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鵬飛不覺有點兒眩惑了,究竟怎樣做法才是最正確的呢?
孫小二吃了一驚,道:「展爺,你怎麼啦?面色有點兒不對呢!我剛才是隨便說笑的,你可別認真啊……」
展鵬飛道:「我忽然想起一些別的事,與你無關,更不會認真,你放心吧。」
孫小二道:「這樣才好,我說,展爺你剛才好像有什麼要緊之事要我去做,對不?是怎麼回事?」
展鵬飛道:「本來我要托你查探一些人物行蹤,但現在想想看,還是自己做的好。」
孫小二皺起眉頭,道:「展爺你還是記住我那句話麼?」
展鵬飛道:「絕對不是,因為我要查的人,不比等閒,最好由我自己去,以免發生危險。」
孫小二笑一笑,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話,但你可曾想到我擅長逃遁?其次,我向有關之人查問的方法比你多,也比較內行一點兒……」
展鵬飛道:「我不能否認你的確有這些本領,可是斷腸府的人可不好惹。同時我還不知那賴鐵嘴是奉了何人之命,把玄鐵葫蘆交給崔小筠?此舉含有什麼陰謀?從崔小筠的口氣中,好像與斷腸府之人有關呢。」
他不明白的事還多著呢,例如詹白水替狄大俠之女醫治之謎,他本人忽遭慘死等等。這些事好像都有關連。
孫小二沉吟一下,才道:「古人云,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最好直接了當的去問崔小筠。」
展鵬飛用心想了半晌,決然道:「好,解鈴還須繫鈴人,我不但去問崔小筠,還要去找狄大俠,當面問個清楚。」
孫小二道:「展爺,人家說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我們勞這個心幹嗎?為了誰呢?」
展鵬飛道:「唉,我何嘗不知道呢?在任何人看來,咱們都是屬於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這一類,我自己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解釋,我只覺得這些事情,總不能全天下人都不管,對不對?」
孫小二道:「咱們好像拿性命來開玩笑呀,你可知道?」
展鵬飛道:「我知道,以天下無敵的狄仁傑大俠,也不敢招惹這些邪人惡煞,他們的厲害可想而知了。」
他說到這裡,仍然強烈地暗示他一定要捲入這個漩渦中。
孫小二心中歎一口氣,想道:假如他再活上一二十年,便很可能退出這一場江湖的恩怨紛爭了。
這是人生之中的各種階段之分野,當一個人在某一階段之時,都會顯示出此一階段的特性。
孫小二涉世已深,深知此理,是以毫不奇怪。
不過他對自己仍然死心眼地追隨著展鵬飛之舉,卻有點兒迷惑不解。這種做法,大大違背了他向來「趨吉避凶」的原則。
我敢情也變了?孫小二一面行去,一面尋思。這個年輕人憑什麼使我如此死心塌地呢?
我會得到什麼好處嗎?哈……我八成兒是瘋了!
突然他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城內,當下收攝一下心神,辨認道路,然後迅快奔去,開始調查斷腸府以及各大幫派在此地的情形。
幾絲雲影飄過靜靜的藍天,現在已是下午時分,滿屋子都是清幽的香氣,那是陽光照曬在山林草叢上所發出的氣息。
崔小筠每日到了這個時候,總是心無旁騖地做她佛門弟子和武功上的功課。
她屈著雙膝,跪坐在房門口,細緻透空的簾影,把外面強烈的光線濾減了很多。
這個面色紅潤,看來美麗純潔的少女,長眉輕輕皺著,因為外面有好幾隻蜜蜂嗡嗡地飛著,如果不是被竹簾隔住,一定會飛入屋子來。
她很想揚袖發出一股內力,把這幾隻蜜蜂驅去。但她卻沒有這樣做,迅快敏銳地反思自己這個念頭。為什麼今天會感到有點兒不耐煩呢?
四下靜悄悄的,簾外的青山,以及近處的樹木花卉,在偶爾飄來的鳥聲中,有一種寧謐之美。這是世俗之人難以享受得到的清福,並不是說世上少有寧靜清幽的地方,而是所有的俗人,難得有閒逸不爭的心境。沒有閒逸的心境,則縱然處身在更清幽更寧靜的地方,也沒有用處。
崔小筠微微瞑目,細細查究心緒波蕩的緣故。她在寺庵中,不論是佛學要旨,或是禪定功夫,都遠勝旁人。
她讓自己慢慢地自然地進入無思無慮的清靜境界中,一毫也不勉強,更不著意尋思。
然後,心頭靈光一閃,忽然洞澈了原因。
啊,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微微吃驚地想:原來是那個年輕人擾亂了我寧靜的心湖……
這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因為數年以來用功探求的結果,「情」之一關,她已經勘破了。
沒有男人能夠使她動心,從來都沒有。甚至曾經使她困惱和渴幕的親情,也完全不留痕跡。
如今嚴格地說來,展鵬飛也沒有使她動心,只不過他留下來的印象特別深刻,而且往後還有牽連,所以在感覺之中,這件事還未了結,教人不得不留在心頭。
崔小筠只是微微驚訝而已,可不害怕。她知道自己可以應付得很好。別說展鵬飛只是一個普通的,略具武功的男子,還有他並未向自己表示過什麼。縱然完全反轉過來,假設展鵬飛十分的傑出不凡,又極力的想追求她,她也能夠應付。
於是,她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心靈中一片寧謐,好像那些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
她焚香誦經,以及冥思默想了好久。便起身出房,來到香積廚下。
角落處有個短髮花白的老婆婆,坐在竹椅裡打吨。
崔小筠徐徐走過去,拉起老婆婆的手,使她睜開眼睛。
老婆婆沒有什麼表情,眼光昏鈍。
崔小筠含笑盈盈,放開她的手,然後用雙手連連打手勢,動作優美迅速。這是對聾啞之人的手語,在這種殘疾之人看來,意思明顯得像說話一樣。
老婆婆看了她的手語之後,遲滯地回了一個手勢說:我要睡覺。然後自顧自閉上了眼睛。
崔小筠轉身走到缸邊,挑了兩個大水桶,飄逸地行出香積廚。
庵後是一片小小的菜圃,穿過菜圃,有條小徑通向半山,那兒有一個潭,潭水清冽,歷來庵中用水,都取給於此。
菜圃中有兩個女尼,一個年紀較大,約是四五旬光景,另一個只有三十歲左右,手拿鋤頭,看來很壯健。
她們見了崔小筠挑著水桶出來,都沒有驚訝之意,只淡淡看她一眼,便繼續她們自己的事。
崔小筠在她們身邊行過,隱隱聽到年老的女尼說這一片菜圃,每年出產的蔬菜可以值幾兩銀子等等。
她皺皺眉頭,但覺這個淨因師太,亦即是庵主淨緣師太的師妹,真是俗不可耐,一個出家人,整天價計算著銀錢,當年她應該做商賈才對。
對於另外那個壯健的女尼卻頗有好感。這個女尼法名善勤,向來人如其名,勤快得很。
她一面漫想,一面挑水。那兩大桶水雖然重逾一百五十斤以上,但在她來說,實在不算一回事。
當她從崎嶇的小路挑滿了水回來,往往只用一隻手,把兩桶水高高托起,飛奔而行。
但到了菜圃附近,她便把扁擔放回肩上,步伐也緩慢得多。然後穿過菜圃,直入香積廚,把水倒在巨大的糟井中。
如此往而復返,不久工夫,已經挑到第十擔水了。
第十一次穿過菜圃,向山腰水潭行去時。淨因師太揮手叫道:「小筠等一等……」
崔小筠停下來,沒做聲,望著這個女尼。
淨因師太道:「往日你只挑五擔水,對不對?」
崔小筠點頭道:「對呀……」
她知道淨因為何感到奇怪,但她實在不想解釋。
淨因師太沒有放過這件事,繼續問道:「你現在已挑了很多擔啦,還不夠用麼?」
崔小筠道:「不,反正閒著無事,練練筋骨也好。」
淨因師太道:「哦?當真是練筋骨麼?」
崔小筠淡淡一笑,轉頭之時,恰好碰上善勤女尼的目光,當下向她擠擠眼睛,移步行去。
淨因等到已看不見崔小筠,才道:「這女孩子古古怪怪,不知打什麼主意?」
善勤女尼生性不愛說話,只嗯了一聲揮動鋤頭繼續工作。
淨因師太自顧自的又道:「她其實用不著做事,也可以自由地出入本庵。可是她既不出門,又自願做各種苦差事,放著清福不享,你說怪不怪?」
善勤停下鋤頭,問道:「小筠還未落髮,所以不必做事,對不?」
淨因搖搖頭,道:「不,庵主最近才告訴我,小筠當年送到庵來,才十歲左右,每年都有人替她捐一筆香油錢給本庵,所以她用不著做事……」
她停頓一下,又道:「至於她落不落髮,也是隨她高興,這是當年送她來的人說的。」
善勤道:「那人是誰呀?」
淨因笑一下,道:「當然是本地的縉紳啦!」
這話暗示這崔小筠乃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所以送到庵裡養育。這等情形,在所多有,不足為奇。
善勤同情地道:「啊,這樣說來,她很可憐呀。」
淨因道:「可憐什麼?她自由自在,暗中有人照顧,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善勤道:「依我看來,窮一點兒沒關係,但小時候若是沒有父母,一輩子也難過不完。
何況她恐怕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豈不更加難過?」
淨因無動於衷,道:「這種事世上多的是,算不了什麼……」
她們的對話因為崔小筠出現而打斷,不久,崔小筠又挑著空桶,飄然走過。
善勤好心地搖搖頭,道:「淨因師太,你何不叫她歇息歇息?」
淨因笑道:「由她去,如果她肯把槽井打滿,我們就好好的把尼庵洗刷一遍。」
善勤道:「那豈不是要挑上一千擔水麼?不,她非得活活累死不可……」
她們的話又被人影出現而打斷,可是這回出現的人卻不是崔小筠,而是一個男人,年輕英俊,氣概軒昂。
善勤只望了一眼,便低下頭做她的事。她很少下山,平時罕得見到外人,何況又是個漂亮男人,所以她更不願理會。
淨因卻不管這一套,滿面堆笑,招呼道:「施主貴姓呀?敢是來小庵上香拜佛麼?」
那個漂亮男子遊目四顧,然後失望地道:「在下展鵬飛,此來貴庵,意欲拜訪一位姓崔的姑娘……」
淨因師太啊了一聲,道:「施主找崔小筠麼?」
展鵬飛道:「正是,有人說她在後面,但這兒卻看不見她。」
淨因師太道:「你們見過面麼?」
展鵬飛爽快地道:「見過一面,師太能不能告訴我,她在哪兒?是不是下山去了?」
淨因還未回答,展鵬飛的眼睛一亮,望向菜圃的那一端。這個世故已深的尼姑,已知道展鵬飛發現了什麼,轉頭望去,果然看見崔小筠挑著水,一步步行來。
他伸手一托,便把一桶水接了過來。這兩大桶水,在他掌中,好像根本沒有重量一般。
淨因咋咋舌,心想:這傢伙好大的力氣,但外表卻斯文漂亮,一點也看不出來。
崔小筠淡淡道:「挑點兒水算不了什麼,何必替我做呢?」
展鵬飛笑了一聲,道:「到底是誰替誰挑水呀?」
崔小筠道:「好吧,告訴我,你來幹什麼?」
他們一邊說,一邊向香積廚行去。
展鵬飛問道:「這兒有沒有人管著你的?」
崔小筠搖頭道:「沒有,我還未落髮出家呀!」
展鵬飛道:「那就怪不得你行動這麼自由了,可以隨便下山,也可以隨意接見訪客。」
崔小筠道:「我說過此地無人管我呀!」
展鵬飛道:「不過很少人知道你的情形,對不對?」
崔小筠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時他們已走入廚下,展鵬飛不必她指點,逕自把兩桶水倒在青石砌成的糟井內。
角落那邊的老太婆連動也沒有動,展鵬飛懷疑地望著她。
崔小筠道:「她聽不見聲音,眼睛也不好。」
展鵬飛道:「怪不得連頭也不抬,若依常理而論,久居空山之人,一定對任何訪客都感到興趣,忍不了要看上一眼。否則就有違人情之常了。」
崔小筠搖搖頭,道:「這話只可對一般的人而言,這兒的都是世外之人,情況又不相同了。」
展鵬飛只笑了笑,不去駁她。這座尼庵中雖然皆是佛門弟子,可是當真能跳出五行,連驚喜之情都泯滅了的有哪一個呢?
崔小筠道:「你問了一大堆話,還未提到來意。」
展鵬飛道:「我還債來的。」
崔小筠欣然道:「啊,你已經查出斷腸府的事麼?」
展鵬飛道:「哪有這麼快?」
崔小筠輕哦了一聲,道:「那麼……你來挑水的,是不?」
展鵬飛道:「正是!」
他看得出崔小筠失望之情,而在這一剎那間,使人感到她的孤立無助,很需要別的人幫忙。
於是,他泛起了同情和俠義之心,這個女孩子,不論她多麼能幹,多麼堅強,終究還是個女孩子,比不了不屈不撓的男子漢。
崔小筠迅即恢復如常,以一貫淡然的態度來看這件事。
她道:「既然如此,我帶你去一趟,水泉就在那邊的山腰,你去過一次就認得路了。」
展鵬飛道:「我自己找也找得到。」
他的話以及態度,都很生硬。因為他瞧出崔小筠迅即關閉了接受任何同情的門戶,使他滿腔熱心,霎時冷卻。
崔小筠道:「我已挑了很多擔,你由第二十擔數起便行啦。」
展鵬飛道:「不,我要挑的話,就由第一擔數起。」
二十擔水,誰希罕呢,他冷冷的拒絕了她的好意。
崔小筠仍然跟著他向門外行去,她與世人接觸不多,所以在這些小關節上,比較不敏感。如果換了別的女孩子,一定會覺得十分沒趣。
展鵬飛停步道:「我說過我找得到路。」
崔小筠道:「我陪你走不好嗎?」
展鵬飛萬萬想不到她會回這一句,反而一愣,只好說道:「那就隨便你吧!」
但他仍然沒有開步,他此來的目的,是打算查詢問個明白,為何詹白水的玄鐵葫蘆會交給她?她希望偵查出斷腸府的動態,為的什麼?
剛才話不投機,好像不方便詢問,既然她很能容忍,也沒有與他針鋒相對,如今問她,正是機會。
展鵬飛想了一下,便道:「崔小筠,」他直接叫她的名字,顯然已不把她當作一般女孩子看待了。
她應了一聲,道:「什麼事?」
展鵬飛道:「你究竟是什麼身份?」
崔小筠道:「我?我沒有什麼身份呀!」
展鵬飛道:「請回答我,你是什麼身份?」
崔小筠道:「我不明白你想知道什麼?」
展鵬飛道:「例如那只玄鐵葫蘆,為何送給你而不送給我?當然是有原因的,對不對?」
崔小筠道:「原來是問這回事,我告訴你吧,從前本庵有一位掛單的老師父,對我很好,不但教我讀書認字,還教我武功,可是她不收我為弟子。」
展鵬飛道:「這位老師父法名是什麼?」
崔小筠搖頭道:「我不知道,你信不信?」
展鵬飛笑一笑,也跟她搖頭,表示不信。
崔小筠輕輕道:「難道我是說謊的人麼?」
展鵬飛感到她問得很認真,可見她很重視這個問題,當下老老實實地道:「當然不,我知道你不會說謊。」
崔小筠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相信?」
展鵬飛道:「我……我不是不信呀……啊,對了,假使你只告訴我不知道那位老師父的法名,而不再加上一句問我信不信的話,我……我就不會搖頭了……」
崔小筠疑惑不解,追問道:「可是既然你心裡認為我不會說謊,為何還要搖頭呢?為什麼不點頭呢?」
她窮根究底的追問不休,但態度和語氣,都沒有絲毫咄咄迫人的味道。
展鵬飛著實仔細尋思了一下,才道:「我回想起來,當時這種反應,敢情是故意嘔嘔你而已,聽來很可笑,是不?」
崔小筠隱隱瞭解他的意思,不過她和男人接觸太少了,所以仍想借此機會,多多瞭解一點兒男人的心理。
她緊緊盯他往下問道:「為什麼要故意嘔我呢?」
展鵬飛聳聳肩,道:「大概是覺得好玩吧!我也弄不清楚。」
崔小筠又問道:「每個人都會像你這樣的麼?」
展鵬飛有點兒透不過氣來,頗有雖然有種種道理而難以解釋之感。
他身為男人,而對美麗動人的異性,談吐舉止不免與平常有點兒差別,但這並不是顯示他有什麼特別意思。這原本是很平常的現象,很顯然的道理,但要解釋,卻不知如何表達才好。
崔小筠微微一笑,道:「好吧,如果你有困難,那就不必告訴我了。」
展鵬飛忙道:「沒有什麼困難。」
崔小筠點點頭,道:「那麼洗耳恭聽,請說吧!」
展鵬飛一時說不出話,愣愣的望著她。
崔小筠等了一下,訝道:「怎麼啦?你為什麼不說話呢?」
展鵬飛道:「我們談別的行不行?」
崔小筠狐疑地看他一眼,隨即把目光移到外面的菜圃,忖道:原來他沒說實話,其實他何必騙我呢?剛才如是承認很難解釋這種動機,我根本不會追問的。
多年以來,在深山寂靜的生活,及佛門禪功的薰染之下,崔小筠的好強心比一般同年紀女孩子來說已淡得多了。
塵俗中的事情,人生百態,以及悲喜哀樂等情愫,她都不大願意深究,更不願親自體味。這展鵬飛的出現,在她看來,有點兒象幾萬里睛空突然出現的一片雲一般,實在使她有點兒戒懼。
她舉步向菜圃行去,一面淡淡道:「隨你的便,我聽不聽都不打緊!」
他們行過坦闊的菜圃時,淨因師太已經不在,只剩下善勤女尼還在揮鋤整理園地。他們行過之時,善勤連頭也不抬。
展鵬飛把一切情況都看在眼中,等到轉過山角,來到崎嶇的小徑上之時,才說道:「現下在園中做事的那位師父是誰?她一定不是這兒庵主的徒弟,對不對?」
「她姓李,法號善勤。」崔小筠回答,腳不停地行去,步伐輕盈,有些小動作十分飄逸美觀。
兩人走了幾十步,崔小筠問道:「你怎知善勤師姊不是庵主的弟子?」
展鵬飛道:「我感覺得出來。」
崔小筠暗自笑一聲,這個男子很喜歡用感覺,有點兒像女人。不過話說回來,他的感覺卻是蠻準的。
一會兒,他們已來到一個小潭邊,四面都是大小不等的石頭,不遠處陡直的澗水沖流下來,發出永不間斷的水喧聲。
展鵬飛放眼四望,清幽寧恬之感沁人心脾,使他覺得很舒服。
他深深吸幾口氣,盡量享受這山中的清新空氣。然後打滿兩大桶水,放在水邊的石頭上。
崔小筠默默站在一邊,並不催促他,反正還有近千擔水之多,催他也沒有用處。
展鵬飛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道:「落帽峰上的一靜庵,可以說是無籍籍之名,誰知道這麼一座小庵之中,竟然藏龍臥虎,這真是意料不及的事。」
崔小筠一怔,道:「你說什麼?」
展鵬飛把話又說了一遍,然後又道:「我可曾說錯了?」
崔小筠道:「誰是龍誰是虎呀?」
展鵬飛道:「這話只是一個譬喻,江湖上時時引用,意思說有奇技異能的人。像你便是最好的例子,還有那善勤師姑,她也不是凡庸之輩。」
崔小筠道:「善勤師姊一向沉默寡言,做事勤快,也和我一樣難得離屋一步,她會是不平凡的人物麼?」
展鵬飛道:「我的話絕不會錯,但有一點你可以放心的,那就是她絕對不是邪惡之流……」
崔小筠坦白地道:「我從來沒想到善勤師姊竟然是身懷絕技之人,她一向那麼勤懇老實……」
展鵬飛提起水桶,開始往回路走,一面說道:「有些人是不能從外表看出深淺的,她正是這一類人物……」
崔小筠一直跟他走到菜圃,才自個兒停步,瞅住三四丈外正在工作的善勤女尼,暗自發愣。
她自己也不知道幾時走到善勤身邊,看她使用鋤頭,翻松泥土,以及除去雜草。
善勤忽然停手,道:「小筠,他是誰?」
崔小筠認為沒有瞞她的必要,道:「他姓展名鵬飛。」
善勤哦了一聲,道:「是幹什麼的?」
崔小筠道:「我不知道,本來我以為他是邪派人物,誰知後來看他為人,卻又不像。」
善勤道:「看人不能光從外表看啊……」
崔小筠不禁一笑,道:「他也說過這句話,是對你而發的……」
善勤女尼抬起面龐,她看來略略黝黑,五官端正,多看幾眼,就能感到她那種淳樸端方的氣質。
「哦,他提到我了?」
崔小筠道:「他說他覺得你是不平凡的人物,不過,他後來肯定地說,你一定是很正派的人。」
善勤女尼眼中閃過寬慰神色,道:「我不是不平凡人物,只不過很小的時候,很偶然地學過一點點武功,事實上不過是祛病強身而已,沒有其他的用處……」
她停歇一下,又道:「我已是具足三戒,一心皈佛之人,縱然有點兒武功,亦與世俗無干,你說是不是?」
崔小筠點點頭,眼光隨著那邊展鵬飛的身影移動,他已經又在小潭打了一擔水回來了。
不一會兒,展鵬飛提著空桶,穿過菜圃,很快就隱沒在山徑上。
此後過了很久,看看太陽已經偏到西邊,還不見展鵬飛擔水回來。
崔小筠道:「奇怪,他幹什麼去了?要是一天只挑一擔水,豈不是要三年之久才能還完這筆債?」
善勤停下鋤頭,四望一眼,恬然道:「百年也不過是彈指間事,何況是三年呢!不過,他不應該一天只挑一擔水的,你還是去瞧瞧的好。」
崔小筠迅即奔去,不久就提著兩個空桶回來。
善勤見她好像不大高興,便道:「他跑了是不是?這樣也好……」
崔小筠道:「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為什麼偷偷跑了?」
善勤道:「這倒是不便胡亂猜測,你最好當從來沒發生過這些事,從未見過這個人。」
崔小筠道:「我到處找過,都不見他蹤跡……」
善勤沒有搭腔,低下頭去繼續她的單調工作。
崔小筠也沒有再去找展鵬飛,直到太陽西下,她用過齋,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點起油燈,像平日一樣,翻開經典研讀。
只是她今天心神略略飄浮,不像往時一般能夠全神參悟經典中的奧義。
她知道這不是她禪心不夠堅定,也不是被展鵬飛的丰采擾亂,而是這個人突然不見,奇怪得教人不能不惦記著這件事。
時間在靜寂中悄悄溜過,崔小筠後來拋開了展鵬飛忽然失蹤之事,寧恬地做她的功課,然後就寢。
翌日清晨,她提著兩個水桶,自個兒走到潭邊。
清澈的潭水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她忽然醒悟,忖道:我往日總是下午才打水,今天為什麼一早就摸了水桶到這兒來呢?
於是,她抬頭四望,稍遠處的樹林上,還籠罩著一片晨霧。
我想找尋什麼?這個還未落發的佛門女弟子,自我反省地道:敢是找尋那個男人的影子?啊,不,我並不是找他,莫非是我太年輕了,所以消除不了好奇心?唉,總之我還得在禪心修持上,痛下功夫才行……
她剛剛獲得結論,小潭對面的樹林內,忽然出現一條人影。
崔小筠只從眼角餘光發現有人出現而已,並不知道此人是誰。但不必細想已可肯定這人必是突然失蹤了的展鵬飛無疑。
她本想不抬眼瞧看,但那道人影走到對面的潭邊時,和她相距只有三丈,又是正對面,不瞧他的話,勢必要低下頭或背轉身子才行。
她自然不可以低頭或背轉身子,這種動作豈不是落下痕跡?反而叫展鵬飛有了胡亂猜測的借口。
於是,她徐徐抬頭揚目,眼光越過潭水,落在那個屹立在潭邊的人的面上。
那人也在瞧她,四目交投,大家都微露訝色。
那是個年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文士裝束,眉目清秀,站在清澈的潭水邊,後面是默靜的山林,使人感到他似乎是倘徉於名山勝水的隱逸之士。
崔小筠看出了對方微一怔神的眼色含意。他的意思是萬萬想不到在這等所在,竟會遇見這麼美麗的女孩子……
她想移開目光,因為以她的身份,實在不應注視一個陌生的男人。
但對方已瀟灑地抱拳行禮,說道:「區區是桐城程雲松,不敢請問姑娘貴姓芳名?」
桐城程雲松?這名字從未聽過,但他既是急急忙忙地報了出來,可能是甚負文名之士。
崔小筠這樣想道:可惜我不知道塵世中這些事情。
她慢吞吞地說出自己的姓名,本想問問他,為何來到這荒無人寂深山中。但念頭一轉,決定不要理會許多的閒事,便嚥住了要問的話。
程雲松覺察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禁暗暗猜測這位空谷幽蘭似的美麗少女,本來想說什麼話,又為何突然不說了?
崔小筠拿起水桶,向潭中打水。因為有外人在場之故,所以她的動作特別慢,使人感到她好像很吃力的樣子。
程雲松迅速地繞了過來,說道:「崔姑娘,待我來……」
他已拿起另一隻水桶打水,動作間並不顯得費力。他一面問道:「你每天都要打水麼?」
崔小筠道:「是。」
程雲松道:「那邊庵中的用水,都是你一個人包辦供應麼?」
崔小筠又應道:「是的!」
程雲松聲音中透出怒氣,道:「這真是豈有此理,這種粗重工作,都落在你一個人身上,太不公平了……」
崔小筠不覺微微一笑,道:「這是我自願的呀。」
程雲松訝道:「你自願的?為什麼?不覺得勞苦麼?」
崔小筠道:「我雖未落髮,但已算是出家之人,哪能畏勞怕苦?」
程雲松連連搖頭,表示不同意,道:「你不能出家,這不是你做的事。」
崔小筠訝道:「為什麼我不能出家?」
程雲松回答得很坦白,道:「你這麼美麗,不該是出家的人……」
崔小筠啞然失笑,道:「好沒道理,誰說過一定要長得醜才可以出家呢?」
程雲松回答得很認真,道:「別人我不管,你卻不行。以你的容貌氣質,應該把你供奉在最華麗的地方,最好的享受,像罕見的異種名花一般,細心呵護才對……」
崔小筠雖然覺得這個人的話未免近於交淺言深,直率得近乎無禮。可是聽起來卻蠻順耳的。
因此她沒有斥責他,只搖搖頭,道:「人各有志,我縱然不落髮出家,也寧可幽居在空山中,丫角以終老,絕不願在那污濁擾攘的塵世中爭妍取寵……」她的話聲忽然中斷,那是因為程雲松所流露的震驚神色,使她不忍得說下去。
這個斯文瀟灑的男人,已坦率地表示為了我的決定而震撼,崔小筠想道:我無論如何也不必再刺激他呀……
程雲松內心的震驚一點兒不假,儘管他見多識廣,可是,像崔小筠這麼美麗動人的女孩子,居然如此堅決地要放棄錦繡一般的人生,口氣又是那麼淡然,實在教人深切感到命運的殘酷可怕。
唉,我好不容易易遇見一個能使我動心的女孩子,誰知她已矢志皈佛,絕跡紅塵。多可惜啊,這朵空谷幽蘭,寂寂地生長,又寂寂地枯萎。
程雲松越是這樣想,越是覺得自己掉落在一面大網中,徒然地掙扎,卻掙扎不出來。
這種感覺在他一點兒不陌生,事實上簡直熟悉不過。每當他遇見一個能使他動心的女孩子時,一定會發生這種陷溺的感覺。
然後,那結局總是千篇一律。他忽然覺得非常的厭惡,悄然地遠飄無蹤,或者公然地走開,把那個可憐的女子扔掉,頭也不回。
到現在為止,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為他心碎腸斷了。
他有時也會忽地回想起某一個少女的倩影,於是,心中掠過一陣悵惘。但是,他從不停止這種感情的遊戲……
崔小筠伸手想取回水桶,她的手滑膩雪白,纖長的手指生像是玉蔥一般,惹人遐思。
「崔姑娘,等一等……」
「對不起,」崔小筠輕輕道:「我不想再談下去了……」
程雲松毫不氣餒,微微一笑,道:「哦?你敢是害怕聽到某些道理麼?我很瞭解你的心情,不談也罷……」
崔小筠停止了取回水桶的動作,抬目注視這個男人。哼,我精究佛理,洞澈世相,還怕你什麼歪理能擾亂我不成?她不服氣地想。
程雲松第一步已把她去意打消,跟著施展慣技,繼續使出攻心之術。
他仰天長笑一聲,道:「區區當真不怪姑娘匆匆要走,因為你本來就是逃避,不敢面對真正的人生,據我所知,很多人借佛門的幌子來逃避一切,並不是真的皈依……」
崔小筠道:「佛法精深無邊,能夠參悟要旨的人不多,所以你的話不無道理。」
「哦?」程雲松揚揚眉毛,神態既高傲而又飄逸。「聽姑娘的口氣,似乎暗示說你不屬於這些人之中,是也不是?」
崔小筠道:「也許是,也許不是,你看呢?」
程雲松道:「我看是春蠶作繭自縛而已!」
崔小筠搖搖頭,道:「不,妾身早已是蠟燭成灰徹底消了……」
他挑剔得幽微深雅,她也答得敏捷工整。這個男人的眼中,不覺流露出敬慕的神情。
四下一片幽寂,只有洞泉淙淙,鳥語關關。草木的清香,隨風撲鼻,的確能使人滌盡塵慮。
程雲松若有所悟地摸摸頭,走到旁邊一塊石頭上坐下。
這世上有不少人是忽聆妙旨,頓時徹悟的。但我這一輩子休想。他一面尋思,一面仍然裝出若有所悟的樣子。
這等上乘的攻心之術,真是無懈可擊。他已看準了崔小筠當真是虔心禮佛之人,凡是這類人,都有悲憫世人之心,只要有機會,定必不惜苦口婆心,勸人皈依的。
所以他只要表現出接近了參悟境界,崔小筠絕對不會輕易捨他而去。
果然一切如他所預料,崔小筠心中正暗暗竊喜,假如能夠度化這個男人,真是功德無量。
程雲松徐徐道:「老實說,佛家的精義我有很多無法瞭解,所以……」
崔小筠道:「你可不可以舉個例子呢?」
程雲松道:「當然可以,譬喻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不是不知道佛家的解釋,但在事實上,我沒有法子承認這是真理。」
崔小筠道:「何故不是真理呢?」
程雲松道:「例如我現下眼中之你,明明美如天仙,萬分動人。我雖然明知百年之後,終必化為塵土。但是,此刻你若是硬要我認為這等色相並非真實,便萬萬不能辦到了。」
崔小筠道:「這只是你缺乏修持之功,不能用慧眼去看這世間色相而已,當然勉強不得。」
程雲松道:「再舉個例說,你們佛門弟子,講究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尤其在六欲上,痛下功夫,務期不墮情障,對也不對?」
崔小筠道:「對呀,勘得破情關,大概就差不多了。」
程雲松道:「但事實上卻大不可能,以六欲來說,由色慾。形貌、威儀姿態。語言音聲、細滑以至於人相等,把一切可以生出愛戀的因素都包括了,而你們佛門弟子,都完全要摒棄,對不對?」
崔小筠道:「當然啦,一個人不論顏色多好,形貌聲音多好,其實不過是一副臭皮囊,只差在世俗之人,沒有慧眼看得破而已!」
程雲松道:「話說來可輕鬆,但事實上卻千難萬難。試想想看,假如把一個男人和一個美麗的女子放在一起,要他們整天在一起,哼,我不相信這個男人能夠永遠不動心。」
崔小筠微微一哂。她時常聽年長的比丘尼談論男人,總是評論得一文不值,特別是好色的劣根性,這些尼姑們指謫最賣力。
那麼程雲松舉的例子,不過是說明男人的愚蠢可笑而已,卻與女子不相干。
程雲松道:「你笑什麼?」
崔小筠道:「我覺得你相當坦白,一點兒也不替男人留面子。」
程雲松忙道:「你別誤會,女人也是一樣。例如你,你是虔心向佛的人,可是若把你放在某個地方,和一個美男子日夕相處,也難免會日久情生。」
崔小筠鼻子中哧了一聲,道:「我才不會呢!」
程雲松道:「可惜我不夠資格,不然的話,定要證明給你瞧瞧。我有一個朋友,沒有人不讚他英俊的,但離此地太遠,三個月內找不到他……」
崔小筠道:「其實你已經夠資格了……」
她的話忽然嚥住,因為以她一個少女的身份,豈可品評男人的俊醜?
程雲松灑脫地笑一下,道:「不,我自知還差得遠。不過,如果你沒有打誑,我在你眼中還過得去的話,我甚願一試!」
他說的很嚴肅很認真,沒有半點兒吃豆腐的樣子。
崔小筠聳聳肩,心裡也認真地考慮起來。這是追求真理的一個嚴肅課題,並不是鬧著玩的,以她學佛多年的功力,如果還勘不破這六欲情關,還談什麼?
程雲松俯視著清潭倒映的人影,心中燃燒著希望。看來這個少女,很可能答應作這麼一個試驗呢!如若成為事實,到時候可能他自己深陷情網,而她卻仍然無動於衷,這後果相當可怕。
但縱然如此。仍然值得一試。好在我也不是初出茅廬之輩,又可以試出我「負心」的功力到了什麼地步。
他默默分析情勢利弊,卻微感惕凜。
「我們這個試驗,可有時間限制麼?」崔小筠問:「總不能試上一輩子呀!」
程雲松道:「那用不著,六欲之中,沒有一種不是依靠青春的,當年華老大之時,不論是誰,也無能為力。」
崔小筠道:「好,不過我先說明白,如果你未得我同意,而有失禮的行為,我便馬上走開。情形嚴重的話,我可能殺死你,請你記住這一點。」
程雲松心中大喜,臉上保持平靜,淡淡道:「咱們只是尋求真理,我自信不論情感有何變化,也不會對你失禮。」
清晨的露珠已經在朝陽下消失,雖然山中的空氣仍然那麼清新,微風帶著涼沁沁的曉寒。可是仍然可以意味得到午間的炎熱正慢慢接近。
就像「命運」一般,雖是渺茫難測。可是很多時候,人們依然能夠感覺得到其中的變化!
這個男人走的時候,就像出現時那麼悄無聲息和不留痕跡。
崔小筠第二次把空的水桶帶回潭邊時,程雲松人影已杳。
她一點兒也不在意,不讓心湖起半點微瀾。於是,她繼續挑水,一擔擔的往庵裡挑回去。
這種刻板式的勞動,根本不需要腦筋。在她來說,也不必多消耗太多的體力。所以她的身體和心情方面,全都處於一種空閒狀態中。
也不知挑到第幾擔,來到潭邊之時。她忽然停了下來,凝眸尋思。
程雲松那股瀟灑的風度,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明明已約好作一個試驗,卻又忽然不辭而別,留下來一大堆疑團。
他是什麼人?家住何處?家裡還有些什麼人?他靠什麼維生?
假如他履行約定,那麼將如何進行?是在這落帽峰一靜庵?抑是到別一處地方?
崔小筠聳聳肩,頗費了一點兒氣力,才把程雲松的影子拋開。
她伸手去拿水桶,忽然覺得挑水這件事,對她沒有什麼意義。
我為什麼不停地挑水呢?庵裡又不缺水用。
崔小筠想道:縱是為了代展鵬飛還債,也用不著如此拚命啊……一定是另有原因的。是為了「逃避」呢?抑是想「發現」什麼?
我該回到庵裡,做點兒功課,等有空之時,再替展鵬飛挑水才對……
她的思想被一陣朗朗的語聲打斷。「崔姑娘,在下有點兒消息奉告!」
崔小筠抬眼一望,只見展鵬飛在左方一塊大石後轉出來。
這個青年英俊軒昂,語聲和態度中都含有一股淳樸味道。
崔小筠忽然泛起一種親切之感,於是笑了笑,道:「啊,是你,有什麼消息呀?」
展鵬飛走到她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這兒的氣味好舒服……」
崔小筠同意道:「是的,大概是這個小潭的緣故。」
展鵬飛道:「這兒涼快得多了,不比山下城市裡,太陽一出來,就漸漸熱了。」
她嗯了一聲,道:「山上總是比平地涼快的………」
展鵬飛找了一方合適的石頭坐下來,隨手扯了一根草莖,放在嘴裡咬扯。
他顯得很悠閒,甚至有長久聊下去的樣子。
崔小筠也在另一方石頭坐下,反正山中歲月,從不著忙,慢慢的聊上一陣也好。
展鵬飛想了半天,才突然道:「我看見你那個朋友走了。」
崔小筠張開口,正想否認是朋友。但忽然想到如果她和程雲松不是朋友,以後若是常在一起,豈不是叫人瞎疑心?
於是她嚥下否認的話,曼聲道:「哦,你也看到了?」
展鵬飛不便再問下去,以免有追根究底之嫌。因此他雖然見到程雲松走動時身法矯健,快若流星,武功極是高明,卻也不再提起。
「對了,我趕上山來,為的便是昨午兒在外面聽到一些消息……」
展鵬飛一面說,一面回想起昨午的事情,那時候他挑了水桶,到水潭去取水。
在小徑上,忽然從樹葉間隙中,看到有人走動。
他知道那是另一條小徑,可以通向庵前。仔細查看時,兩個人先後晃過去了。
前頭的一個是五旬左右的比丘尼,他不必費一點兒心思,就猜得定是此庵主持淨緣師太。
後面的一個是個男子,晃過去時輕飄飄的,好像腳不沾地一般。
展鵬飛詫異地想了一下,還是走到潭邊,放下水桶,不過沒有繼續打水,迅即繞到那邊的山徑去,循著淨緣師太他們行過的路,悄悄跟去。
離一靜庵只有百來步之遙,轉角處傳來話語聲,使展鵬飛驚覺地停步,側耳而聽。
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道:「施主,崔小筠這孩子一定在庵裡。她從來不亂跑,可以說是足不出山……」
另一個男人聲音道:「這兒二十兩銀子,給貴庵添點兒香油。」
淨緣師太呵呵笑起來,道:「施主今日佈施小庵,為自己種了福田,待貧尼去把崔小筠叫來可好?」
那男人道:「用不著了,我自己去找她就行。你裝作不知道我來過,行不行?」
淨緣師太道:「行,行,那麼貧尼先回庵去,您施主隨後再進來就可以啦。」
他們還說什麼話沒有,展鵬飛已不知道,因為他已悄悄行開。
照這樣看來,這個男子曾經在庵中借宿一宵,直到今天才離開的。只不知此人是崔小筠的什麼人?是她的長輩?親人?抑是朋友?
崔小筠見他沉吟了好一會兒,還沒把山下的消息說出,便提醒他道:「你剛才提到有些消息,是麼?」
展鵬飛道:「啊,對不起,我的確打探到一些消息。」
崔小筠道:「是不是有關斷腸府的?」
展鵬飛點頭道:「正是,聽說斷腸府一下子來了不少高手,甚至有人傳說連府主也來了。其他各大邪派,也都……」
崔小筠擺手阻止他說下去,道:「別的人我不管,只要知道斷腸府的消息。」
展鵬飛聳聳肩,把一些話嚥回去,道:「好吧,那斷腸府府主曹天行座下四大惡人,最少已來了三個,至於曹天行本人有沒有來,我可就不知道了?」
崔小筠道:「曹天行是斷腸府主麼?不知長得怎生模樣?」
展鵬飛道:「我也沒見過,不過有人告訴過我,斷腸府主曹天行,是個陰陽臉,半邊黑半邊白,一定很易認出。」
崔小筠道:「對,那不難認出。那四大惡人呢?你可知道他們的模樣?」
展鵬飛訝道:「你跟他們有過節,卻一點兒不知人家的底細?」
崔小筠道:「我從不下山,怎會知道呢?」
展鵬飛很想叫她問問她的朋友那個瀟灑的文士。可是他終於忍住了,道:「曹天行座下的四大惡人,我只記得一個叫蒙良,外號大屠夫,一個女的外號火中蓮,名字忘記了。還有一個外號忍書生,名字也忘記了,第四個連外號也沒記住。」
崔小筠瞅他一眼,心想:第四個惡人該不是你吧?
她微微一笑,道:「你已經比我知道得多啦,唉,我在山裡,真是孤陋寡聞得很。」
展鵬飛道:「你客氣啦,我還聽說這些人都住在山腳下一個什麼莊院,在哪兒我不曉得,反正離這落帽峰不太遠就是。」
崔小筠凝眸沉吟了一會兒,才道:「這些人都很凶,對不對?」
展鵬飛道:「有的凶,有的看起來一點兒不凶。聽說那個外號火中蓮的惡女,長得十分妖艷……」
崔小筠道:「奇怪,很多壞人外表都很好看。」
展鵬飛道:「你打算找他們麼?」
崔小筠道:「我還不知道,但如果他們是剛剛來到的,那就不是我要找的人了。」
展鵬飛不便再追問下去,便道:「我走啦!」
崔小筠道:「謝謝你帶給我消息,你要到哪兒去?」
展鵬飛道:「到處走走,反正我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得太久,最多呆上半天,就得換個地方才行。」
崔小筠訝道:「為什麼呢?那不是很不安定麼?要是我的話,決難忍受這種流浪生活。」
展鵬飛道:「我也不喜歡這種遊魂似的生活,但目前卻不得不這樣過,因為我有很多仇家,如果一個地方停留久了,一定會連累居停。你想想看,我怎能連累那些招待我的主人呢?」
崔小筠沒有再說,現在她更懷疑這個青年,就是斷腸府四大惡人之一。
如若不然,他怎會有那麼多的仇家和敵人呢?
她打從心中泛起惻隱和同情,輕歎一聲,道:「你何時才能夠化解得了這些孽債呢?展鵬飛,聽我說,你儀表堂堂,年紀還輕,為什麼要惹事生非,落得仇敵遍地,被迫要過那等流浪生涯呢?」
為什麼?我用不著告訴你。展鵬飛想。這個女孩子居然教訓起我來,真是笑話,你們只會自掃門前雪,哪裡能瞭解我這種滿腔熱血的人?
以往平靜恬淡的生活,那種滋味忽然掠過心頭。啊,實在教人懷念神往,現在想恢復那種生涯,恐怕很難很難了。
他禁不住惆悵地歎口氣,搖了搖頭。
崔小筠心中甚喜,想道:這個人究竟年輕,入歧途而未遠,還可以悔悟回頭。我若是能度化這麼一個人,勝做十萬功德啊……
「展鵬飛,」她溫柔地真摯地說道:「回家去吧,現在回到你長大的地方,不要再流浪了……」
展鵬飛暗暗好笑,因為她把事情弄錯了。但另一方面,卻又不能不被她的好意感動。
勸人為善向上的話,差不多誰都會說。可是這些話是不是出自內心,有沒有崔小筠這麼全心全意的真摯,卻不易求