許韓使言齊救,旦暮且至。
韓昭侯大喜,乃悉力拒魏。前後交鋒五六次,皆韓不勝,復遣使往齊催趨救兵。齊復用田忌為大將,田嬰副之,孫子為軍師,率車五百乘救韓。田忌又慾望韓進發,孫臏道:「不可!不可!吾向者救趙,未嘗至趙。今救韓,奈何往韓乎?」田忌道:「軍師之意,將欲如何?」孫臏道:「夫解紛之術,不攻其所必救。今日之計,惟有直走魏都耳。」田忌從之,乃命三軍齊向魏邦進發。龐涓連敗韓,師將逼韓都。忽接本國警報,言齊兵復寇魏境,望元帥作速班師。龐涓大驚,即時傳令去韓歸魏。韓兵亦不追趕。
孫臏知龐涓將至,謂田忌道:「三晉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車半至。』吾軍遠入魏地,宜詐為弱形以誘之。」田忌道:「誘之,如何?」孫臏道:「今日當作十萬灶,明後日以漸減去。彼見軍灶頓減,必謂吾兵怯戰,逃亡過半,將兼程逐利。其氣必驕,其力必疲,吾因以計取之。」田忌從其計。
且說龐涓兵望西南而行,心念韓兵屢敗,正好征進,卻被齊人侵擾,毀其成功,不勝之忿。及至魏境,知齊兵已前去了。遺下安營之跡,地甚寬廣,使人數其灶,足有十萬。驚道:「齊兵之眾如此,不可輕敵也。」明日又至前營查其灶,僅五萬有餘,又明日灶,僅三萬。龐涓以手加額道:「此魏王之洪福也。」太子申問道:「軍師未見敵形,何喜形於色?」涓答道:「某固知齊人素怯,今入魏地才三日,士卒逃亡已過半了。尚敢操戈相角乎?」太子申道:「齊人多詐,軍師須十分在意。」龐涓道:「田忌等今番自來送死。涓雖不才,願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恥。」當下傳令選精銳二萬人,與太子申分為二隊,倍日並行。步軍悉留在後,使龐蔥率領徐進。孫臏時刻使人連絡探聽龐涓消息,回報魏兵已過沙鹿山,不分早夜兼程而進。
孫臏屈指計程,日暮必至馬陵。那馬陵道在大名府城東南十里,兩山中間溪谷深隘,堪以伏兵。道傍樹木叢密,臏命檢絕大一株留下,余樹盡皆砍到,縱橫道土以塞其行。卻將那所留大株向東,樹身砍白,用黑煤大書六字云:
龐涓死此樹下。
上面橫書四字道:「軍師孫示。」令部將袁達、獨狐陳各選弓弩手五千,左右埋伏,分付但看樹下火光起時,一齊發弩。再令田嬰引兵一萬,離馬陵三里埋伏。只待魏兵已過,便從後截殺。分撥已定,自與田忌引兵遠遠屯札,準備接應。
再說龐涓一路打聽,齊兵過去,恨不能一步趕著,只顧催來。到馬陵道時,恰好日落西山。其時正是十月下旬,又無月色,前軍回報,有斷木塞路,難以前進。龐涓叱道:「此齊兵畏吾躡其後,故設此計也。」正欲指麾軍士,搬木開路,忽抬頭看見樹上砍白處隱隱有字跡。但昏黑難辨,命小軍取火照之。眾軍士一齊點起火來,龐涓於火光之下,看得分明。大驚道:「吾中別夫之計矣。」急教軍士速退。說猶未絕,那袁達、獨狐陳兩支伏兵望見火光,萬弩齊發,箭如驟雨。軍士大亂,四散奔逃。龐涓身帶重傷,料不能脫,乃歎道:「吾恨不殺此別夫,遂成豎子之名。」即引劍自刎其喉而絕。龐英亦中箭身亡。軍士射死者,不計其數。史官有詩云:
昔日偽書奸似鬼,今宵伏弩妙如神。
相交須是懷忠信,莫學龐涓自隕身。
昔龐涓下山時,鬼谷曾言:「汝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龐涓用假書之事欺孫臏而別之,今日亦受孫臏之欺,墮其減灶之計,自言誆謬,當死萬箭之中。鬼谷又言:「遇馬而瘁。」果然死於馬陵,萬箭毫忽不爽。計龐涓仕魏至身死,剛十二年,應花開十二朵之兆。始信鬼谷之占,纖微必中,神妙莫測。
時太子申在後隊,聞前軍有失,慌忙屯札住不行。不提防田嬰一軍反從後面殺到,魏兵心膽俱裂,無人敢戰,各自四散逃生。太子申禁約不住,勢孤力寡,被田嬰突近生擒,縛置車中。田忌和孫臏統大軍接應,殺得魏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渠,輜重軍器盡歸於齊。田嬰將太子申獻功,袁達、獨狐陳二人將龐涓父子屍首獻功。孫臏手提龐涓之頭,懸於車上。齊軍大勝,奏凱而還。其夜太子申懼辱,亦自刎而死。孫臏歎息不已。
大軍行至沙鹿山,正遇著龐蔥步軍。孫臏使人挑龐涓之頭示之,步軍一見,不戰自潰。龐蔥下車叩頭乞命,田忌欲並誅之。孫臏道:「為惡者止龐涓一人,其子且無罪,況其侄乎?」乃令將太子申及龐英二屍交付龐蔥。教他回報魏王,速速上表朝貢、不然齊兵再至,宗社不保。龐蔥喏喏連聲而去。此周顯王二十八年事也。
田忌等班師回國。齊宣王大喜,設宴相勞,親為田忌、田嬰、孫臏把盞。相國鄒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賂,欲陷田忌之事,未免於心有愧。遂稱病篤,使人繳還相印。齊宣王遂拜田忌為相國,田嬰為將軍。孫臏軍師無爵,秩可加乃加封大邑。孫臏固辭不受。手錄其祖孫武兵書十三篇,獻於宣王道:「臣以廢人,過蒙擢用。今上報主恩,下酬私怨,於願足矣。臣之所學盡在此書,留臣亦無用。願得閒山一片,為終老之計。」宣王留之不得,乃封以石閭之山。山在今之泰安州。
孫臏住山歲余,其衣食是有齊王周送。日間無事,每乘小車命童子推輦代步,遍遊山林溪壑,訪友尋師。是晚月色皎亮,來至石閭山頂觀玩。忽見澗東樹上龍蛇般颼動,命童子近諦何物,童子往觀。不知怎生回報,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