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工夫,單水仙已經在開封府內,她獨自騎著馬逛了一會兒大街,覺得街上之人目光很討厭,心念一轉,便出了城西,直奔中牟。
路上風沙撲面,她用絲中障面,只露出一對眼睛,多日來的鬱悶忽然消散,可是深沉的情愁卻反面更濃重,極目乎野千里,使她更添形單影隻的淒涼滋味。
她在一座路亭駐馬歇息,此時離中牟也不過只有十里之遙,但她卻並非要左中牟,所以隨意歇息。
忽見來路上坐沙滾滾,一騎疾馳而來,離路亭尚有大半里路,馬馳之勢便漸漸緩慢下來,緊接著一股塵頭迅快出現,疾追而到。
這後面的一般坐頭卻是三匹駿馬,來勢極快,不久就追上前面的一騎,又過了一會幾,這幾騎到達了路亭,只見後面出現的三騎乃是華勁率領著兩個宮中侍者,這兩名侍者乃是宮中十名高手之二,都是勁裝疾服,帶著長刀。
另一騎卻沒有騎士,但韁鞍俱全,華動人亭行禮,一面揮手命那兩名待者回轉去搜索,他自己對單水仙說道:「黑狐謝無我出現啦,屬下等聞訊急急追來,卻不料她棄了馬匹躲起來。」
單水仙道:「縱是她出現,也未必就會對我怎樣……」
華邵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說道:「宮主當真要赴少林寺麼?只怕你目下身份不同,以前的老朋友也不敢跟你見面說話。」
單水仙忖想一下,說道:「我正要瞧瞧他們是不是不敢理我?」
華邵搖搖頭,但不再多說。過了一會兒,兩侍者回來,一個稟道:「半里外的樹林內有一頭驢子,此外別無可疑蹤跡。」另一個則什麼都沒有發現,華邵帶了他們退回去,順便把空馬帶走。
單水仙在路旁亭內又坐了一會兒,忽見一頭驢子搖搖擺擺地走到亭外,她也沒有在意,方一轉眼,突然亭中多了一個人,舉頭望去,卻是一個全身黑衣的道姑,面上遮著一塊黑紗。手中還拿著一柄黑毛拂塵,輕輕搖擺,她大吃一驚,站了起身,吶吶道:「你……你是誰?」
那黑衣道姑於笑一聲,聲音甚是陰森刺耳,單水仙打個寒噤,露出害怕的樣子。
黑衣道姑冷冷道:「奇了,難道你知道我不是好人?從何而知?」
她的語調神態之中有一種力量,教人不得不服從。單水仙吶吶道:「你……你的笑聲很可怕!」
黑衣道姑哦了一聲,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單水仙點點頭,黑衣道姑驚訝地道:「鐵柱宮果是名不虛傳,敢情已經查出我的行蹤,不錯,我就是黑狐謝無我,平生最愛做一件事,諒你也曉得了……」她仰天不斷地嘿嘿冷笑,笑聲十分可怕。
單水仙何等聰明,自然猜得出她不懷好意。不禁大為後悔,忖道:「我只顧逞一時之快,故意離宮獨行,想不到當真落在這個凶人手上。」
謝無我手中拂坐一揮,那一蓬黑色的塵尾掃過單水仙面頰,那比白玉還要嫩白的頰上,登時出現無數道極細的血痕。
單水仙但覺面上一陣熱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掌上儘是鮮血,不禁駭得呆了。
謝無我手中的黑色拂塵不住地搖搖擺擺,在單水仙感覺中似是有人拿著刀子在她咽喉上抽磨一般,隨時都可以要了她的性命。
她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她的手臂,拉出亭外,嚴厲地道:「伸直雙手!」
單水仙只好伸直雙臂,謝無我一揚手,一件物事由頭罩落,她不敢出聲或反抗,任得謝無我擺佈,眨目工夫,一個嬌滴滴的絕色美女便變成一頭花驢。
黑衣道姑嘿嘿地笑道:「我這一手你想不到吧?既可瞞人耳目,又有坐騎。」
單水仙四肢著地,由於前肢蹄上墊高了,所以不會感到前低後高。要知人類前肢較短,若以四肢行走,非屈曲後肢不可,絕不能像其他獸類一般的四足著地面行。
她聽到坐騎二字,心中大叫苦,但總算她非是出身嬌貴,練過內功,所以勉強馱著一個人走路,也還支持得一會兒工夫。
現在外表上瞧來,這頭花驢毫無破綻,即使是單水仙根本沒有試過的人,走起來也絲毫不覺是假,這原是黑狐謝無我近年來隱後練功之餘的一項傑作,雖是極老的江湖人,也瞧不出破綻,除了外人瞧不出底細之外,這一塊驢皮之內還有不少奇怪裝設。
一人一驢向中牟而去,謝無我一面走一面對單水仙道:「我老人家最喜歡摧殘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只要被我碰上了,就會情不自禁地出手。所以,你想保存一命,還是化身為驢的好。」
單水仙心想假如永遠變成驢子的活,倒不如早點死去更好。
只聽謝無我又說道:「我最愛摧殘美貌女子的嗜好,宇內還有一個人跟我一樣,那個人就是色鬼林落紅,你想必也聽過他的名字?」
她忽然快走數步,韁繩因此繃緊,花驢也跟著急行數步,生似是鼻環著力因而負疼似的,其實這條韁繩可以控制內部一個裝置,繃緊的話,變驢的人後腦便奇疼,非趕快向前走不可,韁繩向左拉,右邊腦就癰,非偏頭向左方遷讓不可,右邊也是一樣。
因此,謝無我只要手執韁繩,就可以控制如意,必要之時還可以借這個裝置弄死她。
謝無我又道:「話說回來,你今日化身為驢子,卻是做了一件莫大的功德!」
單水仙默然聽著,謝無我怒喝道:「你敢不願我說話?」韁繩一緊,單水仙疼得眼淚都掉下來。她連忙道:「我不是膽敢不願你說話,可是世上哪有會講話的驢子?」
謝無我笑道:「這話有理,好,難你不開口,你可知道你做了什麼功德?」
單水仙搖搖頭,突然覺得自己的形狀一定十分滑稽可笑。
謝無我道:「你是我平生所見最美麗的女孩子,因此這一路上我再也看不上其他的女孩。這一來她們的性命便可保全了!」
天上時時見到鴿子飛過,有來有往,單水仙曉得那是本宮手下在傳消息,想必已經發覺自己失蹤、所以傳訊搜查。
走了兩三里,後面蹄聲大作,晃眼間,那華劭率著四名高手疾馳趕到。
謝無我只向後面瞧了一眼,便道:「這幾個武功都很高,要打發他們須得費不少手腳,我既然如願以償,還是讓一讓他們的好。」
話未說完,五騎已停在他們的後面兩丈左右。黑狐謝無我一拉韁繩,人驢一同避在路邊。
華劭一縱身落在謝無我面前,拱手道:「謝道長駕臨開封地面,在下有失遠迎,至為歉疚!」
謝無我冷冷道:「你是誰?」
華劭報了姓名職位,謝無我聽知他是總管地位可就不敢輕視,道:「華總管匆匆趕來,有何指教?」她明知故問,華劭卻說不出口,只因此刻瞧得明明白白,她除了牲口之外,別無他意。宮主雖是失蹤,卻也不能加之以罪。
他淡淡地道:「在下只想請問謝道長,可曾碰見敝宮宮主?」
謝無我點點頭,道:「她長得十分美麗,貧道只見過一面,就永難忘記!」
華劭道:「敝宮宮主可是往前去了?」
謝無我道:「我可不管這些陽事,不過剛才倒是有人往前面去了,是什麼恕難奉告。」
她的聲音始終十分冰冷陰森,好像有點做作,華劭忖想了一下,陡然一掌劈去,掌勢一發,力道呼嘯作響,極是威猛。
謝無我恕道:「幹什麼?」拂塵一抖,封住他的掌力。
華劭陡然退開幾步,欠身拱手道:「謝道長武功絕世,在下甚是佩服,還望怒我無禮之罪!」說罷一轉身躍上駿馬,率著四騎,掠過她們向前迅馳而去。
謝無我邊走邊冷笑道:「嘿嘿,真是異想天死,竟會出手試探是不是我本人,卻沒有想到有一頭假驢子。」
一人一驢又走了數里,轉過一片樹林,只見大路上七八個人圍成一個圈子,圈中有一個文士打扮的人,肩上扛著個長條形的包袱,正以單手跟一個人拚鬥。
這兩個動手的人,功力都十分深厚,每一對掌,都發出震耳的響聲。
謝無我訝然說道:「奇了,色鬼怎的跟鐵柱宮之人動起手的?」
她拉著驢子走近戰圈,華劭嚴密注視她的動靜,她瞧了一陣,又訝然說道:「華總管,這個跟色鬼拚鬥之人是誰?」
華劭道:「敝宮有總管而人,他便是其中之一,姓鄧名當,外號五面閻羅!」
謝無我暗暗心驚,忖道:「這個鄧總管年紀如此輕,卻有如此深厚的功力,可見得武陽公果是一代怪傑,才造就得出這等人才。」
華劭接著又道:「謝道長自然已曉得敝宮鄧總管膽敢得罪林先生之故?」
黑狐謝無我淡淡道:「我素來不管別人閒事……」華劭方自感到心情一鬆,只聽她又接著說道:「但我與林落紅相識至今,已有四十餘年之久,就憑這一點,決計不能袖手旁觀!」
華劭一面運功蓄力,一面應道:「謝道長為了友情道義,果是難以袖手。」
謝無我冷冷道:「目下尚非其時,我還不想出手!」華劭不一愣,忖道:「她既不肯袖手旁觀,又不打算動武,這是什麼意思?」
此時色鬼林落紅單手擒鄧當,已經佔不到上風,謝無我說道:「你們停手片刻如何?」
林落紅一招「五丁開山」,掌力呼嘯劈去,鄧當迫得迅快閃開,林落紅嘻嘻一笑,跳出圈外,瞇縫著眼睛瞧住那黑衣道姑,說道:「有何見教?」
他流露出一副色迷迷的樣子,果然不愧是色鬼。謝無我道:「你肩上扛著的是什麼物事?」
林落紅訝道:「這還要問麼?難道你還有醋勁不成?」
黑狐謝無我應了一聲,道:「放屁,我只是想瞧瞧你活了這一大把年紀之後,長進了沒有?」
林落紅被她唬住,愕然道:「什麼長進不長進?我不懂你的意思?」
謝無我道:「你這色鬼生性好色,乃是天下聞名之事,那是用不著我多說的了,現在且讓我瞧瞧那女孩子,若是果真美麗,便算你長進!」
林落紅嘻嘻笑道:「原來你暗嘲我昔年沒有弄上過一個好看的女孩子。但這一回我色鬼可沒有丟人,讓你一瞧便知。」
鐵柱宮方面自從謝無我一說話,露出要林落紅打開包袱之意,便都退開一邊,緊張地等待結果揭曉。
林落紅把包裹放在地上,然後伸手解開包袱,赫然出現了一個女孩子,年約十七八歲,長得柳眉眼,膚色甚白,確實算得上是個美女。她睜大眼睛驚慌地四面瞧看,見到這許多凶神惡煞一般的大漢,駭得不敢做聲。
華、鄧二人見她睜大雙眼,不但知覺未失,甚至瞧不出她有半點不舒服的意思,都暗暗吃驚,心想那林落紅扛著一個活人,單手應敵,激鬥之下。仍然不曾震動她或是夾痛了她,這等功力身手,確是高手。
色鬼林落紅得意揚揚地道:「小道姑你遲了一步,這個美女已落在我手中啦!」
謝無我冷嗤一聲,說道:「你見過武陽公的女兒沒有?」
林落紅搖搖頭,謝無我道:「那就不用說啦,等你見過她時,咱們方來談論美醜……」
鄧當拱手大聲道:「在下多有得罪林先生,還望海量包涵!」說完不等對方答話,轉身便走,霎時間,鐵柱宮的人走得一乾二淨。
林落紅等他們走遠,面色一沉,道:「咱們到底沒摸清武陽公的深淺,他宮中區區一個總管便如此厲害,瞧來咱們這次出世,仍然難報風仇!」
謝無我不答腔,牽著花驢緩緩向中牟走去,林落紅迅即包好那女子,扛在肩頭,快步追上黑衣道姑,道:「你打退堂鼓,是不是?」謝無我道:「我是以退為進,咱們各顯手段便是。」
林落紅原本想邀約她一同合力對付武陽公,現下見她如此冷淡,只好把話嚥回肚中,默然跟在花驢之後。走了一會兒,林落紅腳下加快,趕到謝無我身邊,道:「等一等,你這頭小驢哪裡得來的?」
黑狐謝無我心中一震,忖道:「敢是被他瞧出破綻了?」口中淡淡應道:「怎麼樣?」
林落紅道:「此驢軀體比常見之驢小了許多,想必就是域外名產小花驢了?」
謝無我道:「是又怎樣?」林落紅道:「嘗聞此驢腳程極快,還能踏水過江,我想瞧瞧可是真有此事?」謝無我這才放下心頭大石,冷冷道:「不行,等將來有機會再給你開開眼界!」原來謝無我擒住單水仙之後,對武陽公之戰已穩操勝券,假使色鬼林落紅等先與武陽公拼上一場,她才乘機出手,自然可望獨力取勝,所以她不肯與林落紅聯手,更不能洩漏已擒住單水仙的秘密。」
色鬼林落紅好生氣惱,把肩上的女孩子往小花驢身上一擱,默默跟在後面。
不久已到中牟城門,謝無我見林落紅一味跟在後面,一則不知他打什麼主意,二則怕他瞧破秘密,當下停住腳步,冷冷道:「林落紅,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我且問你,這樣跟著我是什麼意思?」
林落紅笑瞇瞇應道:「我的耐性好得很,總有一日跟你到有水之處,瞧瞧這頭小花驢先生踏水過江。」
謝無我道:「我們上船渡江,你別想瞧得見。」
正在說時,只聽叭噠一響,接著一個女子哎喲一聲。謝、林二人循聲望去,只見小花驢背上的美女已掉在地上,跌得她痛叫出聲。
林落紅驚道:「臭畜牲!膽敢跌壞我的美人兒……我要不給你吃點苦頭,你還不知道我的厲害!」
話聲中縱過去,人影一閃,謝無我已落在驢側。林落紅面上色迷迷的表情完全斂隱,冷冷道:「好哇,咱們先比一場也好!」
但右手一掌迎面劈去,左手卻突然發出指力,只聽銳響如劍,同時之間疾向小花驢襲去。
謝無我拂塵一卷,接住他迎面的掌力,底下同時飛起一腳,奇快無匹,這一腳踢出之時,另一隻腳的腳底透出一股無形勁氣,托起身形,離開地面約摸兩寸左右,因此下半身得以順著踢出之勢移前半尺。
這半尺的距離在武學上有說不盡的奧妙,本來只是普通的一招腳法,此刻卻變成一宗武林絕藝奪魄腳法。
色鬼林落紅久知謝無我平生最擅長腳法,忽覺她身形升高,登時顧不得傷害花驢,使出移形換位的身法,挪開半丈。
謝無我說道:「小花驢,你且躲到那邊的樹林內,等我們停手才可出來。」說話之時,撲上去迅揮拂塵,疾攻色鬼林落紅。
單水仙可不敢怠慢,撒開蹄奔入林內,林落紅見這頭小花驢如此靈異,突然間貪念大熾,決意奪為已有,當下出手一味招架,並不還攻,面上泛起笑容,裝出一派歉悔的神情,對架了十餘招之後,才道:「你當真生氣了?可惜瞧不見你的樣子!」
謝無我招數頓時遲緩,道:「咱們要拼就趁今日拚個死活!」
林落紅道:「這又何苦呢?你若是堅執不肯讓我瞧見小花驢踏水渡江的情景,我不瞧就是了。」
謝無我虛拂一招,正要躍出圈子。林落紅驀地大喝一聲,指掌齊出,謝無我但覺左肩一陣劇疼,知道已被他的指力刺傷,心中又驚又怒。立即全力招架他的攻勢。但她棋差一著,已被林落紅搶佔主動之勢,招招挨打,形勢險惡之極,動輒有性命之憂。
單水仙入林之後,心想:「這一身驢皮製造得十分精巧,腹下接口之處全用精巧的鈕扣扣緊,即使是用雙手也不易解開,何況現下沒有手可用,唯有求助他人才能脫固。」於是奮力向樹林深處奔去。
奔行數里,累得她渾身熱汗,四肢酸麻,尤其是腰骨疼痛不堪,但這刻乃是她生死關頭,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便永無希望脫身。
因此她越奔越快,又走了數里,只見一片村莊橫直去路。
這座村莊屋宇甚多,可知人煙稠密。她想了一想,直奔入莊內。此時未到晌午,村人都在田地做活,莊內沓靜無人,她暗暗大喜,繞小路奔到莊後,心想怎生有法子離開這座村莊而不為人見,那就可以避卻一場大難了。要知她人莊之時無人瞧見,等到謝無我追到之時,無疑會錯認村人貪心藏起驢子,勢須逐屋搜尋,等到她查遍全莊,時候耽擱得久,她逃生的機會就大得多了。
單水仙一向相信佛家的色空之義,所以對於一身死生並不十分在意,尤其是親眼見到趙岳楓娶了別的女子之後,更是不惜一死。可是變成了驢子任人糟蹋,遭受種種折磨,卻非她忍受得了的事。因此她已經想定萬一無法逃走,就想法子淹死自己或者從高處跌死,絕不再落在那凶人手中。
到了莊後,放眼回望,忽見一輛盛滿乾草的牛車停在一塊草地上。她可判斷不出這一車子草到底是從別處載來本村的抑是要載運到別處去。但目下已沒有有第二條路,只好碰一碰運氣,悄悄走過。好不容易才爬上車,又費許多氣力才鑽入草堆之內。
這時她反而慶幸身上披蒙著驢皮,否則躲在於草堆內,不但衣服會勾破,渾身也將十分難受。而現在她只是氣悶一點而已。
她只覺全身骨節都散了一般,滋味十分難受,而且又累又渴,但她仍須凝神查聽四下聲息。
不久,有人上車,叱喝連聲,牛車緩緩向前移動,走了一程,單水仙從車行方向推田出不是回到村內,心中稍安。
她聽到車上的漢子跟田地中的村人打招呼,偶然講幾句狠褻的笑話。她用心推測這個趕車漢子為人怎樣?是不是可以向他求救?
要知她外形上瞧來毫無破綻,因此她若忽然開口,別人一見驢子能夠口吐人言,不駭死也得駭跑。而且轉眼間就會勾來許多壯漢用棍子毆打,因此她雖是逃出魔掌,但求救之舉卻十分冒險。
牛車顛簸地走了好久,忽然聽到趕車漢子的聲音叫道:「喂,老頭子,你幾時坐在車子後面的?」
單水仙大吃一驚,忖道:「原來有人到了車上,但我卻毫無知覺,可知這人一定練有武功……」
車尾沒有聲音,那漢子咕咬道:「瞧你一頭長長的灰髮,也不梳理,真古怪……」
過了一陣,有兩個村人順道爬上牛車,壓得單水仙幾乎透不過氣。他們三人有說有笑,後來低聲談論那老頭子,單水仙聽得明白,腦海中勾動出一幅人像,那是個滿面皺紋的老頭子,長長的灰髮四散披垂,雙眼望住天空,瞧也不瞧旁人一眼,口中咬住一截子草,有點若有所思,又有點嚴酷孤僻的味道。
單水仙心中暗暗叫苦,想道:「我怎生如此命苦?才逃出謝無我、林落紅兩個凶人的魔掌,卻又碰上了血手印程賓,鄧當昨日提及的四個海外凶人已遇見三個,我瞧索性連那丁狼婆也一併碰上更是省事……」
牛車陡然停住,趕車的漢子叫道:「奇怪怎的就走不動了?」跟著連聲喝叱牲口。
一個村人說道:「瞧,那老頭子已經落地,拉住車子,敢是被他拉住了不能向前走……」另一個村人道:「呸,他的氣力大得過牛麼?」突然間一片寂靜,過了片刻趕車漢子驚慌地道:「老爹,饒命……」
單水仙只聽到這個趕車漢子的聲音,其餘兩個人寂然不語,便猜測出那兩人必定已被血手印程賓這個老凶人殺死,不然的話,那趕車漢子不會叫饒命。
但半晌無聲無息,單水仙雖然才智超人,也無法想像得出外面是何情景。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粗濁蒼老的聲音道:「那是什麼?」
單水仙聽不到回答,真想伸頭出去瞧瞧,但她自然不敢動彈,只豎起耳朵傾聽。
半晌之後,那趕車漢子的聲音應道:「是……是個血手印!」聲調中無限驚駭。
程賓說道:「不錯,那就是老夫的記號,這兩個死囚膽敢詆毀老夫,所以取他們性命,你雖然也不是什麼好傢伙,但你沒有趕我落車,姑念這一點饒你狗命!」
牛車又開始走動,那漢子頻頻歎氣,程賓聽了一會兒怒道:「怎麼?老夫沒有殺死你反倒覺得不對是也不是?」
那漢子連忙道:「不,不,小的極是感激老爹,可是這一場人命官司,小的實在受不了!」
程賓怔一下,頭顱一搖,滿頭灰髮都豎起來,形狀十分可怖。
那趕車漢子恰好見到,駭得全身簌簌發抖,程賓灰眉一皺,道:「老夫倒沒有想到人命官司之事。」
單水仙心想你是當今邪教高手之一,連武林人也難得見到你,何況普通的人?你殺人之後飄然而去,哪有人命官司好打?
只聽程賓接著又道:「好吧!老夫破例成全你一次,你把這兩具死屍搬到林內隱僻之處就行啦!」
趕車漢子道:「遲早會被公人發覺……」程賓怒道:「少囉嗦,老夫的化骨散連鐵石也能蝕穿,目下灑了這許多在他們身上,不消半個時辰,這兩屍就化作一灘黃水。」
趕車漢子根本聽不明白,但他極是畏懼程賓,便動手去搬死屍。程賓喝道:「小心點,別碰到他們身上的藥未,你瞧,已經有些灑落草中。」
單水仙頓覺身上一輕,但她可不敢舒暢呼吸,仍然做著內功,把呼吸調息到極微的地步。
過了一會兒,牛車繼續向前走,程賓問知這一車乾草要運到城內一處馬廄,這漢子就在廄中做工,住在馬廄側邊的一間木屋內,程賓道:「老夫多日來沒有睡覺,現在睡一會兒,不准弄醒我。」
說罷,一會兒之後就傳出呼嚕的鼾聲。趕車漢子連忙停車,生怕把他驚醒,過了片刻,一陣蹄聲自遠而近,到了車後。
來的共是兩騎,馬上之人穿著得十分齊整華麗,都帶得有兵器。這條小路被牛車攔住,一邊是水溝,一面是灌木叢,無法過得。
他們皺起眉頭瞧住趕車漢子,那漢子見他們年紀青青,氣派甚大,似是達官貴人,自應讓路不迭,可是那兇惡的老人正在睡覺,豈敢驅車?
他左右為難地漲紅了臉,不知如何是好?一個騎士已大聲道:「喂!你到底讓不讓路?」
單水仙一聽此人聲音,認得是宮中侍者,不覺大喜。但礙於程賓在車上,這個老凶人武功自然比宮中侍者們高強很多,是以不敢叫喚。
那趕車漢子連連打恭作揖,後來還爬在地上叩頭,這一番動作把兩個鐵柱宮侍者弄迷糊了,愕然瞧住他。
他們也瞧見車子後面的老頭子,但因他躺著,所以瞧不他面目形相,這兩個侍者倒有耐心,勒馬站著不動也不開口,等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並騎在車後,其中一匹馬一低頭,鼻中打呼,從程賓耳邊擦過。那陣熱氣噴入程賓耳中,程賓也忍熬不住痕癢之感,跳了起身。
他連連搔挖耳朵,兩侍者笑得前仰後台,陡然間身子一沉,兩匹馬一齊摔倒。兩侍者身手何等高明,一齊飄落一邊,愕然查看馬匹。只見兩馬都氣絕斃命,也不知因何而死。
其中一個侍者怒喝道:「老頭子,是你出的手麼?」另一個侍者問道:「你弄的什麼手腳?」
程賓冷冷道:「你們不長眼睛的是不是?」
他們再低頭瞧看,赫然見到馬頭上有一隻血紅色掌印。
他們不約而同地驚叫一聲血手印,程賓道:「不錯,正是老夫了!你們識得老夫外號,還算不錯,趕緊依規矩跪下聽老夫發落!」
兩侍者一起掣出雪亮長刀,飄退兩丈,並肩而立。其中一個說道:「程老先生的規矩恕我等不能遵命!」另一人道:「在下等無心冒瀆大駕,甚感歉疚!」
血手印程賓見他們並無懼色,反而驚奇不置,忖道:「武林中知道老夫名頭的不多,但凡是曉得的,縱是一時名家,也會露出驚愕之容,這兩個小子不知是何來歷?」當下頷首道:「好!」
這一聲好字才送到他們耳中,人影連閃,霎時間,程賓已回到車後原位坐定,原來在這頃刻之間,他已縱上去同時攻擊兩人各一招,他的手法雖是奇快奇險,可是都拍在他們刀身之上,無法攻人。因為他對這兩個年青騎士另眼相看,不敢托大。
那兩名侍者幾乎被他的內勁震傷內臟,心中無不大駭,這才知道血手印程賓不愧為是邪教高手,海外老凶。當下趕緊說出來歷,程賓灰眉緊鎖,忖道:「武陽公手下的兩名侍者就如此高明,他本身可想而知,我目前還是隱晦一點的好,否則縱是取了他們性命,卻教武陽公察破我的秘密功夫,大是不值。」
此外他也泛起找到謝無我、林落紅等人聯手對付武陽公之意,當下揮手道:「看在武陽公的面上,你們回去吧!」
那兩名侍者唯唯退走,片刻間走得無影無蹤,單水仙在草堆中暗暗叫苦,更加不敢動彈。
血手印程賓左瞧右看,好像是找尋什麼物事。趕車的漢子忍不住問道:「老爹可是丟失了東西?」程賓沒好氣地道:「丟你的頭,我怎會丟失東西……」但他仍然向前後左右張望,過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好像有一個人在這兒,哼!若是不錯,我這個人就丟大啦!」
那趕車漢子雖不敢做聲,但雙眼也瞧來瞧去,陡然一怔,原來那人細瞧之下,忽見乾草下面露出一點毛茸茸的物事,卻不知是什麼東西?
他吶吶道:「老爹,你可是說有個人在這兒?」
程賓沒有瞧他,斥道:「閉上你的狗嘴,不然我就撕破你的嘴巴!」
他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甚是駭人,趕車的漢子哪裡還敢做聲,再者忽又想到,倘若那人躲在草下,被老惡人搜了出來,勢必要被這老惡人殺死。
程賓瞧了一會兒兒,命他驅車上路,那牛車顛簸之下,程賓自是感覺不出草堆之內躲得有人。
不久,牛車入城,到了一座馬廄旁邊,程賓道:「我到你床上睡一覺,你把乾草送廄之後,即速回來,站在門口守著,別讓任何人打擾我,否則把你們通通殺死!」他問知趕車漢子叫陳老三,便又道:「陳老三,這是你的造化,老夫說不定一高興就收你為僕徒,以後日日跟著老夫,這可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事。」
陳老三眼見這老人連殺死兩人兩馬,不費吹灰之力,而且心狠手辣,當真是心膽俱寒,口中哪敢說個不字,低頭應了,當下帶那血手印程賓進屋,打點睡鋪,他的木屋之內簡陋無比,尚幸程賓雖兇惡,卻不講究起居,見了床鋪,倒頭便睡。
陳老三把牛車拉入馬廄,反而更覺驚慌,心跳不己。
馬廄內只有七八匹牲口,沒有人影,陳老三壓低聲音,向乾草堆說道:「快點出來,躲在草堆中不妥當!」
乾草堆內一陣簌簌亂響,接著鑽出一匹小花驢,陳老三幾乎暈倒,定一定神,道:「你這畜牲可惡得很,看我宰了你。」
他擔著風險瞞住程賓,為的是怕草堆內之人被那老惡人殺死,哪知只是一頭驢子,這是他氣惱的原因。其次,這頭小花驢似是聽得懂他的話,應聲從草堆內鑽出,此時又驚驚地向後退,簡直是妖精一般,使他不由得大感驚恐。
那小花驢驢頭轉來擺去,好像在探看四下動靜,陳老三心想今日不知交上什麼倒霉運,儘是希奇古怪和可怖的事給他碰上。
他卻也不敢得罪這頭小花驢,生怕真是妖精,連心裡頭也不敢詛咒,正要回到木屋門口看守,那頭小花驢突然橫身攔住他的去路。
陳老三心頭直跳,勉強壯起膽子,道:「驢兄弟,別找我麻煩,我已經苦了半輩子啦……」
小花驢發出女子般的笑聲,接著道:「這話不通之至,既是受苦了半輩於,活著有何趣味?死亦無妨!」
陳老三聽得驢吐人言,頭皮發炸,全身汗毛都豎起來。而那花驢的話更加令人恐怖,似是要取他性命,不由得全身發科,牙關碰撞有聲。
小花驢道:「說呀,我的話對不對?」
陳老三道:「對……對……」但馬上就醒悟不能承認它對,連忙道:「不……我……我可不想死……」
小花驢長歎一聲,道:「世上之人,寧可痛苦而生,不願早死。所謂好死不如惡活,這原是人情之常……」陳老三聽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只聽小花驢又道:「你瞧我是什麼?」
陳老三用力揉揉眼睛,但橫看豎看都是一條驢子,卻又不敢說出,怕它不高興弄死自己,此時只駭得面無人色,不知如何是好?
小花驢道:「不必瞧了,我原本是人,現下變成這副摸樣,莫說是你,即使是那個兇惡的老頭子也瞧不出來。」
它接著又道:「你做做好事,幫我一個忙行不行?」
陳老三豈敢說不,連連點頭,小花驢道:「煩你把我這身驢皮剝掉。」
只見那鄉下人連連搖頭,這一回輪到單水仙十分驚訝,忖道:「莫非他曉得我無能為力,故此要我的好看?」當下說道:「陳老三,你苦了半輩子,若是幫助我這一回,下半生就用不著吃苦了。」
陳老三吶吶道:「我……我……」他定一定神,才又說道:「我不懂得這等法術,實在沒法幫你。」
單水仙不覺失笑,轉念一想,若是在此地剝掉驢皮,恢復人身,別的不怕,只怕有人撞見,這等奇怪之事不消頃刻工夫就會傳遍全城。那時候黑狐謝無我勢必極快地就找到此地。
她想了一想,道:「你還有隱秘的地方沒有?最好是沒有人會去的。」
陳老三搖搖頭,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從後門出去,不多遠就有一片空地,再過去有間庵廟……」
單水仙急忙問道:「庵內沒有人?」
陳老三道:「有是有,只是個老尼姑,又聾又啞,我常常送些雜糧蔬菜給她……」
單水仙道:「那也不行,她怎知你叫我去的?」
陳老三道:「那庵分作前後兩進,但左側還有間磚屋,雖是有點殘破,卻可以暫時躲避,你不用入庵,就躲在磚屋裡頭,一年半載也沒有人曉得。」
單水仙道:「這樣好了,你等到走得開之時,到那兒找我,幫我剝掉這張驢皮。我絕不會害你,更可以使你下半生衣食無憂。」
陳老三半信半疑地去了,單水仙也依言到那古庵側邊的磚屋內躲藏。
她走入磚屋,但見此屋倒也寬大,想是昔日此庵香火盛旺之時,庵中不敷諸尼居住,所以搭了這一間。然而此刻已經傾坍多處,滿屋苔痕蛛網,空氣甚是潮濕。
她好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但一時卻說不出是什麼緣故。
過了一會兒,她發覺好像有一對眼睛在暗中監視著她,這對眼睛在什麼地方她卻瞧不見,只是有此感覺。
屋中氣氛霎時變得十分陰森可怖,好像是處身在鬼屋之內。雖說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此處四周都沒有人家,靜得出奇。
四壁都有破洞缺口,因此她無法查看每一個破洞,陡然間一陣異聲傳人耳中,卻不知從何而來,宛如瞅瞅鬼鳴,甚是駭人!
單水仙驚俱中把自己擠在角落中,等候這可怖的妖魔出現,她雖是不斷地念佛誦罵,可是這陣異聲忽遠忽近,始終不曾間斷。
最後,她歎口氣,蟋伏在角落中,閉上雙眼,上面破屋頂洞掠過一道黑影,卻沒有進入磚屋之內。
且說陳老三在木屋門口守候,過了個把時候,有些人來喊他做活,他用種種借口推托。
鼾聲忽高忽低,有時中斷,好似是已經睡醒,但不久又震耳地響起來。
他不知道這個兇惡的老頭子要睡多久,心中又惦記著那頭小花驢。經過這一陣時間讓他冷靜,他可就不大害怕那頭驢子,只因它的聲音是如此的嬌柔悅耳,聽起來實在不似是兇惡的妖怪。
他幻想中驢皮一旦剝掉,定必是個美麗的姑娘,這個美女也許會嫁給他做妻子,然後家道興旺,兒孫滿堂,就如許多有關狐狸精的故事一樣……
突然間頸後癢癢的,回頭一瞧,只見一張面龐近在颶尺,甚是可怖,只駭得他跳起老高,定睛看時,哪有人影?
再向床上望去,血手印程賓正在床上緩緩欠伸坐起。
他大駭道:「老爹,有鬼……」
程賓打個呵欠,道:「胡說,老夫活了將近一百歲,什麼地方都去過,從未見到一個鬼影。」
陳老三余怖猶在,衝口道:「不是鬼,是妖怪,我知道的。」
程賓道:「真的?妖怪在何處?」
陳老三咬咬牙,道:「剛才一頭驢子口吐人言,跟我講了不少話,現下又有……」
程賓突然間已站在他面前,一手抓住他胸口,冷冷道:「帶我去瞧瞧!」
他的聲音像刀劍一般鋒利,陳老三連抗拒的念頭也不敢泛起,一腳高一腳低地帶了程賓往庭院定去,頃刻間已走到磚屋門口,兩人向屋中一瞧,果然有頭小花驢站在當中。
程賓冷冷道:「就是這一頭蠢物麼?」
陣老三點點頭,心中一陣悵惘,幻夢已經破滅,此生注定苦下去了。
血手印程賓確信這個鄉下人不敢騙他,所以此時不敢大意,手一推,陳老三跌出兩丈以外。他用的勁道甚是巧妙,陳老三竟沒有跌痛。
老頭子緩緩踏入屋內,鼻子嗅吸了幾下,不但嗅不到人味,反而有一般濃郁的驢子氣味。
小花驢見他進來,便向後退,似是害怕他一般,程賓哂道:「小畜牲,聽說你會口吐人言,何不跟老夫談一談?」
那小花驢低低鳴叫,確確實實是驢鳴之聲。程賓道:「走過來,否則老夫一掌劈死你!」
小花驢果然趟趟著走到他面前,程賓道:「到左邊牆下站著!」小花驢走過去,竟沒有做錯。程賓兩道灰眉緊緊皺起,說道:「你若是聽得懂人話,老夫倒也捨不得取你性命,老夫再試一次,我退出屋外,待我數到第十,你便必須出來。如若有違,老夫手底絕不留情……」
他轉身出屋,開始大聲地數,數到第十之時,小花驢奔出了屋。
血手印程賓仰天大笑:「這等怪事老夫也是生平初見,妙得緊,小畜牲,回到磚屋去。」
小花驢立刻如命退入屋內,程賓取出一顆珍珠,把陳老三叫來,道:「此珠價值巨萬,變成銀子之後,你就是富有之人了,老夫平生難得開口一笑,你今日功勞不小,趁老夫高興之時,速速離開!」
陳老三連忙跪下叩頭,接過珠子,轉身就走,才走了丈許,程賓突然喝道:「站住!」
陳老三渾身一陣冰冷,頓時呆如木雞。
程賓道:「這頭小花驢真是無價之寶,老夫去邀幾個朋友同來鑒賞,你且在此看守,若是走失了,小心你的性命!」
陳老三叫聲苦也,三魂七魄飛散了一半。
程賓晃眼問已經失去蹤跡,陳老三隻覺昏昏沉沉,突然被人猛力一拳打在屁股上,登時跌倒。這才恢復神智,轉頭望去,原來是那頭小花驢跑出來,拿後蹄踢他。
陳老三叩頭如搗蒜,拚命哀求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但望你老饒命……」
小花驢罵道:「混賬東西,竟把老惡人搬來,我跟你無怨無仇,你這般害我,今日容你不得!」
陳老三遍體冷汗直流,叩頭不已。小花驢舉起前蹄,作勢欲踏,陳老三被駭得涕淚交下,悲聲求饒。
小花驢收回前蹄,歎一口氣,道:「人心便是如此,卻敢怪不得你。」接著語聲一冷,喝道:「還不與我滾蛋……」
陳老三如奉綸旨,起身一溜煙奔去,忽又拆回,說道:「那老頭子還未回來,你老快走吧!」
小花驢道:「用不著你管,不過你若不是回來勸我走,諒你也活不了!我告訴你,倘若你被他們抓住,可以謊說有一個如此這般的人,自稱武陽公,因你不肯走,他一手抓住你背上衣服,丟出三四丈遠,落地還滾出丈許才停住,可是身上卻一點不疼,所以你不敢不從,只好逃跑。」
陳老三牢牢記住,撒腿逃跑,跑出老遠,回頭瞧時,只見那小花驢還在屋門外站著,好像故意等候那個老惡人來一般。
他不敢多呆,趕緊又跑,他又不敢回去馬廄,改道飛奔。一路上碰到一些熟人,也不逞打招呼。一口氣跑出城外,突然間有人攔住去路,定睛一看,登時駭得昏倒路中。
那個擋住陳老三去路之人,先不理會倒在塵埃中的陳老三,轉眼望住路邊的一個老嫗,冷笑道:「想不到數十年後的人,比以前的人大膽得多啦!」
那老嫗甚是老態龍鍾,背部傴僂,扶著一根枴杖。頭髮雪也似的白,甚是濃密,梳得齊齊整整。
她瞧起來雖是這等龍鍾老態,可是面部及雙手露風處的皮膚,卻仍然相當白嫩光滑,若是單單瞧她的手,定必錯認為只是個三十左右的婦人。
她微微一曬,嘴唇裂處,露出上下四顆尖銳長大的牙齒,雙眼眼珠射出綠色的光芒,瞧起來甚是恐怖。她道:「程老兄,咱們不必為了這等蠢俗之人浪費時間。我老婆子不便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殺了他,還是由你給他一記血手印的好!」
程賓搖搖頭,滿頭長長的灰髮四散飄舞,似是個老妖怪一般,他道:「老夫不服氣得很,定要瞧瞧這廝怎的如此大膽,竟敢違背命令擅行逃走?」
那怪異老嫗正是著名凶人之中的丁狼婆,她在平時瞧起來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是運功對敵之時,眼射綠光,面上籠罩著一層綠氣,似是茸茸綠毛一般,獠牙外露,形相極是可怕,雙手及十隻爪甲也變為綠色,她口中發出的聲音宛如狼曝一般,又喜歡抓咬敵人至死,真像是一頭惡狼噬咬一般,所以人人稱她為了狼婆。
血手印程賓一手抓起陳老三,走到路邊偏僻之處,拍拍他的穴道,陳老三頓時回醒。
他睜眼見到老惡人,渾身像篩糠一般抖個不停。程賓喝道:「左右不過一死罷了,你既敢違令逃走,如何就這般膿包?」
陳老三記起小花驢之言,連忙說道:「老爹別生氣,小人本不敢不聽老爹的話,可是……」
丁狼婆冷冷道:「果然有點文章,可是什麼?」
陳老三道:「有一位大爺自稱是武陽公,一手把小人甩出三四丈遠。這位武大爺要小人滾,小人哪敢不滾蛋……」
丁、程二人相顧一眼,丁狼婆道:「你身上摔痛了沒有?」
陳老三道:「小人身體倒也結實,僥倖沒有跌斷骨頭,也不疼痛。」
程賓道:「那一定是他本人趕到無疑了,當世之間,或許只有他才能辦得到,老夫自問最多只能把人甩出兩丈左右。」
丁狼婆道:「要甩出十丈八丈之遠都辦得到,但要那人不傷不疼可就甩不到兩丈以外了,不錯,那廝必是武陽公無疑!」
兩人對望一眼,程賓道:「異驢已失,老夫獨自瞧瞧去……」他故意不約她同去,以表示自己一個人也敢與武陽公為敵。
丁狼婆獰笑一聲,道:「老婆子也瞧瞧去,聽說武陽公數十年以來容貌如故,不知是真是假?」她也故意諉說自己只想去瞧瞧武陽公的容貌,而不肯說出幫助程賓的話,免得程賓誤以為她有聯手之意。
他們的脾氣性情都與常人大不相同,有些事明明毫不相干,在可說個明白的,他們偏偏覺得關係到面子問題,決計不肯開口。有些明明是可恥可恨之事,他們卻不以為意,談笑自若。
兩人一同走去,果然沒有對付陳老三,陳老三心中大叫謝天謝地,待他們走遠,也就一溜煙地遁逃他鄉,終身不敢回到中牟。
兩個老惡人到達古庵之時,一眼就瞧出地上留有花驢走動的痕跡,竟是向西北去的。程賓道:「那頭驢子說不定已經在百里之外了?」
丁狼婆露出尖長的獠牙,冷冷道:「這話說得不對,但可能也對!」
血手印程賓道:「你幾時學會這種模稜兩可的江湖話的?」
丁狼婆道:「老婆子細查驢子蹄印,每一步相距比尋常驢馬還短些,是故可知此驢絕不是能夠日行千里的牲口,所以我說你的話說得不對。」
程賓道:「這就奇了,此驢既然不能日行千里,這刻定然不會在百里之外。老夫既是錯了,如何又能對呢?你且說一說這道理……」
丁狼婆道:「倘若武陽公不想跟咱們見面,挾驢而行,這會兒已在百里之外,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血手印程賓聽了反而不悅,皺眉道:「這話雖是有理,但以我看來,說了也等於沒說。」
丁狼婆喉嚨中發出一聲咆哮,眼中綠光熒熒,形狀甚是可怖。程賓面色驟然變得赤紅,連脖子也是那麼的血紅一片,長長的灰髮無風自動,也兇惡地迎視對方。
兩人對峙片刻,丁狼婆眼中綠光漸漸減弱。程賓也就慢慢地收斂起劍拔弩張的神態。
丁狼婆道:「咱們循著蹄跡追上去瞧瞧,豈不是就可以查個水落石出了。」
程賓道:「有理有理,咱們追!」登時又變回同心協力的形勢。
兩人放開腳程追去,不多時已出了縣城,蹄跡沿著大路而去,數里之後,忽然折入荒野中。
不久,他們已處身在丘陵起伏的曠野之中,四下沓無人跡。
丁狼婆仰天嗅吸一下,低嗥一聲,獠牙外露,彷彿是嗅到美味的食物,不覺饞涎欲滴似的。
血手印程賓也用力地嗅吸空氣中的氣味,道:「老夫專門練了二十年的鼻子,至今還是及不上你!」
丁狼婆道:「像你這等靈敏的鼻子,世上也極少有的了,我老婆於是天生如此,算不了什麼!」
她奔上了一座丘頂,瞧瞧四下形勢,道:「此處地勢崎嶇,最易藏匿蹤跡,幸而咱們都能夠靠鼻子追跡,否則一定無法找得到獵物。」
程賓道:「等一等,武陽公不是不知道咱們鼻子功夫的人,怎肯把驢子藏在此處?咱們可不是怕他,但須得事先推究出他的用心好些。」
丁狼婆沉吟良久,突然拍拍額頭,道:「這等用腦子的事,老婆子幹不來。」
程賓道:「武陽公多年以前還未練成鐵柱功,一身武功還未練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那時候咱們哪一個都可以取他性命。」
丁狼婆道:「老婆子還記得很清楚,你提這些四十年前之事做甚?」
程賓道:「被時他全靠機變過人,詭計多端,才能逃過咱們多人的毒手。後來武功略高,已足以跟咱們平手對抗,他也是仗著過人的才智,把咱們一一逼得逃亡海外,不敢踏入中土……」
丁狼婆面上閃過恐懼之色,雖是剎那即隱,可是程賓已瞧得清清楚楚。當下又道:「咱們早已領教過他的才智謀略,今日之事,我瞧他又是設下什麼圈套,假使這回陷入他詭計陷阱之內,只怕難以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