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哲人日已遠,斯文漸投地。
學窮如嵩林,紛紛起角利。
不識四書字,安解一徑義。
騙得愚義兄,誤卻佳子弟。
鶴糧借養-,鹽車負騏驥。
感慨灌花翁,擊碎玉如意。
話說胡楚卿別了俞彥伯,一路行來,見個少年,也是一主一僕,好生面熟。同行了三十里,那人差別道:「兄不是敝府口氣,今往何處?」楚卿道:「小弟是鹿邑,有事來拜俞大尹。」那人拱手道:「失瞻了。小弟正要往歸德。」楚卿道:「如此同行了。請問尊姓?」那人道:「小弟姓吳,字子剛,本縣人。」楚卿就曉得前日縣堂上要殺妻子的吳監生,所以有些認得。子剛道:「兄尊姓大號,幾時到這邊?」楚卿道:「小弟姓胡,字楚卿,來此數日,今早才別的。」子剛肚裡也曉得楚卿知道他的事。二人又說些閒話,不覺行到上蔡。楚卿叫蔡德去訪沈家,就同子剛上了舊店。少頃蔡德回覆道:「沈老爺已於二十八日赴任去了。再問豆腐店,他說你是哪裡人,我說是鹿邑人,要記鄉里姓吳的,他說喜新不知哪裡去了,夫人小姐甚是念他,臨行朱媽媽寄一封字,要與他,說若有喜新鄉里來問,就可寄他,你今既是喜新鄉里,我把這封字寄你與他。如此我拿回來。」楚卿看封皮是二十七夜,封內寫:「撇下衾兒,若不圖後會,便是無情也。」不寫哪個名字,細認筆-,乃是小姐的。把《春閨詩》出來一比,雖真草不同,而風雅無二。因想起小姐書欲寫而難寫,名欲露而不敢露,待撇下而不忍撇下,故寫這字來,真好感傷也,又下起淚來。子剛道:「兄有何心事,尚有過於弟者?」楚卿道:「此腸欲斷,不能細談,明日路上,大家一訴。」子剛遂喚主人多設酒餚散悶。
明日途次,楚卿道:「兄之事,弟未悉其始末,若不見棄,一談何如?」子剛道:「天涯知己,見笑何妨。」遂把父親如何作家,如何死法,原配賈氏,如何賢慧,如何憎厭,細細說了一遍,說到賈氏抑鬱而死,也哭起來。楚卿道:「後來如何?」子剛道:「後來續娶的,就是前日之婦,做這事來。」楚卿道:「今尊意如何?」子剛道:「已勘破紅塵,知天道報應不爽,酒色財氣,不可認真。向有小典在京師,先父是三分息,今弟去算清前帳,以後一分五厘息了。更有貴府鹽店,借銀四百兩,要去取討。」楚卿道:「兄有此傢俬,令堂無人奉侍,還該娶一房才是。」子剛道:「就是要娶,在本處亦無顏。待典中算帳回時,要在外郡置一莊宅,同母親移居,再作區處。」楚卿道:「這也高見。」就把自己父母早亡,尚未受室,今在上蔡,前後事情,細說一遍。子剛道:「如此看起來,弟與兄異途同轍了。但替兄想來,那夫人說無白衣女婿,來年就是科場,吾兄發憤,博得黃甲,那時肯與兄便罷,倘若不肯,小姐親有水晶帶-、親筆詩在此,只說他賴婚,約了同年,共上一本,聖上作了主,奪也奪他過來。今日何須愁悶?」楚卿見說得有理,心上暢快。一路上言語投機,遂成莫逆。
及行近鹿邑,楚卿道:「小舍就在前面,若蒙不棄,屈駕光降,結個知己何如?」子剛道:「弟亦有此意。」遂同至楚卿家,閤家接見。楚卿打發蔡德妻子回去,就辦三牲祭禮,與子剛結拜為兄弟,子剛年長為兄。楚卿置酒款待。盤桓兩日,子剛道:「貴處民風古樸,甚可卜築。兄園左有隙地數畝,弟欲奉價,建造幾間房屋,與兄居止相傍,未知允否?」楚卿道:「弟若得與兄為鄰,平生之大願也。弟原有樓屋一所,離此三里,暫典與寒族,就送兄居住,何以價為?」子剛道:「若得如此,弟旋蹤時,就變賣田產,同家母到宅了。」楚卿大喜。明日臨行,子剛道:「八月準到此處。兄若要問信,可到府前廣貨店汪景成家便知。他不時有人來往。」說罷,兩人拜別。
自此楚卿深信子剛之言,發憤讀書,真個是足不窺園,身不出門,讀至四更,猶吟哦不絕。光陰梭擲,不覺重陽節近。管家周仁來到書房,見楚卿沉思默誦,周仁連叫三四聲,總不聽見,直待拿朱墨來磨,再叫一聲,方才看著。周仁道:「相公如此用心,決然大發。但明日是個佳節,該出去散一散步。」楚卿道:「不是你提起,我到忘懷了。我原約一個朋友,明日可順便到府前問信。」
次早起來,下起細雨,至初十日晴了。楚卿同清書上了牲口,出門但見金風颯颯,衰柳淒淒,已是深秋氣象了。行了三十餘里,天氣暴熱,一片烏雲西起。忽然下雨。望見山坡下有個竹林,幾間茅屋,楚卿急來躲雨。來到門前,下了牲口,忽聽得裡面讚道:「雖子建復生,不過如此!」楚卿就踱進去,卻是兩間敞屋,半壁疏籬,幾盆黃菊,到也幽雅。有兩個老年,一個少年,在那裡飲酒,桌上五六個碗,已吃得精光,拿兩幅字,側頭擺腦的稱獎。忽見楚卿走進,大家立起身來,拱一拱道:「請坐!」楚卿道:「小弟是偶然躲雨,請各尊便!」那個道:「小弟因昨日下雨,不能紀登高之勝,今特約兩位知己,在此挈盒補數,限韻賦詩。但瓶之罄矣,不敢虛屈了。」楚卿道:「既如此,必有佳作,敢借一指教?」那一個道:「兄也曉得詩麼?」楚卿道:「雖不曉得,卻也讀得出來。」又一個道:「這位姓高,是個宿儒,一個徽州大店裡,請他教兩個兒子。弟姓趙,在前村訓蒙。因初八日,高先生放學回來,路上買一隻——約小弟昨日要來賞菊,就以『-為韻。不意下雨,未曾一樂。這一位姓邳,是青年飽學,住在城內,就在城中處館,昨日到這邊岳家,要領夫人回去。所以弟兩個,各出酒餚在此,屈他來到做一首,效金谷園故事。既兄曉得詩,必定是有意思的了。」遂遞過姓高的詩來。楚卿看題目,是《雨中尋菊》;再看上面寫著詩道:
七三塗獵撿之——|也煮妻椒炒精。
菊-倒風雙袖酒,雞糖濺雨一襟餳。
賓王昔日無三友,陶令今年有四甥。
樂矣歸欲-不見,問-光慣甕-秤。
楚卿念了三遍,也不明白,只得問道:「小弟學淺,不但不明其理,要求逐問講教;連這「-」字也不識。」高先生道:「兄方才說識詩,故此與兄看。今兄看不明白,要我講說。孔子云『誨人不倦』,我若不肯,就是吝教了。這『-』字,是茄娘切。在《海篇》上,夫-者,——也,——者,吃物而唇動聲也。第一句『三七塗豬檢之-,前日弟解館回來,以七分三厘銀子,塗路上遇著個獵戶,拿許多雉兔獐雞,弟撿一隻——蛄耍是這個原故;第二句,買到家裡,-去毛,先將水煮一滾,老妻就取起切碎,放些椒料炒著,精品不過,所以說『椒炒精』;第三句,要曉得未種菊,先插竹,昨日因虛了趙先生之約,到一個鄰家賞菊,正在花下飲酒,忽然一陣風來,竹-吹倒,劃潑了半壺酒,老夫雙只衣袖,沾得甚濕,故云『兩袖酒』;『雞糖濺雨』者,那些雞一向躲在菊花下放的糞,也有干的,也有白的,也有一樣色爛如糖的,那急雨濺起來,急去收碗喋,看衣襟上濺滿了故云『一襟餳』;至第三聯,是兩個古典:昔日駱賓王尋菊,無三友者,不曾有趙先生、邳兄與老夫三人也,當初陶淵明最愛菊花,為彭澤今。今人每以海棠比西施,老夫發鄧以菊花比淵明,是巧於用古處。上年敞鄰在朋友處分得一根回來,今年產了四芽,可是生了外甥一般?末兩句是照應起兩句,賞了菊,吃了酒,樂而歸去,還剩那——詡遙老夫正要想——的再吃些,不意又見,問起拙荊,他道領家有個狸貓,到捨偷吃,不管多少,一吃就精光,竟是吃慣了,如今把-獠卦諼屠錚將-秤蓋好,又恐爬開了,故云『問狸光慣甕-秤』。你說這詩好麼?」楚卿道:「果然妙。」高先道:「趙先生,你的佳作,一發與這位看,見得我們為師,俱有實際,不比那虛名專騙人家束修的。」趙先生對楚卿道:「看詩有個看法,須要認題。高先生吃-猓是做死的,我是做活的,不可一例看。」楚卿道:「有理。」只見他詩寫著道:
菊邊歇下一隻-濺濕衣毛活似精。
趕他翟遏像趕鴨,吃他連喋如吃餳。
兒驚磕碰尋老子,婆見吱喳叫外甥。
十六雙棋去得盡,剛剛剩得光棋秤。
楚卿看了好笑,只得讚道:「妙!這位邳死一發請教。」邳先生道:「兩位先生是前日做起,小弟是今早約來吃酒,方得做起,已有兩句了。」弟與楚卿道:「小弟是不做——做——恕!背卿接來一看,只見道:——
花葉啄完光打精。
楚卿見他年少,忍不住道:「詩思甚佳,只怕——,未必做巢在菊花上。」邳先生笑道:「兄只識得幾個字,就要批評人?千家詩上,說得食階墀鳥雀馴,鳥雀既馴,難道——做不得巢?輕易批評人者,此亦妄人也已矣!」楚卿道:「領教。」意欲別出。趙先生道:「雨雖止了,地上猶濕。兄既曉得詩,也做兩三句何如?」楚卿道:「要做何難?」三人便去拿紙筆墨硯,鋪在桌上。
楚卿坐著,三人到背後,把眼瞅一瞅,看他做些什麼出來。孰知楚卿提起筆,不待思索,一揮而就。詩曰:
溪頭雨暗下飛-踏屐籬邊致自精。
看去離披如中酒,食來清遠勝含餳。
臨波洛女窺行客,灑淚湘妃覓館甥。
帶濕折歸敲一局,幽香染指拂揪秤。
楚卿立起身來道:「呈丑!」高先生道:「做不出麼?」楚卿道:「完了。」三人不信,走到近前一看,果然完了,都說:「這也奇!」今到第三句,高先生道:「這『中酒』二字不通,那有菊花吃酒?」大家都笑。念完,再念一遍,覺得順口不俗,且做得快,不像自己苦澀,有些嘴軟起來。姓邳的道:「真是仙才!兄在何處處館!」楚卿道:「不處館。」趙先生道:「兄該處一館,若要美館,有個捨親,只有四位學生,館轂與高先生差不多,足有八擔大麥。」
只見清書進來道:「相公,路干了,早些去罷!」楚卿遂撒手與三人作別。上了牲口,一路好笑。
明日到歸德府,正欲進城,只見茶館內一人叫楚卿:「賢弟哪裡去?」
未知何人叫他,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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