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仲容看看天色。暗中一算自己只有三個時辰的活命,心中不無感慨,大大懊喪自己的愚笨,露出馬腳,以致不能把握住短促的珍貴的時間,和她好好地聚一下。
不久到了山腳,他先走一步,把馬牽過去,見她淒清地站在麓坡,滿面幽怨之容,不由得又伶又愛,但也更加悵惘,於是歎口氣,道:「我陪你回堡吧!」
她眼睛望著地上,幽幽道:「我早知你一定要回到我們成家堡去。」
何仲容不明白地意思何指,只好默然,成玉真並不上馬,兀自佇立不動。他細看她嬌艷如桃花的面龐,越發悵惘。
成玉真忽然振起精神,道:「我不能耽擱你寶貴的時間。」何仲容這時已想到一事,便是她縱然發現他的假話,但自己可是一片苦心,她不該發這麼大的脾氣,正要開口解釋,但轉念想到人家是一位千金小姐,脾氣本難侍候,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如何能要求得太多,這麼一想便氣餒起來,緘口無語,心中卻甚難過。
成玉真已接著道:「你到我成家堡去,不大方便,我索性把她約出來見你,玉成你們好事……」她的話猶未說完;已幽怨難忍,摘下兩點淚珠,催馬疾馳。
何仲容猛可聽出她的話中有話,這樁事居然夾纏到別處去了,不由得又驚又喜地大喊道:「喂,玉真別走,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蹄聲如雷,已疾馳而去,那匹黑駒神駿無匹,腳程之快,極是驚人。何仲容來不及上馬去追,撤步急奔。但見他有如一縷輕煙,滾滾而去,快如奔雷掣電,十五丈之內,便已追上黑馬。他提口氣一縱身,捷如鬼魅般落在成玉真鞍後,雙臂一摟,把她抱住。
馬馳極疾,兩人耳邊風聲呼呼,樹木山石都直往後退。
何仲容在她耳邊道:「好姑娘你說什麼話,難道我何仲容是這麼荒謬的人麼?」
地仰頭靠在他肩上,現在她已被他強有力的雙臂,摟得全身俱軟。她的頭仰靠在他肩上時,兩人的面頓便貼在一起。她無力地道:「但你忘不了她,而且你肯為她換了性命……」
何仲容親她一下,道:「你可知道,我肯為你換十次百次性命麼?」
她故意道:「我不相信,也沒這福氣,憑什麼你肯為我送掉性命呢?何況一個人只有一條性命,你已替她換了,還輪得到我?」
「我僅僅是為了她對我有恩,才替她換命啊!」說到這裡,何仲容忽然一陣羞愧,只因他這句話並非實話,在死亡嶺的山洞中,他曾經和她十分親熱,又超出感恩圖報的情感。
海優之情,雖然襲擊得他十分厲害,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你和金鳳兒姑娘又大不相同了,我如有機會為你交換性命之時,心中決不是想到你對我的恩德,而是另外一種情感。」
她的身軀更加軟了,何仲容這幾句話,簡直比鈞天仙樂還要動聽悅耳。
兩人在馬背上不住耳語,情意綿綿,何仲容突然失驚道:「唷,前面是什麼地方?可是南陽?」
成玉真抬目一望,便搖頭道:「不,是寶豐縣。」他們相顧而笑。
何仲容道:「想不到談談說說,使走了百餘里路,我們到城裡去吃一頓,我肚子已經俄啦!」
她幽幽歎道:「路雖走了不少,但時間也消耗了許多。」何仲容突然煩躁地道:「你別再提這些話好麼?啊,對不起。」他收斂起煩躁之色,抱歉地道:「對不起,我不該用這種態度,但你最好別所提及時間,我希望能在這短促的時間內,和你快樂地度過。」
成玉真抬起玉手,溫柔地摸在他的面上,輕輕道:「縱然你罵我,我也不會生你的氣,老實告訴你,我此生尚未被任何人對我用這種語氣說話過,因此反而覺得味道十分奇妙,你說我這種感覺奇怪不奇怪?」
何仲容聽了,不知她是真的如此呢?抑或故意安慰自己?因此只聳聳肩,問道:「還有兩個時辰,我們怎樣度過呢?你出個主意行麼?」成玉真胡思有頃,感歎一聲,道:「我也沒了主意,你高興怎樣都行。」
說著話時,不覺已經人城,這寶豐縣算得是繁鬧城市,此時家家戶戶,都掌上燈火。
成玉真知道此城有什麼好菜館,便帶何仲容去,叫了一席豐盛的酒菜,準備讓他大嚼。
但酒等端上來時,何仲容卻一點兒也吃不下,要知他一向因無所牽掛,故此死對於他倒不十分威脅,但如今突然知道了有兩位絕代佳人,都對他生出情意。這一來生命對他便發生不同的意義,因此面對著滿席酒菜,卻無法下嚥,成玉真心竅玲改得有如水晶,當然明白他的心情,因此不敢說什麼話,以免令他更加難過。
何仲容取酒而飲,不知不覺飲了許多,滿面通紅,成玉真也不敢阻止他。卻聽他忽然道:「我們到客店去,我要躺在床上,和你談話,然後……」成玉真突然打斷他下面悲慘的話,趕快接著道:「好的,到客店去談心,比較清靜得多。」
不久之後,他們已處身在客店的上房,何仲容躺在床上,成玉真斟杯茶伺候他喝著。
那杯茶燙得很,但何仲容口渴,非飲不可,成玉真被他鬧得沒法,另外取了一個杯子,將熱茶倒過去一面用口吹著。不消片刻,茶已涼了,她先試了一口,然後才給何仲容喝下去。杯邊還沾著唇脂香味,何仲容舔舔嘴唇,道:「這個杯子真香,你的唇上塗了什麼?我一生都未曾識得這種香味。」
成玉真心中想道:「我一生也未曾這樣對待過男人呢!」口中柔聲答道:「你乖乖躺著,不要胡亂問這問那行麼?我還要替你吹涼另一杯茶呢!」
何仲容愉悅得有點兒輕狂地撫摸她的面頰,又飲了一杯茶,煩渴略止。但酒力有增無減,他也越覺興奮,忽然隨口哼起小調來,既不對眼,更沒有板。成玉真從未見他這麼天真過,也可以說,她從未見過年輕男子在她面前這麼地放肆。要知她天生冷艷之質,任何桀傲的男子,在她面前,也得馴如羔羊,正因如此,對於何仲容的放肆,她反而覺得別有滋味,而且心靈上和他也更接近,沒有虛偽的禮貌阻隔住他們。
她故意劃著玉面笑笑道:「看你這種狂態,不覺得羞人麼?你正是短笛無腔信口吹,究竟哼些什麼?」
「不動心,故此從不稍假詞色。何仲容,我這回十分認真的呢,我可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人……」
說著,眼淚已流下來,宛如帶雨梨花,何仲容心中軟得不能再軟,暗想這位姑娘果是紅顏薄命,什麼人不好愛,偏偏愛上他這個福薄命苦的人,以致不久之後,則見她那份極寶貴的情感,將隨自己的軀體,一齊埋葬在漫漫黃土之中。
於是,他長歎一聲,把她擁在懷中,深深吻著。成玉真正陶醉在他的熱吻中時,忽然心中一迷忽,困極欲睡,眼皮直往下沉,心知這是何仲容點她睡穴,本要掙扎回醒,但眼皮沉處,雙眸一閃,便已睡著。
何仲容輕輕把她放在床上,自個兒在房子陳圇了一會兒,然後站在床前,凝眸細看她睡後芳容,但覺她雖在睡夢中,卻仍不掩傾國傾城的花容月貌。他越看越覺心灰意冷,命運的遭遇,決不是人力所能改變,此生已休而他生未卜,在他而言,真可稱上電急流本,天生薄命。
一燈昏暗,旅邱淒涼。他正要步出房門,忽然想到成玉真半夜醒來,處身在這等淒涼可憐的環境中,將不知如何難過,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靠在門框上淚下如雨,滿腔淒涼,吐之不盡。他記得此生從來不曾覺得如此悲哀過,更不曾軟弱得垂淚不止。以往雖有不少苦難,但他只要咬咬牙,便熬過去。而現在,他才懂得人生不是那麼簡單,這世上畢竟有些東西,能令人戀戀不捨。而他也正因經歷巨變,基地裡變得成熟,有如煙歷風霜的中年人。此時此際,已不復想及英雄流血不流淚這句話,只盡情地任得自己的眼淚進湧。
終於他大步地奔向黝暗的荒郊,他要找尋一處最荒僻無人的地方,然後讓自己的屍體學靜地躺在泥土中。
但他離房之後,走到亂山之中時,那客店中陡然出現一個夜行人,身法利落地闖入房中,一雙色眼凝注在那睡蓮似的美麗的臉上,這夜行人一轉身,將房門關好……
何仲容在亂山中奔馳,夜色之中,四下的樹木山石怪影幢幢,宛如山中鬼簡,正等候迷途的人來送死。
他突然覺得一陣心悸,心靈上起了一種感應。他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但卻渾身不自在,「可能是毒性發作了。」他想,抬頭望望天空,只見群星羅布,沒有月亮,心中突又一陣悸然,使他十分不安,倏地一躍,飛上一株古松頂。
他望望四上形勢,現右方不遠,一座山峰插天而起,甚是陡削險惡。這座峰頂,不但人跡不至,便猿鳥之類,也不易飛掠。何仲容認為此峰作為埋骨之所,例甚理想,便縱下古松,直奔那座插天險峰。
他自服了小還丹之後,功力已精純異常,今日又服下棲霞山人的古松仙露,如今已生靈效,腳尖一沾地,微一用力,已躍出四丈之遠,這時疾縱上山,宛如星拋丸擲,奇快無倫。
那座插天高峰起初並不陡峭,但由山腰開始,便陡直得驚人,一有如千例峭壁,矗立眼前,何仲容加上雙手,偶爾攀蘿借力,身形居然毫不停滯。
將近升至峰頂。他突然斜斜田開,落腳在一塊突出尋丈的岩石上,遊目四顧,只見亂山都伏在腳下,不時有雲霧在身畔飄過。再抬頭一望,上升之路已變為一片垂直的石壁,大約尚有十丈,方始抵達峰頂,這十丈的距離,在平常人雖然覺得有如天塹,無法飛渡,但在何仲容此刻的身手說來,卻不算困難,只要中途有兩處可供換力,便可以一口氣騰升到頂。
可是這十丈石壁不但平滑,而且佈滿了青苔,肥厚青綠,一望而知滑不留手,因此他如若冒失縱起,假如無可借力的話,墜將下來,恐怕已難再落在現今落腳的石上,那時節直墜到峰下,登時變為一團向泥。
他以夜眼觀看了一陣,再看看足下這塊大石附近,忽見一叢小樹生在峭壁突石之間,剛好遮住了一個洞穴。
何仲容鑽入洞中一看,首先感到洞中天風寒涼,因此可知此洞能夠曲折通上峰頂。
但他聳聳肩頭,突然退出石洞,仍然仰頭去看那片光滑的峭壁。原來他忽然轉過一個固執的念頭,便是決意要由這片十丈高的峭壁上峰,橫豎此身不久便死,何必愛借,剛看了一會兒側耳聽時,只聞一片夜籟。
他暗想自己決不會聽錯,大概作上有什麼奇怪的鳥獸之類,在睡夢中發出這種聲音也說不定,便不放在心上。繼又想道:「我何仲容明知要死,故此在這千例峰頭,茫茫黑夜之中,毫無懼色,這種經驗真不易得,可惜的是萬縷離情別意,仍然親回心頭,使我淒涼難禁。」
成玉真和金鳳兒的倩影如電充般掠過心頭,暗自歎口氣,突然提氣一躍。
這一躍未曾用盡全力,身形輕飄飄地升到三丈時,突然站附向石壁上,右手疾伸想貼在石壁上,哪知摹然一滑,壁上整片的青苔隨手而落。
好個何仲容臨危不亂,左手暗運勁力,貫布五指,疾如電光石火般插向石壁上,味地一響,五指刺透肥厚的青苔,插入石壁,身形登時穩穩吊在其上。
須知他此舉十分危險,固然他的功力深厚,指能人石,但大凡這等高峰絕壁之石,多是萬載石骨,風雨難蝕,武功再高的人,縱然能夠抓石成粉,但碰上這等石骨,卻也無法可施,是以何仲容此舉,實在危殆之甚,也算他命大,居然不是碰上石骨構成的絕壁。何仲容身形既定,便換一口氣,突然上升,如法炮製,眨眼間已升至崖頂,眼光到處,忽然大吃一驚。
原來那崖頂面積甚大,對面靠近那邊懸崖處,有一座紅牆碧瓦的小樓,四面圍以白玉欄杆,惹眼之極。
在樓前一面平坦空地,有兩叢滴翠修竹,分植在門前,但此時零落不堪,每叢只剩下四五支,在夜風中搖虯
空地上居然有兩個人,何仲容眼力不同凡響,已看出是一僧一俗。僧人披一件百補袈裟,身材高大而瘦弱,另外那人穿著一件黃袍,絲絛繫腰,身量也和那僧人一般高大,但顯得強壯如牛。
因崖上有屋,故此發現人跡。不算稀奇,奇怪之處卻在於這兩個人面貌長得極其酷似,假使叫那僧人還俗,換了在服,何仲容知道一定認不出來。
還有一宗奇處,便是那僧人站都站不住腳,晃晃悠悠的,一轉眼一跤摔在地上。
何仲容沉住氣,並不立刻現身,細看這面貌酷似的一僧一俗,年紀都相當老,最少也有六十歲。
那黃衣老人洪聲一笑,道;「我如今已難生慈悲之念,你還不認輸麼?」
破衲老僧僵臥地上,並不作聲,黃衣老人突然發起怒來,腳尖一點,身形如大雁橫空,直飛到竹叢之旁,隨手折斷了一根長竹。
何仲容恍然大悟,想道:「怪不得那兩叢修竹變得如此疏落,原來是被他自家弄斷。剛才他說難生慈悲之念,是什麼意思?折竹在手,做什麼用?看他一掠數丈,分明輕功已臻絕頂,比起天孤里程寒還要強勝一籌。況且那株長竹粗如碗口,一折便斷,這等功力,實在驚人……」一念及此,便低頭瞧瞧退路,卻因底下那塊突巖相隔十丈之遙,飄落時不易取準,便立刻極佳地在石壁上開洞,一直到可以迅疾地飛降下面那塊突巖為止。
再上來一看,只見那黃衣老人,已將竹竿折斷成四尺長,握在手中,猛襲那老僧。
破衲老憎被他打得滿地亂滾,卻哼也不哼,何仲容已看出那黃衣老人打那老和尚時,手法十分古怪,定睛一瞧,便悟出那老僧本來已經孱弱,哪用如此猛擊,全仗他手法特異,才能保全老和尚一命而又能夠令他痛苦不堪。
何仲容本是俠義之人,此時那黃衣老人一面狠戾之色,猛施辣手,對方又毫無反抗能力,不由得熱血上衝,怒形於色。
正要躍上崖去。忽見那黃衣老人怒沖沖地摔掉竹竿,慢聲道:「你究竟想怎樣?須知我從前遷了五處地方,雖然也有過你之意,但主要還是所居之地不佳。現在這摘星峰甚合我意,而你又冤魂不散地跟來,難道我不敢把你殺死麼?」
老和尚發出數聲喘息,緩緩睜目,道:「老村二十年來飽嘗肉身苦楚,難道還不能感動你?」
何仲容聽了他們的話,已打消了現身之念,暗自猜測他們活中的深意,卻聽黃衣老人洪聲喝道:「我行事自有主張,何勞你來過問。」
破衲老憎緩緩道:「我們同在一母腹中生長,復又同時降生於人世,憑這個關係,你如為惡,老衲豈能不管片黃衣老人聽了怒甚,一腳踢去,老和尚隨腳而起,飛起半丈高,才摔在塵埃。
那個老和尚有百折不撓的精神,這一摔本來不輕,他雙目欲閉還啟,就像倦極欲眠的人,心中有事而不敢真個睡著那種苦苦支持之態。何仲容雖然閱歷有限,但這時也直覺地知道這個老和尚只要真個閉上眼睛,便一定再也睜不開,無聲無息地死掉。
黃衣老人冷冷瞅著老和尚在生死關頭掙扎,漠不動容。過了片刻,眼見那老和尚微微發出喘聲,有點幾掙扎不過來的樣子,在這最後的一剎那,他心頭突然起了一陣震動,他們兩人畢竟是孿生兄弟,因此一任那黃衣老人如何殘酷和痛恨這個手足,但在最後的剎那間,仍然不免心動。他正要運玄功把老和尚喝醒,忽見老和尚雙目大睜,居然自動熬過險關。
老和尚的堅毅不撓,僅僅使得黃衣老人頭痛,卻反而感動了何仲容。
「我心力本來快要耗盡!」老和尚慢慢道:「但忽然獲得力量支持住,因此,我知道你已為我動心。記得在二十多年前,你我一向心意相通,故此你不大好意思動什麼壞念頭,但自從你在雲溪老人處得悉心外心的秘訣之後,我們相通的心意便從此隔斷。」
何仲容聽到此處,但覺老和尚所提及的雲溪老人之名極熟,不知是誰曾向他提起過。
「老村顧念兄弟之情,恐你遭受天譴,永淪苦獄,是以在佛前許了大心願,務必度化你改邪歸正。」
黃衫老人大喝一聲,道:「住口,這些話我已聽過千萬遍,我如不是偏偏要叫你親見自己失敗的話,早就把你宰了,那時你的大心願又有什麼人為你繼續下去?」
老和尚長嗟一聲,道:「為了度化你,老相荒廢了十多年功夫,但願你回頭是岸」
黃衫老人面上陡現狠戾之色,洪聲喝道:「今晚便了斷這重公案。」一腳踢去,老和尚應腳飛起,這次飛得又高又遠。恰恰落在懸崖邊。但去勢猶勁。滾了兩滾,已從崖邊滾墜下去。
黃衫老人面上凶狠之色突然收掉,現出迷惘的表情,懸崖上天風浩蕩。群壑有聲,但他卻感到一片空虛,十多年來他的確十分討厭這個人了佛門的孿生兄弟,但他也執拗地想要老和尚知難而退。兩人一纏纏了十餘年,他已習慣了老和尚的絮聯和唸經的聲音,現在忽然一切都消失了,世上好像從來發生過這些事情。
在空虛中,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老了,貪噴慾念,都不過是欺騙和幻影他心中彷彿聽到老和尚的哀號,著然心碎腸軟,緩緩垂下白髮蒼蒼的頭顱,心頭一片悔疚之意,悔疚自己何以忍心得把最親的兄弟弄死。
突然一條人影飛上崖來,剛一沾地,黃衫老人已經發覺,猛一抬頭,雙目光芒如電掃射過去。
黑夜中猶可看見來人竟是一個衣不整而丰神俊逸的美少年,手中抱著老和尚。
黃衫老人突然一震,走上兩步,雙手接住老和尚軟綿綿的身體,老和尚動也不動,生似已人昏迷狀態,黃衫老人此時天良心發現,靈光照心,愧分欲死,樂聲道:「小哥哥,都是我這個小弟弟不對,以致一生受苦的你,最後還死在我手中。」
這幾句話出自肺腑,聲聲動人心弦,尤其是他們都是那麼一把年紀的人,居然用回舊日童髦時的稱謂,更令人聞而感動得鼻酸欲淚。
黃衫老人悲聲未已,又痛苦地向閉目不動的老和尚道:「小哥哥,剛才我忽然記起我們小的時候,所有情景,猶歷歷如在眼前。唉,記得那時我力氣較大,因致有人欺負我們,都由我出頭和人家打架。而你呢,處處容讓我,好的食物和好的玩具,都讓給我……呵是我這個小弟弟,今晚卻取了你一命,而你並沒有得罪我,只不過要我改邪歸正而已……」
何仲容聽得心酸起來,暗想可惜人死不能復生,否則老和尚見到這個比他只小上半個時辰的弟弟,已天良發現,為他的虔心毅力而痛海前非,他一定會含淚而笑,那時才叫他死,必定十分甘心。
黃衫老人痛哭失聲,在這漠漠淒涼的黑夜中,無數往事,都掠過心頭,何仲容不忍看見一個老人灑淚哀哭,便踱開去。隔了好一會兒,身邊風聲颯然微響,轉眸一瞥,只見黃衫老人面含悲痛之色,飄落在他身旁,老人手中還抱著老和尚的身體。
「小友承你救回家兄遺體,不致慘膏獸物,老朽藏恩莫宣,敢問小友貴姓大名?」
何仲容長長吁口氣,道:「在下何仲容,令兄乃有道高僧,在下能略效做力,已感榮幸。」
「老朽字文飛,二十年前為患江湖,小友是武林中人,又是名家嫡傳,想必也會聽說過老朽惡名。」忽見何仲容搖頭,便又微訝道:「既然小友不知、老朽不須隱瞞,二十年前,我已練成心外心秘訣,家兄已不知我心事,老朽遂大肆淫虐,常常窺人閨閣,敗壞婦女名節,因此武林中名聲極壞,但老朽除了獨門氣功,護身極妙之外,家兄在少林數十年,鑽研所得,我因與他心意相通,都盡數諸曉,故此所謂天下前五名高人之流,如果單打獨鬥,都無法奈何老朽。除了這五人之外,更無別人敢與老朽作對。不久家兄便出家,其時家兄在武功上造詣之深,遠勝於我。在少林寺中,算得上是輩份最尊和武功最強的和尚,為了我的緣故,他一直不肯接任少林方丈之職,但他卻不忍和我動手,十多年來,一味忍受我的凌虐,欲以恆心毅力與手足之愛來感化我……」
字文飛說到這裡,長歎一聲,低頭瞧瞧手中的老和尚,然後又道:「他最後果然成功了,我這個萬惡的人,立刻就要趕到少林,任得那些和尚們處置我,但最遺憾的是他已不能親自聽到我的懺悔。」
何仲容感動地說:「老前輩請聽在下一言,在下深知這位大師渴望你的改邪歸正,比自己的生命還要看得重,現在老前輩你既然知海,他老人家雖然死了,但一定十分安慰。」
黃衫老人含淚長笑道:「小友你才是家兄的死去知己,我聽了你的話,更加自愧。唉,現在人死不可復生,我們何妨到室中稍想。」
何仲容看看天色,發現已是子丑之交,照道理說,他在亥時便該毒發身亡,可是因有這一宗事,不知不覺中竟過了時限。
想起此事,胸中便覺得十分不舒服,面色也變得又青又自。
黃衫老人領他走進屋中,只見陳設華麗異常,空氣中飄浮著一種淡淡香味。
在明亮的燈光之下,黃衫老人已看清楚他的面色,微嚏一聲,問道:一你不舒服麼?」
何仲容點點頭,舉手按住心口,極力不讓自己嘔吐出來。黃衫老人把老和尚遺體放在一張木榻上,老和尚雖已圓寂西歸,但相貌栩栩如生。
黃衫老人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碰了幾個響頭,然後起身來看何仲容。
突然他面色一變,當出抓住何仲容的衣服,把他整個人提起半空。何仲容心中仍然記得他本是個惡人,一時忘了對方已改邪歸正,以為他凶性忽變,要加害於自己,便本能地一腿踢出,上面右掌斜切敵腕,左手驕指如織,如風點去。
黃衫老人又微臘一聲,手腕一掙,何仲容被一股大力托起,呼一聲飛出門外。
須知何仲容功力奇高,剛才所使的金掌銀指功夫,招數比以前快得多,威力也大得多,但居然奈何不了敵人,明是左指已劃著對方腰肋,卻感到滑不留手,連衣服也沒劃破,這一下,總算心服口服。
這一摔跌得不輕,頭昏眼花地爬起來,而前風聲襲至,眼睛一抬,見是對方揮起一雙寬闊黃油,疾捲上身。
他一面疾閃開去,一面張口欲嘔,猛覺胃中一陣翻騰,要嘔吐出來,趕緊閃嘴抑壓住這陣難過。暗中想道:「毒性已發,快要死啦,但我一定要在死前,教他知道我的厲害。」
手隨念動,奇快地掣出藍電刀,踏中宮,走洪門,揚刀一道藍虹,迎面砍去。
黃衫老人洪聲一笑,揮袖自衛。何仲容牙根一咬,使出十八路無敵神刀,登時藍光如電,交織飛舞,攻勢凌厲異常。
這一運氣使力,腸胃中更覺離受,大有非嘔不可之感,對方衣袖飄飄飛舞時,竟然輕描淡寫便拆解開他的攻勢。何仲容第十二招之後,便使出毒龍掌法的變招,刀光匝地流轉中,基然哇的一聲,張口大嘔。
黃衫老人洪聲一喝,那聲音就像在他耳邊響起來一般,震耳欲聾,跟著大袖風聲,已壓在上身。
何仲容大吃一驚,正要收刀封架,誰知因沒有運功壓住腸胃,嘔得更劇。
對方大袖擊在後心上,全身為之一震,倏然嘔出一團小兒拳頭般大的黑色之物。
黃衫老人喜道:「小友一定被老夫這番舉動迷惑,但現在已好了。」
何仲容不明其意,但自從嘔出那大團黑塊之後,心身俱爽暢得多,同時也不嘔了。
「老夫年紀較大,見識頗廣,適才見小友面現黑氣,似乎體內有毒氣上衝,又見你努力抑忍,料是胃翻欲嘔。這本是極好現象,大凡毒蘊腹中,而尚能作嘔,定是毒性未曾攻人血脈,不過其時老夫如說出來,則未必能暢嘔出來,是以老夫故作欲致你死命之狀,迫你無法分心壓住腹中之毒,不便嘔出。後來老夫更助你一袖之力,率將毒物完全嘔出。」
何仲容定一定神,忙施一忙,道:「承蒙老前輩援救,在下感激不盡。」
黃衫老人道:「你我不必客氣,算起來老夫尚欠你的恩德,奇怪,這一大團發黑之物,老夫也看不出來歷。」
何仲容歎口氣,道:「在下要走了。」
黃衫老人本不想留他,但覺得他這口氣歎得古怪,便抬目凝視著他。何仲容施了一禮,便走到懸崖邊。
「小友不須從那邊下山,這邊另有通路。」
何仲容頭也不回,應道:「在下從這邊上來,仍從這邊下去,老前輩請回。」
突覺的颯然一響,黃衫老人已攔在他面前,問道:「小友何故厭棄塵世?漠視生命?」
何仲容心中道:「我雖幸而少了一毒,但還有一毒,之間,除了藥仙之外,誰也不能解救,說也沒用。」
便淡淡一笑,道:「老前輩不必理我。」
黃衫老人察言鑒色,知他必有難言之隱,便道:「小友你一身功力,已臻化境,要知當今之世,能接住老夫三袖的人,並不多見。老夫這就到嵩山少林寺去,以後大概不會再出篙山一步,你如有事,可到嵩山尋找。」
何仲容口中稱謝,心裡卻不大好受,黃衫老人走開之後,他俯望茫茫雲海,暗念自己體內另一種毒就要發作,不如早一步結果自己的生命。
正要跳下去,忽聽黃衫老人洪聲叫道:「小友請回來,老夫忘了一事。」
何仲容沒精打采地轉身回去,他這個人最重情面.但覺黃彩老人字文飛對他十分關心,不便拂他好意。
宇文飛招他入屋,從老和尚遺體上,摸出一枚玉環,交給他之後,才道:「這是先兄自入少林寺之後,便一直攜帶在身邊的一枚少林師門信物,小友你莫看輕僅是一枚翡翠綠的玉環,但卻是當今少林一派最尊輩份的信物,即令是方今少林寺方丈大師,見了此環,仍要恭敬行禮,少林門中,先是俱以玉環為信物,僅在顏色上有所分別,以白玉環為最高,其次是紅色、黃色、綠色、黑色等五種。但現在少林數千僧侶中,持有玉環者僅有兩人,一是先兄,一是方丈夢智禪師。那夢智禪師雖然佛理精微,武功高強,但仍是先兄的師侄輩,所持的玉環信物,乃是黑色。自方丈夢智撣師以下,各以輩份而分用金環銀環鐵環銅環等作為信物。
「小友大恩大德救起先兄遺體無以為報,故代先兄贈以師門信物,異日在江湖上,遇上跳樑小丑,以你身手,自然不用小題大作,但如碰上辣手場面,或是與武林中某一家派發生誤會,那時小友你只要取出此環,告之對方說乃是少林方丈夢智禪師師叔松雪老和尚的信物,則對方暫時決不能動你,必須先找夢智禪師交代這場過節。屆時如小友確有道理,則少林全寺,將為你作前驅。」
何仲容一聽這碧綠可愛的小玉環,居然可以使得動少林一派,不覺大感興趣,細加審視。只見這枚玉環雕有龍紋,精美異常,要知嵩山少林寺乃是天下武術之源,自達摩祖師一葦東來之後,歷經各代高僧,增創絕藝,那達摩院中,單是傳出來的絕藝便有七十二種之多,同時少年寺歷史悠久,寺大僧眾,如動員全寺和尚,即可成為一支聲勢浩大的羅漢大軍。
他向寧文飛稱謝之後,便慎重地放在囊中,但手未縮回,已想起自己體中尚有一樣劇毒,料不能久留人世,得此威力至大的信物,又有何用?不覺一陣黯然。
宇文飛又道:「小友你剛才使的十八路無敵神刀,似乎尚有破綻,達摩院中教練僧徒時,雖然與你所使的一般無二,但等到內功已達某一火候時,便略有變化。小友何妨施展一趟,待老去奉告以正式的十八路神刀秘訣。」
何仲容暗念自己雖不久人世,但這位老人家剛剛改邪歸正,對自己無限熱心,不好意思推他美意,便誠懇地應聲好,掣出藍電刀,就在廳中舞起來。
他只懂得十二路,晃眼使完,便據實道:「在下只識得其中十二手,這一路刀法,本是五年前金龍堡的老堡主傳授給我。但因他甚是冰冷,在下後來沒有再求他教足十八路。」
「哦,你說的定是那愛潔成病的老怪物金鼎了,他一向都是冷面對人。這個老怪物除了怕雲溪老人獨門武功之外,恐怕只有三兩人能夠和他的金龍劍比劃比劃,老夫只因盡識少林各種絕藝,功夫博雜,才能和他拼拼高下。」
「雲溪老人?在下好像也聽過他的名字。」
黃衫老人字文飛微微一笑,道:「小友你方才言中之意,生似並無師承,如是這樣,何能聽過雲溪老人之名?如若他尚在人間,則高齡將超過一百五十歲呢,況且這位雲溪老人,除了武林中有限的列位高手之林的人,會知道他的大名之外,江湖上普通殊少人能知道六緯神功冠絕天下。」
「六緯神功?噢,在下曾從毒丐江邛處,取到一本秘籍,書名正好是六緯神經呢!」
字文飛矍然道:「小友不妨取出來,待老夫看看真假。」何仲容打囊中取出秘籍,雙手奉上。宇文飛翻開此書,撫髯間看,翻得甚快,片刻間已全部看完,才道:「此書乃是《六緯神經》的上冊,遍載天下各派的奇功絕藝,但雖然甚是有用,但六緯神功卻沒載錄其上,未免令人失望,老夫練成的心外心的功夫,這裡也有記載呢!」
何仲容可並不失望,只因目下他性命且將不保,哪會有得失之念?慨然說道:「老前輩既贈我少林信物碧玉環,又傳我正宗的十八路無敵神刀,在下自愧以無以為報,這本《六緯神經》上冊,就轉送老前輩留為紀念吧!」
黃衫老人字文飛呵呵一笑,道:「小友盛情我領,但此書於我無用。須知武功之道,千頭萬緒,只要緊抓其一,不稍鬆懈,苦練到底,必有大殞就。老夫已是行將就木之年,本就難以再練其他武功,加之這書中所錄的各派武功,老夫亦均略知大概,實在用不著此書,還是小友你留著,暇時勤閱,卻大大有用。」
何仲容見他堅拒不收,只好罷了,又見他盛意拳拳,要授他十八路無敵神刀,不便違拂老人好意,便開始學習。
這十八路無敵神刀,本是少林寺諸般武功中的一種絕藝,少林一向甚為重視,秘技自珍,外間流傳的,僅是平凡的一套。何仲容學了幾遍,漸漸領悟其中精微變化,越練越上勁,不知不覺全神貫往,已忘了其他的事。黃衫老人宇文飛深得個中三昧,又能循循善誘,直把何仲容學得如醉如癡。
到他疲極休息之時,天色已亮。忽然大詫自己竟還未曾毒發,不覺呆呆尋思。
黃衫老人字文飛洪聲道:「小友如以老夫為可信的人,何妨將困擾你的心事,說來一聽?」
「唉,在下也不知從何說起,老前輩如不厭煩,在下只好從頭說起。」
兩人坐在用白玉石雕刻的靠椅上,何仲容把自己的孤零身世,以及五年前學到金龍堡的內功刀法這段遭遇說起,一直說到目前為止,其中成玉真、金鳳兒和他發生感情的經過,以及身中兩樣劇毒之事,全部說出。最後道:「在下曾經嘔出一樣劇毒,相信是棲霞山人古松他露的功效,但還有毒丐江鄧的劇毒,在下自知無法解救,因此不時因想起此事而心亂如麻。」
黃衫老人宇文飛忽然放聲大笑,聲震屋瓦。
何仲容覺得黃衫老人宇文飛笑得沒理,心中微慍,暗忖要我將內情詳說,誰知不但博不到同情,反而遭他恥笑,溫怒間正要離座。
黃衫老人字文飛笑聲未絕,修又洪聲道:「恭喜小友,你此生必可長命百歲,決不至於毒發身亡。」
何仲容大感奇詫,一腔溫意,登時消散,只聽宇文飛又道:「老夫雖不能為你解毒救命,但眼力卻有。目下你百脈順暢,內功湛深,同時印堂氣色文極好,主你大難已脫,交上好運徵兆。老夫膽敢斷定,你體中兩種奇毒,因俱屬天下至劇之毒,其性或有相剋,故而反因兩番中毒而自行消解。小友可曾聽過以毒攻毒的古話麼,正是此理呢!」
何仲容恍然大悟,喜形於色,道:「在下也覺得身體特佳,氣機舒暢,但因有先入為主之見.所以念念不忘毒性快要發作之事。老前輩這一提起,在下不須再想,已敢認為老前輩所說不錯。」
一老一少,都豪邁愉快地大笑起來,震耳笑聲,飄落峰下。
何仲容甚感字文飛贈環授藝之恩,又愛他性情爽朗,戀戀不捨地送了數十里,這才真個作別。眼看黃衫老人宇文飛,帶著老和尚法體,冉冉向西北走遠,一股惜別之情,盤旋胸中,好久不散。
現在他既知自己已經無事,細想今後行止,本想去找成玉真。金鳳兒二女,但又考慮到她們兩人都是聰穎敏慧,心竅玲現的姑娘,自己同時愛上兩人的心思,一定幫她們不過,因此必定要惹出大麻煩,想來想去,竟沒有兩全之道,心中煩極,便決定遲一步再面對這件難題,另覓解決方法,目前不如先到揚州,看看老人周工才再說。
主意一定,便向揚州而去,一路上購置行裝馬匹衣服等,等他到達揚州時,已不是風塵奔走,江湖落魂的樣子,而是鞍落鮮明,英氣勃勃的少年壯士。
揚州向為淮鹽集中地,商業興盛,城中煙花繁華,名傳古今。
何仲容終是曾在縹行混跡過的人,見多識廣,是以並不至於為了城中繁華而眼花緣亂。
加以內功精湛,定力特強,自然流露出沉凝風度,倒似世家子弟,而不像江湖人物。
在城中略事休息,用畢午膳之後,便跨馬馳出西門,江南殘秋景象,頗有可觀,不似北方一片蕭殺。何仲容雖不是騷人墨客,但眼前風物不同,亦有感於心,想起遠在中州的成玉真和金鳳兒兩人,不由得離愁黯黯。
經過十二圩之後,人煙漸稀,再走了十多里,忽見前面數輛牛車,載著砂石之類,駛出大道,所去之處,遠遠分佈著十多個村落。
何仲容靈機一動,縱馬上前,只見那條岔路乃是新近擴鋪,寬闊平坦。他轉入岔道,追上那數輛小車,向車上的鄉人探問道:「借問一聲,這些砂石可是用來修蓋房子之用麼?」
鄉人點頭說是,他又問知乃是沿著這條新鋪的路,走到最末的一個村慶中,正是修蓋房子之處,便越過牛車,疾馳而去。大約定了七八里路,便有一座小村,屹立路的盡頭。他策馬入村,蹄聲得得,惹得村人都出來瞧看。忽見一個老人,扶杖仁立,眼光到處,恰見老人向他招手。定睛看時,誰說不是周工才,心中大喜,宛如找到了親人,縱馬過去,躍下來道:「我果然沒有猜錯,是你要蓋房子。」
老人周工才面上露出欣喜不勝之色,指著左邊一座房子道:「這就是我連日來趕工蓋起來的,啊,我真想不到這麼快便會見到你。」
何仲容定睛一看,只見那幢房子,甚是寬宏,已經蓋好,但尚有許多工人,在砌園子的圍牆,這座屋宇雖然寬大高朗,但乍看來卻毫不起眼,一如鄉村尋常屋宇,但鄉村中除了飼堂之類會蓋得這麼高之外,尋常住屋,甚是少見。打量了好一會兒,便佩服地道:「老丈設計精妙之極,如要壯麗奪目,並非難事,難就難在又要高大寬敞,又要不引人注意。」
老人周工才頓杖歎道:「何老弟你真是天資敏慧無比,我僅僅和你談過土木之學的一點皮毛,你便大有領會,我可算是得到一位知己啦!」
何仲容吃他一捧,心中飄飄然,引起無限興趣,左問右問,居然瞭解了這座屋宇的妙處。原來老人周工才因為想到自己一身學問,正是勢力遍佈天下的四堡五寨最忌的人,因此考慮到安全問題,便精心設計居住之處,務必能夠憑借屋子各種奇妙佈置,以保護自身安全。換句話說,便是周工才精心設計了各種精巧的復道秘室,遇到有險之時,只要來得及躲藏,任是武林中無數高手前來,也無法找到他的匿處。
何仲容興致勃勃,一面談論,一面隨他人屋,大廳佈置得十分雅淡簡樸,轉人廳後,只見南道迴旋,千門萬戶,越看越令人迷惑,不知如何走法才對。
周工才領他走到內廳,一個侍女端茶敬客。何仲容慨然歎道:「老丈你白白花了大半生時光,現在應該享享福,你的腿已好了麼?」
周工才微笑道:「我這一切,都是老弟所賜,真不知如何才能報答。我雙腿雖然不能健步如飛,但扶杖慢行,卻足能勝任。」
何仲容壓低聲音,問道:『那座石山,你已進去過麼?」
周工才搖頭道:「我可不急呢,此屋剛剛落成,哪有工夫分身。現在你單的太好了,稍為休息一兩日,我們一道去探探人間第一秘密如何?」
正談之間,忽有僕人來報說,門外有位女客,說是要找何大爺。
何仲容聞訊大詫,對周工才道:「奇怪,怎會有女客來找我?我此次南下揚州,根本沒人知道啊……」
老人周工才心中難過之極,只因他本打算隱居此間,以終餘年,主要還是避開四堡五寨的耳目,但想不到剛剛蓋好房子,何仲容便引鬼上門。
何仲容看出老人心事,便安慰他道:「老丈且慢焦慮,來人若是朋友,則沒有畏懼的理由。如是敵人,在下不是誇口,保管誅草除根,凡是知道我們居住此地的人,盡數殺死。」
周工才失色道:「為這件事而傷了許多人的性命,如何使得?」
何仲容為之啞口無言,轉面向那僕人吩咐道:「煩你駕把那位姑娘引進來吧……」老人周工才忙道:「我們到前面廳子和她見面,別讓她窺知後面的奧妙。」
於是兩人步出外面,方在廳中落座,那僕人已引了一位姑娘進來。但見她體態婀娜,面貌美麗,但那雙黑白分明的俏眼中,卻露出煞氣。
何仲容詫愕起立,問道:「郁姑娘何以知道在下行蹤?啊,請坐,這位是主人周工才老丈……」又轉面向老人道:「老丈你該記得郁姑娘,是她幫助你脫離虎口的呢!」
周工才那次見到女羅剎郁雅時,乃是在夜晚,故此根本看不清楚,如今見到,忙扶杖行禮,道:「郁姑娘乃是老朽恩人,請受老朽一禮。」
女羅剎郁雅側身讓開,淡淡道:「恩仇本來難定,也許剎那之後,你會恨我入骨,也未可料。」
何仲容驚道:「郁姑娘此言何意?」老人周工才也發覺她話中隱含深意,登時心中忐忑不安。
女羅剎郁雅冷笑一聲,道:「何仲容你貌雖誠懇,其實城府頗深,我算是服你偽裝之高明。但事情到如今地步,你何不坦白說亮話。」
何仲容更加莫有其妙,道:「郁姑娘有話慢慢講,咱們何不先行落座,然後再作細談?」周工才到底不是武林人物,此時心怯膽寒,起身忙向廳後走去,他的意思是想趁早躲人科室中,以免受害。
女羅剎郁雅斥道:「站住,如敢妄動,別怪我辣手。」周工才心膽一寒,手足僵木,不會移動。
何仲容縱是泥人,也有土性,面色一沉,冷冷道:「郁姑娘請客氣點兒,何仲容雖然武功不濟,但也不容別人在我眼前胡亂欺負好人,除非……」
女羅剎郁雅怒道:一除非什麼?」
「除非先把我殺了。」他凜然說道,雙目射出堅毅不屈的光芒,女羅剎郁雅碰到他的眼光,不覺心中一軟,沉默片刻,才道:「你以為自己已經天下無敵了,是不?」
「我沒有這個意思,但你不能這樣對待周老丈。」
女羅剎郁雅芳心又嗔怒起來,暗想自己對他已出過不少力,但他卻口口聲聲袒護別人,一點兒不把自己以前的好處放在心上。忍不住恨聲道:「我偏要這樣,你管得著麼?」一言未畢,煥然玉掌一揚,劈出一股掌力,疾襲周工才。她距老人尋丈之遠,以她的功力,絕不能傷得老人。但何仲容卻小題大作,趕緊鐵掌一揮,狂飆起處,把她迫退數步。
女羅剎郁雅更形嗔怒,突然撲向何仲容,拳腳並用,她的武功自成一派。詭辣異常。何仲容出手封架時,猛可記起人家對自己思深情重,不該和她動武,手腳一慢,便吃郁雅尋隙抵還,攻上身來。何仲容也不是完全不招架,但也沒有出全力,因此直被郁雅逼到牆邊,情勢危殆非常。
何仲容叫道:「郁姑娘高抬貴手,在下……」剛說到這裡,郁雅憤恨無比地硬撲來,奮不顧身,玉掌揚處,狂飆疾捲,使他說不下去。何仲容退無可退,欲罷不能,一時狼狽之極。
郁雅忽然找到破綻,一掌切到,眼見何仲容難逃一掌之厄。但這個女人情緒變化得比出手還快,突然不忍把何仲容殺死,玉掌微挫,何仲容趁機鐵臂一振,一股奇大的潛力呼地湧去,郁雅不由自主地退了四五步。
何仲容仍然站在牆邊,歉然道:「郁姑娘千萬別怪在下魯莽,在下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很好。」她恨聲道:「姑娘今日慈悲不得,接掌!」人隨聲動,湧身飛起丈許高,柳腰一折,便閃電般疾撲向何仲容頭上。
何仲容在這剎那間,陡然掠過一個念頭,雙足頓處,也自迎面飛起。兩條人影在半空中一合,何仲容提住一口至精至純的真氣,身形左旋右轉,無不如意,剎那間已接住郁雅其快絕倫地攻出來的三掌。這時郁雅已停留不住,疾墜向地,何仲容拿捏時機,這刻才發動攻勢,左手一晃,擾亂對方眼神,右手已閃電般直探人去,五指落處,扣住郁雅玉臂,指頭微微點著她的脈穴,郁雅登時半邊身軀麻木。
她嗔怒叫道:「何仲容你快把我殺了,如果你敢說出一句半語侮辱姑娘,我可要罵了。」
何仲容五指仍然扣住她的手臂,凝立不動,這時忽然發覺她的側面,十分美麗,暗想自己一向沒有注意到,念頭剛轉到這裡,忽然微凜,想道:「郁姑娘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可隨意評論她的容貌。」
女羅剎郁雅恨恨地瞪著他,忽見他面色一怔,流露大節大義的神情,芳心一震,以往那種愛護欽佩之情,又湧占心頭。
何仲容見她面色緩和下來,立刻鬆手躬聲道:「姑娘請聽在下一言……」
女羅剎郁雅道:「你說。」
「在下按道理是絕不能和姑娘動手,但因姑娘來得突兀,而且不讓在下有答辯的機會,因此斗膽冒昧,只求姑娘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
老人周工才此時驚魂稍定,暗忖道:「何老弟一向不是口舌便利的人,但如今侃侃暢談,如有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