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製造者--四
四
磨難並不能使人崇高;快樂有時候倒能做到這一點,而磨難,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使人卑微而心懷憤恨。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1
1威廉,薩默塞特-毛姆(1874∼1965)英國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人性的枷鎖》等,其短篇小說尤為膾炙人口。——譯者注。
快樂學家正沿著彎彎曲曲的過道往研究院走去,保育員從後面追了上來。
「我想起他叫什麼名字了。」保育員興奮地喘著粗氣。「伯恩斯,他叫戈默-伯恩斯。」
在履行他這一上午還沒完成的職責的時候,快樂學家思量著這條信息的含義。他站在快樂學壁畫跟前,一邊參加討論,一邊用半個腦子慢慢思索著。
快樂學並非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早在兩千多年以前,就存在著這樣的哲學思考。古希臘人向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才是最美好的東西?答案是:「快樂」。這種哲學就是快樂主義。
不同的人對此有不同的解釋。昔蘭尼學派2的亞里斯提卜1信奉的是「純粹」的快樂主義——及時行樂。但是繼承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思想的伊壁鳩魯2認識到,快樂必須是合理的,許多暫時的快樂只會帶來以後的痛苦。
2昔蘭尼學派,古希臘哲學流派,由昔蘭尼城的亞里斯提卜創立,以尋求快樂為人生惟一目的。——譯者注。
1亞里斯提卜(公元前435?∼公元前356)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弟子,昔蘭尼學派創始人,快樂主義的倡導者。——譯者注。
2伊壁鳩魯(公元前341∼公元前270)古希臘哲學家,強調感性認識的作用,主張人生的目的是追求幸福。——譯者注。
後來,對社會的關注出現了。一個人應該追求個人的快樂,還是應該為周圍人的快樂或者其他所有人的快樂而犧牲自己的快樂?這就是利己主義、功利主義和利他主義。
利他主義顯然是錯誤的。如果一個人的快樂毫無價值,那麼其他人的快樂又有什麼價值可言?沒有一種計算快樂的方法,功利主義也是行不通的,因為你根本沒有辦法對快樂進行衡量比較。利己主義是惟一站得住腳的哲學,只有從個人出發又回到個人,這種道德標準才有可能被接受。
快樂學首先是實用的,它是有效的。但是,哲學只是快樂學的一個方面。
必須找到有效的方法,來解除巨大的心理焦慮:死亡、疾病、飢餓、寒冷以及社會關係。
老年病學已經減輕了對死亡的恐懼,醫學研究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掃清了疾病。當小球藻從聚乙烯管道裡源源湧來的時候,當海洋每年能固化1350億噸碳的時候,再也沒有人需要忍饑挨餓了。當房屋可以在一夜之間造好的時候,也就再也沒有人無室可居了。
社會關係曾一度被早已經過時的習俗和法律弄得複雜無比。良心——這種社會的警察維護著它那人為的藩籬,懲罰著本能的慾望。現在,藩籬被推倒了,法律被改寫了,警察的徽章被扯掉了。
對人體生理的研究揭示了腺體和情緒之間的確切關係。慢慢地,腺體可以被有意識地控制了:腎上腺、腦垂體,還有下丘腦。這種控制後來發展成了一種有效而寶貴的功能,這便是快樂學訓練的功能。研究院課程中的很大一部分內容,就是快樂學訓練。
不過,直到快樂測量儀發明之後,快樂主義才變成一種生活方式。快樂測量儀使心理學和哲學這種具有內省性質的領域具有了統計數字上的意義。這種運用心理電流反射工作的簡單儀器,已經成為每間屋子不可缺的一部分。通過快樂測量儀不斷的報告,才有可能在全國範圍實現這樣一條格言:「只有給最多的人帶來最大的幸福,這種行為才是最佳行為。」
快樂學家站在快樂學壁畫面前解釋著,他以前已經解釋過這些東西,今後還將繼續解釋下去。他所要傳授的智慧,在他身後的牆壁上以圖畫的形式表現了出來。
這便是快樂學壁畫。畫的左邊有一個山谷,畫的右邊有一座雙峰山,兩座山峰一高一矮。山谷底部放著一張鬆軟的墊子,墊子上睡著個以一種胎兒般的姿勢蜷縮起來的人。兩座山峰上各站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郎,她們用誘人的姿態張開雙臂。不過在那座矮峰上,女郎的形象比例失調,如煙似霧。
自然,這些都是象徵。山谷象徵著削減慾望,山峰象徵著增加滿足。獲得幸福有兩條途徑:減少所求,增加所得。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有小徑通向山頂,亦有小道通往谷底。路標指示著方向;這些道路就是快樂學的技巧。
通向高峰的是兩條小徑:「改造」和「替換」。一個人可以對外部世界進行改造,從而得到他所嚮往的東西,他也可以把他的失意昇華,變成其他可以實現的目標。
那如煙似霧、如夢如幻的女郎所站的低矮的山峰,叫作「虛幻的滿足」。通向這個女郎的道路有三條:「期待」、「白日夢」和「錯覺」。期待可以帶來真正的滿足,白日夢只是有意識地期盼,而錯覺則去除了願望和滿足之間的壁壘。
有四條小路通向山谷:「替換」,這條路可以往上通向山峰,也可以向下走入山谷,這條路意味著我們應該嚮往自己能夠得到的東西。其他的道路分別叫做:「貶低」、「投映」和「壓制」,貶低有時候也被稱為「酸葡萄法」,它在貓科動物身上能夠得到最佳的發揮;一旦證明某樣東西確實無法得到,那麼這件東西也就變得毫無價值。投映,就是把願望轉移到其他人身上去;壓制,則是一種防止願望浮現到意識中來的辦法。
山峰對應著山谷。儘管山峰看上去顯得非常誘人,但是相比較而言,卻沒有多少價值。現實世界所能允許的改造微乎其微。人口在不斷增長,雖然採取了控制措施使增長速度有所限制,但這仍然使得對現實世界的改造變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如果一個人讓他的幸福依賴於對現實世界的改造,那麼他注定要遭受挫折。
那座虛幻滿足的低矮山峰是絕對危險的地方。因為在那兒,精神可以輕而易舉地跨越障礙,獲得滿足,這會對人產生一種誘惑,使他再也不去追求別種形式的滿足。正因為同樣的緣故,麻醉品和幻覺影片是萬萬碰不得的東西,它們已經離瘋狂不遠,而瘋狂——這種生物體自我保護的最終退卻,它與社會格格不入,它無法生存。因此,它不屬於快樂學範疇。
在快樂學修行的山谷中,才能找到快樂學的中心要旨,它無人觸及,也無法觸及。快樂學的技巧,能使人類不再為變幻莫測的環境所左右。
「只要我們擁有這些技巧,」快樂學家總結道,「沒有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人,能夠使我們失去快樂。我們用自己的雙手掌握著我們的幸福,就像神一樣。」
伯恩斯仍然沒有恢復知覺,不過,中和劑很快就使他在椅子裡微微動了一下。他睜開那雙漆黑而深陷的眼睛,茫然地瞪著快樂學家。這雙眼睛緩慢而陰鬱地把記憶從一個隱秘的地方發掘了出來。
伯恩斯的臉扭曲著,摸索著抬起右手,臉又疼得抽搐了一下。他低頭呆呆地凝視著手腕上的敷料,猶豫而試探地扭動自己的手指。
快樂學家彎下腰去撿起那把刀,低頭看了片刻,把刀遞給伯恩斯,刀柄向前。「你在找這個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伯恩斯舔了舔嘴唇。「對。」他說著,接過那把刀,笨拙地握在手裡,似乎不知道用這刀幹什麼才好。
「你為什麼想殺我?」快樂學家通情達理地問道。
「因為,」伯恩斯的回答顯得鬼鬼祟祟,「因為你對我幹的那些事情。」
「我都幹了些啥?不管那是什麼,要是我能夠幫助你的話……」
「做過的事情無法挽回。」伯恩斯陰沉沉地說。
「這種態度可只有快樂學時代之前才有。」快樂學家說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不過,你說的究竟是什麼事情?」
「我妻子。」伯恩斯說道,「我說的是我妻子。」
快樂學家想起來了。在搬到這個轄區來之前,伯恩斯和轄區裡的一個人結了婚,那是個幾乎還不滿20歲的年輕姑娘。大體上說,這並沒有什麼不當之處。老年病學使伯恩斯的身體保持著青春。而快樂學本該使伯恩斯的精神也同樣保持年輕。然而,他卻拿了把刀子來襲擊快樂學家,神志正常的人可不會幹出這種事情。
丹妮-法雷爾,快樂學家記起來了,她是個文文靜靜的姑娘,一個敏捷而好學的學生。快樂學對她很起作用,她是個幸福的女人,思想不怎麼深刻,可是身心卻十分健康。他從沒料想到她會有什麼抱怨。
「這麼說就是關於丹妮的事嘍?」快樂學家問道。
「你是知道的。」伯恩斯的目光閃了開去。
「她讓你不快樂了?」快樂學家有點困惑地問道。
「不是她——她這個人挺好!」
「那麼究竟是什麼事情?」
「她知道得太多了。」伯恩斯嘴裡冒出這麼一句話。
「你是為這個而抱怨嗎?」快樂學家忽然起了疑心。「我說,你的性調整有什麼不正常嗎?」
「沒有什麼不正常。」伯恩斯沉著臉說,「我剛才說的就是我要抱怨的問題。在我第一個妻子身上,這事也是拖了好多年沒有解決。丹妮和我結婚的時候,她——她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姑娘了!」
「單純!」快樂學家提高了嗓門。「你的意思是說『無知』,你反對的是她所接受的教育!」
「有些事情應該由男人自己來處理!」伯恩斯怒目而視。
快樂學家的面色變得十分嚴峻,然後又浮現出一層憐憫。這個人有病,他已經失去了快樂學教育所帶來的益處,他的上一位快樂學家不是馬虎大意,就是疲勞過度了。
快樂學家直起身來。這種快樂學時代之前才有的病例的確挺棘手,不過他以前也解決過這樣的病例。他緩緩說道:「你所嚮往的,是給你自己和丹妮帶來痛苦的權利,而這麼做的依據,是一套早已過時並且顯而易見是錯誤的價值觀念。」
「好,」伯恩斯挑釁地說,「這又有什麼不對?」
快樂學家低頭掃了一眼桌面,又重新抬起頭來。根據這個人的情緒狀況來看,他說的是真話,或者說,至少有一部分是真話。「那是反社會的。」快樂學家平靜地說道,「社會不能容許這種行為。」
「這可是個自由國家,對不對?」伯恩斯問道,「只要一個人願意不快樂,他就可以不快樂,對不對?」
「不對!」快樂學家大喝一聲,宛若打了個霹雷。「這個神話早在50年前就已經被打破了!快樂的自由才是基本自由。社會必須首先保護快樂的自由,因為沒有快樂的自由,其他的一切都將毫無價值。」
「按照我的理解,」伯恩斯陰鬱地說,「如果一個人不能做快樂之外的其他事情,那就不是自由。」
快樂學家緩緩地、耐心地搖頭,看來他得從頭說起了。「如果人們得到了不快樂的自由,那麼他們就會威脅到其他所有人的幸福。人不是生活在真空裡。也許從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說,每個人都有權走自己的路,可是他不能越過一定的邊界,否則他就會對他的鄰居造成傷害。這就是社會的職責——社會確定這種邊界,並且派遣守護人保衛這些邊界。如果一個人越過了這些邊界,那他就成了一個罪犯。」
「也許你說得對。」伯恩斯不情願地承認道,「可是這解釋不了丹妮的情況。」
「放明白點吧,老兄。」快樂學家說道,「你是想讓我們教會一個姑娘其他一切婚姻常識和家務技能,卻單單不把對她的婚姻幸福至關重要的事情教給她?像這樣關鍵性的訓練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可以去教的,而你並不是快樂學家,你有什麼資格去當老師?」
「我要提出控告。」伯恩斯咕噥著,「你侵犯了我的幸福。」
快樂學家勃然大怒:「控告,你有什麼根據控告!況且你已經犯下了罪行。就憑你今天的所作所為,我可以簽發證明讓你接受外科手術。而且,那正是我的職責。」
伯恩斯的樣子有點摸不著頭腦:「你準備對我動手術?」
「十分明顯,你並不快樂。」快樂學家說道,「根據這個社會的標準,你已經精神錯亂,我們必須對你進行治療,把你變成一個快樂而有責任感的社會成員。跨眼眶腦白質切斷手術是最快捷、最可靠的方法。對那些學不會壓制自己慾望的人,必須由別人替他們做到這一點。」
伯恩斯掙扎著站起身來,臉色驚恐萬狀。「不!」他叫道,「你不能這麼做。他們不會允許你……」
「他們?」快樂學家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民眾。」伯恩斯咕噥了一聲。
這是一句謊話。「社會有權對精神錯亂的人進行治療,這一點無可爭議。可是,我並沒有說真的要對你動手術。無論是為你考慮還是為我自己考慮,我都應當使你目前的這次治療產生出更大的成效。不過為了做到這一點,我需要你的幫助。」
伯恩斯含混不清地說了聲什麼。
「為了做到這一點,你必須理解我的工作。」快樂學家說道,「像我一樣,在快樂學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之前你就已經長大成人了。像我一樣,你的快樂學訓練開始得太晚,而那時你已經錯過了童年的性格形成時期。對新一代的人來說,幸福的到來並不困難,因為他們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而我們,卻必須經過努力才能得到快樂。」
「你這話什麼意思?」
「對我來說,這意味著在應用快樂學院的十年專業化訓練,在那以後,則意味著一項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保護整整1000個人的幸福。」
「對你來說,這意味著學習,從今天下午開始。你是個推銷員,我想你可以暫停一下工作吧?」
伯恩斯一驚,然後點了點頭。這人怎麼害怕了,快樂學家不無驚愕地想。
「那麼今天下午,你所要做的就是觀察。」快樂學家一邊安排伯恩斯在盥洗室裡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邊說道。
但是,等快樂學家讓盥洗室的滑動門留下一條小縫,並回到他桌旁之後,他想道:為什麼當我提起他的工作的時候,伯恩斯會顯出恐懼之態來呢?
當他埋頭於下一個病人的檔案的時候,快樂學家仍然沒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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