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限 正文 第十三章
    「命運」已經放射出許多蛛絲(又粘韌又鋒利,無物可以將之弄斷)織成一個蛛網。小辛有如飛蟲,也已經粘於網上正在掙扎。

    幸而小辛不是飛蟲,除了強大力量和鋒利賽過刀劍的身手之外,還有智慧和勇氣。

    勇氣包括堅強無匹的意志毅力,在與命運抗爭時的重要性絕不在於智慧。當然智慧才真正是一切力量泉源。沒有智慧,任何事情,任何掙扎抗爭都無從談起。

    籬笆高與肩齊,纏滿了九重葛、柴籐花以及幾種蘿蔓,可以想像得到春光爛漫、炎炎夏日甚至西風愁起綠波間的時節。這一道籬笆,仍然會有朵朵茁放,替污濁的人間多添點美麗色彩。

    籬笆內是二十餘丈方圓園圃,有架高的花壇花架,也有雅致町畦。鬱鬱叢叢的花卉,有木本有草本。

    連那屋子外牆都牽籐蘿,窗下的丁香、大理菊、夾竹桃等正當盛放,雖是花光照人,卻有一種恬淡寧靜這美。

    小辛大步走入園中,放眼四下瀏覽一陣,輕歎一聲。

    只有幽雅適靜,全無富貴氣味。那荀燕燕、程士元果然不是凡俗之輩。不過,命運的力量,它的殘酷,畢竟不是人都能瞭解,都能抗拒的。

    荀燕燕的色與光,炙熱大江南北。但她寧可逃出榮華富貴,與一個心愛的人埋首閉戶隱居不出,她要求什麼?她犧牲了多少?

    但命運仍然不放過她,冷酷地消滅了她。是誰主宰命運?主宰命運者何其無情冷酷?

    小辛推門而入,首先看見一地碎瓶。查看之下知道是兩種瓶器,一是青花碗,一是酒杯。

    左邊屋頂有兩上破洞,小辛看了一下,心中有數。如果有人能隔著堅牢的屋頂厚瓦而聽見屋內的聲音,又能夠一掌拍開一個洞口(比常人身體小些),又能夠從不夠大的洞口滑過。這個人的武功絕對不差勁。

    他炯炯目光接著觀察地面,一切痕跡都像日記一樣告訴他當時發生的事。例如那些很淡的血跡,小辛已瞧出荀、程兩人如何中劍,所以血液飛灑而留下某種樣子的痕跡。此外例如碎瓷散佈地上的情形,亦看出這兩件瓷器怎生破裂的。由此可推知荀、程二人正在做什麼。

    小辛站在屋中,但覺屋內佈置予人雅淡舒服之感。如果他是程士元,擁有美麗而賢慧色藝絕世的荀燕燕,住在小屋。美人如花,小園芳徑。遠處是悠悠青山,知已在咫尺間笑語,即使沒有言語,僅只是默默靜寂地享受那陽光,那花草樹木泥土的氣味,亦足以使人神往滿足了。

    誰也想不到荀燕燕不但認識公門高手,還學會了幾招。其中一招就是預早留言。她簡略說明和程士元的相戀經過,還提到煙雨江南嚴星雨這個男人瀟灑英俊多金,財雄勢大,對她很好很好,無奈她一縷情絲卻繫在程士元身上。

    她自認很對不起嚴星雨,可是這卻是天下間最無法勉強的事。她知道嚴星雨一定會報復,更知道他的報復很徹底。

    尚有些細節小辛都記在心中,惘然出屋走到花園。

    荀燕燕在留言中最近加添上「無憾」的結論。相信程士元亦無異議,生與死畢竟是人生中必然又無可奈何的現象過程。能夠無憾,已沒有白活了。

    任何人能與真心相愛的人,極親暱極恬靜度過三年之久,誰還有憾?

    嫣紅奼紫的花朵,翠綠的樹葉野草,彷彿籠罩一層淡淡哀煙愁霧。連炎夏的陽光也不能使人消散。只不過程士元、荀燕燕的精魄還留在這兒呢?抑是向來生再結未了之緣?

    那大院佔地相當大,屋宇有四五十間之多。到處有高大老樹和搖曳的修竹。遠遠望去處處綠意,使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道只有三尺高石牆圍繞整座大院,園牆很齊整結實,卻完全不能阻止任何人跨越,更不能阻止莊外的視線。

    園牆唯一用處,便是明顯劃出莊院的界限而已。

    莊院正面的平坦廣場,有些部分是草地,有些部分是泥土堅硬地,可以曬穀。但廣場偏右一棵濃蔭廣覆的老樹下,地面都鋪上青磚,潔淨光滑,風味盎然。

    樹蔭下磚地上,一組紅木交椅茶几,一張紅木搖椅,一張紅木羅漢床。

    炭爐在十餘外,烹泉煮茶。

    但任何景色任何精美傢俱都比不上交椅上的人。那是主位,可知必是本莊主人無疑。

    此人赤袒上身,露出很白的肌肉,很肥,呼吸時身上的肥肉都會顫抖。他面圓頭禿,笑嘻嘻的象活彌勒佛。

    椅後有兩個侍婢,一個忙著擰手巾替他擦拭汗水,一個不停打扇。看來這彌勒佛似的胖主人蠻會享受。

    清風拂過,稍遠處院牆邊的芭蕉搖擺不停。如果在芭蕉樹下,也一定很涼快適意。

    一群人從莊門口進來,組成分子複雜而可笑,兩個年老鄉民為乎,帶著兩名泥水匠,一個木工(都拿著本行家生,故此一望而知)。接著是兩名道士,一老一少顯然是師徒,帶著很多法器。

    但小辛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因為這些人他見過。是在荀燕燕程士元屋子。當然那時小辛已隱起身形。卻見他們裝模作樣,根本沒有修補屋頂破洞,道士也沒有醮祭遇難的人。

    小辛嗅到感到危險,似乎死亡之神很接近他。但四下毫無異樣,樹下那些人,亦似乎沒有問題。

    危險在那裡?居然有死亡的氣味,誰有這等本領?

    不一會樹下的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一個老道士和一個年老鄉下人。胖莊主對他們相當禮遇,烹茶奉客,悠閒談笑。

    小辛細心研究過,又等了一陣,才大步從莊門走進去。

    樹蔭下磚地上所有目光都集中他身上,胖莊主本來正哈哈笑著,笑聲忽然中斷,好像喉嚨被人砍了一刀。

    小辛踏上青磚地,濃蔭中覺得相當涼快。

    碧綠的茶,香氣送入鼻中,居然是最好的雨前茶。

    胖莊主勉強笑一下,道:「我姓龐名福,世居新路村。這個莊院我已住了五十多年,兄台你可想喝杯熱茶?」

    一個侍婢馬上端一杯茶送到小辛面前。細細瞧他一眼,回到龐福莊主背後,忽然哎一聲,說道:「莊主,小婢可弄糊塗啦!」

    龐莊主面上漸漸恢復和藹親切笑容,道:「什麼事使你糊塗了?」

    侍婢道:「那客官究竟有多大年紀?好像三十歲又好像只有二十歲。」

    龐福哈哈笑道:「這是橫行刀小辛如假包換的招牌。你瞧得出才是怪事。」

    他站起身,又高又胖宛如人山。恭敬延客入座,道:「小辛兄,請坐。你大駕光臨真是蓬敝生輝。此事傳出江湖,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龐福的福氣。」

    小辛既不入座亦不回答,手捧熱茶忽然走到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和鄉下老頭都已站起迎接,這是普通禮數。所以小辛和他都站著面面相對。

    小辛說道:「這茶很好,是采於谷雨節前的龍井,名貴得很。」

    老道士說道:「辛施主很懂茶道,真想不到。據我所知,世上已很少人能聞香辨色就知道是這種茶了。」

    小辛搖頭道:「品茶之道是一回事,藥物之學是另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

    老道士疑惑不解,道:「這話怎說?」

    小辛道:「例如我把茶葉當作藥物,所以分辨得出各式各樣不同品種,但會不會品嚐呢?」

    老道士一怔,道:「這話既奇怪而又有理,品嚐果然與分辨能力是兩回事。」

    小辛道:「如果這杯茶加點連翹和天山雪蓮,味道一定更好。」

    老道士先是一驚,接著眼中光芒閃閃,冷酷如冰雪,道:「加點鵝不食草味道更佳。」

    小辛道:「可惜太甘香了,不如加些龍牙粉。」

    老道士道:「如果有龍牙粉,放些山慈菇和鶴虱。」

    小辛道:「你錯了,若到這一步,只須少許羚羊角就無路可走。」

    老道士初時冷笑兩聲,但想一下便皺一皺眉頭,後來仰面向天想得如癡如醉。

    小辛這時才入座,舉杯道:「請。」慢慢呷啜,看來那茶很正常,根本沒事。

    龐福苦笑一下,道:「小辛兄,你們剛才談論的藥物性理,很有詭秘古怪意味。只不知道傳授醫藥之學的尊師是誰?他一定很感到不安,因為老道士簡直變成木頭雕刻的傻瓜。」

    小辛道:「大自在天醫李繼華曾經與我談論醫藥之學,但他不是我師父,他只不過是一片落葉而已。」

    龐福一定未聽過大自在天醫李繼華的名氣,所以全無反應,說道:「小辛兄,你決不是來探訪我的,只不知為誰而來?」

    小辛道:「為五個人而來。」

    他一開口就可以使人驚疑莫測,使人頭痛。龐福笑臉改為皺肌憂煩,但據說皺眉要動用二十餘組肌肉,但微笑用五組肌肉就足夠,所以龐福胖臉的表情相當吃力。

    龐福道:「五個人之多?誰呀?」

    小辛道:「瞎神仙、常青、程士元、荀燕燕夫婦,還有你龐莊主。」

    龐福搖頭道:「我不明白,為什麼還有我?」

    小辛道:「本來沒有你的份,但既然你的身份很特殊,又是第一流流星錘高手。當然你的身份才是最感興趣的。」

    龐福咕一聲嚥下一大口睡沫,才道:「我二十年沒有亮過流星錘,我以為世上只有自己知道我會使流星錘,你怎知道?誰告訴你?」

    小辛的微笑在迷霧後顯得更神秘。

    這一套觀測術得自天下無雙的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當然不同凡響,小辛足足死背了五年才把二千四百條原則記得滾瓜爛熟。

    小辛忽然大聲道:「殷海,想通沒有?」

    老道士茫然應道:「還沒有。」忽然驚覺地瞪視著小辛,眼中光芒冷酷異常,說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

    小辛道:「你喬裝改扮之術糟透了。你的頸和雙手早已告訴別人你還很年輕。你可知道必須三十歲以上雙手關節才有皺紋?但你連這些皺紋都沒有。」

    殷海不覺抬手瞧看。小辛又道:「改扮老道士本來很好,可惜毒教中人太乾淨,由頭到腳冠履袍服全部新制,沒有一件舊的,天下焉有此理?」

    殷海把道冠鬍鬚等扯掉,果然露出一張年輕面孔,很清秀,不超過二十五歲。

    小辛忽然轉眼望住鄉下老人,問道:「你呢?叫什麼名字?當然是真姓名,假的不必說。」

    鄉下老人腰肢一挺,坐得筆直,眼中光耀光芒,迥非適才老邁衰昏之態,他道:「我姓胡名不凡。」

    小辛對這個名字全無反應,因為他的確不知道近二三十年武林出了什麼驚世駭俗人物。

    龐福歎口氣,道:「胡兄你應該讓小辛猜猜。因為聽說他是魔鬼。」

    小辛道:「叫我魔鬼究竟罵我抑是奉承我?」

    龐福應道:「當然是奉承,說你像魔鬼一樣可怕難測,不是說你壞。」

    小辛道:「胡不凡,殺死荀程夫婦時你只不過把風而已。但你的輕功和指法,尤其是三鉤指加上九節鋼鞭再加上輕功,便是武林絕藝龍捲風,縱橫天下難逢敵手。」

    「但你卻只是副手,為什麼?不敢殺的?下手的人比你更厲害?」

    胡不凡突然彈起一丈高,半空打個勁鬥落下仍坐椅中。

    人人都瞧得發楞,胡不凡卻不解釋,也拔掉假髮假須。

    他年約三十六七,垮垂的眉毛和眼睛顯得本來很容易相處性情和善,但此刻都隱隱豪氣飛揚。

    龐福忽然道:「世上但知毒龍一現胡不凡的輕功鋼鞭是武林一絕,也是近十年南七省二十四名家之一。卻無人聽說過胡兄擅長指法,更沒聽過三鉤指名稱。」

    胡不凡仰天歎道:「當今之世聽過龍捲風絕藝的人寥寥可數。唉,小辛,你真是魔鬼,人怎能知道這些奧秘?」

    小辛道:「我不是魔鬼,你們剛才到程荀夫婦家,我看見你繞到屋後躍上氣窗,身子吊在牆上查看你自己上一次的遺留痕跡。在此之前,我早已查出有人曾吊掛氣窗邊,三指在石壁上留下明顯痕跡。」

    別的不用多說,既然胡不凡於殺人行動中只吊掛在窗外,則破屋頂而入者自然不是他。

    由此可知胡不凡當時只負責把風並沒有出手殺人。

    胡不凡頹然道:「我可不敢殺人,因為我已有五年未殺過人的紀錄。」

    看他聽他的情形,此人縱然武功很好,但已經沒有用處不能作殺人工具。

    小辛道:「但殷海殺人之時,你也在外面把風,為什麼?」

    殷海冷冷道:「本人出手時何須旁人在側。」

    小辛道:「瞎神仙屋外常青房間後面都留下三鉤指痕跡。」

    殷海忿然望住胡不凡,道:「真的?」

    胡不凡說道:「我不是替你把風,只不過接到消息趕去瞧瞧。」

    小辛道:「既然你不曾親手殺人,我只帶去你三隻手指。」

    胡不凡一怔,道:「三隻手指?」

    小辛道:「對,三鉤指。」

    胡不凡呼一聲從交椅中飛起,快逾閃電,身子在空中一個斤頭改向後面飛去。

    一切都猝出不意,追趕胡不凡的人必定落後數十步之遠。

    但小辛卻忽然已站在胡不凡面前,如果胡不凡不能及時煞住去勢,一定會撞入小辛懷中。

    胡不凡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驚駭。十年來踏遍江湖會過名家高手,今天卻是第一次發現有人輕功比他更高明。

    指法、鞭法又如何,能不能解今日之圍?

    突然間胡不凡三指手指已鉤到小辛面前,另外一條黑黝黝的九節鋼鞭象矛一樣疾刺小辛肚腹。

    旁人但見小辛一個斤頭打胡不凡肩上翻過,落於他背後。

    只是小辛身子落地時,胡不凡的鉤指已經反手劃到他面前。

    太陽下這兩個人所有的動作纖毫畢現,迅速無倫卻也清楚玲瓏之極。

    唯其如此,當小辛的手抓住胡不凡三隻手指並且拗斷之時,使人更加感到驚異而又噁心。有人「哇」一聲嘔吐,卻是兩侍婢之一。

    胡不凡三隻手指和手掌分開,因為三隻手指在小辛手中,而小辛已退後三步。

    小辛面孔隱藏在一層迷霧後,誰也不知道他曾有過大大鬆一口氣的表情。

    龍捲風果然不愧是天下有數絕藝之一,雖然胡不凡未能發揮十成威力(小辛估計他只練成六七成而已),但驚濤駭浪生死一發,小辛總算嘗到滋味。

    但以胡不凡這等身手功力,亦只不過是副手而已。你不敢忽視主帥?一個是毒門高手殷海,另一個便是常青的姚三叔「木魚」姚本善。

    小辛目送胡不凡奔逃的身影,直到看不見才回到樹蔭下。

    嘔吐的侍婢已經恢復如常。另一個侍婢忽然回去宅內。剩下那侍婢說道:「多可怕,硬生生拗斷人家三隻手指。」

    龐福忙道:「不准多嘴。」

    小辛把三隻手指放在茶几上,道:「希望三鉤指不至於從此絕跡。」

    龐福道:「不會,不會,胡不凡未死,他總不能沒有傳人。」現在他一點也不似彌勒佛,因為彌勒佛永遠笑嘻嘻腆起大肚皮。但龐福除了憂煩外還有驚恐神色。

    小辛說道:「殷海,輪到你。」

    殷海雙眉一挑,道:「好。」站起身,突然甩杯落地,「砰」一聲碎瓷四散。

    他一定很生氣,但生氣也犯不著摔杯,簡直像女人。

    小辛忽然蹲下低頭瞧看地上的碎瓷和茶水,一面說道:「殷海,桃花水蠱是廣西容縣勾漏山獨門秘藝。你來自廣西?」

    殷海面色變得白粉似灰白,道:「你去過勾漏山?」

    小辛道:「三十年前容縣馮樂天逃出勾漏山毒門羅網,流浪天涯。勾漏山許多不傳之秘毒功由此被人得知。」

    小辛站起身,殷海連退三步,駭然道:「你識得敝門秘技還不打緊,但你連桃花水蠱也不怕,天下到底有沒有毒藥殺得死你?」

    小辛向他行去,道:「只怕很難。如果海爛石枯李碧天在此,當然情勢就大大不同。」

    殷海又連退五步,驚道:「你認識李碧天?」

    小辛道:「李碧天是你們南北毒門的公敵。我不認識他,但很佩服他。」

    殷海又想再退,但忽然身子一震倒伸出小腳縮回來。

    小辛道:「現在好得很,你站在我的消毒隔離圈中。我呢,陷於你的毒陣內。」

    殷海喃喃道:「消毒隔離圈?那是什麼?何以我從未聽過?」

    小辛說道:「以後你會永記不忘,但希望你有以後。」

    殷海面色更加灰白,使人擔心他的面會變成白粉。

    龐福說道:「小辛,我們有得商量沒有?」

    商量之意就是談判講條件。有一方想議和撤退的話,此是第一步要緊手段。

    小辛道:「殷海可能贏我,但也可能輸。現在輸贏之數未定,你急什麼?」

    龐福站起身,肥胖臉孔蒙上一層霜雪,道:「小辛,人命換人命,橫行刀也可以的,要不要?」

    小辛道:「用誰的命換誰的命?」他聲音流露明顯不滿甚至忿怒,又道:「你豈可把別人的性命象花銀子換取各種東西?」

    龐福的反應很奇怪,因為他忽然換上笑容,一手撫摸腆突有如圓墩的肥肚子。看起來簡直是站著的彌勒佛。

    他道:「你說得對。所以可能要拿我自己性命交換了。」

    小辛道:「你只要走過來,在我站的位置站一會。如果死不了,我就放殷海走。」

    殷海面色很白精神很差,他一定發生事情。否則不會一言不發。

    龐福道:「殷兄勾漏山絕學不是開玩笑的,我不敢試。」

    小辛忽又嗅到感到死亡的可怕氣味。不久以前在莊外也有過這種感覺。其實當然不能肯定誰真具有此種威脅,但現在可以肯定,絕不是殷海,必是龐福。

    此地除了殷海和龐福之外,還有一名侍婢。但那侍婢絕非閻曉雅改扮,根本是普通村女。所以具有死亡威脅的人,一定是龐福。

    小辛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

    袋中有十五種藥物,每種份量很少。使人感到就算不懂藥性通通煮來喝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他選七種出來,每種的數量更少得可憐。

    但殷海瞧見,身子便劇烈發抖。

    小辛握拳一捏,力透掌心。藥材完全變成粉末,隨手揚灑。藥粉大部分被風吹增,想信落地的很少。

    小辛又揀出五種藥材,仍然捏成粉末揮手揚灑,口中說道:「殷海,勾漏山七毒留行、桃花水蠱,並稱兩大絕藝。但你只布下五道禁制,只能叫五毒留行。莫非那兩道禁制秘法已經失傳?」

    殷海不作聲,誰也瞧得出他遭遇極大痛苦恐懼,根本不敢開口。

    龐福道:「也可能他沒有使盡煞手。」

    小辛道:「難道你相信自己這句話?」

    龐福拍拍肥肚,「啦啦」的響,道:「我不相信。」

    小辛的動作沒有停過,一共灑出五次藥粉。說道:「龐莊主,你很看得起我肯講真話,那麼我也不說假話。」

    龐福道:「請說!」

    小辛道:「看來我們非得決占不可。」

    龐福道:「對。」

    他的氣概風度無怪能使小辛激賞折服,大凡是堪作敵手的雙方,往往有奇異極深刻的瞭解。一言半語彼此全部明白,不必多說。

    小辛道:「你可會過畫家朋友?」

    龐福仰天一笑,道:「有過,當世號稱『南徐北張』。南徐即是潭州(今湖南長沙)徐公望,最擅人物花鳥。」

    小辛道:「他可曾來過此地?」

    龐福道:「來過,住了二十天,為的是給我畫一幅人像。」

    小辛道:「既然有南徐之畫傳真,可以無憾。」

    他大步走回座位落座,呷一口雨前龍井,又道:「龐莊主,三十多年前武林出過一位高手,使流星錘也是姓龐。」

    龐福歎口氣,道:「你說來聽聽。」

    小辛道:「他叫做龐烈,高大英俊性如烈火。龐烈的流星錘左右兩路格調完全不同。左手妖秘詭異,右手的凌厲陽剛。加上他忽好忽壞的脾氣,所以號稱為兩面人。」

    龐福踱兩步,地下青磚塊塊迸出裂痕,說道:「龐烈是先父。小辛,世上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

    小辛道:「別拿地下青磚出氣。我問你,知不知道令先翁結局?」

    龐福道:「不知道。只知他最後隱居於此,永不言武。」

    小辛道:「那時因為他欠人的多給人的少,甚至可以說根本不會償還人家。當時天下並譽的七大美人,他弄上了五個。」

    龐福苦笑一聲,道:「這便如何?」

    小辛道:「如果他既不能對五大美人以及她們家屬用硬功,又不能一齊兼蓄並收。他只好逃跑,像喪家之犬(說這句話時他自己表情很奇怪)。當然他震驚天下武林『清風摧花,明月照妖』流星錘法亦決不可於世間重現。其理甚明。」

    龐福笑容有點慘淡,所以看起來不像彌勒佛了。

    他道:「小辛,你知道的事遠遠超過我意料之外。難道你真是魔鬼?」

    那邊殷海突然大叫一聲,聲音慘厲。龐福轉頭一看,殷海已跌倒僵臥。

    龐福走到紅木的羅漢床邊,忽然手中出現一對流星錘。鏈子是金色,錘大西瓜也是金色。

    看來這對流星錘不但很重,而且很值錢,縱然不是純金所鑄也一定有六七成金質。

    小辛的眼睛不會遺漏任何情況,所以龐福用特別肥和長的手臂探入床底取出兵器動作,看得清而且楚。

    小辛道:「龐莊主,你一定想起家中六十七口人了,唉,如果我有六十七個子孫家人,當然也十分擔心憂慮。」

    龐福怔一下,道:「你說什麼?」

    小辛道:「將心比心的想,殷海乃是毒門之人,講究眥睚必報手段惡毒無比。但我小辛,最多殺死一兩個主謀,絕不會波及無辜。」

    龐福「砰」一聲坐在羅漢床,全身肥肉以及突出的面頰肥肉顫個不停,他道:「小辛你還知道什麼?」

    小辛道:「我只知道你用盡心機手段想救回殷海,不是你怕死,而是怕殷海師門之人向你報復。他們不出手而已,一出你龐家莊六十七口休想有一人漏網。」

    龐福頹然長長歎氣道:「既然你知道,何以不肯手下留情?你何以要逼我拚命?你以為天下無人殺死你?」

    死亡的噁心氣味忽又送入小辛鼻中,一點不錯,真正的威脅果然來自龐福。

    他的流星錘當真有那麼厲害?厲害的連小辛也抵擋不住?

    小辛覺得不能值信,明明龐福已顯示出他武功特點。一是腕力臂力特強,故此連使流星錘時有意想不到之妙。二是他雙掌顯示修練成粘天連地大擒拿功夫,任何人獸只要他任何一隻指尖碰到,休想掙脫逃生。

    但不知他錘法何等精奇奧妙,擒拿何等辛辣歹毒,都沒有用處——因為小辛身兼數家之長,專治奇難雜症。龐福最使人感到意外的秘藝,往往正是小辛最容易克制擊敗的。

    既然如此,何以有濃重危險死亡的可怕徵兆?

    小辛的確瞧不出,當他用心觀察推想之時,忽然無端閃過一個雜念——那幅南徐徐公望替他畫的人像。一定很有趣。濃濃樹陰青磚地堂上,紅木羅漢床上一個活生生的彌勒佛。

    雜念迅即摒除,龐福有何驚人神秘殺手?這才是切身要查之事。

    龐福長臂一動,兩枚黃金流星錘「嗚嗚」的飛舞。

    任何人看見都會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對流星錘簡直等如龐福加長的雙拳,靈活迅疾極了。只怕比真正兩個拳頭還靈活快捷。

    龐福道:「小辛,請亮出兵刃吧。」

    小辛道:「我本來用橫行刀,但現在什麼都沒有。」

    龐福道:「很抱歉,此地沒有刀只有劍,卻怕你使不慣。」

    小辛道:「沒關係,總比赤手空拳好,對麼?」

    龐福騰出左手,突然掌中多出一把劍。

    當然小辛瞧得見他乃是快迅閃電似從床底拿出此劍。但換了別人恐怕很難看見。

    小辛道:「此劍還不錯,只不知三十年來拂拭這沒有?」

    龐福將劍連鞘扔給對方,訝道:「你怎知此劍隨我三十載之久?」

    小辛道:「因為此劍劍身寬厚而略短,吞口形奇特,想必是春夢劍,或者叫不合時宜劍。」

    劍名春夢,悅耳賞心而又雅致之至。但稱之為不合時宜,卻就不免太煞風景了。

    宋代蘇東坡以天縱之才,文章詩詞無不精妙直詣天人。當他貶謫之時,一個鄉下老婆子當面對他說:「內輪昔年富貴,一場春夢。」

    人生當然是一場春夢,古往今來,即使是漢武帝唐太宗,或者一代天驕成吉斯汗,豐功偉業到頭來還不是一場春夢麼?

    別外蘇東坡又曾腆起大肚子,問侍妾侍婢道:「此中何所有(裡面有什麼東西)?」

    寵妾才女朝雲說道:「學士你一肚皮不合時宜。」

    此劍命名有這些掌故,當然不應是凡夫俗子的兵刃。

    小辛又道:「春夢劍本是王太史的兵刃。三十年前王太史忽然暴卒,至今成為懸案。但春夢劍的出現,懸案從此有了著落。」

    龐福目瞪口呆,道:「小辛,三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你真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

    小辛道:「但你卻沒有想到近三十年之事我全然不知。」

    龐福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追問,卻道:「這等名刀名劍我多得很,小辛,換回殷海一命如何?」

    說來說去龐福仍然深深恐懼勾漏山毒教之人報復,生怕滿門六十七口遭遇毒手。

    小辛道:「不行,但問題並不出於你身上,是命運。你只能怪命運。我定要看看命運之神,這一回用那種方法能置我於死地。」

    別人永遠不會瞭解小辛這些話的含意,誰知道小辛竟是向命運抗爭,以命運為敵?

    既然命運想他死,亦已有了警兆。小辛更不肯屈服,更不想放過這個抗爭的機會。

    「來吧!」小辛大聲道:「久聞『清月摧花,明月照妖』赫赫威名,今日如不能親眼見識,當是平生之憾。」

    龐福歎一口氣,誰知左手錘卻在歎息聲中砸向小辛足踝。這一錘來無蹤去無影,端的妖異詭秘之極。

    小辛跨前兩步,不但躲過金錘,還迫入流星錘圈內。要知流星錘打遠不打近,若是容得敵人近身,流星錘就等於毫無用處。小辛跨步時,正是對方出錘之際,甚至還早了一點點。

    所以外人看起來小辛簡直毫不費力。其實這一下舉腳跨步,已不知用了多少血汗智慧苦練才換得回來。

    龐福第二錘是左手錘,轟轟然然光明正大由半空砸落頂門。

    小辛忽又迫前兩步,以致對方不但錘勢落空,門戶也大開而不能閉。

    龐福的右手金錘「砰匐」砸地,碎磚紛飛火星四濺。這一錘之力最少也有千斤之重。

    龐福忽然像傻瓜一樣呆住。打死他也想不到小辛這兩步是怎生跨出來的。因為龐福左手金錘迎胸欲出,誰敢胸膛硬碰數十斤重的飛舞橫掃的金錘?

    小辛居然敢,而且還算定對方左手之錘根本不會發出,只不過是虛招而已。但一旦算錯了,立斃當場便是小辛的下場。

    以時間來說任何一個動作都是用百分之一二秒計算。比眨眼所需的時間還短促。欲要決定生死系之的反應動作,生死之間已不能用一線形容,簡直比一線小無數倍。

    生與死在年輕人心中,只不過是模糊抽像的概念。

    但飽經滄桑的、曾經深思冥索的、又真正經歷過無數次生死一線的人,生與死便不復是抽像概念。而是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事實、遭遇。

    龐福左錘一著之差失去機先,此錘忽然變成全無作用的廢物,只剩下右錘飛旋掃砸,連攻三招。

    但龐福的流星錘完全失去兵器威力作用,簡直有如玩具。

    小辛用最簡單的側身縮頭等動作,就躲過金光燦爛耀眼的右手錘。

    外人看來後面這幾下搏鬥根本是兒戲,全無生死拚搏意味。真正關鍵在於龐福左手錘失去作用。

    龐福忽然騰出雙手欺上去擒拿扣摘斫劈,沉重名貴值錢的流星錘則雙雙高飛半空,但並非遠遠飛去,因為龐福不是拋棄雙錘,卻用口咬住鏈子。而在雙錘高飛的剎那間,雙手連攻八招之多。

    金澄澄兩顆大錘迅疾落下攻砸小辛後背兩側。

    由形似兒戲場面忽然變成慘烈凌厲雷霆萬鈞的攻勢。這一剎那間,時間好像停頓不動。

    因為人們心中很難立刻接受消化此等激變形勢。

    但情勢又突然改觀,時間不復停頓。因為一道華光劃出時間、空間的瀑流軌跡。

    速度本來就可以改變時間、空間。近代相對論已證明這一點。而光速又是速度的極限,所以小辛手中春夢劍劃出的光華,令人徹底扭轉時空的觀感,根本是合理而又自然不過之事。

    兩隻瓜大金錘以及龐福奇詭凌厲的雙手擒拿,比起突然閃耀的劍光,前者慢得好像剛學步的呀呀小兒,而後者則有如世上擅跑的健將。

    剛會走路的小孩不但動作慢,而且蹣跚倚側不穩。

    劍光震開兩顆瓜大金錘,每個金錘破剖為兩瓣,掉向遠處。

    龐福雙手功勢亦同時被劍光震開,每隻手的拇指都掉落地上,但血未流出。

    劍尖老早抵達龐福胸口,只須向前送出,不必太多,龐福此生就宛如一場春夢,消散無蹤。

    不過小辛劍勢沒有移動,他的姿勢連人帶劍簡直天然生成,簡直多少年以來就是這樣子,自然極了。

    龐福苦笑道:「小辛,為何不殺我?」

    小辛道:「兩隻拇指已經沒有的人,何須殺死!」

    龐福這才感到奇痛徹骨,但還能夠提氣運力兩手交互點住穴道,止住流血。

    小辛道:「我出劍忽然想了很多事,有的複雜,有的簡單。」

    龐福道:「你由出劍到用劍抵住我要害,連眨眼都來不及,那能尋思忖想?更不能想了很多事。」

    小辛道:「你可能不相信,不過我有過很多次經驗。如果出劍之快到了某種程度,你會覺得並不快,足夠時間想事情,也能隨心所欲斷任何空間。」

    龐福用心想過,才道:「我不懂。」

    小辛道:「我也不懂。」

    龐福道:「你不懂什麼?」

    小辛道:「你。」

    龐福忽然舒眉恢復笑容,頓時變回慈祥親切的彌勒佛。

    他道:「莫說你不懂,連我自己亦不懂得自己。」切骨攻心的傷痛居然不能影響他,這個人控制自己的本事的確了不起。

    小辛道:「你使我感到危險,幾乎可以用手摸到死亡。你的武功固然是第一流,卻還不及毒龍一現胡不凡狠毒有效。但連胡不凡也沒有此等可怕味道,你卻有。為什麼?」

    龐福的笑容忽然凍結,雖然仍是笑意,但顯然內心情緒上都沒有一絲一毫笑意。

    任何人最深的秘密忽然被觸及,絕對笑不出,甚至連哭也不能。

    小辛道:「龐莊主,你肯回答也好不肯回答也好。我先告訴你,我出劍進想過一件事,其中一件是可殺你。因為你已經變成風景的一部分。莊院、老樹、濃蔭下紅木交椅和羅漢床。但你卻是這一切的靈魂。」

    龐福總算解凍,深深歎一口氣,道:「小辛,等你有一天成家立室,而我居然還能活在世間,我把那幅畫送你。」

    那幅畫不但是當代最享盛名的南徐徐公望所畫。最重要的畫中人物景色正如小辛形容:

    安靜富裕的莊院,平坦寬廣的院場,婆婆老樹濃蔭廣佈,而青磚地使人更感清涼。坐臥其中的彌勒佛古意盎然,一片和平寧靜。時間、名利等等都消失意義。

    小辛道:「謝謝,十五年來第一次有人答應送我禮物,我實在很感謝。所以我不想繼續用劍抵住你胸口。否則太滑稽太可笑了……」

    小辛不但收劍歸鞘擱在一邊,還灑些藥末於龐福傷口,藥很靈驗有效,龐福巴就全地疼痛。

    他們甚至分定賓主在椅落坐,一個侍婢送上香茗。

    龐福頹然道:「現在別說殺人,連茶杯也拿不動了。」

    小辛捧茶啜飲,沒有一點慚愧不巡。忽然問道:「兩個侍婢只剩下一個,她在何處?」

    龐福道:「她名叫小琴。但你不如叫她做死亡女神。」

    小辛顯然明白一切,釋然地透口氣,道:「小琴名字很好聽,我寧願她用這個名字。」

    龐福道:「小琴正等候我被殺之訊,一接到消息,她只須用火點燃一根藥引。」

    小辛道:「原來這片青磚底下埋了炸藥,數量一定很多,足以炸死世間任何高手。」

    龐福道:「這一個婢女叫小鳳,你千萬莫小看她,她甚麼都不行,只有嘴巴行。連樹上小鳥也可以哄下來。」

    小辛恍然道:「她的長處是盡其所能用言語留住我。當然她必可達成任務。因為炸藥所需時間不必長久。」

    龐福道:「十息就足夠,幾句話的時間而已。」

    小辛又啜兩口茶,道:「殷海未死。你無須憂慮勾漏山。要憂慮的是血劍會。」

    龐福歎一聲,道:「我知道,亦準備接受如此下場。只不過當時刻來臨,卻又不肯不願相信。」

    小辛道:「我希望早些見到血劍會最厲害的殺手。但我又知道最厲害的殺手決不是木魚姚本善。」

    龐福驚訝得幾乎彈起,道:「你知道木魚姚本善?你認識他?」

    小辛又道:「我還知道煙雨江南嚴星雨住在此莊。」

    龐福像石頭一樣緊閉嘴唇。小辛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他何以知道?雖然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竟未死去。但常青已死(無人得知常青復活),他怎知木魚姚本善之名?

    小辛又道:「你打算叫誰?姚本善?抑是嚴星雨?」

    龐福緩緩道:「嚴公子早上走了。你一定要見,只有姚本善。」

    小辛道:「當然要見,因為我非問他一句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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