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突然傳來一聲佛號,聲音甚是柔和,說不盡的慈祥可親。趙羽飛心靈一震,抬頭望去。
但見一個黃衣老僧,站在邊緣處,隱隱約約還可見到不少僧人,肅立在後面。這個老僧雖然慈祥,但古拙的面色,卻有一種莊嚴的,湛澈的神情。
他手中扶著一根白玉撣杖,高大的身軀,微向前俯,望著底下的青年人。
趙羽飛雙膝跪倒,道:「叩見師伯。」
黃衣老僧道:「羽飛,我不打算向你說教,只要你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但我要提醒你的,便是人間濁世,特殊異態,遭遇各有不同,其中有淒涼,有悲壯,有夭折,也有福壽兼全,有俠義壯烈,也有山寺學怫,你將何從何捨,不妨慢慢的想。」
趙羽飛歎息一聲,道:「弟子謹遵法旨。」
黃衣老僧又道:「水仙宮之事,目前告一段落,這半年之內,你可赴杭州西湖居住,於、吳二女,亦在那兒,她們將接到我的通知,不許打擾取鬧於你。此間其他之事,我自會妥善收拾安排。你在西湖隱居半年期滿,便可任意所之,本門中人,都不許干預你。」
他停歇一下,才又道:「我們想知道你半年之後,對未來作何打算,現在,你上來吧,尤姑娘身後之事,不須掛念。」
趙羽飛惘然回頭,向尤麗君深深地注目最後一瞥,這才踏著陽光,走上山坡。他的身軀挺得筆直,似乎那震撼江湖的豪情俠概,仍然沒有被銷磨盡。
西湖上的春遊仕女絡繹不絕,湖上畫訪如梭,空歌處處。但這一座舉世無雙的名湖,仍然是那麼寧恬幽談,滿眼皆是靜溫得如詩如畫的景色。
趙羽飛在這著名的靈隱寺中,已住了三個月之久。說得確實一點兒的話,他不是住在寺中,而是住在寺外。
靈隱寺的和尚,雇工在寺後一塊高地上,蓋搭了一間半木半石的屋子給他居住。因為趙羽飛在寺中住了幾天,顯得非常的沮喪不安,所以和尚們給他出了這麼一個主意。在那定名為木石小築的屋子中,趙羽飛可以整整幾天看不見人。
寺裡的和尚們,每隔三兩天,就給他送些日用品,最重要的還是乾糧,因為趙羽飛時時懶得動手做飯,而他又不喜歡有人來打擾他,所以不能另外派人去為他燒飯。
這一天,兩個和尚走出寺後門,覓路上山,轉了兩轉,就到了平崖上的木石小築。
這兩個和尚一個是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看來很是聰明,年紀約在三、四旬之間。另一個長得黑黑胖胖,約是二十歲的年紀,鼻塌眼細,兩耳招風,長相既不顯明,又甚醜陋。
那個清秀和尚舉手扣門,發出啄剝之聲,在這寂寂空山之中,份外清脆悅耳。
門內傳出懶散的一聲:「誰呀?」
和尚道:「貧僧淨水,奉了大師之命,有事與趙施主商量。」
門內的人漫嗯一聲,道:「請進吧!」
淨水推門而入,但見這間原本佈置得清淡幽雅的屋子裡,相當凌亂,到處都似乎帶一點兒灰塵。
這在塵囂不到的山中,可真不易見到,普通十天。八天打掃一次的話,也絕不會有這等情狀。
因此可見得這間木石小築之內,最少也有幾個月沒人打掃整理了。
窗邊站著一個人,身上的衣服雖然皺亂,頭髮不整,湖子滿面。可是,他只是那麼站著,仍然有一種脫俗的氣度。
這個年輕人就是趙羽飛了,他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投向入屋的和尚面上,沒有一點表情,只是那麼淡漠地望著對方。
淨水合十道:「打擾施主了。」
趙羽飛道:「不要緊。」
淨水微微一笑,心想這個年輕人.倒也奇怪,看來當直像是四大皆空的樣子,居然並不動問自己的來意。
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削髮投入空門。
當下緩緩道:「麓大師特地命貧僧帶了一個人來,可供施主使喚打雜之用,如果趙施主願意留下他,貧僧就叫他進來。」
趙羽飛這時已看見站在門口的那個又黑又胖的醜僧,打量了一陣,淨水故意不做聲。
直到看見他雙眉皺起,心中不禁一笑,忖道:「他果然不喜歡那傢伙,我早就對麓大師說過,這笨頭笨腦的人,何必帶來。」
於是說道:「假如趙施主不喜歡他,貧僧回去另外再找一個給你。」
趙羽飛搖搖頭,道:「不是喜歡與否的問題,而是奇怪麓大師為何這麼做?我早已表示得很清楚,我喜歡獨自靜靜地住上一段日子。」
淨水心中叫聲慚愧,因為他完全猜錯了還不說,而且麓大師吩咐過的話,這刻果然派上了用場。
他道:「麓大師說,你這話是三個月前,初來之時的心境,現在已有了改變。」
趙羽飛微訝道:「哦,我自己還不曉得,這倒有點兒奇怪。」
淨水想了一下,微微露出不大好意思的神情,道:「是的,確實有點兒奇怪,貧僧也看不出你有什麼改變,但麓大師既是這般說,貧僧也就只好這樣回話了。」
趙羽飛沉吟一下,道:「好,把他留下吧。」
淨水道:「趙施主此話可是當真?」
趙羽飛道:「當然是真的,老實說,我深心中的確不拒絕有個人替我做飯盥洗什麼的,所以我決定留下他。」
淨水合十道:「如此貧僧告退啦!」
他走了之後,那黑胖丑僧才進來。
趙羽飛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黑胖丑僧道:「我叫石頭。」
趙羽飛點點頭,道:「你把僧帽拿掉。」
石頭如言做了,趙羽飛道:「你有沒有受過大戒。」
石頭道:「什麼大戒?」
趙羽飛道:「就是正式做和尚的禮數,要在頭頂上用香火炙出幾個疤,永遠不會長出頭髮。」
石頭咧嘴一笑,那對招風耳直動,道:「你說得對,我受不了戒。」
趙羽飛笑了笑,心想:「這石頭和尚倒是一片天真漫爛,是個憨直渾厚的人。」
當下問道:「為什麼受不了大戒,你怕當和尚麼?出家人的生活,的確很苦的。」
石頭道:「不是怕吃苦,而是我的頭不能受戒。」
趙羽飛可就弄不懂了,懷疑地瞧瞧他的頭。
石頭道:「我的頭自小就練得比石頭還硬,刀劍都砍不動,他們拿香火也弄不出疤痕,只好作罷。」
趙羽飛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這樣說來,你頭頂上的功夫,已經很驚人了。」
石頭得意地點點頭,道:「不但我的頭很厲害,全身也硬得跟石頭一樣,不怕人家打。」
趙羽飛出身少林,武學淵博之極,這等橫練硬功,自然懂得很多。
當下道:「那也不一定,要看什麼人打你。」
石頭道:「不,誰打我都不怕。」
趙羽飛道:「也擋得住刀劍麼?」
石頭搖頭道:「那可不行,只不怕棍棒拳頭。」
趙羽飛道:「這就對了,你把功夫都練在頭頂上,身上就擋不住刀劍。當然我也沒有騙你,如果平常人揍你,你可以不怕,若然是武功高明的人,你千萬別讓他打中。」
石頭勉強點頭道:「麓大師要我聽你的話,所以我相信便是了。」
他乃是老實人,所以把勉強相信的原因也說出來。、趙羽飛沉默了半晌,才道:「好,我打給你看,現在你讓我打一下。」
石頭露齒笑了笑,那對招風耳又直在動。
這樣子雖然又醜又滑稽,卻可愛得很。
他挺胸突肚,道:「打兩下都行。」
趙羽飛伸掌在他肚子上輕輕一拍,石頭咧嘴而笑,道:「這麼輕呀?」
突然面色一變,捂著肚子,彎下腰身。過了好一陣,才直得起腰來,滿面皆是驚異之色,盯作對方。
趙羽飛道:「我這一掌,力道透入腹內,腸胃受震挪位,所以疼了好一陣才復元,你且把木頭拿過來。」
石頭如言去做,拿給他一段數寸見方的粗樹身,長約尺許。
趙羽飛道:「你可以拗斷此木,對不對?」
石頭頷首,趙羽飛輕輕一拗,木頭斷為兩截。
他又道:「你可以用拳頭或手掌,硬是把木頭搗裂,對不對?」石頭又點頭,趙羽飛把一截木頭放在地上,揮掌一拍,那根木頭裂為許多塊。
趙羽飛起身,把剩下那截木頭給他,又道:「你把木頭搓成粉屑,試試看。」
石頭瞠目道:「這怎麼行?」
趙羽飛堅持道:「試試看呀!」
石頭接過去,雙手用力地搓,只把樹皮弄掉本少,之後就毫無動靜了。
趙羽飛道:「給我。」
他兩掌夾住木身,慢慢的搓,頓時粉屑籟籟掉下來。
石頭瞧得目瞪口呆,拿過去再試試,仍是不成。
趙羽飛道:「這不是力氣大小的問題,而是手掌上有功夫,加上內家真力,才辦得到。
所以現在你可明白為什麼我輕輕打你一掌,你就覺得疼痛的道理了麼?」
石頭連連點頭,面上露出非常欽佩誠服的神情。,趙羽飛擺擺手,道:「你出去吧,別打擾我。」
聲音神色中,露出冷漠之意。
石頭頓時顯得沮喪,很憂慮地望了他一眼,轉身走出屋外。
趙羽飛獨自坐在屋中,靜靜地沉思。
過了不知多久,忽然聽到陣陣歌聲。那是流行民間至廣的小調,含有鄉土特有的味道,甚是悅耳。
他從窗外望出去,只見石頭挑著兩隻巨大木桶,悠悠然向谷外行去。口中哼唱著民謠,那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使人看了,心懷也頓時舒坦。
趙羽飛若有所悟,微微點頭。
不久工夫,石頭又從谷口出現。這回他挑著滿滿兩大桶水,少說也有兩百米斤。但石頭力氣顯然極大,行走之時,根本不像在挑水,同時口中仍然在哼唱著。舉止聲音和表情組成了一種快活的,無憂的氣氛。
石頭走近屋子,隨即轉到後面,傳出一陣水注石槽中的聲音。之後,他又哼著單調的民謠,出現在趙羽飛的眼簾中。
趙羽飛道:「石頭,這邊來。」
石頭回眼一望,滿面堆歡,大步走到前面,道:「你叫我麼?」
趙羽飛點點頭,道:「我想問問你,你以前在寺中,每天幹什麼事情?」
石頭聳聳肩,道:「每天挑水打柴,有時寺裡搬東西,笨重的都找我。」
他伸縮一下胳臂,一如年輕力壯之人,顯示手臂肌肉的動作,又道:「我力氣大,很多東西要七、八個人才弄得動的,我一個人就行啦,所以那些大和尚們個個都很喜歡我,香積園裡的東西,任得我吃,他們都不惱的。」
趙羽飛道:「那麼你是怎樣到靈隱寺來的?」
石頭道:「是麓大師帶我來的。」
趙羽飛聽了這話,甚感興趣,心想:「麓大師原是我少林寺很有地位的高僧,乃是奉命到靈隱寺來,以便隨時隨地可以幫助此寺的圓通方丈。他如何會帶這石頭到靈隱寺來呢?」
當下問道:「你幾時識得麓大師的呀?」
石頭道:「我記不清楚了,反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時候我在另一間寺廟裡,整天吃不飽。」
趙羽飛一愣,心想莫非是在少林寺中吃不飽?如果是的話,問題就大啦!
於是連忙問道:「你以前住的那間寺廟叫什麼名字?」
石頭為難地道:「我……我不知道。」
趙羽飛腦筋一轉,問道:「那間寺廟大不大?是不是在山上?」
石頭道:「是在山上,也很大,有很多大和尚。」
趙羽飛搖搖頭,忖道:「如果真是少林寺,那才丟人呢!」
當下又問道:「你小時候的事情可還記得。例如你是什麼地方人氏?姓什麼?家裡還有什麼人等等。」
石頭的答覆,正如趙羽飛所料,通通都不知道。
趙羽飛因為與佛門淵源極深,所以請知有許多棄嬰,都是丟在寺廟門前的。而出家人慈善為懷,很難置之不理,大概石頭的出身亦是如此。
他不禁對石頭生出一份歉然之感,但此處他也感到困惱,因為他本想從石頭口中打聽麓大師何以會派人來服侍他之故。換言之,他不明白麓大師憑哪一點認為他肯接納,所以想向石頭探問。
但石頭是這麼一個渾飩純厚之人,想來麓大師不會告訴他這等深含哲理的話。因此他只好笑一下,道:「好,你忙你的去吧!」
石頭回身自去,也不會詢問,對方為何叫他來問這麼幾句話的用意。
趙羽飛心想這正是石頭能夠快活無慮的緣故,因為他對這等事情,全然不須去動腦筋。
午飯之時,趙羽飛發現石頭燒的菜味道非常好,這真是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然而晚飯之時,還有更令他驚奇的,那便是兩式菜中,竟有一樣是葷萊。最使他不解的是那些肉塊雖然切成小塊,但數量頗多,沒有一點骨頭,也不知道是什麼肉。
石頭不說,他也不問。這樣過了幾天,頓頓都有大量的肉,味道顯然時有變化,可見得種類不同。
這一天早上,趙羽飛便留神了,早餐後,石頭不知往哪兒去了,午飯後,石頭才打柴挑水,以及打掃這木石小築周圍,一直忙到晚飯後,他就回到屋子裡,也就是另一間他的臥房兼廚房,不再出去。
如此觀察了幾天,趙羽飛斷定他一定是每日上午這一段時間,把肉食弄來。
這一天中午吃飯時,趙羽飛用筷子夾起一小塊肉,瞧了一陣,問道:「石頭,這是什麼肉?」
石頭得意地咧嘴而笑,道:「這是我故意這麼弄的,使你沒有法子曉得是什麼肉。」
趙羽飛道:「若是豬牛羊肉,我入口便知。這等肉類,如果是家禽中的雞鴨鴿之類,像是有點兒像了,問題出在你如何有錢購買?難道寺裡的出家人,還給錢你買肉不成?」
石頭道:「那不是家禽的肉。」。
趙羽飛道:「我也知道,家禽決計沒有這麼精瘦的肉,你故意把皮骨都去掉,又切成小粒,使我猜不出來,對不對?」
石頭道:「是呀!」
趙羽飛面色一沉,道:「你敢是偷宰人家的狗?那可不行。」
石頭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我決不偷人家的東西。」
趙羽飛沉吟一下,道:「那就好了,如果只是野生的飛禽走獸,便不要緊。」
趙羽飛心想:這算什麼,如果不是野生之物,又不是家禽牲畜,難道是人肉不成,自然斷無此理。
石頭又道:「大爺你不罵我麼?」
趙羽飛道:「罵你什麼?」
石頭道:「出家人不許吃肉呀!」
趙羽飛反問道:「那麼你為何明知故犯?」
石頭道:「我……我也不知道。」
趙羽飛道:「你是不是出家了呢?」
石頭道:「是呀!」
趙羽飛問道:「你何故出家?」
石頭道:「我不知道。」
趙羽飛微微一笑,道:「你從此以後,不要做出家人就是了。」
石頭大喜,嘴巴張得大大的,然後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趙羽飛道:「當然啦,你既然不知道出家之故,可見得你根本不是出家人,何必白白頂著這名,倒教人笑話這樣的一個不守清規的出家人?」
石頭道:「是呀,何必教人笑話。」
趙羽飛道:「你見到麓大師,就告訴他我這話。」
石頭道:「好的,我吃過飯就告訴他去。」
下午他從寺裡回來時,已換了衣服,不再是僧人打扮。
趙羽飛問他麓大師怎麼說,石頭道:「我正要告訴你,他說他正希望你這樣說,以後我就是你的僕從了,將來我可以跟你離開這兒。」
趙羽飛點點頭,沉思不語。
石頭大驚,道:「你不要我跟著你麼?」
趙羽飛道:「不是,我很喜歡你,我只是在想,麓大師已隱示禪機,似是說我將要離開此地,但事實上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憑什麼作此猜測?」
石頭瞠目以對,趙羽飛見了,微微一笑,道:「這事讓我自己來傷腦筋吧!」
山中平靜寧恬的生活,使人感覺不出時間的溜走。趙羽飛每日除了冥思玄想種種人生道理之外,空下來時,就參研佛理,精修武功。
不知不覺又過了十幾天,這一日吃過午飯,趙羽飛從窗口看見石頭坐在崖邊,當下忽下決心。
他舉步跨過門檻,回頭一望,這間木石小築仍然是以前的樣子,可是在他眼中,知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意義。
要知他最近幾個月以來,從未出門一步,在他困居一室的這段日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他人生中的某一境界。
現在他已突破此中界限,回到生動的,五光十色的人生之中,這道門檻,便是一個象徵,而他終於跨過了。
他走近石頭,石頭聽到聲音,回過頭來。
趙羽飛道:「石頭,你為何心事重重?」
石頭鬱鬱不樂,道:「我遇到鬼啦!」
趙羽飛深信他不會有一個字說謊,是以大為驚訝,問道:「遇見鬼了?什麼時候?」
石頭道:「就是早上。」
趙羽飛道:「怪不得你午飯吃得很少,只不知你為何不告訴我?」
石頭道:「我怕把你駭著。」
趙羽飛失笑道:「你的心腸很好,但為何現在又告訴我呢?難道我現在就不會駭著麼?」
石頭苦頭苦臉,道:「麓大師對我講過,一定得跟你講實話,所以你問起來,我可就不能不說了。」
趙羽飛點點頭,道:「好,只不知那鬼長得怎麼模樣?有沒有長長的舌頭和七竅流血?」
石頭搖頭道:「如果是那樣,反而好了。」
趙羽飛大感興趣,心想這石頭雖然渾沌,但說話倒是耐人尋味,甚是有趣的。
當了問道:「為什麼那樣反而好呢?」
石頭道:「因為那樣子我就不管她啦!」
趙羽飛不解,道:「你不管也不行啊!」
石頭道:「如果是一個惡鬼,我管他做什麼?」
趙羽飛一想,這話真有道理,因為假如是個惡鬼,你管他作甚?況且也無從管起,於是大大點頭道:「對極了,那麼這一個鬼是什麼鬼呢?你為何非管不可?」
石頭道:「是一個女的,漂亮得不得了,比以前我見過所有的女人都美得多啦,所以我很不情願她是鬼,誰知道她偏偏是鬼。」
石頭說到這裡,歎一口氣,又適:「她還對我笑呢!」
趙羽飛皺起眉頭想了一下,才淡淡道:「哦,原來是這樣。」
石頭聽了他的聲音和表情,頓時感覺出他似乎並不相信,當下問道:「你是不是以為我說謊話?」
趙羽飛鄭重地看著他,道:「我曉得你絕不會騙我。」
石頭才安心了,道:「是的我確實看見她。」
趙羽飛道:「你憑什麼說她是鬼?」
石頭道:「我走近窗邊時就看不見她了。」
趙羽飛道:「她不會藏起來麼?」
石頭連連搖頭,道:「不會,不會,那屋子一眼就看遍了,沒處可藏。」
趙羽飛也得承認石頭並不至於蠢到那種程度,他只不過憨厚沒有心機而已,這等普通的推理能力。他還是有的。所以他必定查看過四下,認定她沒有藏起來,開他的玩笑。
但假如把這件事的經過當做真實的事,那就很嚴重了。首先他須得知道的是那兒本來荒涼無人,幾時蓋搭了一間小屋?第二,一個美麗年輕的女孩子,當真敢獨自到這種荒僻的地方來麼?第三,她怎會向一個陌生的男人微笑?就算她真的笑了,石頭又有什麼理由到窗邊去看人家?第四,這個女的故事是發生於光大化日之下。假如世俗相傳鬼都是在黑夜活動的說法,乃是正確的話,則大白天怎會見鬼?
他那天生明敏靈警的腦筋,一轉之下,就想出了這幾個問題。
他瞧著石頭,暗暗忖道:「假如我要逐一弄明白這些問題,起碼要不少時間。」
於是他決定放棄追究,無論那個美女是不是鬼;一與他本不相干,辛辛苦苦弄明白了又有什麼用處?
他安慰石頭幾句,便把他打發開,並且盡量在這短短的幾句話中,令石頭明白他不感興趣的心意。
因此,往後過了三天,石頭都沒有提起這件事。
然而第四天中午時分,石頭正在做飯之時,趙羽飛卻破例地直入這間廚房。
石頭本來懶洋洋地在燒火,見他講來,登時精神一振,黧黑的面上,泛起了笑容,高聲道:「大爺你早餓了?」
趙羽飛道:「餓不餓都不打緊,我是來跟你談一談的。」
石頭道:「那敢情好,你想談什麼?」
趙羽飛道:「想談你看見鬼的事。」
他眼看著石頭立刻沮喪下來,洩氣得還真快。
當下又道:「你可願意跟我談?如果你不喜歡,我就跟你談別的。」
石頭沉默了一陣,才無精打采地道:「隨便你。」
趙羽飛道:「那麼咱們還是略為談一談吧,你這幾天老是心神不定,且連鳥肉都沒得吃了,到底怎麼回事呀?」
石頭道:「我沒空去打鳥,前天和昨天我仍然看見她,而且她這兩回還向我哭呢!」
趙羽飛道:「你一直沒跟她說過話,對不對?」
石頭道:「當然啦,我一走進去,她就不見了,怎能跟她說話呀!」
趙羽飛道:「你沒提起今天的情況,想必另有驚人的變化無疑了。」
石頭只點點頭,一副乏勁的樣子,但忽然跳起身,問道:「你怎麼曉得?你也去看過?」
趙羽飛道:「沒有,我只不過猜想而已。」
石頭道:「猜得好,也許你能夠猜得出她往哪兒去了,對不對呢?」
趙羽飛擺擺手,道:「不要急,如果你小心地回答我的問題,也許我能解答。」
石頭馬上就高興了,道:「好極了,那麼美的姑娘,不知受誰欺侮,真是太可憐了,我一定得想法子幫忙不可。」
趙羽飛失笑道:「她如果真是女鬼,試想咱們能幫什麼忙呢?」
石頭認真地道:「她是鬼的話,咱們也能變成鬼啊,對不對?」
趙羽飛暗吃一驚,心想:「虧他想得出這等渾主意來,幸而我改變了不管這事的主意,要不然這傢伙可能真的尋死,企圖變鬼去幫助那女鬼呢!」
他絲毫不露出心中的震動,淡淡道:「問題是你如何能確知她是鬼而不是別的?如果你沒有法子確定,你就沒法子變鬼,因為等你變成鬼時,才發現她是活人,又或者是孤仙之類的東西,你想活過來,那就難了。」
這番話純是企圖以道理去折服對方,而不是利用感情或權力迫使他放棄。因此,趙羽飛非常小心的觀察對方的表情,以便推斷自己的話生不生效力。
但見石頭似是忽然驚醒一般,道:「是啊,那時就麻煩了,那麼我應該先確定一下她到底是不是鬼,才能談到如何幫助她,可是這樣?」
趙羽飛點頭道:「正是。」
這時他心中十分寬慰,因為石頭決定不會做出尋死之事了。
當下問道:「今天早上又發生什麼了?」
石頭攤開手,表示一無所有的意思,道:「不見啦,通通看不見了。」
趙羽飛笑一笑,道:「如果她不再出現,咱們也可以恢復安寧啦!」
石頭道:「大爺,可不只是她不見,連那屋子也沒有了,真奇怪,那間屋子居然可以搬來搬去的。」
趙羽飛點頭道:「有些屋子果然可以很容易搬動。」
石頭道:「我瞧了半天,那兒一片花草,什麼遺跡都沒有。」
趙羽飛心中一動,道:「如果蓋搭過屋子,哪怕是可以搬動的,仍然會留下痕跡。至少地面的花草一定變了樣,只不知你有沒有留神去瞧?」
石頭道:「瞧是瞧過,但沒有想到這一點。」
趙羽飛道:「好在這件事不急,你明兒去看過,再告訴我。」
這一天他們恢復了往日的安靜。
石頭是個不用心智之人,現下有趙羽飛出頭,他好像已把責任移交,頓時身心安泰,恢復歡恬自得的樣子。
但趙羽飛卻不然了,他外表上沒有一點兒變化,事實上他內心卻波瀾萬丈,起伏不休。
他對自己居然變成這個樣子,以往的修養似乎都不起一點兒作用,感到非常慚愧。因此,當他好幾次想立刻去瞧瞧時,都盡力抑制住這個衝動。
翌日的破曉時分,他就在想這件事,一面又暗暗慚愧自己何以忽然如此不能沉著?但慚愧歸慚愧,想仍然照想。
石頭一直沒有動身去瞧的跡象,趙羽飛熬了好久,終於忍不住,道:「石頭,你不打算出去麼?」
石頭訝道:「這麼早,我從來沒有這麼早出去的呀?」
趙羽飛這才發現目下仍是清晨,外面草尖葉面上,仍然有閃閃發光的露珠呢。
當下他再三提醒自己要沉住氣,饒是如此,他仍然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尤其是他無事可做,打開佛典,眼中連一字也看不進去。
終於熬到那個石頭動身了,他欣慰地舒一口氣。隨即想起要面對不知多久的等待,這又使他心煩意亂起來。
這會兒的趙羽飛,表現得如此的焦煤不要,屢屢進出於草地和木石小築之間。知道他的人看了,一定會感到無以置信,因為他前幾個月,尚如槁木死灰一般,而現下卻為了一件與他完全無關之事,急得比猴子還更毛燥些。
時間只過去了一陣,可是趙羽飛已經非常不耐煩。當他奔出草地,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親自去看時,大吃一驚,仰首忖道:「我如此著急,固然是因為好久沒有任何活動之故,但又會不會是因為我聽說那女孩子很美,才使我這般心急呢?」
他腦海中掠過幾張美麗的面龐,最後只有一張面龐仍然未消失,她那黑白分明,明亮得宛如天上星辰的雙眸,似乎能訴說出任何言語。而那挺直的鼻子,白玉般而又透出桃花顏色的雙須,迷人欲醉的香唇,形成了世間至美的一幅圖畫。
這位腦中之人,正是已經珠沉玉碎,永別人間的尤麗君。
趙羽飛忽然洩了氣,四肢百骸都失去知覺,根本不能動彈。
這一次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趙羽飛才從那無底的悲哀深淵中浮起來,回到這現實的人生中。
四下的風景仍然是那麼幽美寧恬,明媚的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山風中夾著濃郁的樹葉和綠草的氣味。
在往常這些景色和氣味,定能使他回憶起小時候,走過人家的籬笆或山徑的片斷景象。
哪會使他泛起談談的惆悵,以及一份親切的眷戀。
可是這刻,他已找不回那熟悉可愛的輕淡惆悵,只有刻骨銘心的余哀,在胸際絛綸。於是,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人生的另外一個階段了,也可以說他經歷了人生無情拖拉打擊,因而成熟了。
石頭的腳步聲從林內傳出來時,他已經完全不焦燥,只用意興闌珊的眼光,向那邊望去。
石頭奔了出來,見到趙羽飛,頓時安心地透一口大氣,高聲道:「大爺,那屋子又看見了。」
趙羽飛點點頭,道:「沒有關係,你慢慢說。」
石頭走近他,又道:「那個姑娘又向我笑了。」
趙羽飛道:「當你走近去時,又看不見她,是也不是?」
石頭道:「是呀!」
趙羽飛道:「那麼等到明天,她又會向你哭了。」
石頭驚道:「要是她一定哭,我明天不去就行啦!」
趙羽飛道:「你怕什麼?」
石頭道:「不是怕,而是覺得心裡難過。唉,大爺啊,你定要親眼見過,才知道她有多麼漂亮可愛。我一看她流眼淚,心裡就難過得不得了。」
趙羽飛的面色陰沉下來,道:「這等手段太卑鄙了。」
話聲中流露出憤恨的意思。
石頭茫然道:「什麼卑鄙呀?」
趙羽飛搖搖頭,突然道:「走,現在就去看看。」
石頭大喜道:「那就好了。」
趙羽飛感到不解,問道:「為什麼這樣就好呢?」
石頭道:「因為你看過之後,哪個姑娘是不是鬼這回事,我可用不著去想了。」
趙羽飛不禁莞爾一笑,道:「從此就等我去傷腦筋了,是不是?」
石頭有點兒不好意思,道:「大爺呀,我是個笨人,你要我一天挑三百擔水都行,但叫我想事情,我實在受不了。」
趙羽飛道:「好吧,咱們去瞧瞧。」
他們穿越過幽靜美麗的山坡和淺谷,最後走過一片樹林。
從樹林出來,可就看見微微斜下去的平坦山坡下面,有一間茅頂木屋,看起來相當結實,絕對不畏風雨或是野獸等侵襲。
在樹林與那屋子之間的距離,大約是十三、四丈,平坦的坡間,長滿了綠油油的野草,以及一叢叢的杜鵑山茶,還有許多灌木。
在這等景色恰人的所在,忽然看見這麼一座屋子,雖然有孤寂之感,但也有遺世隱居的風味,令人悠然神往。
那屋子有一面窗戶,向著坡上。這刻垂下一塊竹簾,所以沒有法子看見屋內的情況。
趙羽飛打量了一陣,面色變化得十分劇烈,但石頭卻沒有看見,一味直著眼睛,向屋子望去。
他喃喃道:「奇怪,那個窗子一向沒有竹簾的啊!」
趙羽飛突然低聲音,道:「石頭,你仔細聽著,你回到木石小築,把我睡的床換一個方向擺,同時在那木腳上,刻上一個水字,你聽清楚了沒有?」
石頭訝然點點頭,趙羽飛立刻提高聲音道:「石頭,我看這屋子有點兒奇怪,你馬上回去,把我的刀拿來,快。」
石頭雖然是純厚渾直之人,但這刻也懂得趙羽飛的意思,立即應道:「好,大爺你自己可別過去呀,等我回轉來,兩個人就不怕了。」
趙羽飛揮揮手,石頭立刻邁開大步,笑奔而去。
樹林邊只剩下趙羽飛一個人,他屹立不動,大有等候石頭回來的意思。
他心想道:「在我未迫近那屋子以前,這個暗中的敵人決計不敢有所行動。因為她如果不借陣法之力,便沒有贏得我的把握,這個理由,正好說明了兩件事,一是對方為何想盡法子把我誘到此地來,而不敢到木石小築找我,因為她不能把陣法搬到那邊去。二是我放心教石頭回去留下暗號,亦是看準她不敢驚動我這一點,所以斷定她目下絕不會攔截石頭。」
當然他剛才高聲說話,如果在附近埋伏的敵人聽了去,也會放心讓石頭走的。因為對方只會怕石頭去通知別人來,如果只是取刀,那就不妨事了。
趙羽飛噙著一絲冷笑,站了老大一會兒工夫,看他的神態,似乎非得等石頭轉來,決計不會移動。
窗戶突然有了動靜,那片竹簾捲起來,露出一張女子的面龐,雖然相距甚遠,但以趙羽飛的目力,仍然可以看得出這個女子大致上很美麗。
他望了一陣,便慢慢舉步走去。
大約走了三、四丈,便在一叢杜鵑花前停下來。
這時他已把那美女看得比較清楚,但見她當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美麗之極,還有點兒像尤麗君。
他心中一旦勾起了對尤麗君的懷念,頓時情緒激動,眼中流露出迷惆之色。
窗內的美女突然向他招手,動作非常優美。
趙羽飛正要舉步走去,後面傳來石頭的聲音,道:「大爺,等一等,刀拿來了。」
他迅快奔下來,趙羽飛回頭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瞥。原來他面前這一叢杜鵑,就是陣法的界限,他一旦踏入,除非胸有成竹,兼且靈台空澈,智珠活潑,方能按照陣法可以通行的路線走去。
若是以他剛才心情恍惚的情形來推斷,他只要入陣,必定受制無疑,因此他對石頭的及時趕到,甚是感激。
石頭把寶刀交給他,趙羽飛佩好刀,道:「你緊跟著我,相隔不可超過五步。」
兩人大步踏入陣去,趙羽飛忽橫忽直地行動,使後面的石頭訝感不已,但他渾直忠心,牢牢的盯住主人身影,絕不超過五步之遠。
本來只有百步之距,就可到達那座茅屋,可是他們這等走法,便須超過一千步。特別是不停的變換方向,耗費時間甚多。
因此,他們好一陣工夫才迫近那座茅屋,但兩個人四隻眼睛,一直都不曾離開窗內的美女。
現在雙方相距只有十多步,趙羽飛突然停下來。
窗內的美女含笑脈脈,瞧著他們,神態甚是友善,她沒有半點兒躲起來的意念,最重要的是她一點兒不像鬼。
她大約是二十歲,宛如春花艷發,白皙如玉的嬌靨上,泛起桃花般的顏色,那對眼睛,尤其明亮清澈。
在趙羽飛所站之處,與那窗戶之間,乃是一片碧油油的綠草,平坦軟茸,教人真想躺下去打滾。
其間並沒有樹木或石頭,趙羽飛大可以舉步一直走到窗下,或者輕輕一躍,亦可飛越草地,落在那美人眼前。
但趙羽飛並沒有這樣做,只站立在原地,默默的打量對方,銳利的目光,宛如冷電,絲毫不含一點兒感情。
在他後面的石頭,也愣頭愣腦地望著這個美女,面上浮現著歡喜的傻笑,似乎心下甚是快活。
趙羽飛皺皺眉頭,終於開口道:「姑娘是誰?」
那美貌少女微微一笑,露出潔白齊整的牙齒。
她從容不迫地說道:「先生你又是誰呢?」
趙羽飛道:「在下趙羽飛,又名子龍。」
美貌少女頷首道:「啊,原來是趙大俠。」
她竟不回答對方的問題,石頭的招風耳抖動一下,大聲道:「你這樣很不公平,我們大爺已都報上姓名,但你卻不告訴我們。」
美貌少女轉過目光,溫柔地望著石頭,道:「我的苦衷你們不曉得,所以才會怪我。」
石頭釋然道:「原來你不是不想把姓名告訴我們。」
美貌少女道:「是的,不是不想,但也不是不能。」
趙羽飛對她的話,並不十分留心,由於他目下已不須注視她的眼睛,因此之故,他開始迅快地觀察其他的事物,例如她的衣著,包括顏色、質料以及剪裁式樣。當然屋內可以看見的部份,他絕不遺漏,甚至連她頭髮所流的式樣,也不曾放過。
要知趙羽飛武功雖是得自少林真傳,練成了舉世無雙的大金鐘破密普渡大法簡稱大金鐘神功。在少林派中,成就絕高,已列入超級高手之流,但他其他許多學問,卻是得自許多位高人專家。
因此,別人如若單單視他為少林弟子,從這個範圍中揣測他的本事成就,非謬以千里不可。
目下趙羽飛正以他獨特的過人的眼力,觀察這個美貌少女。
第一點:他從屋外這一座寺門陣法的結構,看出是屬於方外流派中,道家的茅山派的秘傳絕學。
第二點:屋內的桌子上,有一盞高腳的瓷質燈台。這座燈台,他認出是景德鎮出產之物。
第三點:這個少女身上的淺青羅衣,雖然是著名的杭州綠春,但剪裁式樣卻是湖湘盛行的女裝。
第四點:她說話的口音,帶有少許嬌軟腔調。
第五點:當她與自己對瞧之時,以及後來轉望石頭,眼波中所含的感情,轉變得很快。
第六點:她的身體和雙手,完全不曾碰觸到窗框,與一般嬌柔女性,喜歡倚靠著窗台以支承體重的習慣截然不同。
趙羽飛把觀察所得,歸納起來,加以分析研判,便得到一些很有用的資料,看出這個少女的輪廓了。
只聽石頭高聲道:「我越聽越糊塗啦,究竟你說不說出姓名呢?」
美貌少女咕地一笑,一道:「你急什麼?趙大俠一點兒也不急呀,你不妨看看,他的樣子,好像並不怎樣想知道我的姓名似的,趙大俠,賤妾猜錯麼?」
她本後的幾句話,乃是向趙羽飛說的。石頭瞧瞧這位主人,果然一派不在乎的樣子,便只好不作聲了。
趙羽飛緩緩道:「姑娘如果願意賜告芳名,自是樂於曉得。但假如所言不實,那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美貌少女秀眉微微蹩起,這個表情,看起來又別具美態。
她不解地道:「假如賤妾說謊,趙大俠曉得麼?」
趙羽飛道:「這教我如何回答呢?」
石頭接口道:「我家大爺當然知道你有沒有說謊。」
美貌少女道:「難道他是神仙不成?」
石頭道:「也差不離啦!」
美貌少女點頭道:「他能令你這麼信服,出可見得真有一手,但我卻認為趙大俠絕對猜不出我姓名的真假。」
她現在以挑釁的神情,向窗外的青年注視著。
趙羽飛心中一動,忖道:「假如我能充分利用這個機會,或者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但無論如何,我最重要的是萬萬不可把她和尤麗君的影子混在一起。唉,她老是使我記起已經香消玉殞的尤麗君。」
他一想起那個美絕人寰的女孩子,登時心如刀刺,禁不住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也不禁重重喟歎一聲。
窗內的美貌少女,凝視著他,眼中似乎掠閃過一絲同情的光芒,像已知道趙羽飛痛苦的原因。
趙羽飛振作一下,道:「老實說,我沒有把握猜測你的話是真是假,可是我仍然願意試試看,當然我得出點代價,對也不對?」
美貌少女微微一怔,道:「你出什麼代價?」
趙羽飛道:「反正必能使你滿意的就是了。」
美貌少女道:「那敢情好,但這代價究竟是什麼?」
趙羽飛道:「在我說出來以前,我須得先知道你有沒有決定的資格。如果你還得向別人請示,我說了也沒有用。」
美貌少女道:「我可以作得主,只不知你信不信?」
趙羽飛道:「你讓我直看一下此屋的內外,如若沒有他人隱匿,我就相信。」
美貌少女遲疑了一下,才道:「好,你搜查吧!」
趙羽飛回頭向石頭道:「你往左邊走十步,再轉向屋子那邊,也走十步。」
石頭道:「好。」
他絕對不願多動腦筋,所以也不問走完這二十步之後,要幹什麼?
他照樣做了之後,便站在與屋子平行的某一點上。這麼一來,便可以監視屋子的三個不同方向了。
趙羽飛繞過窗下這一片平坦草地,轉到右邊。這時地距屋門只有六、七步,地面也是一片平坦。
但他卻好像看見有無形的矮垣一般,提腳高跨而行,一連跨了四步,這才恢復原狀,直入屋內。
這間茅屋只有兩丈見方,除了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就沒有別的傢俱,所以任何人皆能一目瞭然。
屋內的地面仍然是草地,可見得這間茅屋是巧妙地湊合蓋搭起來的.也從外面看,卻感到此屋十分堅牢。
趙羽飛入屋後,那美貌少女已經回轉身,默默地望住他。似乎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有莫大興趣。
屋內十分光亮,因此她可以更清楚地看見他一身起皺的衣服,略略蓬亂的頭髮,以及很長的鬍子。
雖然如此,這個當代罕有敵手的青年,仍然有一種俊拔絕俗的男子氣概。加上他那種莫測高深的態度舉止,便形成了一種強大無比的吸引力,足以使任何女性,向他投以注意的目光。
趙羽飛以銳利的目光,在地面及屋頂各處掃視過。然後舉步走向對面的牆邊,突然揮掌拍去。強勁的掌力呼地湧出,蓬的一聲,牆上已出現了一個半尺左右的洞口。
他從這兒望出去,可以看見外邊的石頭。
他回頭道:「咱們坐下來談?還是站著談?」
美貌少女嫣然一笑,道:「你查看的結果,已經滿意了,是不是?」
趙羽飛道:「是的,相當滿意。」
美貌少女道:「好,我們坐下來談吧!」
她裊娜地走過去,搬了那兩張椅子,向趙羽飛走來。
走到趙羽飛面前,便把一張放在他那邊,自己的一張,則放置在對面,相距大約是三尺左右。
她首先坐下去,趙羽飛突然冷冷道:「姑娘,你先瞧瞧外面那個人。」
美貌少女訝異地睜大眼睛,道:「他怎麼啦?」
趙羽飛堅持地道:「你自己看吧!」
他頭也不回,目光筆直凝視著對方,只用拇指朝背後的牆洞指點一下。
那美貌少女坐在椅上,便沒法子望見牆洞外的人影,因此,她只好站起來,並且走近那個牆洞。她剛一挪開,趙羽飛己坐在她剛起來的椅上。
美貌少女輕盈轉個身,面對著他,道:「原來你要坐在那邊,但你為何不直說呢?」
趙羽飛微微一笑,沒有做聲。他的神情已明顯地表示他的態度,那就是瞧看她坐不坐在另外那張椅子上?
兩人無聲地對現了片刻,美貌少女聳聳肩,道:「算你厲害,這張椅子我也不敢坐。」
趙羽飛道:「我也這麼想的,對不對?」
美貌少女道:「你瞧我多幼稚愚笨,這種手法,怎能對付像你這種人物呢?」
趙羽飛道:「那也不然,我已看過此椅,並沒有一點破綻。如果我相信肉眼所見,而不信任我的智慧的話,必定已經坐下去,後果如何,殊難逆料。」
美貌少女道:「既然這張椅上有問題,這後果就不必獵了,可見得你對自己會不會受害,仍然不敢確定。」
趙羽飛道:「你大概就是利用我這種心理吧,因為我既然有點兒功夫,當然相信自己不易受害。因此,縱然我的智慧告訴我不可坐在那椅子上,但既然看過沒有什麼,又覺得自己可以抵抗一些小詭計,便多半會坐上去了。」
他笑一笑,又道:「因此你剛才自謙幼稚愚笨,其實這才是上乘的心術,使人明知故犯,自投羅網之中。」
美貌少女甜甜地向他笑一下,道:「我的心術轉不了這麼多的彎子,你信不信?」
她看來如此純潔坦白,真教人很難不相信她。然而她不敢坐那椅子,又證明此椅的確有問題。
「這是怎麼回事?證據雖然確鑿,但她的樣子又使人感到不能不信,難道她真的沒有想得如此深入?」
趙羽飛腦筋極快地轉動,尋思其中的玄奧。他繼續想道:「哎呀,是了,她可能講真話,因為這個圈套是別人擺下的,這樣,她自然沒有想得這麼多了。」
此一推論,恰好能回過來證明她的話,那便是她說自己幼稚愚笨,其實她是用這句話,向趙羽飛套取真相,看看這個圈套究竟是不是高明。
趙羽飛對於這個結論,雖感滿意,但仍不能使自己完全確信,因為這個少女,也許是在裝傻,怕他窺測出她的深淺。
美貌少女再追問道:「趙大俠信不信呢?」
趙羽飛道:「我信與不信,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打算如何對付我?當然你也想知道,我將如何反擊?」
美貌少女聽了這話,面色馬上就變得陰沉起來,大有鬱鬱不樂之意。
她道:「我們必須回到現實世界之中,對不對?」
趙羽飛道:「是的。」
少女道:「現實的世界,往往是醜惡得叫人憎恨。」
趙羽飛道:「這一點我也承認,不過,咱們還是要回到現實中。」
美貌少女道:「如果你堅持如此,我們就緣盡於此了。」
趙羽飛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少女道:「因為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以後的事,我不再參與。」
趙羽飛道:「原來如此,那麼你報上姓名,然後將主持下一步之人叫出來,便可退下。」
少女道:「對不起,我的姓名,歉難奉告。」
趙羽飛聳聳雙肩,道:「你不說的話,便須做一件事。」
少女泛現喜色,道:「什麼事呀?」
趙羽飛淡淡道:「把性命留下來。」
少女一驚,道:「你不是開玩笑吧?」
趙羽飛道:「莫非這要求太苛刻了?」
少女現出微微憤激之容,道:「當然啦,我不說姓名,你便要我的命,你簡直比強盜還凶啊!」
趙羽飛道:「對付別人,我絕對不這麼殘酷,但對你,我卻不稍寬恕。」
少女訝道:「為什麼?」
趙羽飛看著她,心想這個美貌的女子有一樁特長,那就是她內心中的情緒,不論是喜怒哀苦,也不論是多麼細微的變化,也能從面龐上表露出來。換言之,她內心中的情緒,都能叫人在面上看見。
他注視了一陣,才道:「因為你如果說出姓名,回去的結果,必定也是送了一命。」
少女道:「那麼你更不該逼我呀!」
趙羽飛笑一笑,便卻含有冷酷的意味。
他道:「我只要你們知道,凡是與我作對之人,所遭的報應,與你們違令時所獲得的相同。」
少女道:「你好像已知道我是什麼人了?」
趙羽飛道:「以我猜想,你必定受人差遣而來。而這個差遣之人,當然是手段毒辣,奸詐險惡之輩。」
少女道:「你憑什麼這樣批評人家?」
趙羽飛道:「若是光明坦蕩之士,縱然與我趙某有三江四海之恨,在報復之時,也將堂堂正正的向我挑戰。」
少女沉吟不語,顯然她也無法狡辯否認。
趙羽飛又道:「但你奉到的命令,卻卑鄙無比之極。」
少女忙道:「我什麼地方卑鄙了?」
趙羽飛嚴厲地往視她,沉聲道:「你利用我那僕人淳厚愛人的天性,誘我來此,這還不夠卑鄙麼?還有就是這一張椅子。」
他指指少女身邊的椅子,又道:「此椅必有問題,但你可曾警告過我?若沒有,與背後刺殺敵人有何分別。」
少女頹然道:「我……我不知道……」
趙羽飛道:「你當然不知道。我告訴你,我們在江湖上,不論面對怎樣的強敵,也不肯施以暗算,這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值得別人尊敬佩服。如果一味抽冷子在背後刺殺敵人,任憑你殺死多少人,也只落得一個臭名。」
少女點頭道:「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
趙羽飛冷冷道:「我不聽你的遁詞狡辯。你可知道你為什麼還要狡辯麼?這就是因為你不是真正勇敢之人。」
少女訝道:「這與勇敢有何相干?」
趙羽飛道:「一個人能夠負責自己的行為,必須有莫大的勇氣,所以說大丈夫敢作敢當,就是這個意思。」他停歇一下,又解釋道:「如果你做得對,獲得功勞,則這事是你所作之舉,自是有樂無苦。可是若是作錯了要你承認,那就必須有勇氣了。」
少女恍然道:「原來是這個意思。」
趙羽飛道:「因此,總括起來,你就可以知道真正勇敢的人,必須同時是明智之士。因為既是敢於認錯,則後果定要由他承擔。他深知此一事實,故此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前,不得不用盡他的智慧,加以考慮,絕不敢魯莽行事。所以我說,凡真正勇敢之人,必定也是明智之士。」
他的理論,一點兒也不奇特深奧,可是這個做人的道理,世間卻罕得有人講究。
少女道:「照你這麼說,由於自己監督自己,不肯推卸責任。所以做事必須盡力三思考慮,就不會做出巨大的錯事了?」
趙羽飛道:「正是如此,而這種人,才算得是勇敢的人。」
少女道:「唉,可惜我現在才認識你。」
趙羽飛道:「不對,佛家有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今日得知此理,馬上改過,便加倍受到敬重。」
少女道:「你要我怎麼辦?」
趙羽飛道:「把一切告訴我。」
少女面色一變,大是驚悸,搖頭道:「不行,不行。」
趙羽飛冷冷道:「不行也得行。」
少女道:「我在夾縫之中,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趙羽飛道:「不錯。」
少女道:「我求求你,你放過我吧!」
她哀求之時,表情是如此可憐,尤其是在她這麼一個美麗的少女面上流露出來,更足以令人惻然生憐。
可是趙羽飛顯然更嚴冷。
他道:「我剛才說過,凡是你們與我作對,我將採取同樣冷酷無情的手段。」
少女道:「我……我從前不知道呀……」
趙羽飛道:「你將是別人的榜樣,也許別的人得知你的遭遇,就不敢輕易找麻煩。」
他指指那張椅子,又道:「馬上從實說出一切陰謀和內幕,或者是坐上此椅,兩條路任你選擇其一。」
少女由於害怕之故,面色變得很厲害,因為她已看出趙羽飛說的是真話,並非嚇唬她,所以她駭得微微發抖。
她道:「我兩者都不要。」
趙羽飛冷冷道:「那也行,只要你贏得趙某手中之刀。」
他站了起來,頓時一陣殺氣,向少女道:「不能過去。」
這陣殺氣,是如此的森寒和強勁,那少女兩腳一頓,差點兒就癱跌在地上了。
趙羽飛虎目泛現出可怕的殺機,一邁步就到了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他知道對方是在自己的刀氣和殺機之下,駭得全身發軟,連逃走也不能,更莫說是出手抗拒了。
他容容易易就拿下了這個少女,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因對方的可憐形狀而心軟,內勁透出登時禁制了她的脈穴。
現在這個美貌少女,已經是他掌中之物,生殺由心。他已下了決心,除非她供出一切,否則非殺她不可。
那少女突然冒出一句話,道:「趙大俠,請告訴我,你為何對我如此狠心?」
趙羽飛沒有做聲,但他心中卻泛現出一張艷麗絕世的面龐,這個女孩子雖然已經死了,但卻永遠銘刻在他心瓶中,隨時隨地都能清晰地看得見她的面影。
他之所以落寞地住在靈隱寺後,便是為了這個已死的尤麗君。因此,他時時會想到她,不足為奇。
但他卻同時又泛現一個中年婦人的影像,這個婦人,長相惡毒之極,聲音也是那麼潑辣。
另外還有一個沒有真切形象的人影,也是一個女人。在這個模糊看不清的人影上,卻有一陣高貴雍容的聲音。
那個惡婦叫做徐三姨,是與尤麗君同時死亡的。另外那個女人,則是徐三姨的二姊,乃是許多年前,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九尾玉狐徐二小姐。
這一件使趙羽飛傷心得險險對人生完全失去興趣的往事,發生在趙羽飛毀去兩艘水仙舫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