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光--第十五章 煙洞
第十五章 煙洞
1
理奇。多傑推推鼻樑上的眼鏡(雖然他已經戴了20年隱形眼鏡,這個動作還是相當熟悉),心裡感到幾分驚訝。當麥克回憶在鐵廠遇到大鳥的故事,使大家回憶起他父親的相冊和那張會動的照片的時候,屋子裡的氣氛發生了變化。
理奇感到一種令人興奮、振奮不已的力量正在屋子裡膨脹。那種在兒時你如饑似渴地汲取了的、永遠不會枯竭的力量在從8歲到24歲這生命力漸漸地消失了,被一種更平淡、虛假的東西代替了:目的,抑或是目標。最可怕的是,那種力量不是一下子消失的。你怎麼可能一下子就不再是小孩子了呢?那個小孩就像輪胎裡的空氣,一點一點地洩漏出去。然後,突然有一天你照鏡子的時候,發現一張成人的臉正在望著你。你可以繼續穿牛仔褲,染頭髮,但是鏡子裡仍然是一張成人的臉孔。在你沉睡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但是現在這種力量正在回來。不,還沒有全部回來——還沒有——但是正在回來。而且不僅是在他的身上;他感覺得到這種力量洋溢在屋子的每個角落。每個人的臉上、聲音裡、動作中都蘊含了那種力量。
上帝,理奇一邊想著,一邊又給自己打開一罐啤酒。它是什麼妖怪都沒關係,它從他們的恐懼中吸取力量也沒什麼了不起。
艾迪打破了這種沉默。「你們覺得它對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瞭解多少?」
「它就在這裡,不是嗎?」班恩說。
「我覺得那並不能說明問題。」艾迪說。
比爾點點頭。「那些都是影像而已,」他說,「我認為那並不能說明它能看到我們,或者知道我們在做些什麼。」
「那些氣球不僅僅是影像,」貝弗莉說,「是真的。」
「那不是真的。」理奇說。大家都看著他。「影像是真的。肯定是。它們——」
突然又有一種新的東西回到原位:來得如此強烈,理奇不得不摀住耳朵,睜大眼睛。
「哦,上帝!」他突然大叫一聲。他剛要起身去抓桌子,就又渾身無力癱坐在椅子上。他拉起被他碰翻的啤酒罐,把剩下的一點一飲而盡。他看著麥克,大家都驚訝、關切地看著他。
「那種火辣的感覺!」他幾乎是在吼叫。「我眼裡那種刺痛的感覺!麥克!我眼裡那總是刺痛的感覺——」
麥克點點頭,微微笑了笑。
「理、理奇!」比爾問他。「是、是什麼?」
但是理奇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記憶的潮水不斷地衝擊著他。
「我們看見它來了!」他對麥克說。「我們看見它來了,是吧?你和我……還是只有我自己?」他抓住麥克的手。「你也看見了嗎,麥克,還是只有我自己?你看見了嗎?森林大火?彈坑?」
「我看見了。」麥克聲音平靜,捏了捏理奇的手。理奇閉上眼睛,覺得一生中從未體驗過這樣溫暖、強烈、如釋重負的感覺。
「稱們兩個在說什麼?「艾迪不解地看著他們。
理奇看看麥克,麥克搖搖頭。「你說吧,理奇。今晚我已經講完我的故事了。」
「你們都不知道,也許是想不起來了,因為你們都走了。」理奇告訴他們。「我和麥克,我們是留在煙洞裡的最後兩個印第安人。」
「煙洞。」比爾陷入了沉思,藍眼睛看上去那麼遙遠。
理奇說:「是在麥克把他爸爸的相冊帶到班倫後的四五天。我想大概是6月中旬。我們的地下俱樂部已經竣工。但是……煙洞的事,是你的主意,乾草堆。你從書裡看來的。」
理奇記得那天比爾騎著銀箭帶他到堪薩斯大街的那個老地方,把車子藏在小橋下,兩個人便沿著小路朝那塊空地走去。
2
他們一邊趕著蚊子、橡蟲,一邊往前走。
他們穿過那塊空地……一塊長10英吋、寬3英吋的土地嘎吱一聲敞開了,露出一隻黑洞洞的眼睛。那黑暗中的目光著實嚇壞了理奇。原來是艾迪。
下面傳來咯咯的笑聲,一道手電光。
「這裡是墨西哥騎警隊,先生。」理奇蹲在那兒,假裝捋了捋鬍子,學著墨西哥警察潘科的聲音。
「是嗎?」貝弗莉在下面問道。「讓我們看看你們的肩章。」
「肩章?」理奇高興地大喊大叫。「我們才不需要什麼狗屈肩章呢。」
「見鬼去吧,潘科。」艾迪說完,啪地關上了艙口。裡面傳來一陣笑聲。
「快舉手投降!」比爾用他那低沉、成熟的聲音命令道。他開始在地下俱樂部的草皮掩蓋上踩來踩去,腳下的土地上下彈跳。「你們沒有機會了!」他吼叫著,在心裡把自己想像成無畏的英雄。「快出來,你們這些笨蛋!不然我們就殺進去了!」
他站在那上面又蹦又跳,下面傳來驚叫聲和笑聲。理奇看著比爾,就像一個大人看著玩耍的孩子。
他不知道他不總是,理奇想。
「讓他們進來吧,班恩,不然他們非得把房頂踩塌了不可。」貝弗莉說。過了一會兒,那個活蓋像潛艇的艙蓋一樣啪地打開了。
比爾和理奇跳下去,班恩關上了艙門。所有的人都在那兒,始著腿,靠著木板牆,溫暖地擠在一起。
「進、進、進展、展得怎、怎麼樣?」比爾問。
「不太快,」班恩說,「我們正——」
「告訴他們,班恩,」艾迪打斷了他,「告訴他們那個故事!看看他們怎麼想。」
「那對你的哮喘病不會有任何好處。」斯坦利用一種非常實際的口吻告訴艾迪。
理奇雙手抱著膝蓋,坐在班恩和麥克中間。這裡又涼爽,又隱秘。他暫時忘記了剛才在外面吃的那一驚。「你們在這說什麼?」
「哦,班恩正在給我們講一個印第安人的儀式。」貝弗莉說。
「但是斯坦利說得對,那對你的哮喘病沒有好處,艾迪。」
「也許沒什麼好處。」艾迪的聲音裡透出些許不安。「我只是在激動的時候才犯病。不管怎麼說,我想試一試。」
「試什、什、什麼?」
「煙洞儀式。」艾迪說。
「什、什、什麼?」
「哦,上個星期我從圖書館看到一本書,」班恩解釋道,「名字叫《大平原上的幽靈》,是一本關於150年前住在西部的印第安部落的故事。知道嗎,幾乎所有的印第安部落都有一種特殊的儀式,我們的地下俱樂部使我想起了這個。每當他們要做出重大決定的時候——是否隨著野牛遷徙,尋找新的水源,和敵人戰鬥——他們都要在地上挖一個洞,再用樹枝蓋好,只在上面留一個風口。」
「煙……煙……煙洞。」比爾說。
「煙洞挖好之後,他們就在下面點火。用綠樹枝,那樣才能冒出滾滾濃煙。然後所有的勇士都下去坐在火堆旁。到處煙霧瀰漫。
書上說這是一個宗教儀式,也是一種較量,懂嗎?半天左右,大部分的勇土都會因為忍受不了濃煙的刺激而撤出來。只剩下兩三個。
據說他們會產生幻覺。「
「對,如果讓我呼吸五六個小時的濃煙,我肯定會產生幻覺。」
麥克的話把大家逗笑了。
「這種幻覺會告訴部落該怎麼做,」班恩說,「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但是書上說,大部分情況下,那些幻覺都是對的。」
一陣沉默,理奇看著比爾。他感覺得到大家都看著比爾。而且他還有一種預感——班恩那個關於煙洞的故事不是從書上看看就算了,而非要親自試驗一下不可。他清楚這一點,他們都清楚這一點。班恩最清楚了。這是他們注定要做的一件事情。
據說他們會產生幻覺……而且,大部分情況下,那些幻覺都是對的。
理奇想:我敢肯定如果我們問他的話,乾草堆就會告訴他們實際上那本書跳到他的手上。好像有什麼東西想讓他讀那本奇特的書,然後告訴我們大家關於煙洞儀式的故事。因為這裡正有一個部落,不是嗎?對。我們。而且,我們的確需要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
這又使他想到另一個問題:這一切都是注定要發生的嗎?有多少是我們自己想出來的,又有多少是別人替我們想好的呢?
在某種程度上,這樣的想法應該是很令人安慰的。有一個比你強壯,比你聰明的人替你想好了一切不是很好嘛。理奇相信把他們聚集到一起的力量。那種力量利用班思做信使,帶給他們的煙洞的想法。這種力量可以對抗……對抗——它。但是同時他又不喜歡由別人控制自己的行動,不喜歡被管制,被驅使的感覺。
大家都看著比爾,等著比爾發話。
「你、你們知、知、知道,」他說,「那主意聽起來真、真的不錯。」
貝弗莉歎了口氣,斯坦利不安地轉了轉身……別人再沒反應了。
「真、真、真的不、不錯。」比爾重複著。但是理奇覺得比爾臉色蒼白,很害怕,雖然他微笑著。「也許我們可以用、用幻。幻覺來告訴我們該怎麼解。解、解決我、我們的問、問、問題。」
如果誰能有幻覺,理奇想,那一定是比爾。但是這一點他錯了。
「嗯,」班恩開口了,「那也許只對印第安人有用,但是我們那樣做有點太冒失了。」
「就是,我們可能被煙熏得昏過去,死在裡面。」斯坦利很悲觀。「真是太冒失了。」
「你不想試,對嗎?」艾迪問。
「嗯,有點。」斯坦利說著,歎了口氣。「我覺得你們這些傢伙都快把我弄瘋了,知道嗎?」他看著比爾。「什麼時候?」
比爾說:「嗯,現、現、現、在最、最合適,對嗎?」
大家都很吃驚,默不作聲地思考著。然後理奇站起來,打開活蓋,透進一縷光來。
「我帶來了斧子。」班恩說著,跟了出去。「誰來幫我砍樹枝?」
最後大家一起動手準備起來。
3
大概用了半個小時他們就一切準備就緒了。他們砍來四五捧綠樹枝。貝弗莉和艾迪到肯塔斯基河岸精心挑選了一些石頭回來。抬著石頭回來的路上,理奇說:「你不能參加,貝弗莉。你是女的。
班恩說了,只有那些勇士才能進煙洞,而不是女人。「
貝弗莉停住腳步,又喜又怒地看著理奇。「我隨時都能把你摔倒,理奇。」
「那又怎麼樣,斯佳麗小姐!」理奇又來了小黑奴的聲音,瞪大眼睛看著貝弗莉。「你還是個女的,永遠都是女的!你永遠都不會成為印第安的勇士!」
「我會成為一名女英雄。」貝弗莉說。「聽著,你是想跟我把這些石頭抬回去,還是等我砸爛你的腦袋?」
「饒命啊,斯佳麗小姐,我可不想腦袋開開啊!」理奇尖聲尖氣地說。貝弗莉笑得直不起腰,石頭散落一地。
雖然理奇說因為她是女的,不應該進煙洞的話並不當真,比爾可是認真的。
貝弗莉站在他面前,雙手叉腰,氣得滿臉通紅。「你盡撿好聽的說吧,結巴比爾!我也參加了,難道我再也不是你們這個破俱樂部的成員了嗎?」
比爾顯出十足的耐心。「不、不是那、那麼回事,貝、貝、貝弗莉,你、你知、知道。必須有人留在上、上、上面。」
「為什麼?」
比爾費了好大勁,還是結巴地說不出話來。只好向艾迪求助。
「因為斯坦利的話。」艾迪平靜地告訴她。「煙霧。比爾說那也許真有可能發生——我們都暈倒在那裡。然後死了。比爾說家裡失火時常有這種情況。他們沒有被燒死。是被煙嗆死的。他們——」
她轉向艾迪。「好。他想有人留在上面,以防萬一有麻煩?」
艾迪痛苦地點點頭。
「好,那為什麼不是你?你有哮喘病啊。」
艾迪不吭聲了。她又轉過身,看著比爾。別的人圍了一圈,低頭不語。
「因為我是女孩,對嗎?那才是真正的原因,對嗎?」
「貝、貝貝貝……」
「你不用說話,」貝弗莉憤怒地說,「點頭或是搖頭。你的頭又不結巴,是吧?是不是因為我是女孩?」
比爾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她看著他好大一會兒,嘴唇顫抖,理奇覺得她要哭了。結果她卻笑了。
「哦,滾你媽的蛋!」她一轉身看著其他的人。他們都不敢正視她灼熱的目光。「要是你們都這麼想,你們都是混蛋!」她轉向比爾,越說越快,責備他:「這可不是什麼貼膏藥、捉迷藏之類的小孩遊戲,你知道這一點,比爾。我們注定要這麼做。這是天意。你不能因為我是女孩就把我排除在外。明白嗎?你最好如此,否則我現在就走。如果我走了,我就消失了。永遠。明白嗎?」
比爾看著她,好像平靜了許多。但是理奇感到害怕,覺得他們獲勝的機會,抓住那個害了喬治和其他孩子的殺手的機會,接近它、殺了它的機會就要化為泡影。7個,理奇想。那是一個神奇的數字。只能有7個人在場。命中注定應該如此。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鳥鳴,安靜了,又響起來。
「那、那好吧,」比爾說,「但是必須有、有、有人留、留在上、上面。誰願、願、願意?」
沒人回答。
「快、快、快點、點。」比爾催促著。大家都知道這很危險,但是沒有一個人退縮。理奇突然為他們感到驕傲,很驕傲能和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被排除在外,這一次終於參加進來了。
他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是失敗者,但是他知道他們在一起。是朋友。
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知道該怎麼辦。」貝弗莉說著,從兜裡掏出一盒火柴。她擦著一根火柴,吹滅了。然後又拿出6根沒有燒過的火柴放在一起。
她攥著拳頭,火柴棍沖外。「挑吧。」她把火柴伸到比爾面前。「誰拿到那根燃燒過的火柴,誰就留在上面。如果出了麻煩,就把大家拽上來。」
大家都鬆了口氣。6個男孩子都拿到了一根沒有燃燒過的火柴。
「我想還是你、你、你了,貝弗莉。」比爾說。
貝弗莉沮喪地張開拳頭。
剩下的一根火柴也是沒有燃燒過的。
「你、你、你騙了他們。」比爾責怪她。
「不,我沒有。」她的語調不像是在辯解,倒是流露出萬分的驚訝。「我向上帝發誓我沒有。」
她伸手給大家看,他們都看到她的掌心上印著火柴頭燃燒過留下的灰燼。
比爾看著她,點了點頭。大家都心照不宣,把火柴遞給比爾。
7
根完好無損的火柴。斯坦利和艾迪趴在地上找了半天,還是沒有燃燒過的火柴的蹤影。
「我沒有。」貝弗莉為自己辯解。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理奇問。
「我們都、都、都下去,」比爾說,「因為這是我、我、我們注。
注定要做的事、事。「
「如果我們都昏過去了怎麼辦?」艾迪問。
比爾又看了看貝弗莉。「如、如果貝、貝弗莉說、說的是真、真話,她。她的確是,我。我們就不會。」
「你怎麼知道?」斯坦利問。
「我、我保、保證。」
遠處又傳來一聲鳥鳴。
4
班恩和理奇先進去,用大家遞下的石塊在地板中央壘出一個小小的煙洞。他們一個一個走進地下俱樂部,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把嫩綠的樹枝。比爾走在最後。他關好活蓋,打開那扇小窗。「那、那。
那裡就是我們的煙、煙、洞。誰有、有引、引、引火的東西?「
麥克獻出了一本小人書,比爾鄭重其事地把書一頁一頁撕開。
大家靠牆坐著,肩靠著肩,靜靜地看著。寂靜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氛。
比爾把小樹枝放在紙片上,看著貝弗莉。「你、你、你有。有火、火柴。」他說。
她擦著一根火柴,黑暗中跳躍著一團黃色的火焰。「這破玩意兒也許點不著。」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說完點燃了一張紙。
火焰燃燒起來,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理奇想像著在很久以前那些印第安人膝蓋抵著膝蓋,肩膀靠著肩膀,在他們的煙洞裡看著跳躍的火苗,聽著樹液流出發出嘶嘶的聲音,等待著幻覺的出現。
是的。現在坐在這裡他全都相信了……在場的每個人都相信了。
樹枝燃燒起來,地下俱樂部裡開始灌滿了濃煙。辛辣的煙霧刺激著眼睛、喉嚨。理奇聽到艾迪咳嗽了兩聲,一切就又恢復了平靜。
比爾又往悶燒的火焰上扔了兩把樹枝,問道:「誰有幻、幻覺了嗎?」
「想出去的幻覺。」斯坦利說。貝弗莉笑起來,但是那笑聲很快就被一陣咳嗽代替了。
理奇靠在牆上,看著那個煙洞,想起了保羅。班揚的塑像……
但是那只是個幻像,幻覺。
「煙快嗆死我了。」班恩說。
「那就出去。」理奇低聲說。他覺得自己輕飄飄的,感覺地下俱樂部變大了。絕對沒錯。剛才他坐在那裡左邊靠著班恩的胖腿,右邊靠著比爾瘦削的肩膀。但是現在他碰不到他們了。他懶洋洋地向左右看看,班恩離他有一英遲遠,比爾離得更遠。
「地方變大了,朋友們。」他說。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咳得很厲害,胸口感到一陣刺痛。後來比爾幫他捶了後背,那陣咳嗽才過去了。
「你不知道你並不總是。」理奇說。他又看著那個煙洞。多亮啊!即使團上眼睛,他也看得到那個長方形,在黑暗中飄動,不過是明亮的綠色,不是白色。
「你是什。什、什麼意、意思?」比爾問。
「結巴。」他停了停,又有人咳嗽。
突然一線光亮射進地下俱樂部。如此突然、明亮,理奇不得不瞇起眼睛。他認出是斯坦利的身影,正掙扎著往外爬。
活蓋關上了。麥克又往火堆扔了幾根樹枝。理奇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覺得這個小小的空間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熱。
理奇環顧四周,看著他的朋友們。濃煙籠罩,很難看得清楚。
貝弗莉頭靠著牆壁,閉著眼睛,眼淚順著臉頰流到耳垂。比爾盤腿坐著,下額抵在胸前。班恩——班恩突然站起來,推開了活蓋。
「班恩走了。」麥克說。他像印第安人那樣坐在理奇對面,眼睛通紅。
艾迪出去了。
貝弗莉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比爾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被拽了上去。
「看來是我們倆了,麥克。」理奇說著咳嗽起來。「我原以為是比爾——」
他咳嗽得更厲害了,伏在膝上,乾咳著,喘不上氣來。他的腦子裡嗡嗡地響,淚流不止。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他聽到麥克的聲音:「不行就上去吧,理奇。別冒失。別害了自己。」
他沖麥克擺擺手。麥克說得對,很快就要有什麼發生了。那時他還想在這裡。
那陣咳嗽使他感到一陣頭暈,現在他好像浮在空氣上。很美妙的感覺。他稍稍喘了口氣,想著:有一天我會成為搖滾歌星。肯定會。我會出名。出唱片,出專輯,拍電影。我會擁有卡迪拉克。等我回到德裡的時候,他們會嫉妒死的。我戴眼鏡,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將是緬因州第一個搖滾歌星。我將——思想變得縹緲了。沒關係。他發現自己不用再短促地呼吸。他的肺已經適應了,可以自由地呼吸煙霧。也許他來自金星吧。
「感覺怎麼樣,理奇?」麥克問。
理奇微笑著。「好多了。很好。你呢?」
麥克點點頭,笑了。「感覺很好。你有什麼奇異的想法了嗎?」
「有。剛才我覺得自己是福爾摩斯。後來覺得自己可以像搖滾歌星那樣跳舞。你的眼睛紅極了。」
「你的也一樣。我們倆是一對畜欄裡的黃鼠狼。」
「是嗎?」
「沒錯。」
「你沒事吧?」
「沒事。你聽見我說話了?」
「聽見了,麥克。」
「好,那就好。」
他們互相笑了笑。理奇又把頭靠在牆上,看著那個煙洞,不一會兒他就覺得自己開始慢慢地飄走了。不……不是飄走了。向上。
他正在升騰。像一隻氣球。
「你、你、你們兩、兩、兩個還行、行嗎?」
比爾的聲盲從煙洞外傳送來,好像從金星上傳過來,充滿了憂慮。理奇覺得自己砰地掉了回去。
「沒事。」理奇聽見自己的聲音,很遙遠,有點氣惱。「沒事,我說沒事,安靜點兒,比爾,讓我們聽上帝的指示,我們想說我們聽到了(世界)上帝的指示。」
地下俱樂部變得非常大,鋪著光滑的地板,到處瀰漫著煙霧。
地板!天啊!就像表演荒誕音樂劇的舞台那麼大。麥克像迷失在濃霧中的影子,在對面看著他。
你來了,麥克?
就在你身邊,理奇。
你還是要說沒問題?
是的……但是抓住我的手……夠得到嗎?
我想能。
理奇伸出手,雖然麥克站在那個大屋子的另一邊,他還是感覺到了那堅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太好了,他微微地向後仰著頭,看著煙洞,透明、渺小。越來越高遠。幾英里高。金星上的天光。
開始了。他飄浮在空中,迅速地穿透煙霧。
5
他們不在裡面了。
他們兩個人肩並肩站在班倫腹地。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這裡是班倫,他知道,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植物更加茂密,散發著濃郁的香味。有好多他們從沒見過的植被。有流水聲,卻出奇地響亮——不像是肯塔斯基河緩緩的流水,聽起來倒像穿越大峽谷的科羅拉多河的咆哮。
這裡特別熱。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酷熱粘濕的感覺。濃霧在山谷中絡繞,在兩個孩子的膝邊盤旋。散發著綠樹燃燒時釋放出的淡淡的刺鼻的味道。
他和麥克默不作聲,穿過那些奇特的植被,向流水聲傳來的方向走去。繩索一般的籐蔓在大樹中間纏繞不清;理奇還聽到樹叢裡有什麼東西倒下去,聽聲音好像比鹿還大。
他停下來看了好一會兒,轉了一圈,看著遠處的地平線。那裡本來應該有白色粗大的水塔,但是卻沒有。也看不到通向內伯特大街盡頭貨運場的那道鐵路高架橋,也看不到開普老區的房屋——只有茂密、巨大的蔬草和松林下的懸崖、紅色砂岩和岩石。
頭頂傳來撲啦拉的聲響。兩個孩子趕忙低頭,躲過一群巨大的編幅。這片土地上的寂靜和陌生令人感到可怕,但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更令人不寒而慄。
不用怕,他鼓勵自己。記住這只是一個夢,或者一個幻想。我和麥克其實正在俱樂部。被煙霧弄糊塗了。聽不到我們的回答,比爾和班恩很快就會下來,把我們拽出去。這一切都是假的。
但是映著朦朧的目光,他看到蝙蝠的參差不齊的翅膀。他們從一棵巨大的蕨草下經過的時候,他看到一條肥胖的黃色毛蟲從一棵寬大的羊齒蕨上爬過。
他們踩著繞膝的濃霧,朝水聲走過去。理奇不知道自己的雙腳是否踏在土地上。他們來到一塊沒有雲霧,也沒有土地的地方。理奇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這不是肯塔斯基河——然而又確實是。河水在狹窄的河道裡歡騰跳躍,穿過鬆脆的岩石。你無法踩著石頭涉過河水;你需要一個索橋,而你一失足就會被湍急的河水捲得無影無蹤。正當理奇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時,一條粉紅色、金光閃閃的魚騰出水面,捕食空中飛過的昆蟲。
鳥兒尖叫著從空中飛過。不是一群、兩群,而是鋪天蓋地,遮住了陽光。又有什麼動物在樹叢下奔跑,接著更多的動物疾馳而過。理奇突然轉過身,心劇烈地跳動。他看見一隻羚羊似的動物向東南方驚慌逃竄。
要出事了。
鳥飛過去,好像全部落在南方的某個地方。又一隻動物從他們身邊躥過……又一隻。接著,除了肯塔斯基河水的聲音,天地一片沉靜。好像在寂靜中等待、醞釀。理奇不喜歡這種氣氛,感到頭髮都豎立起來。他緊緊地握住麥克的手。
你知道我們在哪裡嗎?他對著麥克大聲喊道。你聽到上帝的指示了嗎?
上帝啊,聽到了!麥克高聲回答。我聽到了!這是過去,理奇!過去!
理奇點點頭。過去,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生物都住在森林裡。住在幾千年前的班倫。他們置身於比冰期還久遠的遠古時代,那時新英格蘭還像今天的南美洲一樣屬於熱帶地區……他緊張地看看四周,想著一定能看見雷龍伸長長的脖子,嘴裡塞滿泥土和連根拔起的植的,低頭看著他們;或者一隻劍齒虎從樹叢裡鑽了出來。
5
分鐘、10分鐘過去了,周圍仍是一片寂靜。突然一陣雷鳴般的巨響劃破了天空,紫色的雲團越積越高,閃耀著奇怪的紫黃色的光芒。風住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郁的火藥味。
我們身在遠古,也許是100萬年前,也許是1000萬年前,也許是8000萬年前,但是我們來到這裡,巨變即將發生。我不知道是什麼,總之,一切即將發生。我很害怕,我希望這一切結束,比爾,比爾,請把我們拉回去吧。好像我們掉進了一幅圖畫,請,請救救——麥克的手緊緊地拉住他,他意識到這寂靜已經被打破。地面在震動,壓迫著他的耳鼓,傳遍身體的每一根骨頭。聲音越來越響。
沒有音調;只是——(開頭的一個字是世界)
一個刺耳、沒有靈魂的聲音。他扶住附近一棵樹,當他的手觸摸到樹幹的一霎時,便感覺到那種來自內部的震顫。他的腳下也在顫抖,從腳踝傳到小腿、膝蓋,全身的筋位都變成了嘩嘩作響的餐叉。
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那巨響來自天際,理奇不由得抬起頭。太陽像一枚熔化的硬幣,在低垂的天幕上燃燒成一個火圈,環繞著一圈夢幻般的水蒸氣。鬱鬱蔥蔥的班倫一片寂靜。理奇明白了那個幻覺是什麼:目睹它的到來。
震顫帶著一種聲音——轟隆隆的巨響震耳欲聾。他緊緊地摀住耳朵,尖叫著,卻聽不到自己的叫聲。身邊的麥克也跟他一樣。理奇看到麥克的鼻子流血了。
西天的雲彩被一片火光照得通亮,那種不祥的顏色向他們這邊輻射過來。接著,一個燃燒的物體墜落下來,穿透雲層,攜著颶風。炎熱、灼燙、濃煙滾滾、令人室息。天空中那個燃燒著的龐然大物發出刺眼的光芒。一時間雷電交加。
飛船!理奇尖叫著,捂著雙眼,跪倒在地上。哦,天啊,是一艘宇宙飛船!但是他相信那根本不是飛船,儘管那東西穿過太空,來到這裡。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墜落下來的那個物體來自一個比另外一顆恆星或者另外一個銀河還要遙遠的地方。
接著是一陣爆炸——一聲巨響,伴隨著一股強烈的衝擊波,把他們兩個都摔倒在地。這一次是麥克先來抓他的手。又是一陣爆炸。理奇睜開眼睛,看見伴隨著熊熊的火光,一團煙雲升入空中。
它!他高聲對麥克說,聲音裡夾著恐懼和驚喜。它!它!它!
麥克拉起他,他們沿著年輕的肯塔斯基河岸飛奔,顧不得隨時都有掉進河裡的危險。麥克摔倒了,跪在那裡滑出很遠。理奇也摔倒了,刮破了小腿、褲子。大風揚起,把燃燒著的森林釋放出的滾滾濃煙吹向他們這邊。煙霧越來越濃,理奇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不止是他和麥克在跑。所有的動物都在狂奔,逃出煙霧,逃出大火,逃出死亡。逃出它——它們這個世界裡新來的客人。
理奇開始咳嗽。他聽到身邊的麥克也咳嗽不止。煙霧更濃了,遮住了森林和天空。麥克又摔倒了,理奇沒能抓住他。他摸索著,但是卻怎麼也找不到。
麥克!他驚荒地叫喊。麥克,你在哪兒?麥克!麥克!
但是麥克消失了,四處都沒有麥克的蹤影。
理奇!理奇!理奇!
「理奇!理奇!理奇,你——」
6
「沒事吧?」
他眨眨眼睛,看見貝弗莉跪在他身邊,正用手絹替他擦嘴。其他的人——比爾、艾迪、斯坦利和班恩——站在她身後,一臉肅穆、恐懼。理奇的臉傷得很重。他想踉貝弗莉說話,但是聲音嘶啞。他費力地清清嗓子,結果差點吐出來。喉嚨、肺裡好像灌滿了煙霧。
理奇掙扎著坐起來,世界在眼前像波浪一樣湧動。等眼前的一切平穩下來了,他才看見麥克靠在附近的一棵樹上,兩眼發呆,面色慘白。
「我吐了嗎?」理奇問貝弗莉。
她點點頭,還在抹眼淚。
理奇想站起來,結果卻一屁股坐在地上。世界還在眼前晃動。
他又開始咳嗽。他趕忙轉過頭去,吐了一地酸水。
理奇終於睜開了眼睛,看見俱樂部的窗子、活蓋裡冒出一股一股稀薄的煙霧。
這一次理奇終於站了起來,還是覺得想吐、頭暈。當這種感覺退去之後,理奇走到麥克身邊。麥克的眼睛還是通紅的,褲腿濕了一片。
比爾走過來,其他人也都跟了過來。
「你們把我們拖出來的?」理奇問。
「我、我和班、班恩。你、你們在尖叫。你、你、你們兩、兩個。但、但、但是——」他看著班恩。
班恩說:「肯定是因為煙霧,比爾。」
理奇平淡地說:「你的話當真?」比爾聳聳肩。「什、什麼意。
意、意思,理奇?「
麥克接過他的話。「一開始我們不在那裡,是嗎?你聽見我們的叫聲才下去的,但是一開始我們不在那裡。」
「裡面到處是煙,」班恩說,「聽見你們兩個叫得那以可怕。但是那叫聲……聽起來……」
「聽、聽、聽起來很遙、遙、遙、遙遠、遠。」比爾結巴得更厲害了。他說當他和班恩下去的時候,看不見理奇也看不見麥克。他們兩個在煙洞裡找了半天,很害怕,擔心如果他們不快點,他們兩個就被煙熏死了。最後比爾才摸到一隻手——是理奇。比爾把他換上去的時候,他幾乎已經不省人事了。班恩也找到了麥克,把他抱了出去。
「聽你們這麼說,我們的俱樂部好像比原來大多了似的。」理奇說。「不過才5尺見方嘛。」
大家都不言語,看著比爾。他站在那裡皺著眉頭,沉思著。
「是、是、是大、大好多。」好半天他才開口。「是、是、是吧,班思廣班思聳聳肩。」好像確實是那樣,如果不是煙霧的話。「
「根本不是煙霧,」理奇說,「就在發生前的那一霎時——我們出去之前——我記得曾經想過那地方至少有表演音樂劇的舞台那麼大。我幾乎看不到對面的麥克。」
「你們出去之前?」貝弗莉問。
「嗯……我是說……像……」
她一把抓過理奇的胳膊。「真的發生了,是嗎?真的發生了!
就像班恩的書裡說的那樣,你有了幻覺!「她的臉紅撲撲的。」真的發生了!「
「發生了什麼?」班恩和艾迪異口同聲地問道。
「過去。」麥克說。
「不僅是過去。是遠古。」理奇說。
「對,沒錯。我們在班倫,但是肯塔斯基河水水流湍急。很深很深,真他媽的荒涼。河裡還有魚。鮭魚,我想是。」
「我、我爸、爸、爸爸說、說肯、肯塔斯、基河早、早、早就沒魚、魚了,因、因為污、污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理奇說。他看看大家。「我想至少是一百萬年前。」
大家都驚呆了。貝弗莉打破了沉默。「但是到底發生了什麼?」
理奇覺得話就在嘴邊,但是他費了好大力氣才說出來。「我們看見它來了,我想是。」
「上帝,」斯坦利嘟波著,「哦,上帝。」
又聽到艾迪噴哮喘藥發出的尖銳的喘息聲。
「從天外來的,」麥克說,「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那種場面了。
它燃燒著,那麼熱,你都睜不開眼睛。它還放出問電,打雷。那聲音……「他搖搖頭,看著理奇。」聽起來像是世界末日到了。當它落地的時候,引起了森林大火。「
「是宇宙飛船嗎?」班恩問。
「是。」理奇說。「不是。」麥克說。
他們看著對方。
「哦,我想是。」麥克說。這時理奇又說:「不,不是宇宙飛船,但是——」
他們又不說話了,大家迷惑地看著他們。
「你說吧,」理奇對麥克說,「我想我們說的是一個意思,但是他們沒聽懂。」
麥克咳了一聲,好像很抱歉似地看著大家。「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說。
「試、試、試著說。」比爾焦急地說。
「它來自天外,」麥克重複著,「但肯定不是宇宙飛船。也不是隕石。更像……嗯……像身體裡有上帝的神靈……不過這個不是上帝。只要感覺它,看到它的到來,你就知道它代表著邪惡,它就是邪惡。」
他看著大家。
理奇點點頭。「他來自……外邊。我有這種感覺。來自外邊。」
「什麼之外,理奇?」艾迪問道。
「宇宙之外,」理奇說,「當它落地的時候……它砸出一個特別特別大的坑,把這麼高的山便炸成面圈,差一點。它就落在現在的德裡鎮中心。」
他看著大家。「你們聽懂了嗎?」
麥克說:「他一直住在這裡,從遠古的時候起……在人類還沒有出現之前。現在那個大坑已經消失了,可能是冰川時期山谷被削得更深,改變了附近的地形,填平了那個大坑……但是那時它就在這裡了,沉睡,也許吧,等待冰川溶化,等著人類的誕生。」
「那就是為什麼它總是利用下水道的原因吧。」理奇插進來。
「對它來說,那裡肯定是高速公路。」
「你們沒看見它長的樣子盧斯坦利突然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他們搖搖頭。
「我們能打敗它嗎?」一片沉默中艾迪問出這個問題。「像那樣的東西?」
沒有人能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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