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龍深知女性的堅持,常常達到令人吃驚的地步,只好說道:「我是奉了崑崙山何涪叔叔之命,特來謁見桑老前輩。」
那青衣少女輕快地笑一聲,奔回石室去了。
只一轉眼間,她便在另外一間石室門口現身,敢情那兩座石屋是相連的。她向他招手。
鄧小龍繞潭而去,到得切近,便低聲道:「我還有個同伴,現在躲在那邊,他昨天給你趕得怕了。」
青衣少女不悅地道:「是那個野人麼?你不知道,昨兒他那樣子真使人討厭,上身不穿衣服,頭髮蓬鬆,還拿著一口劍。」
啊代沒有分說,微笑道:「現在喚他來好麼?他才是真的奉命而來的崑崙門人,是何涪叔叔的師侄。」
她點點頭,鄧小龍連忙回身去喚鍾荃,兩人一同走到石屋。
那青衣少女見他今日穿得乾淨,而且面上自然流露出淳厚樸實的神色,不覺將厭惡之心收起,抱歉地微笑一下。
三人一同人屋,進了大門,覺得地方甚是寬敞,原來整座石屋內沒有房間,陳設極為簡單,石屋內角處一座炕床,一個女人坐在床上,一隻手搭在床前石几上,五指不住地彈著,流露出內心的焦灼。
他們一進來,青衣少女喚一聲師父。她霍地站起來。
屋內光線甚是充足,這女人的頭髮挽上去,結了個譬,身上穿著淡青色的寬大衣裳。
頭上青絲倒有大半灰白了,面上的皮膚也看得出已經像年老的人那樣鬆弛。
可是那雙細長的眉毛,明亮的眼睛,以及挺秀的鼻子,仍然有一種風韻。
鄧小龍深深注視一眼,立刻上前跪下行禮,一面叫道:「桑姑姑還記得小龍麼?」
鍾荃見師兄跪下,也照樣跟著辦。
桑姥伸出兩手,把他們兩人拉起來,口中卻深深歎息一聲。
「我怎會忘記你呢!」她輕輕道:「讓我瞧瞧你的樣子,哎,長得這麼大和這麼俊啦!」她轉眼看看鍾荃,又道:「這位是難呀?」
鄧小龍連忙說出鍾荃出身來歷。
她凝目瞧他好一會兒,才歎口氣道:「好,好,也這麼大了,你師叔攜你回山之時,正是我們分手之年,晃眼這麼久啦……」
青衣少女訝異地搬了兩張椅來,因為這許多年來,她從未見過師父會流露出這麼多的感情。
她一向以為師父是座冰山,決不可能融化。
然而,此刻師父所流露的感情,足以媲美任何感情豐富的人。
桑姥道:「這個是我的……」她稍為猶疑一下,把青衣少女介紹給他們認識:「是我的徒弟,名字是薛恨兒。恨兒,你給兩位哥哥行禮。」
他們相對行禮廝見了,桑姥命他們坐下,對薛恨兒道:「你記得我提起過的小龍麼?就是他呀,現在是全國第一把交椅的大鏢頭。」
她又轉過目光,向他們道:「我雖不大出山,但也聽聞近年小龍崛起江湖,成為鏢行中第一位人物,我知道了心裡高興得很。」
薛恨兒一旁掀撅嘴巴,那神情直是嫉妒桑姥的話。
鄧小龍道:「桑姑姑別這麼說,小侄要不是姑姑和何叔叔指點劍法,還不是末流角色麼?小侄想著如果能拜謁姑姑,定要多磕幾個頭。」
桑姥像記起什麼似的,凝眸無語。
鍾荃半句話也沒說,癡癡坐在那兒,其實他心中的情感,正在澎湃激盪。
他知道當年師叔和這位美麗的桑姥,有過那麼一段遭遇。
師叔如今已經出家了,自然不可能再作他想。
而這位桑姑姑,也是以一種棄絕妄念的口氣神情說話。可是,他們卻仍是深情一片,自然流露,這真令他迷們不已,同時也生出同情憐憫之心。
鄧小龍約略說出昨日大悲庵的遭遇經過,桑姥道:「你們放心,我既知道了,絕不會讓你們再吃虧。」她輕描淡寫地解決了兩人一樁心事。
鄧小龍道:「這次鐘師弟下山,何叔叔曾命他訪尋姑姑下落,師弟你自己說吧!」
鍾荃連忙摸出一個油布包著的小包,恭謹地雙手呈上,並且道:「師叔命小侄將此物交與姑姑過目,並且要轉問幾句話……」
桑姥接過那小包,拆開一看,啊了一聲,眼光再也不離開手上的東西。
薛恨兒挨過來,斜眼偷覷,桑姥震動一下,嚴峻地道:「恨兒你且去烹茶待客。」
她應了一聲,緩緩走出去,卻可以分明地聽出她聲音中那種委屈的悲民。
桑姥苦笑一下,等薛恨兒出屋之後,悄然道:「難為他還留著這東西。」
鍾荃歇了好一會兒,等她抬起頭時,才道:「何叔叔推洋不出詩中之意,有幾處要請姑姑解釋。」
她忽然暴躁地擺手道:『你別說啦……」
鍾荃不禁愣住,她隨則又溫和地道:『別誤會了,我不是對你發脾氣。這樁事,讓我想想看,你何叔叔如今常年住在山上麼?」
「他老人家早在二十年前已經削髮出家,法名是大惠禪師,這些年來,沒有離開過崑崙山……」
她咬著嘴唇,惆然歎息一聲。
鄧小龍輕輕道:「桑姑姑,記得那次我見到你的面上滿是青氣迷濛,但何叔叔卻沒有見過你那種面色。而且,此刻你的面上也沒有那種顏色,何叔叔也想知道這疑團。」
她道:「是的,那時候我因為所練的木靈掌功夫散了,是以渾身都有一層青氣,現在已練回這水靈掌的功夫,把青氣都聚斂在掌心,你們可以看看他們如言一看她伸出攤開的雙掌,但見在掌心處,有一塊金錢般大小的青斑,那青色深滲肉中,而且霞光流轉,似能脫掌而出。
她解釋道:「這木靈掌乃是在下外門奇功中最厲害的五樣之一,當年我因天賦異稟,練這種木靈掌,殺生無算,雖僅是飛禽走獸之屬,也有逆天心祥和。
「那大悲庵諸同門,因此對我不滿,終於迫我離開大悲庵在這雲台峰下的姥姥潭邊,築屋而居。
「這些年來,我也覺得這是自己不對,不能怪那些同門。不過,昨天之事,又當別論,我可要警告她們一下才行。」
她繼續絮絮問起大惠禪師的生活狀況,甚至武功過境等,最後她道:「本來我只具名帖上約邀諸派劍會,並不打算露面。但既然他不出山了,我可得親自出面了。咳,我一向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是什麼樣的地位,是以不敢再通消息,而且……」她沒有再說下去。
鍾荃連忙接嘴道:「姑姑,師叔還命我轉告你兩句詩,那是李商隱的錦瑟水後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們然……」
她立刻沉默起來,嘴唇微動,似是暗念這兩句詩。
整間屋子裡靜寂無聲,鄧小龍和鍾荃都垂下眼光,不去瞧她。
良久,她徐徐起身,走出石屋。
他們當她起立時,抬眼一瞥,已發現她眼角淚光微閃。
他們雖不能真正瞭解這種淡淡而持久的愛情,可是也感染到那種幽怨慢郁的味道,而且心裡非常崇敬那些能夠恆久不渝地憶念著舊情的人,僅僅是片言隻語,一生的青春,便毫不後悔地放棄了。
薛恨兒從那邊石屋走過來,手上端著兩杯清茶。
兩人喝著茶,不時扭頭去瞧,那位桑姑姑悄然獨立在屋前,面對著綠粼粼的潭水,此外便是空山芳樹,鳥語泉聲。
鄧小龍開始跟薛恨兒閒扯,得知她看來雖然年輕,其實已是雙十年華,但至今仍未曾出過華山一步。
鍾荃拿她的容貌暗地和那位白衣少女陸丹比較,那陸丹是圓潤豐腴,靡顏膩理。
這薛恨兒卻是弱態含羞,清俏入骨。雖然各有妙處,但鍾荃仍然覺得陸丹較為好些,好像有點兒親切之感。
想起了陸丹,鍾荃若有所感地微笑起來,但隨即非常遺憾地輕輕搖頭,因為他記得那天在斷魂谷中,她原本叫他等候,可是結果他因為和上行孫賀固纏戰不休,以致誤了時刻,因而沒有再見到她。
這一點遺憾漸漸擴大,使他幾乎要難受地歎氣,不過,他終於忍住了。
幾個人的面容閃過他心頭,那位白髮朱顏,自己禁煙在石屋中幾十年的羅淑英;師叔大惠禪師,以及眼前的華山水女桑清,他有點兒瞭解這幾個人的情懷,雖則是模糊的瞭解。
桑姥回到屋中,對他們說:「關於你師叔所詢問的事,我想,都不值得再提了。你們幾時見到他,就代我轉告他,說是當年雖然是一見已將心相許,三生無奈命安排。如今事過情遷,彼此都垂垂老矣,昔年之事,就當如無痕春夢。這張詩箋,便留下在我這兒,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鍾荃低頭唯唯應了,抬眼見她一臉的悵仍之色,不覺為她歎了口氣。
當下桑姥撇開話題,殷殷詢問鄧小龍當年學去的劍法,如今造詣竟是如何,並且再指點其中一些變化奧妙。
這一來,連鍾荃也獲益不少。
午間,他們留在這裡,一同用過清淡的素飯,然後才辭別出山。
兩人回到那投宿的小村落,取回衣物和佩劍,一同出發奔向萬柳在。
到了在上,覺得氣派甚大。沿在一條寬及二丈的護在河,植滿了垂柳。正門的一邊,有一道莊河橋,旁邊有絞盤巨纜等物,隨時可以挽起這道橋。
河橋那邊,便是萬柳在的大門,甚是巍峨寬闊。兩邊一道的高牆,把整個莊都圍住。
鍾荃悄悄道:「師兄,你看這萬柳莊氣勢雄險,又是厚重的莊牆,又是深闊的莊河,難道是怕有大股的山賊進犯麼?」
鄧小龍道:「難怪你覺得希奇,江湖上許多人也覺不解,其實這不是因防禦外賊,而是防備本莊內的變故。」
鍾荃奇怪地瞪著他,鄧小龍繼續解釋道:「因為他莊內養有毒物很多,雖然全在都是姓齊的,歷代由當莊主的授以克制那些毒物之法,本任之人,不虞受害,但唯恐一旦有什麼毒物逃出任外,豈不是禍及別處村莊之人?是以要建那緒高牆和深闊的護任河。你看,橋上那些漢子已經詫異地注視著我們了,我們過去吧!」
那莊河橋上,蹲坐著四五個年輕小伙子,都是長得甚壯健,他們老遠已見雙騎並馳而來,都張大眼睛瞧著。
鄧小龍一拎馬恆,領先到了橋邊,翻身下馬之後,抱拳行了一禮,朗聲道:「諸位定是萬柳在的,在下鄧小龍,意欲拜見在主齊玄,敢請哪位給通報一下。
正是人的名樹的影,鄧小龍大名赫赫,江湖誰不知道。
一個漢子呀一聲,連忙回禮道:「原來是鄧大鏢頭駕到,咱們正是萬柳莊的人,只是您老來得不巧,任主臥病了幾天,昨天才痊,今晨卻出門散心去了。您參請到莊裡待茶吧。」
一面說著,一面上來替他牽馬。
鍾荃也下了馬,站在後面。
鄧小龍啊一聲,哺哺道:『那就真的太不巧了。」跟著做個手勢,阻止那人牽馬,含笑道:「謝謝你的盛意,鄧某因有點事經過這兒,特地來拜候資在主,既然齊莊主出門去了,鄧某便不過莊打擾啦戶
那些人還拳拳邀他們進在憩息一下,但被鄧小龍婉謝了。
兩人向回路而馳,鄧小龍在馬上大聲道:『我們這就回洛陽去,那萬柳莊定是發生過什麼事,而且齊任主匆匆出門,也必另有內情。」
鍾荃詫問道:「師兄何所見而去呢?小弟並未覺出有異。」
「你想想看,如今田事並不空閒,這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閒坐在橋頭幹麼?多半是在戒備著什麼!」
鍾荃連連點頭,他又道:「我們回到洛陽,大概京裡不久便有回音,你擔心的那位徐真真和寶劍,總有個下落了,愚兄失鏢之事,並不忙在一時。」
鍾荃忽然道:「假如劫鏢的陸丹老是藏起來,師兄你怎麼辦呢?」
鄧小龍自信地微笑一下,道:『我有什麼好急的,若她沉得住氣,不將贓物交回來,我何以沉不住氣?就挨下去好了。不過,我並非就此坐著手等,仍然出全力查踩線索。
「若不是她幹的,總會給我摸到線索頭緒,如是她幹的,她焉能一聲不響,就此吞沒那箱珠寶?師弟你說是麼?至於那姓潘的,反正他沒劫到手,我們不必理他,但以我推測,他也必是明查暗訪,找尋那先得手的劫鏢人。
「是以我已命人洩露風聲,將失鏢清形傳出江湖,使他有線索可尋,一方面又散佈風聲,說是峨嵋派人所幹的。這樣,料那峨嵋派也坐不安穩,必定派人查究此事。」
鍾荃聽了他的辦法,不覺心中叫絕,但不知怎的,暗中卻為陸丹擔點心事。
可是他一點也無能為力,甚至將來水落石出,和陸丹碰面之時,恐怕非要自己和她動手不行。
他忽然問道:「師兄,前天我冒雨和那位薛姑娘動手之時,她使的可不是華山劍法,而且那柄劍形式古雅,發出青光,不知是什麼劍和劍法?那柄劍……」
他拖長聲音,想了一下,繼續道:「那柄劍除了顏色之外,長短形式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啊,是了,就像那天在興教寺後的石洞中,那怪人潘自達的金劍形式彷彿……」
鄧小龍漸暖一聲,道:「她卻真像桑姑姑,奇怪,啊,你說什麼?」
鍾荃只好又把才纔的話複述一遍,但不等鄧小龍回答,已經問道:「你說誰像桑姑姑呀?是那位薛姑娘?小弟卻一點也不覺得。」他心上現出桑姥的形象,那是個清瘦而溫和的中年婦人,一點也尋不出薛恨兒那種青春四射和俏麗絕俗的影子。
鄧小龍道:「我二十年前見過桑姑姑,她那時真似如今的薛姑娘,只沒有那頎長的身量,和那種弱不禁風的樣子。」他的話題一轉,道:「但是昨天你為什麼不當面相詢呢?」
「她討厭我。」鍾荃率直地答:「我瞧得出來,所以我不跟她說話。」
「哦,我倒沒有覺察到。」他答:「不過我知道像她這種女孩子,往往會有一種冷漠的性格,對於不投緣的,常常表現出冷淡的態度,你別放在心上。」
鍾荃笑一下,道:「她對我怎樣,我並不擺在心裡。倒是桑姑姑說過,她會親自參與這次劍會,這……豈不是令我十分為難?我該怎麼辦呢?」
鄧小龍點頭道:「師弟所慮極是,我當時也有這個虛念。不過,依此刻仍不需為難,倘若你的寶劍出了岔子,求不到手,恐怕很難和武當的直機子爭一日之長短,既然桑姑姑親自出手,她定有克制玄機子的把握,這四大劍派的第一把交椅,再不會落在武當手上。即使你代表崑崙去應應景,輸給桑姑姑一招半式,也不致有辱師門,各位長老也不致怪你,你以為對麼?」
鍾荃沉吟一下,沒有回答,心裡可不贊同鄧小龍的說法,因為他並不像鄧小龍,把這劍會爭霸之舉看得這麼平談。
他自幼長大於崑崙,第一次奉命下山,便是要達成這艱巨的任務,爭那天下第一之名。
他知道雖然師父師伯等,對於名利之念,淡泊之極,可是這一次卻甚是重視,另一方面,對自己也極為期許,將這重擔一股腦兒給他獨力扭承。
他是無論如何也得盡力做到,不能稍稍存有推倭責任的念頭。
他自從學得攔江絕產劍,經數日來體味操練,大有進境,配合起自己原有的崑崙劍法,直是妙不可言,是以暗中雄心萬丈。昨天晚上,他一夜沒有睡好,因為他想起日間在大悲庵交手的過程,悟出自己要不是心存怯念,忌憚對方乃是華山派掌門人萬妙庵主的話,而能盡量施展出真功夫,大概經一番苦戰之後,會佔點上風。
以萬妙庵主尚且如是,那麼別的人更不必再說了。
是以在一夜之間,他許多觀念都已有所改變。再也不以年紀、輩份和名望來推度一個人的實在功夫了,方纔所說的為難,本意是說在禮貌上,似乎不應對一個有這等關係淵源的長輩互爭雌雄,並非懼她武功厲害。可是這時聽鄧小龍的口風中,好像有點偏袒桑姥的意思,而且已假定了他定非玄機子之敵,倘若求不到寶劍的話,非讓給桑姥出手不可,無異說他必定不及桑姥。
他雖然雄心勃勃,有點不服氣,但沒有再說,卻暗自盤算如何將攔江絕戶劍法,練到和本身的崑崙劍法打成一片,將之融匯貫通。
於是,即使得不到寶劍,也可以在百花洲的劍會上逐鹿盟主寶座,庶幾不負諸位師長一番期望。
這一來鍾荃變成了有心人,有些念頭便不再坦白說出來,但又不會打誑語,只好默不做聲。
兩騎並馳,不旦已到了洛陽。那洛陽乃是九朝都會,名勝古跡,文物風采,說之不盡。
他們先在鏢局下馬,鏢局中人,紛紛出迎。
這時,四大鏢頭都均有事他去,要知做鏢行的,最講究是信用兩字。
萬通鏢局失鏢之事,天下皆知,但鄧小龍得到鍾荃資助,開出一張三十萬兩的銀票,毫無難色。
這件事當然傳遍商家,故此生意反而更加興旺。至於鏢行中人,當然對該局之鏢貨被劫感到極大恥辱,誓圓清雪,但這僅是鏢行中人的感覺而已,那些需要保鏢的商家,當然只著眼於能否賠償的問題。
鏢局中只剩下幾個人,他們全認識鍾荃,但鍾荃卻不認識他們。
鄧小龍應酬甚忙,請帖山積,這是因為他早已聲明要回洛陽。
他們洗盡風塵,換件乾淨衣服,鄧小龍便要帶鍾荃一道出門飲宴遊樂。可是鍾荃此刻心中忙得很,堅決拒絕,於是,鄧小龍自個兒去了。
鍾荃在自己臥房中休息了一會兒,便忙著思索劍法上的變化溶占。
他的功力早已達到心手相應的地步,是以只要他想得到,手上便能夠毫釐不爽地做到。
他動中道:「我也不必忙在一時,慢慢思索尋悟好了,此刻十分餓了,不如自個兒出門逛逛,吃點東西,倒是別饒趣味。」
出得街上,四下燈火交輝,繁弦息鼓之聲隱隱隨風送來,眼能耳聞,一片繁華太平之像當下心曠神信地信步而走。
糊裡糊徐中,走進一家酒館,肩上搭著手巾的夥計,親切地大聲請他上樓。
館子中一片熱鬧,酒肉香味,攻得他唾沫都快要掛出來了。
在樓上拉副近街的座位坐下,著夥計來幾個小菜,一盤饅頭。
他可真餓了,風捲殘雲般掃個乾淨,還找補了一大碗麵條,才舒服地吁口氣。舉目四望樓上的客人,又轉眼去瞧街上熙攘的行人。
耳邊忽然聽到沉重的歎息聲,心中詫異忖道:「到這酒樓上來吃酒的人,難道還有什麼沉重的心事?」
尋著歎息聲音之處一瞧,卻是在他後面那副座位上,一個年紀相當老的人,穿著粗布衣服,戴著一頂小帽.模樣極似老家人。
在他對面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長得甚是清秀,身上的衣服雖然乾淨,但已覺得殘舊。
不過,這孩子眉宇舉動間,透出一種大方雍容氣象,怎樣也不似那老人家的孩子。
那孩子吃得高興,全然不知那老人歎氣,逕自埋頭吃著,偶爾大聲道:「大叔你怎麼不吃啊,這盤雞肉太好吃了,你快嘗。」
老人啼晤應著,卻不時發出歎息之聲。
鍾荃的江湖閱歷大淺,想不出這一老一幼是什麼來路,興致盎然地忖測著。
那老人哺哺自語道:「天可憐見,終於來到洛陽,但願這片刻別出事就好了。」
那小孩忽然問道:「大叔,姑丈不會趕走我們,就像那楊叔父一樣吧?」
老人噓了一聲,悄聲道:「你快吃吧,別大聲說這些話啊!」
他們聲音雖然被酒樓中喧嘩之聲所掩,但鍾荃是什麼人,只要稍為留心,再遠還能聽個清楚。當下不解地搖搖頭。
他又轉頭去瞧街上,眼光忽然定住在那兒。
街上人頭攢動,十分熱鬧,忽然閃開一條路,讓一個人經過。
這個人穿著甚是華麗,手中持著一柄折扇,搖搖擺擺地走著,大廝模樣的,後面還跟著兩人,一個雄赳赳,透著十分凶橫,一個卻是小廝的裝束。
他一直走到酒樓門外,另外有人牽馬過來,伺候他上馬。
鍾荃想道:「這人氣派驕橫,大概是洛陽城中有勢力的人,看他的相貌,隱隱帶出戾氣,乃主橫死之兆。」原來那人上馬之時,仰起頭,故此鍾荃從樓上恰好看清楚他的相貌。
正在這時,忽然一點影子,從樓上直飛下去,鍾荃眼尖,已看清那點影子,乃是一塊骨頭,而且從骨頭飛下的來路,知道是他後面座位的一老一少所為。
那塊骨頭無巧不巧,正正墜擊在那人仰起的面上。
他本已跨身上馬,上得一半,被這塊骨頭一擲,哎地一叫,整個人掉落地上,後面兩人連忙扶他起來。
只見他用手掩著眼睛,哎喲哎喲地直叫著,形狀狼狽之極。
街上不由得起個哄,鬧聲直傳上酒樓來,許多食客都紛紛起座走過來憑窗去瞧。有人大聲道:「這是什麼事呀,那個不是赤練蛇陳卓儒的寶貝兒子麼?」
有人接口道:「快走,快走,不知是誰扔東西下去,剛好把這晦易打著了,回頭我們都得受點牽繫。」
於是酒樓上的食客們都一陣起哄,好些真個往樓梯便衝去。
一聲響亮的吆喝,立刻將酒樓上的騷動鎮住。
鍾荃回頭一看,正是那個跟隨那人的凶橫大漢,此刻手中握著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噴目瞪著樓上一眾客人。
「都給我乖乖坐回原處。」他又是大聲吃喝道:「否則我王虎手中的傢伙便不客氣了。」
全層酒樓,立時鴉雀無聲。
鍾荃回頭一瞥,只見那老頭子已移到孩子的座位上,面如土色地摟住孩子,他似乎覺得這老頭子連鬢邊的白髮和白鬍子都籟籟抖動。
那孩子見老人這麼害怕的樣子,也目驚慌起來,雙唇緊閉,泛出灰白之色,把頭偎在老人臂上。
鍾荃心中歎口氣,付道:「你們既是倉皇避難的人,偏偏命中蠍宮,有此一禍。」
那個手持明晃晃鋼刀的王虎,威嚇地叫道:「是哪個活得不耐煩了,膽敢朝著陳公子面上擲骨頭,老子這就要他媽的狗命!」
叫喊時,一雙眼睛直向窗邊一排座位上挨個兒旺視。
鍾荃也暗中跟著他的眼光巡視,他本人是最靠牆角的一副座頭,但見十餘副靠窗座位的客人,全都噤若寒蟬,瑟縮不安,流露出十分害怕的樣子,使他不覺有點兒不平起來,忖道:「姓陳的敢是洛陽一霸?這城裡的人全都畏懼非常,大概平日已給他欺凌得怕了。」
他也直著眼睛,和那王虎的眼睛相碰。
那王虎不知怎的,四目一碰之下,竟然自動垂下眼光。
要知鍾荃乃是內家高手,眼神極是充足,雖然平日收斂著,看不大出來,但這刻有心瞪,便變成光芒電射,稜稜有威。那王虎雖是凶橫,但一碰上這種威光稜射的眼神,也須本能地稍為避開。
那王虎隨即發覺這種舉動大是示弱於人,已經掃下自己的面子,立刻抬眼回瞪之時,鍾荃已掉開眼睛了。
當下自個兒征一怔神,一時不知怎樣發作才好,只能嘿嘿冷笑數聲。
鍾荃聽出在他冷笑聲中,另有一人尖細的冷笑聲,回頭舉目一瞥,只見在那邊一張圓桌上,坐著一個白衣少年,是個秀才模樣,此刻正撇著嘴角冷笑。
這一瞥之下,但覺這位白衣秀才的面貌槍熟之極,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是誰。
木樓梯登登連聲,上來了三個人,頭一個正是那陳公子,後面兩人身穿公服,竟是兩名公門捕決。
王虎把刀一揚,大聲道:「公子,這樓上的人一個也走不了,兩位頭兒來得正好,除了公子這樁事,也許還有點意外的收穫哩!」
樓上的客人微微一陣騷動,那兩名捕快奉承似地向王虎於笑數聲。
陳公子粗聲暴氣地罵道:「是哪個雜種冒犯本公子?」
他歇了一歇,眼光追巡這樓上一遍,見沒有人回答,伸手摸摸那只通紅的左眼,又罵咧道:「還不自己招出來,要挨個地鞭打才招供麼?」
兩名捕快的四隻眼睛,也在眾人面上溜掃,好些人和他們相熟的,都向他們點頭招呼,但這兩個捕快卻繃緊面孔,沒有任何表示。
鍾荃不必再回頭去看,已知身後那一老一少害怕得發抖起來,那個小孩更想哭泣出聲,老頭子卻低聲呵慰著。
他雖沒有什麼江湖閱歷,但從早先聽到的對話,已知道這一老一小,一定是身上有點什麼禍事,故此從遠道米洛陽投奔什麼人。
這當兒當然不能發生什麼事,尤其是有公門人在場的禍事,只要拖將官裡去,便不能隱瞞住身份,是以害怕非常。
他明知那塊骨頭乃是那小孩子吃得高興,順手扔出街去,要是扔在旁人的身上,那也罷了,誰知無巧不巧,把那有勢力的惡星給惹上來。
他沒有再去瞧陳公子、王虎以及捕快等人,逕自在心中忖想著。
那兩名輔快的眼光終於停在他身上。
王虎回頭看見兩捕快神情,便點頭道:「頭兒的眼光真厲害。」
一個捕快道:「王師父便是指那廝麼?」
陳公子氣哼哼地,左手掩著眼睛,右手的絲鞭啪地抽在旁邊的桌上,把全樓的人都嚇得一驚。
「好,本公子逐個抽幾鞭子,看看你們這些混蛋招不招出來。」
另一個捕快痰嗽一聲,做個阻止的手勢。
陳公子看到他面上有把握的表情,恨恨然頷首。
那捕快一直走到樓心,來到靠窗的一列座位的走道上,大聲道:「剛才不知是誰擲下一塊骨頭,剛好把陳公子的眼睛打疼啦,你們都瞧見陳公子甚是生氣,恐怕是因此而不敢招認。可是陳公子脾氣,專門吃軟不吃硬,要是立刻出頭自認,我敢保陳公子必定從輕發落,否則這靠窗坐著的朋友們便得無辜受罪了。」
那些靠窗的客人們,許多都大聲叫屈起來,紛紛出聲分辨。
不在此列的食客們,全都鬆口氣,用隔岸觀火的眼光,瞧著事態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