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客路肯蹉跎,只為佳人俏一窩。牽惹少年腸欲斷,彌陀。願買真香供養它。鳳眼按秋波,經語聲聲帶媚騷。待把心情相訴與,奇奇。忽遇虔婆急殺公。
右調寄《南鄉子》
話說若素小姐,見胡楚卿袖裡露出一物,奪目可愛,問道:「喜新,你袖中什麼把我一看。」看官你道什麼,原來是扇墜繫在素金扇上。楚卿連扇遞過,若素接來看時,卻是藍寶石碾成一個小魚,不滿寸許,鱗頰宛然,晶晶可玩,不忍釋手。楚卿問道:「此物小姐心愛麼?」若素道:「此物實實精雅。你肯賣我麼?」楚卿道:「寧送與小姐,斷不賣的。」若素道:「怎好要你送。也罷,我見你帶上少個帶鉤,我換你的罷。」遂向腰間裙帶上取下來,遞與楚卿。原來是個水晶塊,上面碾成雙鳳連環,下邊伸個如意頭勾子,清可鑒發。楚卿得意道:「好美器!寶魚換水晶,小姐,這是如魚得水了。」若素笑道:「調得好。」楚卿道:「還有一說,換便換了,這魚是至寶,就兌一千金子也不賣的。今送與小姐,不要埋沒我一生苦心。」若素道:「雖是美玩,怎說起這□價錢來,必是你換的不值心上不願麼。」楚卿道:「是極情願的。但喜新這個寶魚,要比做雍伯的雙玉、濫嶠的鏡台,聘一個才貌的佳人姻緣都在這個上。」
話才說到入港,忽聞背後嚷道:「喜新,你怎麼不知法度,闖到小姐繡房來!」驚得楚卿回頭一看,卻是宋媽媽送飯與小姐吃。楚卿無言可答。只見若素道:「奶奶著他送玫瑰花來。」宋媽媽道:「原來如此。出去罷。」楚卿因假說道:「我要問小姐,討兩條線用。」若素就叫衾兒去拿線與他。正是:
白雲本是無心物,又被清風引出來。
看官,你道楚卿要線做什麼,原來是要哄宋媽媽先去的意思。那宋媽媽卻說道:「你要線,我叫送出來。今日無人在家,隨我到廚下,帶了飯出去。」楚卿沒奈何,只得隨廚下,取了飯,仍進樓角門來。卻見衾兒拿著線,走近前低低笑道:「虧你的急智,說得好用心話兒,未得隴先望蜀了。」丟在盤子裡,就走,楚卿道:「隴也未必成。」衾兒已走入中間-子內。楚卿叫一聲:「姐姐,送些菜與我吃來。」到書房恨道:「小姐雖被我看得個飽,可惡那婆子,打斷話頭。飯呀,你再遲半刻,我就討得小姐口氣了。」正坐在那裡對著飯自言自語,只見空裡放下一壺茶來。耳邊聽見說:「害相思的請茶。」楚卿這一驚非小,回轉頭來,卻見衾兒立在身畔,口中說道:「今番也還怪我。」楚卿喜出望外,急立起身,唱個喏下去,道:「姐姐這次是破格愛著小生了。」抬起頭來,衾兒已不見。原來衾兒見楚卿立起身來,恐怕去摟他,故此轉身就走。楚卿急追出書房外,衾兒已進角門,望著楚卿笑一笑,把角門格的一聲,反閂上去了。楚卿恨道:「方纔我怎麼耳就聾了,眼就瞎了?這妮子說話句句爽利,作事節節乖巧,說他無情,是極有情的,說他有情,是第一無情的了。我也算是聰明的人,轉被他弄得懵懂起來,若是別人豈不被他活活弄死?」正是:
風流腸肚不牽牢,只恐被伊牽惹斷。
楚卿吃飯才完,賈門公走來道:「吳小官,你鄉里在外邊叫你。」楚卿自忖必是蔡德回來,急出牆門。只見清書道:「吳哥,我要遠行,特來看你一看。」兩人遂往縣前來。清書問道:「相公,事體如何?」楚卿道:「功夫已做到六分,若一句話應承,就有十分了。」清書道:「蔡德方才來到,甚埋怨我,今在冷淨寺裡等相公。」楚卿道:「我這樣一個身段怎好去見他!」清書道:「俞老爺差人來接相公,現在下處,我不好對他說,單與蔡德相議,來尋相公。」楚卿道:「我一發不去了。你只說相公不在這裡,打發差人先回。叫蔡德好歹等我兩三日,必有著落。」轉身就走。清書只得去了。楚卿自回書房。
且說若素見宋媽媽逼出楚卿,暗想:喜新來歷有些奇怪,說話句句打在我身子;雖是個風流人物,我必定要問他個端的,便喚衾兒:「你把這扇藏了,夫人看見不便。」忽朱媽媽回來道:「奶奶今日侯夫人留宿,叫我來說,傳個詩題在此。我是原要去的。」若素接著,分咐朱媽媽早去。將詩題一看,卻是春閨題目,上限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韻腳溪西雞齊啼,對衾兒道:「這詩題,是仿牡丹亭上的兩句。你拿出去,叫喜新再做一首來我看。」衾兒道:「我不去。」若素道:「為什麼不去?」衾兒道:「我見他有些不老成。」若素笑道:「這妮子好癡,那有才情的人,怎肯古板。你難道不嫁他麼?」遂喚來采綠送去。
卻說采綠年紀十五歲,生得肥肥白白,是個最聰慧的,見楚卿貌美有才,心上到有涎慕之意,只為夫人許了衾兒,曉得事不兩一,只索罷了,卻巴不能勾與楚卿講句話兒。如今叫他送詩題,好不歡喜,遂到書房來。只見楚卿為熱石螞蟻不住的走來走去。叫一聲:「吳家哥,你妻子在這裡了,要也不要?」楚卿見他體態妖嬈,言語反來挑拔,因笑道:「姐姐,你見我夜來寂寞,肯來伴我作妻子麼?」采綠道:「啐,怎麼將我做你妻子!你的妻子在我手裡。」遂將詩題遞與楚卿,假說道:「夫人今日不歸,傳回的詩題,小姐說你若做得好,把衾姐賞你,豈不是妻子在我這手裡?」楚卿接了詩題一看,想這妮子,到有風情可以買囑,因問道:「姐姐芳名?」采綠道:「我叫采綠。」楚卿道:「衾姐會妝喬,我不喜他。若把你配我,我就做一首詩與你拿去。」采綠道:「夫人作主,似難移易。」楚卿道:「我只問夫人要你,難道他不肯?」采綠微笑道:「不要嚼咀。快些寫詩,與我拿去。」楚卿道:「我心在你身上,那裡寫得出來?」采綠道:「前做幾首,立刻就完;今這一首,就難起來?」楚卿道:「日間有小姐知音在面前,動了詩興,就一百首也容易。今天色已晚,寫不及。既然夫人不歸,我明日送去罷。且住,我有一物送你。」遂到床頭取一條紅紗汗巾出來,道:「我要央你一件事。你對小姐說,喜新也要小姐詩看看,就求小姐寫在我扇上。若小姐不肯,我當面也要求他。日間宋媽媽古怪,不許我進來;衾姐惡作,把中門關著。你明日見宋媽媽不在房裡時,你就來開了中門,便是夫妻之情了。」采綠啐了一聲,把楚卿打一下,抓了汗巾就走,道:「曉得了。」遂走進房,將楚卿的話,對小臉述了一遍。若素道:「閨中字跡,可是與人看的?衾兒,我看喜新,不是個下人,有些蹺蹊。」衾兒道:「何以見得?」若素道:「你哪曉得,衛青廝役於平陽,金燮庸工於滕肆,法章灌園於太史。喜新此人,若無志氣,就是個輕薄;若有志氣,未必肯在此戀著你。」衾兒道:「扯住不成?」若素道:「老爺年老,公子又小,若肯在此,是個萬幸。他若把你不在意中,哪裡再尋出這樣一個?我有道理,明日送詩來把話一試,就曉得了。」
到了次日巳牌時分,楚卿正在書房,只見采綠走來道:「我昨日把你的話,對小姐說。小姐道,『閨中字跡,不可與人。黃昏在燈下做了一首,今早謄我在花箋上,未知肯與你,不肯與你。我偷他詩稿在此。』」楚卿喜道:「這是你乖巧。」接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上限雨絲風片,煙波
春閨
畫船,韻限溪西雞齊啼
雨余芳草綠前溪,絲線慵拈繡閣西。
風影良緣成寡鵠,片時佳夢逐鳴雞。
煙涵素鬢修眉潤,波曳湘裙俏步齊。
畫鼓一聲催去後,船船都是動要啼。
楚卿看完,大讚道:「好一個有才情的女子。果然蕙心蘭質,濃艷淒清,又如隔花喚郎,親近不得,今日得窺其心脅,好僥倖也。」采綠道:「莫講閒話。宋媽媽正在廚下,小姐叫我去喚李阿嬸。你可送詩進去。」
楚卿大喜,急急進去。若素正在窗外。楚卿親身遞去道:「俚句在此,求小姐改政。」若素接來,只見上寫道:
雨洗桃花嫁碧溪,絲添堤柳綠橋西。
風開廉-嗔交蝶,片倚棟桿始伏雞。
煙裊薰籠衾獨擁,披縈湘簟體誰齊。
畫眉人去無消息,船望江干日淚啼。
若素看畢道:「詩如五更杜宇,月下海裳。好情思,好風韻也。」楚卿道:「小姐不必過獎,但求小姐佳句,也借一觀,以開塵目。」若素道:「女子詩詞可是外人傳得?況我並未曾做。」楚卿道:「從來一唱一和,喜新雖不敢與小姐倡和,但教我下次,做也無興了。小姐決然做過,萬祈不吝,題在喜新扇上,也不枉小姐指教一番。喜新是最知竅,決不與外人聞風的。」若素見說下次不做,心上愛他的詩,便沉吟道:「且再處。我要問你,你既有此才,何不讀書,圖個仕進?」楚卿道:「書都讀過,沒有什麼奇書。」若素道:「既是飽學,何不去求功名,卻在人門下?你若有志氣,就在我這裡讀書。我對老爺說,另眼看你。」楚卿道:「功名易,妻子難,若不聘個佳人,要功名何用?」若素道:「衾兒甚有姿色,我把他配你。」楚卿道:「小姐美意,自不敢卻,但書中有女顏如玉,若單標緻如衾姐,沒有才情如小姐,喜新也不必在這裡。」正說到要緊處,忽采綠入來道:「快些從角門出去!夫人進來了。」楚卿一頭走,一頭叮囑道:「千萬寫扇子。」若素也急急分咐道:「夫人在家,斷不可進來。」
楚卿未到角門,夫人走到左廂廊下,早已望見,喚住道:「你進來做什麼?」楚卿諢一句道:「要問朱媽媽討個針用。」夫人厲聲道:「朱媽媽昨日隨我去,是你曉得,怎麼支吾起來?」楚卿道:「喜新不曉得他住在人家,故此來尋。因見樓下無人,就出來了。」夫人心上有些疑惑,因是新進,不好叱他,乃分咐道:「非呼喚不許至樓下。」楚卿道:「曉得!」遂回書房。若素因楚卿出去,心上避嫌,只做不知,不敢迎接母親,故意等夫人進來,方去問候。問候完了,回到自己房裡,想:「喜新的話,明明是為著我,他又是功名易,妻子難,眼見得不是下人;衾兒決然絆他不住。喜新,喜新,你好癡算計,難道我就好許你不成?」又想道:「豈有此理!姻緣自有天定,我只守我女子之道罷了。雖然,我若太無情,只說我無眼力。他苦苦要我寫扇,我只把唐詩寫一首在上面,與他就是。」遂取扇寫完,到黃昏時分,叫衾兒道:「你明日清早,趁夫人未起,將扇送還喜新,對他說,婚姻不可妄想主意,要自己打定志氣不可隗頹,在此須守法度,你看他說什麼話回覆我。」衾兒道:「早去就是。」明日起來,衾兒送扇出去。熟知事不湊巧,才出角門,而夫人竟知道了。衾兒大驚。未知如何回答,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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